崔一凡
北大没有校歌,于是,一代代北大人唱出了不同的旋律。这可能正是一种“常为新”,或许,也是一种永恒的追寻
1988年,24岁的孔庆东还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住在燕园西南隅的47楼2072室。当年正值北大90周年校庆。校庆筹办过程中,学校宣传部决定,举办一次向全校征集校歌歌词的活动。
孔庆东去参加了校歌征集座谈会。孔庆东平时热爱诗歌创作,还常与研究计算机作曲的物理系教师龚镇雄一起研究作曲,自然要响应校庆的号召。他利用琐碎时间写了一份歌词,最终入围。
“巍巍北大,浩浩北大。红楼点燃真理的火炬,燕园放射青春的光华。未名湖畔会群英,晴波映高塔。北大,北大,魂系中华!”
在孔庆东看来,北大校歌既需要凝练、诗意的语言,又需要嵌有北大的精神,还要为了旋律,妥善安排长短句。此外,还需巧妙地融合北大的沙滩红楼和燕园的两段历史。他回忆说,他推敲得最认真的字,是“晴波映高塔”的“映”字,因为“这一个动词选准了,才能让句子更加传神”。
后来,北大校友、著名诗人冯至先生在审阅这批征集歌词时提出,孔庆东所作歌词中的“巍巍北大,浩浩北大”,可改为“巍巍学府,浩浩北大”,免于重复,也更精练。
孔庆东并不是唯一的入选者。30年前这次北大校歌歌词比赛,共遴选出了包括孔庆东在内的5名优秀奖,以及20名鼓励奖。孔庆东的歌词后经著名作曲家王立平谱曲,多次在校广播台播放。
然而,最终没有一首成为北大的校歌。
北大从未有过校歌。
孔庆东还记得,北大90校庆校歌征集的座谈会上,师生达成共识:北大的校歌应是自下而上的、被众人“唱”出来而不是“定”下来的,应当在自然流传中获得认可。
这个共识的基础,在百年之前就打下了。
1917年,正值北大建校二十周年,时任北大校长蔡元培邀请北大国文系教授吴梅,为校庆作曲一首。这首歌,后来刊载在《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上,以及1920年12月17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因为刊登时使用了“北京大学校歌”这个名字,所以一度被传为是北大校歌。
不过,无论是吴梅本人,还是蔡元培,都只称呼这首歌为“本校二十周年纪念歌”。
1921年11月,北大专门开会做出决议:不承认二十周年纪念会会歌为本校校歌。“本校暂不制校歌。”
吴梅是著名的昆曲家,所作纪念歌,也是一支格律谨严的昆曲清曲。歌词中有一句被人颂念至今:“沧海动风雷,弦诵无妨碍。到如今费多少桃李栽培,喜此时幸遇先生蔡。从头细揣算,匆匆岁月,已是廿年来。”
这也是吴梅的真情所在。民国初期,昆曲处于衰落期,而北大是当时的新文化运动中心,引领风气之先。然而,蔡元培却先是邀请吴梅赴北大任教,继而又邀吴梅为北大作校慶纪念歌,这是一个创举,却也不免遭到非议。
叶圣陶曾在作于1934年的《昆曲》一文中提及:“我又听说某一所大学里的‘曲学一门功课,教授先生在教室里简直就教唱昆曲,教台旁边坐着笛师,笛声嘘嘘地吹起来,教授先生跟学生就一同嗳嗳嗳……地唱起来。告诉我的那位先生说这太不成话了,言下颇有点愤慨。”有人推测,其中的“某大学”,即指北大,这位教授,就是吴梅。因为在当时的背景下,能够有此出人意料之举的,唯有北大。
昆曲进大学,固然非传统,但吴梅授课的情景,却被人称颂。他纵横挥洒,娓娓而谈,决不照本宣科。同时代的周作人描绘过吴梅讲课的情形:“穿长衫的吴先生,手拿笛子,走进课堂,一边讲,一边还要唱几句。当学生们发现他唱的跟在戏馆听的不一样,他就解释,这是昆曲。”
在课堂上,吴梅喜欢吹笛高唱,有时,还自己出钱雇请笛师,把学生邀请到家里唱曲。学生唐圭璋回忆,同学们到大石桥吴师家中学唱昆曲,“笛声悠扬,南音盈耳”。
这大概也是吴梅在纪念歌中写出“喜此时幸遇先生蔡”这句感人至深字句的原因。
新文化运动前,北京大学缺乏学术研究空气,不少学生以上大学为升官发财的阶梯。1916年末,前翰林院编修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当时的《中华新报》发专电欢呼:“蔡孑民先生于(12月)21日抵北京,大风雪中,来此学界泰斗,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也。”
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后,廓清校园,定下“以研究学术为天职”的基调。他认为,“北大者,为囊括大典,包罗万众之最高学府”,“无论何种学派……听他们自由发展”。
不过,他没有开会发表演说,也没有发表文告以宣传他的办学宗旨和方针。他只发了一个通告:兹聘任陈独秀为文科学长。
1915年入学的哲学系学生冯友兰在回忆文章中说:“当时就这几个字,学生们全明白了'什么话也用不着说了。”
随后,蔡元培三顾茅庐,请来正在上海创办《新青年》的陈独秀为文科学长,请来第一个向中国介绍相对论的夏元琛,主持北大理科:请来提倡白话文的胡适和提倡新文学的刘半农任北大教授:还请来李大钊担任图书馆主任。
当时的北大,正如吴梅在歌词中所写的那样:“数分科,有东西秘文:论同堂,尽南北儒珍。”国学大师黄侃在这厢畅谈魏晋文学,钱玄同却在隔壁教学生白话文,李大钊和陈独秀在课堂上讲马克思主义,一位北大图书馆管理员常去听,后来二人才知道,他叫毛泽东。
冯友兰后来回忆蔡元培这些举措的含义:“从他的用人开课这些措施中间,学生们逐渐懂得了,原来北京大学毕业并不等于科举时代的进士:学术并不是做官向上爬的梯子,学术就是学术。为什么研究学术呢?一不是为做官,二不是为发财,为的是求真理,这就叫‘为学术而学术。学生们逐渐知道,古今中外在学术上有所贡献的人,都是这样的一些人。”
不过,孔庆东认为,吴梅所作的纪念歌,过于柔美,而“校歌需大气、优美、通俗”。
他推崇冼星海所作的抗日延安军政大学校歌,有一种昂扬向上的气质。孔庆东说,从校歌的表达中就能看出,“国家是延安抗大这伙人的”。
抗战开始后,平津相继失陷,北大、清华与南开大学撤往后方,几经辗转,至昆明,组建了西南联合大学。
冯友兰此时已经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任教。西南联大组建后,他担任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
在炮火连天的环境下探讨学术,传道解惑,西南联大发生了许多热血沸腾的故事,和苦中作乐的浪漫。
金岳霖曾对冯友兰的小女儿宗璞讲起冯友兰随校从武汉搬到昆明的趣事:一天,汽车经过边境凭祥的城门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照办,唯独冯友兰听了这话,“便开始考虑为什么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没有考虑完,已经骨折了。”
冯友兰本人也撰文记述过西南联大的生活。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经费不足的战争后方,师生皆想尽办法讨生活。梅贻琦的夫人约集了几家联大家属,自己动手,制出一种糕点,名叫“定胜糕”,送到昆明的食品商店冠生园代销:教师们则多是向报刊投稿,得一点点稿费:最好的“生意”,是会作古文的人,为当地富贵人家作“谀墓”之文:联大一部分教授还成立了一个卖文卖字协会,打算“组团”卖字……
即便如此,教学仍在坚持。冯友兰回忆,后来的北大校长周培源住得远,离联大新校舍有四十里,公共交通不便,为了上课,周培源只好自己养了一匹马,每天骑马来到教室跟前,把马一系,就进了教室。
1938年10月6日,西南联大决定成立编制校歌校训委员会,聘请冯友兰、朱自清、罗常培、罗庸、闻一多为委员,冯友兰为主席。联大校歌《满江红》随后诞生。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逐雠寇复神京,还燕碣。”
“西南联合大学的校歌是我作的……”冯友兰在《为学自述》中写道,“这个歌词,也表示了‘贞下起元的意思。”
但也有人提出异议,说这首歌出自同为编制校歌校训委员会成员罗庸教授之手。
罗庸是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和国学家,时任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他为人谦儒,声音洪亮,讲课引人入胜,又富于风趣。
有学生记述罗庸讲课的情景:他先站在讲台上讲,忽然走下来靠近木格子的窗口,用右手遮着眉毛做外眺状,凝神,一会儿说:“你们看,那远处就是长安,就是终南山……”好像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大唐帝国京城就在窗外下边。罗先生自己仿佛就是杜甫,把诗人在长安慈恩寺塔上所见所闻所感深沉地——传达出来:用声音,用眼神,用手势,把在高塔向东南西北四方外望所见的远近景物仔细重新描绘出来。
《满江红》校歌到底为谁所作,已成为西南联大历史上的一桩公案,无从考证。但抗战胜利、西南联大北迁后,在由冯友兰撰文、罗庸手书,闻一多篆刻的《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中,将这首校歌定义为预言、鼓励联合大学功的象征,并改歌词为铭文,以作纪念。
1952年,北大迁入原燕京大学校址燕园。《燕园情》便诞生于此时。
出人意料,这首歌的词作者周保平,资料罕见,只知是一位北大校友,倒是后来为此歌谱曲的孟卫东更有名。他以创作了《新闻联播》的开头曲而闻名,又因创作了《同一首歌》更广为人知。
然而《燕园情》50年后才真正在燕园唱响。尤其是21世纪后,开学、毕业等正式场合,《燕园情》成为出现最多的歌曲。一位北大合唱团成员回忆:“燕园情……大约是我在合唱团四年唱过最多的曲子,每次音乐会必唱,每次合唱团聚餐后唱歌也要唱,每次石舫送毕业生也会唱……
“大一大二的时候每次唱燕园情总是心潮澎湃,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们明天巨木成林,讓中华震惊世界,是何等的豪情万丈:但是大四最后一次唱的时候,唱到‘我们走向海角天涯,指点着三山五岳,想着和他们今天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时候,禁不住深深地哽咽……”
北大校管弦乐团配器老师马清教授也曾表示:《燕园情》的曲调悠扬,气势宏伟,主旋律大气、易学,十分适合传唱。
《燕园情》先写红楼:“红楼飞雪,一时英杰,先哲曾书写,爱国进步民主科学。”再写西南联大:“忆昔长别,阳关干叠,狂歌曾竟夜,收拾山河待百年约。”最后写燕园:“燕园情,千千结,问少年心事,眼底未名水,胸中黄河月。”
《燕园情》诞生的1952年,正是中国高等教育院系调整时期。为集中优势力量打造北大哲学系,几乎全国的哲学教授都进了北大,清华哲学系更是整体调整到北大,冯友兰也因此迁入燕南园54号。
6年后,住在燕南园57号的北大党委书记江隆基见54号狭窄,冯友兰家有四个孩子,人多拥挤,便和冯友兰对换了住所。冯友兰将57号取名“三松堂”:“‘三松堂者,北京大学燕南园之一眷属宿舍也,余家寓此凡三十年矣。十年动乱殆将逐出,幸而得免。亭中有三松,抚而盘桓,较渊明犹多其二焉。”
“十年动乱殆将逐出”,1966年夏,一队红卫兵一路喊着“打倒冯友兰”的口号,径直来到三松堂将房屋查封。不过,冯家还可暂时居住,只是又有五户人家搬进同住。江隆基最初对冯友兰的善意,无法保全了。
但鲜有人知的是,即便在十年动乱期间,北大还曾在陕西汉中建过一所分校。因是1965年3月开始建设,所以又叫“北大653分校”。
这个别称富有鲜明的时代特色。653分校是当时支援三线建设的一部分,在秦岭南麓扎根了12年,一大批北大的学生和老师在这里开展核技术研究,许多著名学者都参与了建设,包括当时的校长周培源和后来的校长陈佳洱。
多年后,北大经济学副教授苏剑在回忆文章中讲起这段故事说,“当年北大人就在那样偏僻的地方,不顾那么严重的核污染,开展了中国的核研究,这就是理想主义的情怀。”
“忧国忧民就像是弥漫在北大的传染病,尽管有人抵抗力很强,但感染率还是相当高。”许秋汉对在文章中写说。
许秋汉如今是《博物》杂志主编,生于20世纪70年代,成长于80年代,并在90年代初考入北京大学。
高中时期,他曾听到几位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北大学生的演讲,“他们在探讨着我原以为只有‘伟人才会探讨的问题”,彻底激发了他忧国忧民、改变国家面貌的情怀。这种震撼,直接指引他在高考志愿中填写了“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在北大校园里,许秋汉绕着博雅塔未名湖兜兜转转,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让社会变得更好。
1993年,许秋汉上大一时的一晚,夜深无睡意,心中有波澜,信步至未名湖边,晚风吹拂,校园寂寥无声,未名湖平静,鱼儿们冒出头,吐出浅浅的水泡。
灵感突然降临,水中的鱼儿化作一个个诗人,在他眼前荡漾开来。“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
这首后来定名为《未名湖是个海洋》的校园歌曲,成为上世纪90年代北大最流行的歌曲。许秋汉说,这首歌有多个版本,每次唱时,歌词都不断调整,才成今日样貌,所以这首“不是写出来的,是唱出来的”。
据说,《未名湖是个海洋》刚诞生时,并没有那么受欢迎。许秋汉对《博客天下》回忆,他在北大唱歌时经常被轰下台去。在北大,演出时台上和台下总会有热烈的互动。当年崔健到北大演出,食堂音响效果不好,崔健被台下的起哄声搞得灰头土脸。崔健不信邪,又去北大演唱。这次换了音响,台下的学生听得心潮澎湃,站在桌子上跳舞。
在北大度过了“狂歌曾竟夜”的80年代的孔庆东,印象最深的歌曲也是《未名湖是海洋》。后来孔庆东开博客,便以此歌名为博客名。他认为,这是一首能代表80年代北大气质的歌。在接受校园记者的采访中,孔庆东描述那是北大的“黄金时代”。
经过十年文革的压抑,思想的防洪堤被捅开了一个小口,在大学校园里更一发不可收拾。1984年国庆节,北大生物系学生张志和同学觉得国庆游行时挥舞蓝色花束太单调,便临时起意,做横幅,表达对邓小平的支持。本想写“尊敬的邓小平同志,您好!”无奈做横幅的床单太短,只能用订书机订上“小平您好”四个大字。
他们卸下蚊帐忏'将床单绑至顶端,进入天安门广场时,横幅被学生们伪装成巨大的花束。走过城楼时,横幅突然展开,“小平您好”四个字,和年轻^特有的认同方式一起,通过图像传递给世界。
文学全面复苏,诗歌得到“荆棘花冠”的美誉,难以想象的狂热在校园内外蔓延。当时有一则段子,十个馒头砸到北大学生头上,九个都是诗人。李泽厚和刘再复的美学演讲,因听众太多被掀翻了桌子:海子、骆一禾和西川被称为北大的诗人“三剑客”,诗人们总在晚上游荡,一个人找到另一个人,又找到无数人,从北大走到清华,再走到地质学院和钢铁学院,一路畅谈,彻夜无眠。
到许秋汉读书时,这种传统仍然延续,许也常参与其中,他们在草坪上三五成群,怀抱吉他,点亮烛火,抚琴轻吟,五月初天气爽朗,校园中星星点点,这是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大学回忆。
许秋汉说,那时的北大就像秦岭和横断山区,物种多样,备得其乐,是繁荣蓬勃的生态原生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多种文化撞击产生的星光,学生中也无一定之规,许多流浪歌手都到北大去蹭吃蹭住,还有不少外地学生,也租住在北大校门外,每日到校园里去蹭課。他自己也是一副放荡不羁的形象,时而长发,时而光头,他看电影《笑傲江湖》时,听到《沧海一声笑》,大为震动,当即用圆珠笔把歌词抄在了裤子上。
各种学说与思想也在这里汇集。比如,6个致力于中国经济改革的学者,于1994年在北大朗润园成立了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以研究、介绍、推行西方经济学理论为使命。在意识形态仍较为敏感的时期,这个决定是由当时北大校长吴树青亲自拍板签字的。
这批主研“西方经济学”的学者大多有留洋背景,名誉院长是1987年从台湾回到大陆的林毅夫,现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的易纲那时刚从美国归来,后来谈起这段故事,他坦言自己很幸运,“看见鸡蛋孵出小鸡”。
之后的二十多年中,国发院是中国经济改革进程中的重要参与者。从农村土地改革、国企改革,到电信改革,再到医改、城镇化方案,每次中国经济的“顶层设计”,都能在朗润园中看出些许端倪。
国发院教授汪丁丁曾形容说,朗润园过去是清代亲王的居所,如今更像一个学术乌托邦。君子和而不同,各抒己见,享受知识带来的纯真乐趣。林毅夫和张维迎的学术论战持续多年,虽无定论,却颇显北大兼容并包之遗风。
如今的北大国发院院长姚洋也在回忆国发院的创立过程时说,“当时也只有北大能容忍我们,在别的地方想这么做,阻力会很大。”
然而,许秋汉毕业时,诗人已去,歌手成名,北大开始推行严格的门禁措施,校园里的“三教九流”渐渐少了。多年以后,孔庆东回忆说:“(《未名湖是个海洋》)这首歌唱的感伤、追忆,这些东西都在慢慢淡化。”
许秋汉毕业多年后,未名湖畔的歌声换了曲调,年轻人唱起《青春大概》。
“在遗忘中不舍,醉醒交错,青春大概如你所说。在花落时结果,期望很多,青春大概都这样过。也许还有遗憾,甚至很多,但我相信共你,没有白活。”写下这首歌的2008年,北大法律系学生彭罅正准备与四年大学生活告别。
1998年百年校庆后的北大,是发展最迅速的时期。
随着985计划的启动,北大以中国高校教育改革领头羊的身份,获得了巨额的办学经费,以及成为世界一流大学的决心。
时任校长许智宏多次提到,他刚上任时,北大师生教学生活条件极为寒酸,宿舍、教室、餐厅都极为破旧,许多文科教师连办公室都没有,“心里很不是滋味”。北大随后开始了宿舍楼、教学楼的改扩建工程,校园面貌变化之外,让不少北大校友感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备受争议的人事制度改革也随后展开。虽然在最初出现了强烈的反对和质疑,但随着归国教授和学科带头人的不断增多,科研实力、论文发表数和国际排名的不断提升,这个曾被强烈反对的新制度,已渐渐被人接受。
不过,这也是北大最被人争议的时期。
北大毕业生许知远在一篇名为《走向封闭的北大精神》中写道,“北大在突然到来的全国性商业浪潮前慌乱不堪。拆了南墙,不是为了以大学独特的精神影响社会,而是变成了社会风尚的俘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所学校的真正骄傲似乎变成了一家叫北大方正的公司,在南门外的北大资源楼里一家接一家的小公司,都以北大为旗帜,那个由蔡元培、胡适、陈独秀、傅斯年缔造的光辉名字,成为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北大教授陈平原在《大学何为》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担忧,“如果大学还没毕业,已经老气横秋,像坐了十几年办公室,对所有人事均能应对自如,这其实很可怕。学生嘛,总该有点理想主义,即便不切实际,也没关系。”
曾被许多学生认作北大象征的三角地也消失了。有北大学生在回忆中写,三角地看起来更加整洁,但“一首诗是无法在电子屏幕上呈现的”。
但是,仍有些堅硬的内核,没有改变。
写下《青春大概》的前一年,彭罅看到了一张当年广为流传的“最牛钉子户”图片:一个被挖成10米深大坑的楼盘地基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栋二层小楼。这处将被改建成商业街的重庆市九龙坡商圈的核心地段,业主与开发商已因拆迁条件达不成共识,僵持了3年之久。
彭罅说,他看到这幅照片,深受触动,开始思考这件事件背后的深层原因。十年之后,这张钉子户的图片,成为他第一本个人英文专著的封面,书的主题是探讨现代中国农村征地法制度的沿革。
完成《青春大概》的2008年,彭罅作为毕业生代表,在北大法学院的毕业典礼上致辞,演讲题目叫《承诺》。彭罅当年的承诺是:“活在当下,持守理想,在未来的学业、事业以及生活中尽心尽力,具体而琐细地担当起对于本职和家庭的责任”。
十年间,彭罅出国,回国,离校,又返校。2017年,他再次出现在北大法学院的毕业典礼上,这一次,是作为教师代表致辞。学士帽、学士服换成了西装领带,演讲的题目却仍是《青春大概》的歌词:相信共你没有白活。
彭罅在演讲中说:“这个社会已经准备好了让你快速进入角色的各种条件:科层结构、同行竞争、市场需求。这一切都会促使你尽快定位自己的‘小目标——客户、业绩、晋升或发表,并走上一条努力让同窗间略带戏谑的称谓‘名副其实的路。……我真正担心的是:你们会太快完成这场转型,以至于戕害了自己生命的宽度。……”
他期待十年后的北大人,能这样看待人生:“青春大概落幕,人生刚刚开启。一个宽厚、绵长而温热的人生,不一定事事完满,甚至还有很多遗憾,但我想值得去过。”
人们喜欢引用鲁迅为校庆27周年所写《我观北大》中的几句话来描述北大:
“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让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
“北大是谁?北大是什么人?”1977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刘震云,在北大国发院2017年毕业典礼上提出这个疑问。
他继而回答说:“一代一代的北大人认同,这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开创地……这些人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高矮胖瘦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是民族的先驱者。”
“什么叫先驱者呢?当几万万同胞还生活在当下的时候,他们在思考这个民族的未来。”在刘震云看来,没有校歌的北大,仍是有魂灵的,这个魂灵即“黑暗中没有火炬,我只有燃烧自己”。
这也正是知识分子存在的意义,“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除了要考虑这个民族的过去、当下,最重要的是考虑未来。每一个知识分子的眼睛也像探照灯一样,更多的知识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灯一样,要照亮这个民族的未来。”
北大没有校歌,于是,一代代北大人唱出了不同的旋律。这可能正是一种“常为新”,或许,也是一种永恒的追寻。
张慧
它的每一次改革,最后都会演变成中国高等教育制度改革的—次全国性讨论
5月2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到北京大学考察,这是4年来他第二次考察北大。他明确提出办世界一流大学的根本任务就是“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北大校长林建华陪同在习总书记身边,表示全校师生要把智慧和力量凝聚到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要求和任务上来,为办好中国特色世界一流大学作出应有贡献。
按照北京大学120年校庆的日程安排,校长林建华平均每天要参加三场活动,进行两场演讲。
百年校庆时,林建华还是化学学院的院长。校庆过后不久,北大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林建华也作为校长助理进入了北大的领导班子。
“改革”正是北大过去20年的关键词。
按照流行的说法,林建华是“北大土著”。博士毕业后,他在海外5年,1993年回到北大工作,正赶上高等教育最寒酸的时期。老师的工资只是出租汽车司机的六分之一到八分之一。出租车司机一个月两三千块钱,北大老师只赚四五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