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辉:富有人间烟火气的学者

2018-05-28 09:26刘铁群
南方文坛 2018年3期
关键词:学术研究海派文学史

1999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我在兰州大学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走过报刊栏,无意中看到《光明日报》上河南大学招收首届博士生的广告。当目光落到招生导师吴福辉的名字上,我笑了,我想起刚读完吴福辉的专著《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其中有一段关于张爱玲不避世俗情味的论述:“最不避上海人的世俗情味的要数张爱玲。她既非老式保守市民的那一种,又不是言必称英美的时髦市民,却自称‘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还说,‘我自己有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换一个,因为‘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做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笔者每读于此,都很感动。我也有一个父母所起的俗气名字,能随时提醒自己不过是万千人群中的一个俗人。我也不改)”①这段文字,特别是括号中的文字,虽然没有论述什么高深的内容,却在瞬间击中了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动。一直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的我品味着这段文字突然醒悟,心里暗暗地说:“我也不改。”与各种中规中矩的学术论著相比,《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让我嗅出了一种带着满满人情味的烟火气。我一边读一边忍不住猜想,这位未曾谋面的吴福辉先生会是一位多可爱的学者呀!那几天我正在犹豫是去考博还是直接去高校工作,站在报刊栏前的几秒钟,我打消了所有的犹豫徘徊,决定碰碰运气,报考吴福辉先生的博士生。就这样,半年后,我幸运地成了吴福辉先生的开门弟子。

成为吴老师的学生之后,我开心地发现,我的第一印象是对的,吴老师的确是个可爱的有烟火气的学者,这既体现在学术研究中,也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吴老师是文学史家,他对文学史编撰的突出贡献在学术界是有目共睹的,他参与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是备受读者欢迎且被广泛使用的文学史教材。吴老师文学史著作的突出特点之一是对文学产生和发展的文化环境的充分开掘,而正是对文化环境的重视与开掘使他的文学史增添了一份贴近人间的烟火气和亲和力。比如,《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从中国最早的报馆街——上海望平街谈起,把一条街作为讲述文学史的开端,这真是别开生面、鲜活生动。吴老师在谈起这本书的写作过程时曾说:“这本书就将一切与文学作品、作家发生关联的现象,均置于历史‘变动的长河之中。包括文学作品的发表、出版、传播、接受、演变;文学中心的变迁;作家的生存条件,他们的迁徙、流動,物质生活方式和写作生活方式;社团、流派;文学报刊、副刊、丛书等现代出版媒体;文学批评、翻译;话剧、电影,等等。”②显然,吴老师是持“大文学史”观念,主张把文学放到具体的文化环境中去理解、阐释。而他所强调的文化环境能建构起一个带着人间气息的且可触可感的丰盈的文学空间。文学空间的拓展再加上丰富的图片资料、个性化的语言和观点,使吴老师的文学史著作更具生气与活力,也更具有可读性。2013年,吴老师与钱理群、陈子善合作完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该著作以广告为线索,讲述文坛事件,还原文学的现场感、立体感,带着历史的温度和生命的气息。吴老师还计划写一本通俗易懂的,以少年儿童为读者对象的文学史,仅从这个计划本身来说,就具有暖暖的人间情怀。

吴老师的学术研究与生命体验呈现出一种奇妙的融合与渗透。他的生命体验是学术研究的底色,他的学术研究又拓展了生命体验。有了生命体验做底色,他的学术研究就有了鲜活而踏实的根基,接通了有烟火气的人间世界;有了学术研究的拓展,他的生命体验也有了升腾的空间,升华出独特的韵味和魅力。以吴老师成就卓著的京派与海派文学研究来说,就完全是一种文学与生命相结合的研究。吴老师生于上海,少年时随父亲迁居东北鞍山,中年后定居北京,成了熟悉南北文化差异的南北混合人。吴老师谈起他为什么对京海派文学有持久的兴趣时曾说:“我不能不研究京海派。因这个研究题目是从我的生命中生发出来的。它是从我幼时起,对中国南北文化不平衡性的一种反刍,是我对养育我的南北文化的一种回报、一种回应,是我对京沪这两个城市永不衰竭的观察和探索的兴味。”③因为学术研究与生命体验的结合,吴老师的文学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精神的还乡,带上了地之子回望家乡的欣喜与赤诚,也带上了来自人间的懂得与深爱。因为这份独特的感情,他可以更游刃有余地穿行于那个与他的生命密切相连的文学世界,获得具有穿透力的敏锐目光,既能深谙其间的山重水复,也能参透其间的柳暗花明。吴老师自己也说他与研究对象之间存在互相激荡的关系:“我还觉悟到我的市民家庭的熏染给我的海派研究带来的两重性:一方面我很能体验市民日常生活的平凡之美,人间生活的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鲜活之美;另一方面我也时时警惕它的负面侵袭,它的低俗、媚俗等调动人性趋向庸碌的黑暗力量。这是我与海派这个研究对象相互激荡,引发的生命感觉。”④对一个学者来说,能与研究对象互相激荡,彼此激活,学术研究必将成为融入生命的幸福体验。

吴老师学术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学术散文。他把这类作品称为文化休息的副产品:“两次学术思考的间隙,在完成了一篇论文或一本论著需要喘口气的当儿,正巧有报刊编辑约稿,恰巧有点边角余料,有点想法,于是用一天到两天时间涂抹成一篇小文,三四千字,五六千字不等,正是‘瓮牖剩墨(王了一语)的境地。”⑤吴老师的学术散文数量颇丰,从《京海晚眺》《且换一种眼光》《游走双城》《春润集》《石斋语痕》《多棱镜下》等集子就可以看出他对学术散文持续不断的热情。吴老师说他写这类散文的原则是:“大凡挖掘出零星的新材料,有了些与别人不同的看法了,但料子还不够做大衣长衫,写不成长篇论文的,便作成短文;追求文采却不允矫饰,笔调在松动些的论文和活泼不过分的散文之间。”⑥吴老师的学术散文谈作家、作品、流派,也谈报刊、稿费、广告,谈城市、街道、书店,也谈童年记忆和青春岁月,体现了史料性与学术性的并存,也展示了思想性与文学性的同在,少了一份正襟危坐的敬畏感,多了一份闲庭信步的烟火气。潇洒率性、舒卷自如的文字如春日的和风拂面而过,给读者留下畅快和暖意。耳目一新、启人心智的思想火花则如秋日的暖阳瞬间照亮,给读者带来触动与启迪。因此,读吴老师的学术散文,不仅可以在学术上收获很多意外的惊喜,还可以享受到阅读的愉悦和快意。

吴老师绝不是个固守书斋、不问世事的学者,他关心生活,关心世事,时刻保持着对生活的敏感。有一次,吴老师在河南大学的招待所里跟我们几个学生谈起当时河南肆虐的蝗灾和旱灾。他说在新闻里看到年迈的农民没水洗脸,只能每天早上用手把脸搓一搓,搓着搓着眼泪就会流出来,顺便就用眼泪把脸擦擦。吴老师一边说着也用手搓着脸,我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悲戚,眼里也闪出了泪光。当时只知闭户读书的我惊讶于自己对此毫不知情。吴老师笑着说:“刘铁群当然不知道了,要让刘铁群知道,除非蝗虫把河南大学吃了。不对,除非蝗虫把刘铁群那间宿舍吃了。”我暗暗惭愧,我知道,吴老师善意的调侃是对我的提醒,不关心生活的人怎么有资格谈文学。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是《礼拜六》杂志研究,吴老师要求我一定要走出书斋,实地调研。因此我到了苏州和上海,每日除了看旧报纸杂志就是穿行于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寻找鸳鸯蝴蝶派作家留下的痕迹。当我拜会过范烟桥的邻居尤玉琪,走访过周瘦鹃的女儿周全,并去周瘦鹃的故居紫兰小筑观赏他亲手培植过的紫罗兰,心中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吴老师是在引导我靠近鸳鸯蝴蝶派的文学现场,感受鸳鸯蝴蝶派作家的真实气息。实地调研后我决定将《礼拜六》杂志放在“都市—报刊—作家—文学”的框架中考察,得到了吴老师的认可。

吴老师有一篇散文的标题是《不端架子的散文更好》,其实吴老师也正是一位平易随和、不端架子的学者。吴老师虽然从来不降低对学生的要求,但也从来不给学生施加过大的压力。吴老师和我们几个学生之间建立起的关系是一种师生加亲情的具有烟火气的关系。在吴老师面前,我们不会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相反,我们经常放肆地笑谈,我们可以让吴老师和我们一起在美食街上边走边吃烤肉串,也敢拉着他在街边坐下,吃一碗地道的豆腐花。2015年寒假,我和先生带女儿到北京,吴老师一见面就贴心地拿出三张地铁卡,让我们免去排队买票的麻烦。吴老师还坚持要陪我们游玩一天,他说:“不能拒绝,这才叫尊重老师,这才不至于让我不高兴!”我知道老师的脾气,就欣然接受了。吴老师幽默风趣、乐观洒脱,跟吴老师一起聊天是一种享受。有一次在河南大学附近的餐馆吃饭,服务员听吴老师说话入了迷,居然忘记去帮我们上菜。我们十个学生和吴老师一起建了一个微信群,经常交流,保持联系。2017年的端午节,吴老师在群里留了一段话:“各位,我到大人国小人国里转了一圈,赶上末班车还来得及在北京之夜向各位致节日的祝贺。二妹替我包十个肉粽子,本来我是一个不能吃的,分给你们正好,但现在也像是在用家传的食品馋你们喽!”我们以为酷爱旅游的吴老师是在幽默地描述他刚完成的新旅程,但吴老师再次留言解了密:“我对端午之夜的文告自动解密。第一,大人国小人国走了一圈,是指我患肠病,肠有大肠小肠等。第二,端午节赶上末班车返回,是指肠道在这天终于打通,病已发生转折,步入正常轨道。第三,从进入调整期至今,肉粽子是我当前向往,因太想吃而不能吃,就想送给诸位在文学想象中吃。目前因约稿关系我病事仅铁群学生崔金丽知道,但从铁群未发起询问看,崔助我保密做得还很像样子,应予鼓励!”吴老师是怕我们担心,隐瞒了病事,病情好转且治疗进入调整期后才告诉我们真相。老师年近八十对待病痛如此坦然乐观,让我们感动,也让我们钦佩。两个月后,我和师妹趁着没课到北京看望吴老师,老师虽然清瘦了不少,但精神不错。吴老师看到我们非常高兴,略带顽皮和神秘地说:“这次不能请你们出去吃饭,拿点好东西招待你们!”吴老师说着从柜子里层层包裹的大信封中拿出他的宝贝:“只能看,不许拍照。”原来是钱钟书、杨绛、汪曾祺等人的书信和作品修改手稿。吴老师要等精神体力恢复之后再整理这些珍贵的史料并撰写文章。在这些书信和修改手稿还未向世人公布之前让我们先一睹为快,是大病初愈的吴老师给我们的最盛情的款待。

吴老师曾在他的散文中提到很欣赏张爱玲《谈音乐》中“分不清是说音乐还是说人生”⑦的一段话:“我最怕的是凡哑林,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虽然也苍凉,到临了总像是北方人‘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有时候我想,吴老师的学术研究和性格气质也有些像胡琴,不管怎样遠兜远转,依然把握着人生中值得紧紧贴恋的东西,依然回到有烟火气的人间。

【注释】

①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120页,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②荣方超:《个性化·责任感——吴福辉访谈录》,载《博览群书》2010年第11期。

③吴福辉:《游走双城·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④吴福辉、尹诗:《人间学术》,载《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

⑤⑥吴福辉:《不端架子的散文更好》,载《博览群书》2015年第12期。

⑦吴福辉:《张爱玲的宽度》,见《游走双城》,1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刘铁群,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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