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原
从医院打点滴回来,一凡的高烧退了下来,他立刻有了精神,妈妈,我要吃水果糖。我的身体猛然冷冷地一抖,全身像被虫子咬了那般瘙痒,接着全身颤抖,泪流满面。我板起脸,咳嗽不能吃水糖。我刻意避过了这个字眼。一凡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就要吃就要吃。一凡不哭,水——我心软下来,后面的字还没出口,赶紧咽了回去,自己去拿好吗?就吃一块啊!一凡小手背抹了抹眼泪,我要两块,吃一块留一块。我却赶紧躲进卫生间里,是有意在躲着水果糖,也躲着水果糖这三个字。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得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毛病。一听到水果糖三个字,就全身颤抖,泪流满面。其实我小时候就喜欢吃水果糖。轻轻剥去糖纸,把糖含在嘴里慢慢溶化,甜甜的暖暖的,感觉极好。现在对水果糖却恐惧、害怕,虽然食品柜中,常年备着橘子、草莓、葡萄味的水果糖。我却不敢接触,只留给儿子。一听到水果糖,就会想起父亲。我的心就会痛,就会全身颤抖。
吃完糖,一凡在我怀里睡着了,他手心里还握着一块糖,我不敢看,而是用我的手把他的小手握紧,生怕糖掉出来。第一次尝到水果糖是在1974年初夏的一个下午。那一年我六岁。我在大院里用砖块垒起的乒乓球台上拾沙布袋玩,邻居家比我大两岁的雯雯放学回来,她见我一个人在那里玩便走了过来。雯雯个头还没我高,跟她一般大的小伙伴都说她人小鬼精,不太喜欢跟她一块儿玩。她从口袋往外掏沙布袋时,一块水果糖掉了出来。她捡起来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小娟,吃过水果糖吗?我摇摇头。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低,糖有些化了,一小片糖纸还粘在了糖块上。她把糖块放进嘴里咬开,吐在手心,拿了小的一半递给了我。我拍了拍手,又在衣服上噌了几下,接过来填进口里。我还没有吃过水果糖。水果糖真甜呀,我抿嘴使劲吮咂着,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我的口袋里也要水果糖。
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拮据,有两个哥哥,母亲患有哮喘病没有工作,全家五口人就靠父亲一个月四十几块钱工资过日子。父亲最宠爱我。吃晚饭的时候,我把小板凳往父亲身边靠了靠,轻轻地扯扯父亲的衣襟,小声地说,爸,我要吃水果糖。
母亲咳嗽了两声,白了我一眼说,连饭都吃不饱还吃什么水果糖。
父亲歪头看着我说,小娟,怎么想起要吃水果糖来?
雯雯就吃水果糖。我撅着嘴说。
母亲把碗往饭桌上一蹾,说雯雯家大人都挣钱,咱能跟人家高攀吗?
我低下头,委屈的眼泪落到了碗里。
几天后,我不死心又缠着父亲要水果糖。父亲没说话,只是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父亲不喝酒不抽烟,领工资后一把都交给了母亲。不过我听母亲说过,父亲不喝酒,烟过去是抽的,他是在我出生后才把烟戒掉的。
自从我说要吃水果糖后,父亲上早班回来晚了,上中班早早地就走了,上夜班吃过午饭就上班去了。那天父亲上早班,回来比往常早了些。他把一个纸包塞给了我。我打开一看,是几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恰巧母亲过来看见了,她问父亲:哪来的钱买糖?
我……我评了个先进,奖了个铝饭盒换的。父亲支支吾吾地说。
我揣了两块糖在大院门口老远看见雯雯,我跑上前去把一块糖搁在她的手心里,说我爸评上先进给我买糖了。雯雯很高兴,和我蹦跳着回到院子里。第二天,雯雯放学见到我,她撅着嘴冲我说,小娟,你爸撒谎,我爸说你爸家是富农,评先进没有他的份。你爸是偷摸着去云南路拉崖儿挣钱买的糖!我哭着跑回家,拽着大哥,让他带我到云南路去看看雯雯说的是不是真事。
那个时候,马路上很少能看到汽车驶过,许多运输的活儿基本上是靠人力地排车来完成。因而在一些上坡的路段会有一些拉崖儿的人。拉崖儿挣钱是件挺丢人的事儿。我和大哥跑到云南路,云南路往西走是个大上坡,我俩由西往北走,走到路的中段,看见一辆地排车上装着满满的一车面粉,拉车人旁边拉崖的人很像我父亲。那人光着膀子,头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挂着的那条白毛巾脏得几乎不成样子。他弓着腰,头低得很低,右胳膊肘子套在绳索的圈中,左手拽着绳索,用力地拉车。他黑红的脊背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走近了看,那人不是我父亲。
我吁一口气,抹抹眼角。眼角是干的。
小娟,你看!你看,咱爸!
顺着大哥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影像儿一点也不清楚,眼里汪出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有几天,我不再想吃糖的事了。一天晚上,我最终还是没忍住糖的诱惑,从枕头底下摸了一块水果糖跑到院子里。我攥着水果糖,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有一点儿犹豫。一只花猫从黑暗处窜出来,吓了我一跳。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洗衣盆,满满的一盆水静得像一面镜子。我突然发现天上圆圆的月亮掉在了水盆里。我走过去蹲下身,水盆里又多出一张圆圆的脸蛋。脸蛋和月亮碰在了一起,我咧嘴笑了。剥开糖纸把水果糖放进嘴里,糖果慢慢在口中溶化,依旧甜甜的,可心里却泛起点点苦苦的味儿。我把手指伸到水里轻轻一搅,脸蛋和月亮碎了,不见了。想像着父亲拉车时的情景,我流出了一串眼泪。眼泪流进了嘴里。糖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睡梦中的一凡,突然咳嗽了几声,我的心随之颤了几下。我一只手抱着一凡,另一只手往小茶缸里兑了些温水,轻声唤:一凡,来喝点水。一凡的小手一摆,茶缸里的水洒了我一身。等我再次把茶缸凑到一凡的嘴边,他却又睡了过去。我抱着儿子踮着脚尖走进卧室,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床上,轻轻地拉上窗帘。心里面想着去换下湿了的衣服,可身子歪在沙发里懒得动。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碰到白白的墙壁,跳在我的脸上。昨夜里起来给一凡喂了好几回水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想打个盹,睡上一觉。当我闭上眼睛,却没了睡意,过去的一些往事又飘飘忽忽,断断续续地浮现在眼前……
母亲的哮喘病已发展成肺心症,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下半年终因心脏衰竭,撒手人寰。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儿全压到了父亲身上,他忙完厂里的工作,回到家又得忙家里的活,又当爹又当妈的,累得他连吃饭的时候都打瞌睡。
有一天,我上体育课跑了二百米。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头晕的厉害,两只脚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堆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浑身冒虚汗。父亲见了我问,小娟,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呀?我说上体育课跑了二百米。父亲听了后,厚着脸皮去雯雯家要了一小勺白棉糖,给我冲了一杯糖水。喝下后,我的头不晕了,脸上也渐渐地恢复了原有的血色。还有一次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那年我小学二年级期末考试没考好,老师把父亲叫到了学校。我害怕得要命,担心一向要我好好上学的父亲会责骂甚至打我一顿。可父亲什么也没说,出了校门,领着我去了食品商品,买了一毛钱的水果糖。他把糖果装进我的口袋,说,小娟下次考试一定会考好的,是不是?我紧紧攥住口袋里的水果糖,使劲地点点头。十年以后,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便会想起那天的情景,手攥着热乎乎的水果糖,心里甜蜜无比。
我考入的是省城的一所大学。记得走的那天,父亲和二哥到火车站送我。上了火车,父亲拍着手上大包裹说,小娟,里头有两斤水果糖,别光顾着自个儿吃,要分一些给同屋的同学,和同学搞好关系。二哥从父亲手中接过包裹,踩着座位将包裹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父亲不放心地跷着脚又往里推了几把。一直到列车员吆喝送客的下车啰,父亲才松开我的手。他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叮嘱我说,天渐渐凉了,睡觉别蹬了被子,吃饭呀不能凑合,要荤素搭配注意营养啊,好好地用功学习,多给家里写信,啊?听得出来,父亲内心既有欣喜又有些担心。火车徐徐开动,我探出车窗外抬起手朝父亲和二哥挥动。很快父亲和二哥挥手的身影变得模糊,变成小黑点,在目光中消失。车窗外,斜阳一闪一晃地一直追着列车跑,建筑物迅速移动着。虽然已过中秋,可车厢里热得像蒸笼。我坐在那儿望着红红的夕阳,身子却感觉有些冷,没有父亲在身边,我能照顾好自己吗?
大哥在家里帮着请来的木匠打他结婚用的家具,没能去火车站送我。我们家住两间平房,顺着屋檐又搭了间小屋用来做厨房。大哥和大嫂结婚后住里间屋,父亲和二哥睡在外间。大哥大嫂在二哥要结婚时,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外面租房子住。在大哥心里总觉着欠二哥点什么,大哥初中毕业后顶替了父亲,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二哥则一直干临时工,后来在街道办的小工厂里就了业,三十多了才娶上媳妇。二嫂的家是在郊区,听父亲讲,她刚进门的时候家里还算和睦,久了,家里的日子就不太平了。二嫂脾气不太好,经常为一些琐碎小事跟二哥吵架,她埋怨二哥没本事,挣不来家钱,跟着他受穷遭罪。父亲说为图个清静,把厨房拾掇了一番,抱着铺盖搬了进去。有一次,大哥和我闲聊时提起这件事,他说父亲嘴上说搬到厨房住是图清静,其实呢是给你二哥二嫂腾房子。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我有了自己的工资,终于可以自己买水果糖吃了。第一次买水果糖时,我想到了父亲,我是他的女儿,我爱吃水果糖,父亲肯定也爱吃。我在商店里买了各式各样的水果糖,包了一大包寄给了父亲。不多久,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闺女,刚工作就不知道节省,买这么多水果糖?父亲的话里虽然有责怪,但还是高兴的。爸,您吃吧,闺女管你吃。我说。工作一年后,我开始带毕业班,忙得头晕转向,但是我坚持做两件事,一是给父亲寄水果糖,再就是春节回家待上三五天,平日里很少回去看望父亲。就在我回家呆的那三五天里,父亲常常会避开我到屋外咳嗽一阵。有位同事告诉了我一个偏方,说用松树上的活蚂蚁煮水喝治咳嗽。怎样才能逮住松树上的活蚂蚁?我想起小时候咬水果糖分给小伙伴时,会有水果糖的碎屑掉在地上,不一会,那水果糖的碎屑便会引来一群蚂蚁。我将水果糖放在一个大口瓶里,然后把瓶子放在松树底下。一会儿功夫,瓶子里便爬进不少的蚂蚁。我用塑料袋把盛满蚂蚁的瓶子套起来,并在扎紧的塑料袋上部戳了许多小孔。我期盼着父亲用女儿拿水果糖诱捕的活蚂蚁,煮水喝后不再咳嗽了。
那一年的夏季,父亲突然变得不心疼起电话费来,隔三差五地给我打来长途电话:闺女,工作忙吧?别光顾着工作,要注意身体。
爸,您的身体好吗?
好、好,用过你说的偏方,我不咳嗽了,身体棒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面。你甭挂念我。糖不要再捎了,我真的吃不完了。你二哥二嫂也跟着吃哪!
二哥二嫂还经常吵架吗?说到二哥二嫂我借机问道。
不吵了不吵了。闺女,你不要担心我,你二嫂现在对我挺孝顺的,每晚早早地就把酒给我烫上了。
爸,您开始喝酒了?
啊,人老了喜欢喝点小酒。
稍稍停顿了一会,又听父亲说道:别光说我,闺女,你都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我可急着抱外孙呢。
我不知怎样跟父亲说,犹豫着该不该把刚认识了半年的男友林彬说给父亲听,我怕万一再分了手……
父亲电话那头说,闺女,你忙,我挂了吧。
我看着手中的电话出神,如果能顺着手中这根电话线看到父亲,看到他高兴的样子多好啊。二哥和二嫂不吵架了?二嫂真的如父亲所说那样孝敬父亲了吗?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踏实。这两年我水果糖确实捎的越来越多了,我在带毕业班,很多家长关心孩子的学习,时常给我们一些礼物,并且礼物越来越重,还有很多高额的购物卡。我不愿意接受这些东西,送的礼物一并拒绝。可是家长们还是太聪明了,他们找到了我的软肋,知道我喜欢水果糖给我送水果糖。对于水果糖我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占有欲,收得多了,吃不完就寄给了父亲。不过,父亲开始喝酒了倒是件高兴的事,并且是就着水果糖喝酒。父亲勤俭了大半辈子,老了,是该享受一下。有同事出差,我特意买了两瓶五粮液让同事捎带给父亲送去。
差不多每个星期父亲都要打来电话,除了问我的身体、工作外,特别关心我的婚姻大事。我把我和男友林彬的事告诉了父亲,电话那头静得没一点儿声音,但我几乎看到了父亲脸上漾起的笑容。
父亲人老实,遇到高兴的事儿,往往一激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电话里我让他多到外面走走,多活动活动身体,没事找老熟人聊聊天,身体哪儿不舒服早早地去医院。他笑呵呵说,我呀,吃得饱睡得香不用挂念,对,你寄来的水果糖给我提精神哪。
爸,我一直给你寄。我兴奋地说。
三个月后的一天,大哥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病倒住院了。
我坐夜班车,第二天上午赶到父亲的病房。父亲刚刚挂完点滴,坐在病床上,一只手的大拇指按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眼睛望向窗外。大哥坐在床头柜旁边的木凳上削着苹果。
父亲看见我,稍稍一愣,转脸瞅了大哥一眼,然后身子往床头挪了挪,手拍着床说,坐,闺女快坐下。
我说,爸,你病了为何不打电话给我?
大哥刚要插话,父亲瞪了他一眼。大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父亲说,老毛病了不碍事。小时候得了这肺结核我都没死,现在的医疗条件这么好,活个三年五载的没问题。
父亲比半年前我离开家时瘦了许多,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罩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他脸色泛青,背也驼了,头上的白发发干,干得像草。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父亲竟变得如此苍老,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涌出来。父亲攥着我的手,盯着我的脸细细地端详。他的眼光是切切的,又是怯怯的,像是怕漏掉什么又像是在躲闪着什么。我一时不明白父亲打量自己的女儿,开始变成这种眼神。他看了我好一会问道:林彬他好吧?
我点点头。男友林彬这次要跟我一起来,我知道他正忙着公司招投标的事脱不开身,我对他说等下次吧。
从大哥手里拿过削好的苹果,我切了一小片放到父亲的口里。父亲微笑着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点头,说甜,真甜。闺女,你给我拿块水果糖吃吧。
好。我点点头,结果病房里一块水果糖都没有,我捎回家那么多,这里却没有。我刚要出去买,大哥进来拦住我,医生说父亲的病不能吃糖。大哥没有再说什么,我也只好罢手。
父亲只吃了两小片苹果,说不吃了,闺女,我没事,不吃了,回家再吃。你教学生忙,赶明儿就回去吧,啊?
我说,我都请好假了,这趟回来要好好伺候你老几天。
父亲说,请什么假,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回去吧,没事的时候多和林彬聊聊,相互多理解。他朝门口望了望,接着说,别和你二哥二嫂那样,为一点琐碎小事就吵吵闹闹,啊?
我说,爸,你不是说二哥二嫂不吵架了吗?
父亲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我说的是从前。接着父亲摆摆手,喘了口粗气说,不说了,爸累了,想歇会儿。
我扶父亲躺下,掖了掖他身上的被子。父亲蜷缩在被子里,身形小小的,看上去单薄得像一个孩子。一会儿,父亲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大哥说,爸这些天来没有一次像今天睡得这么好,大概是见到了你的缘故吧。我拽着大哥出了病房小声说,一个星期前爸给我打电话说身体好好的,这才几天呀怎么病成这样?大哥看了一下我,别过脸去,眉头皱得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阳光明晃晃地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投进来,我看到大哥眼里有了水光。大哥抿嘴昂起头,瞅着头顶有几条蜿蜒裂缝的天花板。我换了话题,爸说二哥二嫂不吵架了,二嫂也懂得孝敬了,每晚还给咱爸烫酒喝。大哥忍不住了,愤然说,喝什么酒!爸有时连饭都吃不上热乎的。我劝爸搬我那儿住,他不肯,说都住了几十年啦,不搬了,哪天要是你妈回来看看,见不到我会着急的。顿了顿,大哥没好气地说,近些日子,你二嫂忽然对爸嘘寒问暖的,那是她听说咱家的老房子要拆迁。
我明白了,父亲对我说了谎。
二哥和二嫂给父亲送饭来了。二哥见我冷冰冰地看着他,讪讪地笑了笑,嘴里勉强挤出一句:妹,你回来了。我心里正生他的气,没搭理他。二嫂的话从二哥的肩上飞过来:妹子回来了,咱爸整天念叨你,可又不让你回来,咱爸就是疼闺女。路上累了吧?快坐下歇着。她拉起我的手,脸上堆着笑,那样儿像是见了久别的亲姐妹。过去她可不是这个样儿,见到我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父亲醒了,他捂着胸咳嗽了几声。二嫂忙上前扶父亲坐起来,爸,我炖了鸡汤,快趁热喝吧。她边说边指着盛着鸡汤的保温瓶示意二哥。二哥赶紧抓起保温瓶往碗里倒,不料二哥的手一滑,鸡汤漫出碗沿洒到桌面上。
二嫂上前夺过保温瓶,你看看这么大个人,连碗鸡汤都倒不好,还能干点什么?
手上沾了油?你就不知道擦擦手。
不就点鸡汤?你说得轻佻。我费了大半天的功夫熬了这点鸡汤,你把它都弄洒了,还让不让咱爸喝了?
二哥蚊子声的辩白被二嫂咄咄逼人的高腔淹没了,他怯怯地退到了一边。
看着二哥缩手缩脚的样儿,我忽儿同情起二哥来。想一想,他一个下岗工人,挣得钱没二嫂多,一个男人在家顶不起大梁,腰杆子就软,说话自然没人听。我心里对二哥一只气鼓鼓一蹦老高的皮球,霎时间气去囊瘪。
晚上大嫂也过来了。父亲半倚半躺在病床上,看着我说,闺女,这人老了话多,别嫌爸唠叨,咱家可就缺个姑爷了,昨个夜里我梦见了你妈,她让我催着点你。明天你就回去,忙你自个的事吧,再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带着姑爷来。父亲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眼窝竟红润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撵我走。我犟不过父亲,泪巴巴地背起包。刚走出住院部大楼,大哥赶出来送我。我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说,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大哥沉默了片刻,说你回去能尽早地结婚就尽早地把婚结了。大哥说完转身走了,我茫然地望着大哥转进大楼的背影,感到有片浓厚的云,从心里沉沉地飘过。
回来后,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林彬那儿。林彬问:大叔的病怎么样了?我咬着嘴唇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我看着林彬说,我们结婚吧。林彬一怔,看见我眼里有泪水,迟疑片刻,一把搂住了我。夜色里,窗外橘黄色的路灯透着一团温暖的光晕。林彬抹去我眼角的泪滴,拽着我在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说这儿买一台大屏幕的液晶电视,那儿摆一张二米宽的大床,订一套名牌的厨具,防滑瓷砖一定要进口的……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傍晚,我正在商场买结婚用的床上用品,大哥急火火地打来电话说,父亲离家出走了!
什么?离家出走!我大声喊了起来,商场里的顾客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我。什么时候什么事?我压低嗓子问。
大概是今天早晨的事,是你二嫂下班回来后看到咱爸留下的字条,她打电话给我,这不我又打给了你。
咱爸不是在住院吗,怎么就离家出走了呢?
你走后的当天下午,咱爸死活不肯再住下去,非要回家,怎么劝也劝不住。
我的心一沉,手中的真丝枕套从手上滑落在地上。我急忙掏出手机给林彬打电话,我爸丢了,我得赶紧回去。
林彬吃惊地问,咱爸丢了?
我说,他离家出走了。
林彬说,你别着急,在火车站等我,我这就赶过去和你一起回去。
第二天早晨我和林彬赶回家后,我紧绷着脸,心里在埋怨大哥二哥没有看护好父亲。大哥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把父亲留下的字条递给了我。字条上写道:
跃进、强国、小娟:
我的病情我知道,你们也都不宽裕,别再浪费钱了。住院这些天我有体会,一人有病,全家人跟着忙乎受累。我不想当我死后,连累了你们的家也破了。爸没用,这辈子就积攒下5万块钱,住院花了2万,剩下的3万块钱,你们一人1万。存折在三抽桌靠墙门抽屉里,密码是小娟的生日。跃进、小娟,房子就留给强国吧,他过得日子不如你们俩。
小娟,有些年头没这么叫你了。小娟是我的好闺女,不要埋怨你哥哥,是我发了狠话不让他俩告诉你我的病情。你正在谈对象,工作又忙,不能耽误了你。闺女呀,我是本想等你结了婚,咱家有了姑爷,等你有了孩子,我有了外孙后再走,看来爸是等不到这一天了。我让你大哥给你买了你喜欢吃的水果糖,和你捎来的酒放在一起,你带回去吧。记住你一定得随身装着糖,啊,一出虚汗就赶紧吃。
儿子、闺女,爸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费心思去找我,我的事我会处理好。
爸爸留言
我的心里一阵酸楚,眼前又出现烈日下,父亲光着膀子拉车时的情景。他脊背上的那层细密的汗珠,仿佛一下子飞进了我的眼里。
从父亲留下的话里我已猜到他是患了不治之症,但我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大哥一句:爸得的是啥病?
大哥没有回答我,而是给林彬倒了杯茶水,说小林你喝水。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小娟,去看看爸爸给你买的什么味的水果糖。
走进父亲住的小屋,我一眼就看到了裂了缝的三抽桌上,放着一盒精致包装的橘味水果糖,水果糖的旁边是我托同事捎给父亲的那两瓶五粮液酒。
这时大哥才悄声告诉我说,咱爸得的是肺癌。
肺癌?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爸在留言上不是已经说了吗?还有,爸说最好不让林彬知道他得的是肺癌,他怕林彬担心这病遗传,影响了你俩的婚事。
在父亲狭窄昏暗的小屋里,我泪流满面地手捧着父亲留给我的那盒橘味水果糖。水果糖热热的、沉沉的,我的手上没有一点儿力气,几乎托不动它。我哆嗦着撕开包装,将一块水果糖放在嘴中。我感觉水果糖在我口里跳动,仿佛是父亲那颗炽热的心。水果糖溶化了,像鲜红的血慢慢地流淌进我的心里。
父亲出走的第三天中午,派出所的民警给大哥打来电话。民警说昨天傍晚,几名外地的游客在崂山的一个亭子里发现了你父亲躺在那儿,他已是昏迷不醒。他们把你父亲抬到山下,叫来了120救护车,你父亲现在在第八人民医院急诊室。
医院急诊室里一片嘈杂声,一个被开水烫伤胳膊的小男孩一边哭,一边挺直身子像是鲤鱼跃龙门似的要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他的爸爸看着他伤口上大小不一的潮红色水泡,颤抖着手,满头是汗,不知所措;两名护士忙着为酒精中毒的青年人洗胃,旁边站在一位披头散发掩面哭泣的女人;一位白发老人用棉被裹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冲着大夫喊:发烧40度了,快先给俺看看吧。
从急诊室转进观察室,看见父亲躺在靠墙边的一张病床上。旁边没有大夫,也没有护士,父亲孤伶伶地躺在那儿。他的面部明显浮肿,眼闭着,口上扣着氧气罩。我扑过去哭喊爸爸。
大概是听到了哭喊声,一位男大夫走进来,说你们是病人的家属吧?情况是这样的:病人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经过我们的抢救已脱离了危险。不过我们对病人检查后,发现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所以导致他现在处于昏迷状态。大夫顿了一下,将手中的一叠单据递过来说,你们先去缴款处把抢救及治疗费缴清,然后……给病人准备后事吧。
我的心不由猛地往下一坠,仿佛从身上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打碎了。我上前抓住大夫的手,哭着求他:大夫,你们不能不管我爸呀,我们付得起医疗费,救救他吧!男大夫茫然地摇摇头走开了。我转身扑向父亲,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父亲枯瘦的手,爸,爸,我是小娟呀,女儿来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林彬他也来了。
林彬俯下身喊了声:爸。
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任凭我怎么呼喊,他没有一点儿反应。
昏迷中的父亲再也没有醒来。两天后,父亲停止了呼吸。
从火葬场回来,我胸口闷得难受,想一个人去父亲的小屋里坐坐。二嫂硬是拽着我进了大屋,她说,咱爸走了,难受的我睡不着觉,早早地起来给咱爸布置了祭拜的灵堂。
二嫂在家里给父亲设了灵堂,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方桌上摆放着父亲的遗像,遗像前摆着一盘馒头、炸小黄花鱼、清炒的油菜,还有苹果、橘子、香蕉几样水果,香炉的后面摆着一双筷子一只空酒杯。我一愣,为什么没有水果糖?父亲和我一样最爱吃水果糖了。
还提什么什么水果糖?你要是真有孝心,捎钱回来呀!我们也多少跟你沾点光。老捎些水果糖有用吗?弄得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你爸睁眼闭眼都是水果糖,连喝酒都就着糖,说不定这病就是因为吃糖害的呐!是水果糖害死了他。二嫂不冷不热地说完,转身出去了。
什么?我一时欲哭无泪。
二哥燃了三炷香,擎着香朝着父亲的遗像鞠躬,然后把香供入香炉。香烟在屋里缭绕,弥漫,飘散。
我望着墙上的父亲,父亲也在看着我。看着看着,我看见父亲的眼神在供桌的空酒杯上绕了一圈,然后冲着我微笑。我连忙打开一瓶五粮液酒,将空酒杯斟满。我端着酒杯,眼盯着父亲——父亲走的是那么急,我恍恍惚惚一直不相信父亲就这么离我远去。站在父亲的灵堂前,看着父亲的遗像仿佛才意识到,父亲没了,这个世界上最惦记最在乎最牵挂最疼爱我的父亲真的没了!那一刻,我五内俱痛,觉得屋子在旋转……时常挂在嘴边说是父亲的小棉袄,怎么这件贴身的小棉袄就没有体察出父亲异常的体温?其实我应该早些时候看出父亲的反常举动,早一些知道父亲的病情,尽一个做女儿对父亲的孝心,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心里留下遗憾留下愧疚留下……我说,爸,你留下的水果糖已装满了女儿的心;爸,女儿手中的这杯酒你可要真喝呀。爸,女儿对不起你呀!不该给你捎水果糖!我害了你呀!
盈在眼里的泪不可遏止地涌出,一串串地掉进了酒杯里。不知道是泪还是酒溅到了手上,酒杯在手里抖动,遂之我整个身子也颤抖起来。我一阵眩晕,感觉有片刻遁入黑暗,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嚎啕大哭。
手中的酒杯碎了,酒洒了一地。
林彬过来扶我,我哭喊着:爸,你听到你女婿叫你爸了吗?爸,爸,你答应呀……从那以后,我害怕看到水果糖,甚至害怕听到“水果糖”这三个字,一听到全身就虫子咬一样难受。可是,生活却这么折磨我,一凡天生爱吃水果糖,任凭怎么都管不住,我就在这种煎熬中生活,一提到水果糖就想到父亲。
叮咚、叮咚,响起一阵门铃声。我抹干脸上的泪,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朝门口走。门上的猫眼忽明忽暗,外面的人似乎在晃动着身子。
谁?我右眼凑到猫眼处。
我。
听出是林彬的声音,我打开门。
林彬手拎着个大西瓜顶着一头汗进来了。西瓜的旁边还有一个纸包。我知道那是什么,他是怕我反应,故意用纸包起来的。他边脱鞋边说,走得急,钥匙落在了公司。带了钥匙,他不会麻烦我开门的,他害怕我看见他为儿子买的水果糖。
我看看表,三点一刻。没到下班的时间你怎么就跑回来啦?
林彬笑了笑,一凡病了,你一人忙乎,我心疼你。
我也笑了笑,说你说谎,你早早地跑回来,不是心疼我,而是放心不下你宝贝儿子。
林彬换上拖鞋,嘿嘿笑了两声,把西瓜放在茶几上,带着纸包一头扎进了卧室。
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后拎起茶几上的西瓜走向厨房。刚走到厨房门口,听到一凡在卧室里大声地喊爸爸。林彬一定给他吃了水果糖。
一凡的一声爸爸,让刚刚从回忆中走出的我,又一次想起小时候父亲手举着水果糖,我爬到他身上边喊爸爸边使劲扳他手臂的情景……再过几日就是父亲的忌日,父亲已经去世七年了。
在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在意父亲的背影,只是承受他太多追逐的目光,直到他离去才发现没有人会像父亲一样,爱我如生命。
等一凡的感冒好了,带着他回去给他的外公外婆扫扫墓,并给他讲一讲过去的一些往事。
我在想,一凡会不会告诉他的外公外婆,他也像妈妈一样,喜欢吃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