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昊清
女孩打来电话时,他正坐在床沿,把几本书潦草地翻来翻去,却没有真要看进去的意思。窗户在床头一侧,扬脸就能看见缓缓流淌的唐浜河,河水昏沉而黏稠。卧室的窗口紧挨着巷子,巷子的另一边原本是一排临河而建的瓦房,早些年被用作猪圈和厕所。禁止私人养殖后,政府又统一给街上做了污水管道,唐浜人充分发挥适应政策能力强的优势,很快养成了在家里解决卫生问题的习惯。瓦房成了堆放杂物的场所。因为用处大打折扣,人们就不怎么去管理了,几个雨季过后,小漏积成大漏,有几间陆续颓圮了,坍成一个个土堆。在八月傍晚的阳光下,种在土堆上的南瓜、丝瓜的藤奄奄一息地散在残墙上,几粒小花随着微风灿烂地摇曳,又像是告诉人们它们不打算马上死掉。
这条巷子曾经每隔三十米许就有个口子通到河里,人们站在河边的石阶上淘米、捡菜、捣衣。此时越过倒塌的地方,就能看见大段的河面。河水脏了好些年,再没人往河里用水了。他卧室临着的瓦房是在去年的台风天里寿终正寝的,他的目光落到水面时,正好穿过了那个缺口。
对岸两百米处,印染厂的烟囱在夕照中耸立,窗框把河面、岸上的一弯稻田和闪着金光的烟囱,框成一张仿佛永恒固定的相片。仔细辨认的时候,他才发现里边发生了动静,两只红色的蜻蜓正在相互追逐,它们扇动翅膀,时而无限舒缓,时而又异常剧烈,仿佛两个调皮的孩子不愿在摄影师的镜头前轻易就范。它们追逐了好一会儿,然后彻底地离开了越来越昏黄、发旧的景象。他不知道,它们是否会掠过一片晒得蔫蔫的草叶,落在某一丛碧绿的尚余阳光味道的灌木里,进行一场卑微的情事。
周晓生同学,吃过了?
方篱同学,刚吃。
说正经事,你干吗不来市里找我们?
我忙着呢,走不开。
你忙什么?看《哈利波特》,还是《十万个为什么》?
女孩明显是戏谑的口吻。
我在看《金瓶梅》,不行?
哦,倒是可以借我看看,我爸是个土老帽,不让我看这个。我呢,终于有空读了一遍《卡拉马佐夫兄弟》,有机会,借你看看,真不错。
好的。
你明天能上来吗?
怕是不行,走不开。
你这个家伙。呃,我想想,是不想卖本姑娘面子吗?
他笑了笑,不说话。
难道要我找人开车来乘你?
千万别这样,消受不起啊,还是我抽空找你们吧。
那还差不多,可别让我等到开学。
方篱自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但除了方篱,在班上他还有其他几个能玩到一起的,男生女生都有。整个暑假,虽然也被邀请过几回,他却一回也没去市里赴过同学间的毕业聚餐,之前攒下的零用钱都用来买书了,此时手头上着实有些紧,可又不好意思向父亲开口。在上海一家钢厂上班的父亲,得知他被南京大学录取后,打过他的手机,笨拙地表达了祝贺,也透露了大学的学费都已经准备好了的意思,让他别担心。父亲没有更多的话,他也不想和他多说半句。父亲没再往他卡里打伙食费倒是事实,显然,父亲知道他正在家里过暑假,有好公好婆照应着,生活差不了。好公两天前刚塞给他两百元,让他自己买些吃的。在唐浜街买些零食问题不大,可这点钱哪里够他去城里请他那群堪称饕餮之徒的朋友?但他坚持不向好公好婆开口要钱。
挂掉手机,他的身体有些烫。天色渐渐发暗,一群蚊子嗡嗡嘤嘤地飞在纱窗上,想把刺从细小的洞里伸进来,然后穿过他的皮肤。但它们离他的距离永远有一层纱窗那么远,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他把卧室的门锁了,把手伸到了裤裆里。他记得周末那次,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约好去参观瓶隐庐纪念馆,方篱夜里发他信息,要他翌日早上骑自行车去乘她。他说不上来欢喜还是厌烦,总之心里辗转,没法睡踏实。其他同学要不由父母开车送去,要不乘公交车去,方篱是认准了他要骑自行车去。是呀,同学们都知道,他平日也总是一个人在校园附近骑来骑去,像个野孩子。
他到虞山北路去接她。她站在已经开败的樱树下,穿着一袭在学校里不可能穿的白裙,晨光中,整个人漂亮极了。后来他们上了虞山南路,那是去往瓶隐庐纪念馆的必经之路,路的两边长满了香樟树,树荫一片片地打下来。他一直在冒汗,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可方篱似乎闻不到,她将头靠在了他的背上,一只手抓着他上衣的一角,当然,即使在方篱那里,也还没大胆到用手揽他的腰。方篱的胸部大概有几次蹭着了他的背,他浑身像被电击一般。他明白,一旦从校服里褪出来,换上各自漂亮的衣衫,女孩们都已经出落得婀娜多姿了。
他把那群白色的东西喷在了一张旧晚报上,女孩方篱的脸渐渐沉至水面之下。他认识到自己刚刚毁掉了两人之间的友谊,他不知道从哪天起,已无法越过她美丽的胴体,去寻找她投向这边的洁净的目光。他往往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去平复不安的情绪,直到夜晚到来,他无能为力地发现自己又穿上了一件黑衣,以背叛者的角色站在她的身体前,悄悄地挖掘一条并不确定的暗道。他的脑瓜子在一阵骤然上升的负罪感中越发昏沉。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争吵。
他有一阵没有听过来自巷子的喧哗了,那些声音仿佛让他倏忽回到了许多年前。人们的生活重心早已向西倾斜。西边的那条公路还没被浇上水泥时,常常被卡车碾得坑洼不平,很多人家来回都走巷子。不管天气冷热,一眼望过去,总能撞见几张熟面孔。如果是两个胖子遇见,有一个就不得不侧着身子,让另一个大肚皮的先行通过。
现在,除了他大概没人喜欢走巷子,夏日夜里来里边乘凉的老人也难得一见了。
周晓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卧室,跨过房后的窄门,站在了巷子里。他往南边望去,那栋房子和他家的只隔着一栋,临河一边的瓦房倒还完好,两个影子仄在两堵墙的中间,把从北面照来的光线挡了个严实。他听出是柳敏泽和柳敏惠姐妹的声音,她们也不是第一次争吵了。几年前,她们的父亲还住在唐浜街,两人从市里回来看父亲,一碰面就吵个没完。她们的父亲退休后住到了市里,姐妹俩碰面的机会渐渐少了,吵架就像打牌少了个角,凑不成局。他不明白这会儿两人是怎么撞到一起的。
他小的时候,姐妹两人对他都很不错,常常会给他零食吃,她们的父亲当时是镇里的副镇长,家里似乎总有吃不完的零食,在她们都还没有婚嫁,没有生孩子时,他确实没少沾光。
柳镇长退休后,他和柳敏惠很少回唐浜街。柳敏惠在市里一所小学教语文,住在市里。柳敏泽之前是一家国企的员工,原本也住市里,后来那家国企关门了,留下了一堆产权不明的破铜烂铁和无数个永远不打算结束的劳资纠纷。去年秋天,周晓生骑自行车路过那家厂的门口,只见铁门上爬满了铁锈,铁门里边的场地上杂草丛生,草叶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机械零件。门口的地面上则堆满了香樟和榉树的落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看门的老头靠在门卫室的椅子上打瞌睡。离开那家国企后,她跟朋友放起了水,最风光的时候开着辆卡宴,成天在市里的大小街道上穿过来穿过去,出入于各种高档场所,参加各种会议。不想没多久风云突变,他们的那家小贷公司赔了个精光,被客户四处追债,大门被法院贴了封条,据说还连累了两位官员和几位银行的支行长。汽车和市里的房子也被用来抵债。随后她跟人去贵州搞传销,消失了整整两年。等她再次回来,婆家的门已经进不去了,只好离了婚,独自回了唐浜街的老宅。
因了两个女儿之间的矛盾,柳镇长的退休生活可谓一地鸡毛。
柳镇长好点文墨,喜欢爱读书的孩子,在周晓生面前一直很亲切。大概也是出于对他的好感,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不多几次回到唐浜街,如果他刚巧不在,柳镇长便会找他好公好婆说叨家常。柳镇长在位时,这样的交谈是从来没有过的。柳镇长的心脏不好,他说就像一直被一块石头压着,他说迟早有一天会被柳敏泽气死。他倒是没说过会被柳敏惠气死,看来问题是出在柳敏泽那里。柳敏泽从贵州回来后玩命般地爱上了赌博,整天在外和不三不四的男人混在一起。这也就算了,最多败坏了他柳家的门风,可她还找他要钱,说她们的父亲把退休金全给了妹妹,自己条件差,父亲却一点儿都不予接济。柳镇长懊恼极了,委屈极了,他说他不愿意把钱给柳敏泽花是因为,给她再多也是个无底洞,但他说他也没把钱给柳敏惠花。一方面,他还想过几天好日子,几个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始终没去,花钱的地方多着;另一方面,柳敏惠根本就不缺钱,用不着他补贴。
她们的争吵声像越来越密集的雨点落在水面上,让暗沉沉的河水震颤起来。
柳敏惠劝柳敏泽回头好好过日子,别天天在外面鬼混,瞎折腾。可柳敏泽不听,骂柳敏惠猫哭耗子假慈悲,得了父亲那边的便宜还卖乖。后来,两人骂得越来越难听,他听到柳敏泽说,我是不干净,可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去?你和你们那个叫……徐什么的教务处主任的事处理好了吗?你可别到时候被赶出了家门,又来唐浜街跟我抢这破破烂烂的发霉的老房子。
他陡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几乎是同时,柳敏惠沉默了,那个影子退回到了屋里,巷子里的黑暗立马淡去一层。一会儿西边的街道上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她也许觉得这样的争吵再无继续下去的道理。
他刚想离开巷子,就被柳敏泽看见了。她的脸朝向他,立马变了个人,小声地说,弟弟,你也在啊?啥辰光去南京上学?
她的声音因为争吵变得喑哑,她的胸腔里一定仍有火辣辣的气流在激荡。
八月三十一。
还有十几天?
十三天。
记得从小到大,你的成绩一直很好的,真有出息。
还好……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火星一下子把她的脸照亮了,烟头暗下时,她的脸色又变暗了,比先前更暗。
小洛(她的儿子)马上要到实验中学读初一了,已经长得蛮高了。她说。
好久没见他。
嗯,他不愿意来镇上。
他沉默了一阵,看着巷子里的石板,她的影子潦草地铺在上面,显得逼仄而阴森。
你进去吧。她说,蚊子多来。
嗯。他回答。然后往屋里走。
在卧室里,过了没多久,他看见巷子重又亮了,接着,他听见她关掉了屋后的灯,整条巷子和河面就又黯淡了许多。可仔细看河面的颜色,却不是先前的黑沉沉的那种暗,像是铺了一层绿色的光晕。光晕来自小巷尽头的那座石桥的东北边。在那里,春望花园的三期工程正在建造中,灯光总是彻夜地亮着,机器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他一时烦躁难耐,没再坐在灯前看书,干脆起身走出了卧室,轻轻地推开大门,走进了西边的街道。对面的制衣厂里陆续有工人走出来,走上街道,一些早于他们下班的工人则正在街上走来走去。卖衣服、鞋子、瓜果和炒货的摊前零星站着人影,他们正在和摊主谈论着斤两、尺码和价钱。再往北走了一阵,很快就看不到厂房了,在路边摆放的摊子也没了。在几棵香樟树的后面,稻田在灯照下闪烁着蓝莹莹的光。抬头时,倒能看见几颗星星,很大很亮。几个老人坐在路边乘凉,有人看到了他,朝他笑了笑。他们聊到了他,提到了他父亲的名字,大概还提到了他母亲的名字。他们说,这孩子真懂事,学习一直很好。他总是厌烦站在他们的目光里,似乎只要稍不留神多待一秒钟,他们就能把一堆游离着的记忆,按在他单薄的身体上。
在他左手边,有三家正常营业的店面,一家便利店,一家小餐馆,还有一家发廊。暧昧的灯光是从发廊的玻璃墙上射过来的,像一排怪异的杉木铺陈在黑色的空气里。两个涂抹得惨白的女孩穿着短裙,坐在里边的皮沙发上聊天。一个女孩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撞了一下,他甚至听到了目光撞击时的声响,有未被折叠过的新纸被指甲划开时的清亮。女孩正在朝他招手。
他低着头,仓皇而逃。
他一直跑到离望虞河有三百米远的地方,不敢再往前去了。在葡萄园的尽头,是一片墓地,他的母亲就葬在那里。他想和母亲说些什么,但他没胆量走进里边。远远地看过去,林立的碑石笼罩在幽幽的白光下,像一片雪地。
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次,他想和母亲说话。以前,他一直等着母亲主动告诉自己,那是为什么?
尽管他明白,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奢念。
呃,你怎么那么讨厌?又不来?
周末吧,我一定来。
十三点,放假了,哪有什么周末?
可是我走不开,好公身体不好。
他说的不完全是假话,好多年前得过一次脑梗,不算严重,落下了左腿不灵便的毛病,但走路快了才能看出来,还犯不着让他来照顾。
要紧吗?
什么?
好公身体要紧吗?
还好,老毛病了。
下个礼拜过了,我就去武汉了,我们报到的时间比你们早三天,你知道的。
嗯。
我买了一套余华全集,打算送给你,我知道你喜欢他。
谢了。
周晓生曾去过方篱的家里,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受到邀请的男女生一共有四人,都是班上读书小组的成员。去之前,他们四人商量,是否要买礼物?大家达成一致:不用。学生们兜里本也没什么钱,不买再好不过。她住在美塑馆的独院里,他们去的那天只有保姆在家忙着,方篱的父母都被方篱“请”出去了。她家富丽堂皇的装饰令他有些不适,他看了看陈之辉、刘书海和杜静静,他们的眼里似乎丝毫不存在那样的不适,因为都是同学,话匣子一打开,他的不适感也就淡了。他们去方篱的书房里看她的书,三株百合插在书桌一角摆放着的花瓶里,淡香在屋子里荡漾,中外各色经典名著井然有序地摆在书架上,让人觉得只有方篱这样乖巧温柔的女孩子,才能把它们打理得如此整洁、温驯。陈之辉还起哄说要去看她的卧室,没想方篱还答应了。正当他想,她的卧室会是怎样时,陈之辉又像个政治家似的对方篱说,你还当真啦,那可是你私人空间,我们才不看呢。吁……大家起哄。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离开方篱家时,已是夜里九点。只有周晓生是骑自行车回校的,他是唯一的寄宿生。其他的同学都住在市里,他们的父母开车来接的。
回去的路上接到了方篱的电话。
古本的《东周列国志》放在我家茶几上,是你送的吗?
他如实说,不是,我没买什么,我家里也没有古本的书,买不起咯。
哦,那会是谁呢?
我哪里知道?他说。
他抬起头,只见在一片白茫茫的月光中,虞山显得多么沉寂。他的目光突然被一层冰冷的云雾压着,低到尘土之中。
后来,她没再对他提过那几本书的事,他也没问过另外三人。
连续几个夜晚,那间屋子里的灯都亮着。大概不止一年了,他没有印象她曾在唐浜过夜,更别说待上如此长久。人们只是说她在外面鬼混,但她究竟在混着什么样的生活,没人说得清。街上很快有了两种说法,一种是她生了癌症,跑不动了;另一种是她又找了个男人,想好好过日子了。因为没见过那个男人,他就想,她不会是真得了什么病?于是,每次看到她家亮着灯,不但不觉得光里边透着温暖,反而觉出几分冰冷。
这天,他去镇上看望了刚做完子宫切除手术的姑妈,傍晚一个人走回唐浜街。路过镇里与唐浜街相邻的地方,眼看春望花园的三期工程已经建好了大半,一条长长的楼影摊在路面上。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他隐约看见工地上仍有工人忙活的影子,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三年前,那里曾有七八户零散的住户,房舍之间散布着大片的荒地和农田。一年秋天,有个发痴的女人经常在那一带走动,不知道是她的家在那里,还是她刚巧流浪到了那里。一群孩子去荒地里捉迷藏,她经常痴痴地朝孩子们笑。大点的孩子对他说,这个就是你的妈妈。他们说,晓生,你去你妈妈那儿吧。你叫你的妈妈吧。你去抱抱你的妈妈吧。因为每个人都说痴女人是他的妈妈,都让他叫痴女人妈妈,让他去抱自己的妈妈,他的大脑瞬息变得空荡荡的。他往女人身后走了几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妈”。他还没来得及走到女人的身前,女人就迎上来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在他的脸颊上亲来亲去,把她脸上的泥土和草屑粘在他的小脸上。他顿时哭了起来。女人叽里咕噜地哄着他。后来他哭累了,也不像先前那么恐惧了,终于停下哭泣。女人又问他饿不饿,他点了点头,女人于是抓起一把土,先自己吃了一嘴,又喂他吃。他不吃,女人就又自己吃了一口,再递给他……女人就这样反复吃了好几口。那天黄昏,当好公在荒地里找到他时,沾在他嘴唇上的土屑有一些已舐入嘴中,潮润的土屑好似正散发出山药一样的清甜。但他知道那东西是万万不能吃的,仍然闭着嘴。他的好公伸手去牵他,可女人不给,把他死死抱住。好公从路边捡起一根木棍,朝女人背上和脚上用力打去,女人左脚的脚踝部位刚巧挨了木棍上的节疤,被打烂了,溅出了一地的血,不知道女人是因为剧痛难耐,还是因为看见了血,大叫了一声,然后松开了扣紧他的双手。这年,周晓生还不到四岁。他看见女人的目光恶狠狠地扫过好公以及围拢的人群,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荒地,走过了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消失在了南边的一个岔路口。好公曾担心女人的报复,对他说,谁晓得一个痴女人能干出什么来?你个傻孩子以后要当心。后来,他常常独自看向那个岔路口,可女人的影子再也没有在那里出现。
仍在生长的楼影里不知几时嘈杂起来,一会儿蹿出来一条三十几人的队伍,急冲冲地涌到了大路上,他们喊着要姓赵的老板付他们工钱。他们说要去镇政府。有个年轻人提出,这个时间去到镇里,他们早就下班了。几个中年人扭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年轻人的脸上,骂道,你懂个屁,只要我们去了那里就准有人,那里没人就去市政府。周晓生看着他们的阵势,一时愣在了路中间,他们的队伍不得不绕过他的身体往前走。在昏黄的空气中,他们眼中射出一道道愤怒的光芒。穿越遥远又不甚真切的记忆,他恍惚觉得那样的光芒和当年痴女人离开荒地时,呈现给人们的十分相像。他像一根被众人的目光划亮的火柴,在他们的影子中央羸弱地跳动着。
他们浩浩荡荡的影子径直往镇子的方向移去时,他匆匆地从那片楼房的阴影里穿过,走过石板桥,弯下桥边的坡道,钻进了巷子。路面笼罩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临河的瓦房在这个夏天又倒掉了几间,尽管夜色渐浓,小路却似乎变得宽敞、明亮了许多,像一条漂浮在空气里的绷直的跑道。他的脚步轻盈而迅捷。
刚要走过柳敏泽家的后门,他的眼角立马捕捉到了什么,脚步骤然停下了。门是开着的,她家亮着灯。他撞见厅堂里坐着几个人。他用目光扫了一遍,一共是五个男人。两个光着膀子,露出肚皮上的一堆肉,挥手赶着从四面八方汇来的蚊子,两人的手臂上分别纹有像动物一样的图案。女人坐在他们中间的一张方木凳上,头发散乱地垂下,上身穿着的白衬衫有被撕扯的痕迹,胸前的一个扣子是迸开的,一团肉像白色的茶花一样挣扎着开出来。他把目光移了移。
他们也看到他了,目光齐刷刷地落过来,似乎他才是不速之客。空气瞬息停止了流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弟弟,是阿姐不好,欠了钱,你赶紧回家吧。
嗯。他回道。然后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他听到他们逼她用老宅基抵债,但她说房子是父母的,她做不了主。他们说要去找她的父母。她说她会还的,近期就还上,别去打扰老人。他们表示不想再听她忽悠了。她反复哀求,给最后一次机会,一定还上。
过了许久,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他知道那几个人离开了。他们没有走大路,走了巷子,窗前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他们的脚步声也像是正努力把整条巷子的空气赶往远方。好些年了,他没遇到过人群慌乱压过窄巷的情景。
十分钟后,他听到有人敲窗户。他抬起头,看到了柳敏泽的脸,脸色显得苍白,但却是整洁的。她显然刚刚整理过自己的仪容。以前,唐浜街人看到的她们姐妹俩,也总是整洁、得体的。
弟弟,开一下纱窗。
他拉开了一条缝,就有几只,或十几只蚊子钻了进来,往他看不见的地方飞散。他的脸上立马堆满了颓丧。
她递进来折好的几张纸币,说,我也没给你买什么,这点钱还不够你到了南京吃顿饭呢。
他的脸立马红了,却不伸手接,说,不好要的。
她说,别多想,阿姐这点钱还是有的。
然后,她把钱扔在了他的床上,转身走了。
一共是六百。
他小的时候,唐浜街的人常常会趁着父亲以及好公好婆不在身边时,逗他,你知道你娘去哪儿了吗?他就学着父亲的腔调说,回外婆家去了。等他稍稍懂事时,人们再这么问他,他便会抓起石子朝问话的人砸过去,于是渐渐地就没人再敢逗他了。
母亲的照片都被父亲烧毁了。母亲走的时候,他还不到两岁,因此对母亲,他是没有丝毫印象的。
母亲的形象无疑都来源于唐浜街的长辈们的闲言碎语,因此,如果不是因为她刚好是自己的母亲,那个破碎的影子就一直破碎着好了,可如今却有什么逼着他去拼凑起一个完整的母亲的样子。尽管那注定是徒劳的。
母亲无疑是漂亮的,但在人们的传说中,他总觉得母亲的漂亮被夸大了。父亲年轻时也长得秀气,那种秀气过了,就有点“奶”的意思了,父亲应该就有点“奶”。到了如今,当然不能用“奶”来形容父亲,父亲已经四十五了,人前人后,父亲总是一副忙碌状,又细声细气的,叫人觉得懦弱。
据说,在村委会捉奸的队伍是好公好婆带去的,父亲只是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一个周六的午后,唐浜村委会的女会计和王书记,被围堵在那栋小小的办公楼的二楼,最后还是以王书记的跳窗逃跑而结束。人们没料到胖墩墩的王书记敢玩命,等他们听到声音赶到楼下时,只见一个狼狈的影子在远处的一堵砖墙边一闪而逝。撞开门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了女人的身上。女人虽然衣衫凌乱,但好歹穿戴齐了,端坐在一副算盘的前面,若无其事地把算珠拨得噼里啪啦响。第二次捉奸仍是好公好婆带队去的,他的父亲根本就没去。
这次是在一条停靠在望虞河上的运沙船上,女人和运沙船的李姓老板睡在船舱里。这次人们吸取了教训,把运沙船靠近岸边的每个位置都堵死,又有个人自告奋勇地找了根竹篙,用竹篙的一头,把他们褪在船板上的衣服撩进水里。最后,在众人的喊话中,女人终于选择不再躲藏,裸着身子站在了应急灯的光束和众人的目光下,哭着喊道,你们让他过来,问问他,娶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说好的,允许我过自己的生活。你们也可以去问问他,他为什么要答应?人们回答她的是一阵阵带着愤怒的嘲笑。
根据长辈们的说法,父亲最终也没露面,经过长达一个小时的对峙后,母亲跳入虞河。
翌日傍晚,她的尸体才在下游被找到。
八月末的天气稍微凉下了几度,但南方的草木仍呈葳蕤之势,颓靡的景致还得往后推迟。去往河边的水泥路有些窄,勉强可供汽车通过,两边的野草不断向路面合拢,试图形成包裹之势。当然,寒冬会适时到来,它们不可能如愿。
他清理了母亲坟前的杂草。母亲的头像被时光剥蚀得支离破碎,看不出个大概。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觉得无法开口。这是母亲走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之前,父亲没带他来过,这是不被好公好婆允许的。他站了差不多十分钟,算是告别。
在他准备离开时,方篱的电话来了。
她说,我爸决定提前两天去武汉,去看看黄鹤楼,这样一来,我明天上午就要走了。我把书带给你。
还是我去找你吧。他说。他这次倒是认真的。
你这人,我已经没有耐心了,在公交上。
在哪儿?
下一站就到了唐浜街了,你来接我行吗?你不会小气到不答应吧?
挂了电话,他撒腿就往站台跑。
他领着女孩沿着街道往前走,走过那家发廊时,他始终低着头,恨不能飞过去。女孩却慢了下来,说,没想到你们这里的服务业还蛮发达的嘛,可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呀。
他讪讪地笑了,说,你也没问过呀。
于是一路上,两人就在“先问”和“先说”的问题上争论起来,直至来到了他家门口。好公好婆正坐在厅堂里剥毛豆。女孩很有礼貌地叫了好公好婆。好公的衬衫扣子一个没系,干瘦的胸口和肚皮敞开,见了女孩,慌忙扣上了两颗。女孩侧过头,朝他笑了笑,乐得不行。好公好婆着急得不知道该干什么,一齐站了起来,张嘴笑着。好公好婆的紧张使得他也极不自在起来,他又看见整个厅堂像鸡窝似的乱,浑身冒起了汗。他干脆领着她进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门拴牢了。还好,这天早起后,他简单地收拾过,虽然难称整洁,但好歹过得去。
他拧开立式风扇的开关,把风开到最大,让风朝自己的身上使劲吹,让堆在脖子上的汗滴散掉。
那么热?
嗯。
今天还好吧?
我是从河边跑来的。
怕本姑娘被谁掠去不成?
就你冰雪聪明。
她翻开他摊在破旧书桌上的书,是一本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集子。
这个,我早就看过了。她说。
他说,我也看过了,再看一遍,不行?
事实上,他是第一次看,才看到四分之一,他倒挺怕她问起书中的内容。她经常会拿出某本书里精彩的一段和大家分享,可他总觉得那样的分享,是有炫耀的成分的。但如果他真看过她所说的内容,却又会积极地发言,如果没看过,则一言不发,有时她逼问得急,你说说你的看法呢。他就会老实说,我没看过,不好说。她则说,你没看过,刚才没听到我讲吗?他便说,既然是读后感,那肯定要读了才能说上一二的,单单听你说,是不够的。
还好,这次女孩并没打算拿某一段来问他,她的兴趣落在了墙上那扇锁着的木门上了。
这扇门通往哪里?
我爸房间。
怎么会开在你的房间里边。
是套间。他说,小时候我和我爸就睡在里边的,后来我搬出来了,就把这门锁死了,开了另一扇门。
你爸不在家?
在上海,一年回三、四趟。
上海是个不错的地方。
还好。
他和父亲住的卧室一起,组成了这间并不大的老屋的南边。据说父亲未结婚时,一直住在北边的房间里,那间房间和这边的结构一样,也是套间。每天睡觉时,父亲都要进出好公好婆的卧室。遇到雷雨天,父亲一个人害怕,就会爬到好公好婆的床上,和好公好婆挤一床,直到马上要结婚了还那样。结婚后,父亲还对那张小床恋恋不舍,母亲一怒之下把它拆了,他才终于没敢再回那里。十岁之前,他一直和父亲睡在隔壁。父亲十分爱好整洁,放雪花膏的地方决不允许放笔筒,放笔筒的地方决不允许放镜子,放镜子的地方决不允许放杯子……父亲的针线活在整个唐浜街都有名,有名到令人发笑。一次他的裤裆裂开了,父亲甚至没让他完全脱掉裤子,只褪到膝盖的位置,跪在他的身前,一针一针地缝起来。他担心父亲会扎到他的小家伙,大气不敢出,可父亲却十分自信,没几下就搞定了。父亲睡觉时十分安静,喜欢抱着他的脖子,一个姿势睡到天亮。可他却不老实,喜欢乱动,总是要挣脱出来。父亲也不醒,还是那个抱着他的姿势,像一个梦境在寂然地延续着。十岁的某天,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他再不愿意和父亲睡在一起,要求独自睡到现在的房间。吵过几次后,父亲就放弃了努力,给他铺出了一张床,但父亲总是要从这扇门里走进来,问你在干吗?你睡了吗?你该干这个不该干那个什么的。没过多久,他就对父亲提出,要求把那扇门永久锁了。父亲起初是不答应的,父亲对让他住到了隔壁已经十分后悔了,怎么可能会再次答应?可是他却平生第一次提到了母亲,他对父亲说,好啊,你可以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望虞河里找我妈。他说得极严肃,那个男人掉了眼泪,翌日便找了个工人来打出一扇新门。考虑到家里的厅堂小,再挖出扇门实在不美观,也考虑到那年头唐浜街已经有不少人把门打到了外墙,方便把房屋出租给外地人——父亲大概还在等着他反悔,一旦他反悔了,再一起住到他那里,那间屋子还可以租出去,何乐而不为?总之,父亲一咬牙,便要求泥水匠把门往外打。门打好后,父亲在家吃饭,都是从外面走进来的,每次都像是承受了奔波之苦的样子。过了半年,他也没再向父亲发出积极的信号。到了翌年春天,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想起年前,在上海一家钢厂干活的老马提到厂里要招人,待遇比这边好得多,想去看看。他一言不发,只当没听见。父亲便连着叹气了几天。几天后,父亲真去了上海,走之前,又交代好公好婆,他的屋子决不允许租出去。自父亲去上海,一晃便是八年,那间屋子大部分时间都空着。
她说,你那么喜欢写作,以后要当作家。
谁知道呢?
得有信心,我看好你。
我甚至不知道该写什么,作家总不会对你说自己不知道该写什么吧?
没劲。
我又没说假话。
你没说假话,但你总是太小心。
我怕说大话吓坏你呀。
那你不妨说说。
嗯,我最喜欢吃沸腾鱼和辣毛肚,越辣越好。
我不习惯川菜,苏浙的我都可以,但我去的可是武汉,川菜和湘菜迟早会适应的。
但一看见你吃辣咳嗽,我就想,你还是不要去适应了,咳得那么美有意思吗?
下次我还非要咳给你看。
她透过纱窗往外看了看说,每天都可以看到水,多好。
他斜靠在书桌上,一只手撑着桌子,说道,可惜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好,河水脏了。
嗯,能闻到一点味道,但要相信它会变好不是?
他点点头。
突然她喊了起来,你手臂上的是什么?
那是一块直径有一厘米多的圆形的疤。他这天刚好穿了一件在学校没穿过的无袖体恤衫,那块疤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她的目光下。
他说,大惊小怪。打结核疫苗时长的。你没有?
她露出手臂,让他找,他找到了芝麻大小的一个。
我的很小吧?她说。
嗯,我皮糙肉厚,不一样。
但我的胸口有块挺大的疤,是小时候开水烫的。我爸刚倒在杯子里的一杯热水,我就拿了起来,我爸说好在没打翻在脸上,不然就嫁不出去了。
真想不出这样的事会是你干的。
我小时很调皮的。你不知道,我爸说我嫁不出去时,我还哭了,其实我那时候哪里知道什么是嫁啊。
我不信。
我怕嫁不出去?
不是,我不信有那么严重。你不是好好的吗?
在里边呢,十三点。
他朝她挤挤眼,一副不愿轻易相信的样子。
你要看?
哦,这倒不敢?
敢,还是不敢?
请便。
你保证?
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猛地把窗帘拉上了,埋怨说,你看你的帘子多脏,一层灰。
他扭头看着帘子的方向,无数的灰尘正在窗边飘散。等他回头时,她果真一下子就脱掉了上身的体恤衫,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乳房的形状在米色的乳罩下隐现。
她面色绯红,声音弱下,说,看呢。
他刚刚凉下来的额头重新冒出豆大的汗滴,有几秒钟,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他每天在夜色里试图通向的身体突然在眼前突兀地呈现,完全超出了他对生活全部的理解。后来,他还是犹犹豫豫地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胸前。她的左乳靠上的地方,有一块淡红色的疤痕。她从后面把扣子解开,他看见那片疤痕沿着左乳内侧的弧线,一直滑到了她心窝的位置,逐渐由淡红变成了深红,由深红变成了淡紫,像一条在眼前陡然裂开的沟壑。她抓起他的一只手,让它顺着疤痕轻轻划下去。
以为我骗你?
他摇摇头,没说话。他觉得她的身体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美。那条疤痕犹如一只深邃的眼睛,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
那天也不知怎么啦,两人像抬杠似的,最终都给对方打开了自己最私密的部分。回想起来总有些疯狂,他们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他的家伙完全暴露在了她的目光里,她似有一丝惊恐,有一阵都不敢说话了,但很快又笑话起它的丑陋来。而她的腿腕里,始终闪烁着幽微而奇异的光。仿佛是他们的身体,而不是他们自己,在继续聊着什么。当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个游戏有些过头的时候,又赶忙草草地把衣服穿上,尴尬到难以开口说话。外面,秋风掀动窗框,发出陈旧的木质撞击砖墙的沉闷响声。
傍晚,他送她去公交车站。不长的街道,几乎耗尽了他们的半生。
车上人不多。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和他挥手。在夕阳余晖下,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层橙红,好似覆盖着厚实、广袤的疲倦。
在女孩给他发信息,告知他她已到达武汉的那个夜晚,他独自来到了巷子里,看着黑沉沉的河水发呆,一群蚊子从他不确定的方向找他的身体,把刺扎进他的皮肤里,他也没打算去赶它们。柳敏泽家的后门吱嘎一声开了,她出来倒水。她撞见他的影子,有些吃惊。
她说,哎,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才九点呢,晚吗?
街上的人都睡了。
你说的是老年人吧?
她笑了笑,说,是的,都是老年人,相对你,我也是呢。
她又问他,后天去南京?
嗯。
你喝过酒吗?
当然喝过,喝酒有什么难的?
我请你喝吧,为你庆祝,也为你送别。我有一箱啤酒,才喝了三瓶,还有九瓶。
我哪里喝得下那么多?
又不是叫你一个喝掉。
于是他去到她的屋子里,陪她喝起酒来。他记得她的屋子有些乱,整个环境符合她独处的生活,显得松散。她屋子里充斥着的时间似乎也是散状的,还有,他注意到,她始终裹着一件宽松的睡衣,让她的身体也松散地摇曳在了空气里。他甚至能看见她的两只挺大的乳房,在睡衣的下面隐约地散开。
这天,她聊了她的儿子。小的时候,小家伙还蛮喜欢跟他一起玩,像一只跟屁虫,可有几年没看见过了。她说,如今想和他说上一句话都难,打电话给他,若是用她自己的号,根本就不接,陌生号打过去,就算通了,一听到她的声音,立马挂掉。她去学校找他,递给他生活费,孩子都懒得收,看都不愿看她一眼,两人实实在在地聊上几句更是不可能。
后来,她哭了。
她拿着酒瓶,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双肩像一只被台风吹落到地面的雏鸟般抖动。她抽泣着说,我要死了,阿姐只剩下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她的酒量看上去很好,喝了四瓶啤酒只是稍稍有些脸红,除了那些似乎不受掌控的颤抖,并没有像他一样变得摇摇晃晃。可是,毕竟她还是有些醉了,不然她不会问到他的母亲。
她问他,你会想她吗?
他应该感到冒犯才对,但他也喝了两瓶酒了,他酒量不行,因此是真醉了。人一醉,就喜欢把很多事看得没那么重要,于是他点点头说,想呀,但老实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她,因为我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她竟一把把他揉到了怀里,让他的头埋在她的胸前。
后来,她去浴室洗澡,他就坐在她卧室的沙发上。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敢,仿佛让自己一直坐在哗啦啦啦的水声之中,随心所欲地漂流着。他带着强烈的渴望,一种等待毁灭的歹意。他甚至看见自己,正在朝着父亲发笑。
翌日晌午,他收拾了一会行李,给自己理了理哪些东西该带上,哪些不用带。累了,便倒在床上睡了个午觉,这天倒是一个梦都没做,睡得十分踏实。他被一阵轰隆的巨响惊醒,接着街道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走到大门口时,只看到十几个人正往稻田的方向跑,跑得远了。在离他十米远的街边,张爷把双手扣在背上,若有所思地走动。半聋半瞎,但脑瓜子还灵光的张爷骂道,操你娘逼的,有什么好看的?他问张爷,怎么啦?张爷回他,勘测天然气的人在田里做试验。
这地方有天然气吗?他之前可从来没听过,唐浜街从来没人说起过。留守的老人孩子不是待在家里,就在往爆炸的方向跑,他的好公好婆大概去田里干活了,他们总是从早忙到晚。工厂还没下班,整条街上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影在游荡。除了眼前的张爷,其他的面孔他一个也不认得。
自二十五年前的一天傍晚,张爷的女人跟一个路过唐浜街的道士跑了之后,张爷就对什么热闹都不感兴趣了。
周晓生绕到了巷子里,走向了她家的后门。门锁着。他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里看,虽然是白天,里边却甚是阴森。
他敢保证,她不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认为,他只是觉得自己错不了。但他千真万确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他想到昨晚她曾说过自己只剩下死这一条路可走,他搞不清楚她所言是真是假,毕竟,此刻想来,她的绝望曾点燃他对她的渴求。会不会,她只是为了点燃?从她热烈起伏的胸口,他感觉到她对生活还是存有留恋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准确,他也无法解释那种留恋具体是什么样的。就仿佛是说,有,大概是有的。
这个年龄,他不需要准确,不需要具体。
又是轰隆一声。
他试图循着声音看向远处,但他的视线被屋子挡了回来,他的眼睛瞬息有了酸涩感——只有一条呈现了无数个缺口的巷子和并不宽阔的河面,在眼前缓缓展开。
毕竟不能证明她所言是假,于是他就逼迫自己往坏处想。一想到她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地方,他就似乎看到了屋子里充斥着她赤裸的、飞旋的影子,又似乎是垂挂在了巷子里,垂挂在了她家的屋墙和摇摇欲坠的瓦房的中间……在斜阳的照射下,那条影子塞满了巷子,有些部分不得不溢向了河面,和凌乱的塑料袋、泡沫、蔬菜叶及枯树叶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