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从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入手,分析了主体在不同阶段下欲望的发展状态,从而颠覆了人类主体对于自我的认知。本文从拉康的三维世界理论出发,具体讨论《水形物语》中主体欲望裂变的三个阶段,以及导演托罗对三维世界理论的突破与延伸,对主体自我产生的真实性论证。
关键词:拉康 自我 欲望 真实 实在界
二十世纪西方精神分析学领域的重要代表雅克.拉康(Jacques Lavan,1901—1981年)在习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理论后,将古典的精神分析理论解构并重新生成了新的语言精神分析学,其中“三维世界”理论一直在个体自我意识生成的研究上被沿用至今。拉康从精神分析学领域,展现了伴随主体成长而不断发生变化的欲望的过程,构建出主体心理空间发展出的三维世界。本文试从拉康“三维世界”的学说,讨论吉尔莫.德尔.托罗执导影片《水形物语》中个体欲望在不同阶段的发展以及心理空间中所对应的“三维世界”,以及托罗在“三维世界”视阈下做出的突破与进步。
今年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西班牙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受到万人瞩目,当众人对他的认识还停留在反映二战时期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潘神的迷宫》上时,托罗带着他的新作《水形物语》在众多优秀电影的突围中拿下了最佳导演、最佳影片等多个重量级奖项。也是个美丽的巧合,至今“墨西哥三杰”阿方索·卡隆、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与吉尔莫·德尔·托罗在奥斯卡金像奖的角逐中接连折下桂冠,完成了三位西班牙导演在好莱坞电影体制内的逆袭。托罗执导的《水形物语》讲述了一个充满西班牙风情的成人童话,哑女艾丽莎是政府实验室的清洁女工,生活平淡又一成不变,这一切被一只用来科学研究的人鱼形生物的到来而打破,在与人鱼相处的过程中两者产生了情感。当得知人鱼将被处死,艾丽莎毅然冒着危险将人鱼藏匿于家中,在放生这天共同经历了死亡后,艾丽莎与人鱼共同游向大海深处,留给观众开放性的结局。作为剧中始终处于“失语”状态下的哑女艾丽莎身上无疑贴满各种标签,但也正是这个角色语言的“缺席”,形象化地印证出了拉康对主体欲望产生过程的理论表达,以及这个过程中伴随的不同心理空间的演变,即实在界(the Real)、想象界(the Imaginary)和象征界(the Symbolic)。
1 发展阶段1:需要与实在界
拉康認为生命之初的个体对于自己是一个统一整体的事实毫无知觉,所有行动是由于需要(need)所驱动。此处的需要就是指可以被满足的生物本能,如婴儿饥饿时得到乳房,需要安全时得到拥抱,需要休息时得到环境,都是生物最基本的需求得到了客体的满足。这种状态下婴儿认为与其他客体完全不存在区分,只存在需要和被满足。而这种自然状态即实在界(the Real)。也正是缺失的不存在,也就使婴儿处于一种自足,无需表达的状态,因此不存在表达动力,即无需语言的“在场”。而语言是表达未被满足的需要的唯一渠道。只有当需要无法被满足,语言才会由此介入,也就是文明的产生。这也是对所有婴儿的一个灾难,代表着离开了充斥安全感的环境。在影片中导演在开头一场戏便交代了处于实在界的主体状态,艾丽莎在遇见人鱼之前始终处于需要得到满足的状态,有稳定工作、饮食住所与朋友相伴,此外作为原始需求的性需要,艾丽莎会在浴缸中自慰满足。正是这种自然地状态,成为艾丽莎语言“缺席”的合理理由。人鱼的出现,也使艾丽莎的情感更得到丰富。在艾丽莎与人鱼的相处中,二者不需要语言便可进行交流沟通,这使得她在剧中不止一次的“表达”人鱼和自己一样,同样失语,同样脆弱,同样纯真,看到人鱼就看到了自己,并将自己对音乐与鸡蛋的喜好不假思索的分享给人鱼。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细节,艾丽莎在剧中食用的多为鸡蛋,而博士也曾叮嘱艾丽莎人鱼需要摄入蛋白质,再加上两者同样关于水的生存环境,使两者在身份认同等许多方面存在隐喻的呼应,这也为影片的结局提供了一定合理性。两者过多的共同点,不分彼此的认知这正如同拉康提出的婴儿在这实在界阶段与客体之间混沌的关系,不存在区分,因为所有需要被满足,所以不会意识到他者的存在。
主体与客体的统一,使得主体艾丽莎认为不存在任何缺失,自然也就没有对需要的表达动力。这就是托罗为艾丽莎的心理空间构造出的“实在界”。在实在界中艾丽莎的主体意识沉睡着,享受着所有需求被满足快感,对自我与他者不加区分。这并不是一种物理上存在的状态,而是心理上的一种状态,思维与逻辑被排除在外,而这些被满足的需求则是欲望的原始状态。当这些需求得不到满足时,才需要语言的“在场”,也就是由要求过渡到了下文将讲述到的需要,主体的自我意识开始初步觉醒,并逐渐意识到与客体的分离。
2 发展阶段2:要求、想象界、镜像阶段
拉康将要求(demand)阐释为用语言表达的需要,即主体需要通过发声来表达自己的需求。就像婴儿意识到自己的需要没有得到满足,便会用哭声表示反抗与不满,哭声就是一种前语言,已经具备了表达情绪的功能。当婴儿来要求他者满足自己的需要时,就会逐渐意识到主体与客体之间存在的差异,有意识的将自我与客体进行区分,从而进入了想象界(the Imaginary)。这个阶段的婴儿感觉到与母体的分离,尤其是当需要无法被满足时,他会有意识的辨别出他者的存在。但婴儿从实在界脱离出来的焦虑,即要求未被满足的焦虑,会使婴儿迫切的想要与客体再度重合,但发展永远是单向的,婴儿与客体无法再回到最初的统一状态,婴儿才成为自我。
这种焦虑这就像弗洛伊德在其著作中的著名例子。在一岁半左右的孩子中,母亲会常与孩子玩一种缠线板游戏。即孩子把缠线板扔出去后,母亲再拉回来的过程就是孩子用来消解母亲缺席的焦虑的一种方式,当缠线板被扔出,就如同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而母亲重新拉回缠线板,则重现了孩子要求被满足的经验。
在片中艾丽莎意识到人鱼将要被杀害之前,一直在实在界处于被满足状态,直到得知人鱼即将被杀的消息,意识到人鱼与自己即将分离,产生了与客体相剥离的痛感,尤其是在人鱼受到暴力对待后,躲在暗处的艾丽莎才突然察觉到自己与客体人鱼之间并非同一和谐的一体,转而逐渐审视自我,产生自我意识。也正是由于需要的缺失,即艾丽莎爱情的缺失,或者说是认同的缺失,使他产生了表达动力,这时前语言便开始介入,用以表达自己的未被满足的需要,也就是要求。在片中艾丽莎求助邻居救出人鱼时,遭到了邻居的拒绝,她发现自己的需要将无法被满足,愤怒的她第一次发出了要求,不断要求邻居念出自己的手语,借用邻居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要求,虽然有了前语言的使用,语言仍未完全介入,但却是艾丽莎自我的意识的初步觉醒。当经历了人鱼的缺失之后,营救成功再度与人鱼家中重逢就像是被拉回缠线板的孩子找到了重新与客体融合的快感体验。
同时在这个阶段,拉康观察到婴儿会注视镜中的自己,又回头注视周围另一映入镜中的人,在反复比对中,婴儿会产生一种两者本为同一整体的错觉,误认为自己与他者是一致的,从而将他者错认为自己。这就是拉康提出的“镜像”,他者的在场使婴儿与镜中人的融和一体具备“真实性”,即在婴儿的认知中镜中的所有图像皆为自己的身体,用拉康的话说就是“这个错认成了主体的铠甲,自我总是在某个水平的幻想,一个对于外部图像的认同,而不是关于分离的整体的身体内部感觉。”所以拉康会将镜像阶段称为想象界。
想象界维持着自我与他者图像上的错认关系,就像艾丽莎自从首次在玻璃另一端见到人鱼之后,玻璃隐喻着镜子,艾丽莎与人鱼做出了同样触碰玻璃的动作,更将两者的镜像隐喻视觉化的表现了出来,将艾丽莎的自我与人鱼错认为统一体,在想象界中艾丽莎与人鱼同处于失语状态,同时处于社会边缘群体,所以在当得知人鱼即将被处死,犹如自身也受到了阉割,此时自我意识觉醒,试图通过拯救客体,满足自我的要求并回到实在界。却发现寄养在家中浴缸的人鱼生命出现衰亡的迹象,艾丽莎真正经历了匮乏,也正是匮乏之后她才有意识成为一个独立和谐的整合体。此处想象界作为一个心理空间,加强了“我”与“他”的区分。
3 发展阶段3:欲望、语言和象征界
由上可知,镜像阶段的想象成为了个体拥有自我的前提,个体进入象征界(the Symbolic)。之前的需要和要求都没有得到满足,所以欲望(desire)便产生与这一阶段。拉康说:“欲望既不是对满足的渴望,也不是对爱的要求,而是来自后者减去前者之后所得的差额,是它们分裂的现象本身。”并且拉康认为,欲望是无法满足的,当一个欲望满足,人的欲望往往又会指向另一个欲望。而当婴儿进入象征界则会认识到,在象征界中语言的结构就是秩序,婴儿需要用“我”来对欲望进行表达。在水形物语中,艾丽莎的唯一一次发声,就是在要送走人鱼前的餐桌上,艾丽莎动情的歌唱起来,并以“我”来表达个体的欲望与情感,正如歌词中所唱:“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多爱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多在乎你。”而“你”指的则是作为他者的人鱼。是象征界中的必要配置。艾丽莎为了摆脱与人鱼的分离并与之融合,也表达出欲望不是对客体的欲望,而是要成为他者,所以将永远不会满足。
另外一点,就是拉康也引入了弗洛伊德曾讨论的的俄狄浦斯情结,出现的父亲会打断孩子与母亲融合的欲望,而且这里所说的“父亲”并非生活中的父亲,它更像是一种法规、一种家庭和社会制度。这种法规以语言的方式使主体屈服于它,才能进入象征界。在《水形物语》中“父之法”则具象为安保角色的反派男性,始终以现行的人类至上、白人至上的规则阻隔着艾丽莎与人鱼的融合,体现出“父之法”的绝对权威,试图使主体屈服于语言体制。有两场戏可以阐释反派男性身上“父之法”的威胁。第一次是当他对艾丽莎产生性需求时,将艾丽莎叫至办公室中,以试图让艾丽莎呻吟的方式表现“父之法”对主体前语言的绝对控制;第二次是在审讯艾丽莎和她的黑人朋友时,强制要求艾丽莎“说”出博士身上的可疑之处,当艾丽莎用手语表达对他的情绪时,“父之法”几乎以暴力的形式介入艾丽莎作为个体的语言系统,使其屈从于象征秩序。这是主体艾丽莎进入象征界的必要方式,也是唤醒她真正的自我,成为言说的主体的必要经验。但如果仅止步于此,似乎托罗仍未对拉康的“三维世界”理论有所突破,也不足以成为支撑这个成人童话的哲学构架,因此,托罗又延伸出了第四个阶段,也可以说以“环”的形式,使主体重返实在界。
3 发展阶段4:重返实在界
在第二阶段中,拉康曾提出婴儿会因丧失与客体的统一感而产生焦虑,并要求与客体的差异消失从而回到最初的统一状态,但由于在无意识中已经产生了对他者存在的认知,就不可能再回到最初,只能在不断经历缺乏的过程中逐渐成为自我。因为个体的成长只能是单向的,但在托罗的童话中,所有定向的趋势都存在转机。个体在经历了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的经验后,重新获得了返回实在界的条件,这似乎是在全片阴郁基调中的一丝暖意,托罗构建了一个成人也可以拥有的美好童话结局。
在影片的结尾,按照象征界的语言秩序,本该是艾丽莎在人鱼的放生后自我完全生成,带着缺失进入既有的体制当中。但是却发生了反转,人鱼以“上帝”的角色推翻了现行世界所有的法律与秩序,在中枪之后不但重新复活,还杀掉了反派安保,重新给予艾丽莎第二次生命。将艾丽莎带入水中,艾丽莎之前的伤口伏笔在此处也成为了逻辑成立的依据,变成她在水下生活的保证,再这样一个浪漫的开放性结局中,托罗将无限的遐想空间留给了观众。片中“父之权”的符号反派安保人员使用暴力扼杀了人鱼和艾丽莎,就像是俄狄浦斯情结中父亲对反抗者的阉割与扼杀,但当人鱼以“上帝”的身份再次醒来,宗教的元素又一次征服了所有现行的体制与规范。人鱼作为非人类的存在,本身就不受三维世界的规律束缚,而是作为艾丽莎成长的他者起着结构性的作用,在结尾却重新赋予了艾丽莎生命。当艾丽莎经历了实在界、想象界与象征界,拥有了从满足到缺乏的经验,个体精神高度丰满,重新回到了实在界,找到自己存在最真实的意义。笔者认为这并不是一种倒退,而是自我的高度统一。人鱼不在以他者的身份出现。这也正是开放性结局的妙处所在。艾丽莎苏醒过后能否在水下生存,也正是艾丽莎能否带着自我重回实在界的命题,导演并未给出答案。
在拉康的研究中,他认为个体始终带着对自己身体与自我的错误认知进入社会语言规范,因而自我是虚幻的,不真切的,也就造成了人类是基于幻想而走过一生的悲观基调,暗示人们荒诞的行为是源于对客体的匮乏,这似乎否定了人类生存的意义。而真实的追求必须要倒回实在界的状态,这又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在托罗这里都得到了实现,托罗通过对女性艾丽莎自我的逐渐觉醒,到重返实在界找寻真实的价值,都为观众塑造了一个可以实现的童话故事。这似乎也是隐喻着导演在鼓励观众去发现自己的过去,创造自己的价值,敢于去挑战既有的规则,从而发现一直以来被掩埋在规则之下的真实的自我。
参考文献
[1]Lacan,Ecrits:A Selection,trans.Alan Sheridan.London:Tavistock publication,1997.
[2]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
[3]汪震.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解读拉康关于个人主题发生的“三维世界”学说[J].广西大学学报,2009(3).
作者简介
陈瑞(1994-),女,汉族,山东潍坊人,艺术硕士,辽宁大学研究生院广播影视学院 研究方向:戏剧与影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