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萱
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以我观物,则物与我皆着我之色彩”(1),诗人在创作咏物诗时,往往会将自己的影子或想法投射到所咏之物上。这一点在杜甫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杜甫一生所作的咏物诗有百余首,涵盖事物相当之广泛,且几乎都蕴含深刻的意义,是以仇兆鳌赞其咏物诗“含蓄无限”(2)。而在杜甫漂泊不定的一生中,所经之地和岁月流逝对他造成的影响亦在其咏物诗中有所体现。本文就将从杜甫于成都时期所作的<鸂鶒>、<花鸭>以及在阆州所作的<百舌>这几首题材相近的咏鸟诗入手,深入剖析杜甫从成都至阆州时期思想的转变。
成都:不甘自身现状的矛盾时期
安史之乱爆发后,北方士人纷纷奔向相对较为安全的巴蜀地区避难,当时经历了仕途失意且走投无路的杜甫也成了其中一员。可能唯一值得杜甫欣慰的是,时任成都尹的严武为其好友,后来在严武的接济下,杜甫一家在成都过上了较为安定闲适的生活。然而,杜甫的思想也就由此安定下来了么?答案自现于杜甫此时的诗歌当中。
此处将要探讨的<鸂鶒>、<花鸭>二诗为杜甫于宝应元年在成都所作的《江头五咏》中的其中两首,此时杜甫已入成都有些时日了。按照常理,此时全家团聚、生活安定,对于逃难而来的杜甫来说应已感到满足。而总览此时的杜诗,不难发现,杜甫的心中仍有解不开的心结。<鸂鶒>一诗便是杜甫这种心境的体现。按照杜甫咏物常有深意的习性来看,很容易从此诗的第一句“故使笼宽织,须知动损毛”联想到他自己。杜甫祖辈可谓名门望族,这也成了杜甫一生渴望入仕立功的动力,可惜命途多舛流落到一个无法让他实现胸中抱负的地方。在杜甫心里,成都虽然安闲舒适,但不过是一个宽敞的笼子。由此可见,即使杜甫已入川数年,他对这种寄人篱下、无所事事的生活仍心有不甘,是以他在诗的下一句发出了“失水任呼号”的悲叹。而真正体现他矛盾的心情的,莫过于诗尾的一句“且无鹰隼虑,留滞莫辞劳”。对此,仇兆鳌引用前人注解道此处为“怜之也”,继而表达“安于义命”的想法(3),持同一看法的还有杨伦(4)。而于我看来,此处并非只是通过怜惜鸂鶒来表达自怜之情那么简单,反而更像是一种挣扎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杜甫考虑到可以像鸂鶒处于笼中一样明哲保身;而另一方面,杜甫又不甘像剪去翅膀的鸂鶒一样永远处于笼子的庇护之下而失去实现理想的机会,是以像鸂鶒一样发出“呼号”。由此,我认为相对于仇兆鳌所引用的“安于义命”说,浦起龙于《读杜心解》中所说的“通首都从『笼』作意”(5)似乎更贴近此诗的主旨和杜甫当时的心境。“笼”正是杜甫安身远害思想和渴望再度出仕这一矛盾的具体化形象,也是杜甫想突破而又无力突破的一道屏障。
同属《江头五詠》的<花鸭>一诗将这种矛盾之情更进一步地表现了出来。此诗中所描述的花鸭因其“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而受到了“群心妒”,由此得出了“作意莫先鸣”的结论。这首寓意明显的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杜甫因为“多言”触怒唐肃宗一事,因此仇兆鳌等人认为此诗应为一首“警戒之词”(6),杜甫意在提醒自已以及后人莫多言以保身。但如我们所知,杜甫后半生的诗歌多忧国忧民,他并没有停止“多言”,反而如萧涤非所说“一直鸣到死”,是故萧涤非说道“把这两句单看作警戎的话是很不够的”(7)。杨伦则认为,此诗最后一句“作意莫先鸣”为反语(8),实则传达了杜甫的忠贞之心。
而在我看来,仇兆鳌和杨伦所代表的两种较为绝对的说法都不如浦起龙的一句“时而自防,时而自惜,时而自悔,时而自宽,时而自警”(9)来得贴切。从“不觉群心妒”、“作意莫先鸣”等语句的确可以看出杜甫对自己“爱管闲事”这一本性表现出的反思甚至一丝懊悔,表明自己本可以少言远害。而另一方面杜甫又“知独立”、“太分明”,明知自己是对的,怎能因自己想明哲保身而看着君主被谗言所欺?选择了后者的杜甫终被贬官,因此,自悔、自防、自惜、自警这些情感便纠结在了一起,使这份矛盾在诗中被完完全全地体现了出来。而这份矛盾与纠结,终究离不开一个“自”字。相信此时杜甫的内心,对自身的怜惜和忧虑是超过了家国之忧的。
在<鸂鶒>、<花鸭>两首诗中,杜甫加以主观想象,主要描写了这两个主体事物的委屈与失意,将两种事物皆以一种“受害者”的形象展示出来,个人主观情感明显超过家国之情。由此可以推测,此时的杜甫,或许仍未从官场中的打击和流落异乡的不甘中走出来,心中更多的是对自己仕途失意和无法报国的耿耿于怀。经历的官场的尔虞我诈,杜甫仍想出仕却又渴望远害保身,内心的矛盾多来源于对自己的担忧和怜惜,尽管怀有对君主和国家的关切,但仍未突破自身层面。
阆州:关怀国家的豁然境界
杜甫一生可谓命途多舛,在成都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后,不料在杜甫送严武入朝之时,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发动叛乱,成都陷入混乱,致使杜甫流寓梓州、阆州(10)。已经到了知命之年的杜甫,或许已经开始看淡岁月无常和人事变迁,逐渐跳出了自我的圈子,而将视野放之于天下。此时的杜诗,虽也常有内心独白,但主体感悟性逐渐淡
化(11),国家之感却明显增强,整体发生了质的变化,杜甫于广德元年在阆州所做的<百舌>一诗便是这个时期咏物诗的代表。
<百舌>讽喻程元振瞒报军情一事,这一点似乎没什么争议。而关于百舌这一物象究竟是比喻杜甫自己还是程元振等奸臣,却存在不同看法。一些旧解以及仇兆鳌(12)等人认为百舌是比喻程元振等人,隐藏极深,对皇帝有所隐瞒,只报喜而未报忧;而浦起龙(13)和王嗣奭(14)则认为旧注理解有误,杜甫应是以百舌自比,用意在于自警、自戒。
从诗歌本身的内容上看,我认为旧解中的以百舌比奸佞之说反而更为恰当。诗的第一句便写到百舌“重重只报春”,显然有暗讽程元振知情不报一事。颈联又言“花密藏难见,枝高听转新”暗指程元振等奸佞隐藏极深。而尾联一句“诗君侧有谗人”则直接点出了此主旨,描写百舌,实则为借鸟托讽,讽喻时政,而自警之意却并不明显。再者,因为具有善于模仿、声音聒噪的特点,在作诗传统中,百舌常作为一种巧言善变的形象出现,总会与势利小人、奸佞之臣联系在一起(15)。这一传统被认为来自于《汲冢周书》中的“反舌(即为百舌)有声,佞人在侧”一句(16),因此从周朝起百舌便常常被当做奸佞小人的化身,刘禹锡所作的<百舌吟>一诗便体现了这一点。由此,浦起龙等人的自比、自警的说法便显得有些牵强了。
若将此诗中的百舌理解为奸佞之人的化身,那么此诗表达的情感便很明朗了,即为通过咏物以表达对时政的讽刺和对皇帝的规谏而并非自警、自戒。可以看出,此时的杜甫已经不再仅用事物自忧自怜,而是用它們去关切国家、警醒他人。或许经历了成都的矛盾时期,杜甫最终跳出了自我的圈子,豁然开朗,选择像花鸭一样将天下之不平“永远鸣下去”。于是,同样都是咏鸟之诗,便有了更深刻的内涵,上升到了更高的境界。这几首咏鸟诗仅为能体现杜甫两个时期思想转变的典型代表,纵观杜甫成都和阆州两个时期的其他咏物诗,亦皆呈现出了这种自我感悟淡化、时事化倾向逐渐加强的特征。
结语
杜诗因其忧国忧民、胸怀天下的思想而被称为“诗史”,而其实,杜甫也并非圣人,他亦经历了挣扎和矛盾,经历了从忧自己到忧国家的心理变化,而这一变化在成都至阆州这一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但杜甫能在坎坷的命运中摆脱自怜自惜、怨天尤人的思想,完成思想的升华,这便是他作为诗圣的伟大之处。
注释:
(1)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5。
(2)[清]仇兆鼇,《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1043。
(3)同注(2),頁878。
(4)[清]楊倫,《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87。
(5)[清]浦起龍,《讀杜心解》,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頁430。
(6)同注(2),頁879。
(7)蕭滌非,《杜甫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頁181。
(8)同注(4)。
(9)同注(4)。
(10)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編,《杜甫年譜》,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58年,頁70。
(11)王顏,<杜甫梓、閬詩歌題材內容的新變>,頁29。
(12)同注(2),頁989。
(13)同注(4),頁443。
(14)[明]王嗣奭,《杜臆》,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頁187。
(15)吳佳翼,<漫話百舌鳥>,《大自然》,2003年第1期,頁43。
(16)同注(2),頁989。
参考文献:
书籍
[1][明]王嗣奭.杜臆[M].北京:中华书局,1963 年.
[2][清]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78 年.
[3][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
[4][清]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
[5]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年.
[6]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期刊论文
[1]刘长东.论杜甫的隐逸思想[J].杜甫研究学刊,1994,3:19-25.
[2]吴佳翼.漫话百舌鸟[J].大自然,2003,1:42-43.
[3]彭敏.论巴蜀地域对杜甫及其诗歌创作的影响[J].大众文艺,2014:28-29.
[4]王颜.杜甫梓、阆诗歌题材内容的新变[D].新疆师范大学,2013.
(作者单位:香港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