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梦者

A

老教授已经“死了”，可是并没有人知道。

长久以来，老教授总是带着一杯浓郁的黑咖啡，第一个到研究所。但是今天，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像往常一样来上班时，发现空气里没有熟悉的浓郁黑咖啡的味道，而十几年来从未迟到过的老教授，居然迟到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来不及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寻常。因为在进行例行检查时，他们发现一份重要的实验药品丢失了。一整个上午，大家都在四处寻找，就差把实验室给掀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中午一通来自警察局的电话，大家才发觉，老教授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出现。

发现老教授的地方是他常去的那家在研究所附近的咖啡店。警察接到报警赶到现场时，老人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衣着正式地像一个五十年前的绅士，已经失去了知觉，双眼空洞地盯着桌上的空咖啡杯。接到电话的研究所工作人员马上赶到了咖啡店，并确认了“死者”的身份。不过，一个研究员告诉警方，老教授可能还并未死去。说罢，他又看了一眼老教授，老人的目光落在那个咖啡杯上，仿佛洞穿了时间。

B

我盯着桌上的透明玻璃杯，杯中的粉红色液体还剩五分之一。在杯中约二分之一的位置，有一滴液体受重力和摩擦力作用做着变速运動，这滴液体的运动轨迹还受到了其他零星的液体的影响，运动轨迹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无论如何，在两秒后还是会与正下方的大部分液体融合……

“喂喂喂！”桌对面的女孩不满的呼喊声把我叫醒了，“都出来约会这么多次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呆？男生要懂得对喜欢的女生献殷勤！我的草莓牛奶都喝完了，你也不知道帮我拿一杯新的。”

“哦哦……”我连连点头，抄起桌上的玻璃杯，打算直奔柜台。

“别，把杯子给我。上次带你来这里时没跟你说吗？这里的草莓牛奶是招牌产品！你跟服务员打声招呼就行了。”她拿着装满至五分之四容量的饮料喝了一口，应该还剩下四分之三，按照她喝一口饮料的频率在六到八秒一次来计算，再扣除我计算的时间，那么我要在什么时候再叫服务生呢……

“喂喂喂，你怎么还站着，站着不累吗？”

“哦，不累。”坐下以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便看向窗外。午后的视线受热气影响波动着，却还是改变不了街上的一片亮白色彩。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瞄向她，她又喝了一口草莓牛奶，嘴唇上细细的绒毛沾着丝丝粉红色的液迹，细白的脸颊添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润。她真美。我想。

她要抬起头来了，我又将头转向窗外。

A

根据医院的报告，老教授的确并未死亡，而只是陷入了昏迷。换言之，那个学术泰斗现在成了一个植物人。但是老教授的生还不仅没有给研究团队带来些许安慰，反而加重了他们的不安。他们知道，失去意识，正是实验药品的副作用。

接下来，警方深入调查发现，老教授确实使用了实验药品。如果是老教授本人的话，确实有这个能力盗走实验药品却不被人发觉。但是老教授应该最为清楚目前的实验药品的严重副作用，况且老教授有什么理由做出这种如同自杀一般的行为呢？

令警方感到疑惑的还有，如果老教授确定是自杀，为何会选择在那家咖啡店里“死去”，虽然根据店长的口供，老教授是店中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到店里来，他总是店里的第一个客人，点上一杯店里的招牌黑咖啡，坐到店中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喝着咖啡。在走之前，他还习惯要求店长用他自带的杯子再装一杯咖啡。但这些似乎都很难看出咖啡店对老教授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无数的迷雾笼罩在案件之上，直到现在，仍有不少研究人员不相信老教授会“自杀”。“无论如何，比起老教授的‘死，我更难接受他会做出这种事。”一位跟随教授多年的研究员在接受警方调查时，难过地说道，“教授是我们研究所的顶梁柱，在他的努力下，这个研究所才有了今天的成就。虽然，实验室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处于瓶颈期，短期内有突破的可能性很低。但是，这都是科研的必经阶段，教授也一直是我们中最坚强、最乐观的。更何况，这个项目是他最为重视、耗费心力最多的。”

不久后，警方在老教授的公寓中找到了一份遗书……

B

午后燥热的空气炙烤着街上的一切生物，我跟在她身后约一米的位置，以前几次约会也都是这样的，她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过每次都是她在玩就是了。

“真是热爆了！我要草莓和抹茶，拜托了！”在经过一家冰淇淋店时她对我吩咐道。

“啊？是冰淇淋还是……”

“笨蛋！都站在店门口了。快去快去。”

于是我便买了她要的两种口味，考虑到天气这么热，我又买了一瓶水。

她走在前面，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淇淋，我默默跟在后面。

“喂，我不想吃冰淇淋了。这边还剩一个，你想要吗？”她忽然转过身，手中拿着一个未被动过的抹茶冰淇淋，上面微微融化，却没有动过。

“喝完水再吃冷食对肠胃有害。”

“你不吃我吃咯？”

“……青春期吃太多甜食容易发胖。”话音未落，随着她的一声惊叫，那团绿色球体掉在了地上。溅出的液体差点儿就碰到她的鞋子。

“唉。”她似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真是太可惜了。话说回来，约会时男生要主动一点儿！热情一点儿！你这样每次总是闷闷的，会孤独一生的！”

主动？热情？我想了想，说：“那……我们……能不能……一起……”

“一起？”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问。她的睫毛好长。

“一起去坐摩天轮怎么样？”

她笑了笑，也没说是否答应就跑开了，不过方向是摩天轮的方向。远处的摩天轮像只眼睛注视着我们。

我将两腿并拢，双手紧紧地摁在膝盖上。大脑中搜寻着当前状况下最可行的方案。之前的几次约会似乎都不令她满意，我便想到了向学长求助。“带她去甜品店，买些东西（冰淇淋？）、去摩天轮或者电影院……”学长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只给我了一个眼神让我领会，很明显学长想让我领会的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但我完全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么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呢？

“咳咳。”她轻咳两声，沉闷的空气应声破碎，“都出来几次了，你也要说说你的情况吧。”

我回过神，发觉摩天轮已转过大半。“我和你都是X大的学生，我主修神经医学。我之所以选择这门学科，是因为我的家族有遗传病史——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我是独生子，从小家里的长辈就很疼爱我。但是，我在还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他们会突然忘记我的名字乃至不认识我，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当我知道家族的遗传病史时，有几位年长的长辈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谁了，而他们才不到七十岁。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所珍视的事物和爱的人。我为他们感到悲哀，但是一想到我到了七十岁也有可能会变得那样，我就很害怕，我不愿忘记。

“我希望我能为他们，为以后的自己做些什么，所以我拼命学习，希望自己接下来能够进入X大的神经医学研究所进行专项研究。”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又缓缓闭上，最后只是一声叹息。摩天轮快坐完了，太阳也快下山了，下午的光将摩天轮内抹上一层黄晕，一切归于沉默。

“看来你对所看中的东西还是很认真呢。”她忽然说道，“可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蠢到爆呢？”

“这……”我辩解道，“这叫闷骚！闷骚，你知道吗？”

“好好好。”她摆摆手，装作一副“我懂的”的表情，隨即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你说，你不想忘记你所珍视的人和事，对吧？”

“是的。”

“那么，你会忘了今天吗？”她带着微笑，正视着我的双眼。

我想回答，却又无法开口，脑中闪过一个简短的词：“命运”。

当我回过神时，摩天轮已经停下了。她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跑开了。

A

根据老教授遗书中的内容，一切问题似乎都有了答案：

老教授说自己有家族遗传疾病，阿尔兹海默症，而这又正好是研究所的研究团队一直攻关的项目，其成果便是目前的实验药品。理论上而言，实验药品可以有效缓解大脑皮层部分区域的萎缩，通过扩张脑血管加强脑皮质细胞对营养物质的吸收，从而强化记忆力。但是现阶段的实验药品有强烈的副作用——部分脑血管的扩张极有可能造成其他血管受到压缩，最终导致患者神经失调，成为植物人。此外，实验药品作用的范围也极为有限，扩张的脑血管也只能让部分记忆得到强化，强化的范围恐怕只有老教授可以说得清楚了。

他觉得自己已出现阿尔兹海默症症状，恐无力继续领导团队。故选择以这样一种方式为研究团队争取一份宝贵的实验数据。警方后来通过老教授的远亲证实了他关于家族遗传病史的说法。

而为什么会选择在那家咖啡店了结余生，他说那里原来是一家甜品店，离X大很近，他读书时经常去那里，现在虽然换成了咖啡店，但仍保留了原来的习惯。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街道对面的X大，他说，X大是梦开始的地方。

B

太阳挂在街头的上方，为世界留下最后的温暖。恰好起风了，轻快的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余晖拉长了她的影子。我和她肩并肩走着，她哼着一首欢快的小调，是很熟悉的旋律，但我忘了名字。夕阳在她的脸上撒上红晕，我偷偷侧眼看去，却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的脸上好像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又没有。总而言之，她今天过得应该还不赖吧？

突然，她小跑到我的前面，转过身停下，直视着我。迎面吹来的风依稀夹杂着她头发的味道。

“吻我。”她说。我愣了一下。她轻笑一声，突然靠过来，亲了我一下。我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她亲的是嘴唇还是脸颊，准确来说，还没能理解她那两个字的含义，一切便结束了。

待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她正缓缓向街的尽头走去，“别以为我是那种随便的人！”她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拳头，“今天我过得很开心……希望今天会成为你难忘的回忆。”

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像是看到某种可预料的未来。我迎着对面的风，大声喊道：“你之前问我是否会忘记今天，不会！绝对不会！我愿与时间搏斗，与命运抗争！只要我尚能思考，不，尚能活着，我都绝不会忘记。因为今天，和你，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但所有的话都被风吹散在空中，她不曾听到，也永远不会听到了。她只是继续向街的尽头走去，走过这空寂的街道，走到那命运的十字路口。

我拼命地向前奔跑，但还是慢了。当她穿过路口时，一个疲劳驾驶的卡车司机在打瞌睡;会忽视眼前的红灯;她会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摔破一家甜品店的玻璃;而我，只能目睹她回到那家熟悉的甜品店，回到那窗边的位置，然后死去。空留下街上路人的尖叫。

我抱着她的尸体，却感受不到残留的温度;我想放声大哭，喉头却似乎被堵住;我渐渐听不清楚路人的声音，空气中的血腥味缓慢散去，眼前开始弥漫着些许白光，街道的尽头渐渐破碎。

一切都消失了：她、街上的路人、玻璃碎片、街道、甜品店，除了那个靠窗的位置。但是，桌子却变成由半圆和方形拼凑起来的古怪样子，原来的长沙发则换成了单人木椅——看起来像是某种咖啡店的样式。单人椅上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的老男人。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咖啡杯放在半圆形和方形的交界处。奇怪的事发生了，位于方形桌子的咖啡杯变成了透明的杯子，就像之前我在这家甜品店见过的那种玻璃杯。不知为何，这个老人对我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我不由自主地坐到他的对面。他的脸我很熟悉，像是某个相识已久的故人。可他是谁？我完全没有印象。

他咳了一下，开始说话：“首先，如果你可以听到这段话，那么恭喜你，你现在还活着。呵呵，也不枉我重复这么多次试验来加深记忆了……”他的话我完全没懂，我尝试着打断他，可他还是在自言自语，“无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和我都有着相同的渴望与悔恨，都永远无法在那一天留住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现在，我的记忆开始模糊，可我却无能为力。于是我便以这种方式维系最后的约定……那个我甚至无法许诺的约定，却成了我和她唯一留下的关联。而你，便是为此存在。”

“你所经历的，是在‘记忆中那一天发生的事而非那一天发生的事。”

“人的‘记忆本来会收到‘期待的影响，但是由于‘理性的存在，可以使‘记忆与‘过去发生的事实统一，而与‘期待过去发生的事实区别。现在，‘理性已开始衰落，‘记忆将不可逆转地朝着你的主观意愿发展。譬如，我在那一天坐过摩天轮后没有向她做出任何行动，就算她亲了我，我分明已经感受到了什么……可而我选择当一名懦夫，我做出了最坏的决定。如果是你，应该会有不同吧，这也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似乎与我的记忆有所相同，却又有所不同。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起。

“‘理性的产生与大脑皮层部分区域的活跃有关，但讽刺的是，我所做出来的药物在强化负责‘记忆的大脑皮层区域的同时又会抑制负责‘理性的大脑皮层区域。这就像是个诅咒，不是吗？换言之，当‘理性完全消失的时候，也就是‘记忆完全固定的时候，最后也是脑死亡的时候。在那时，‘期待过去发生的事实会替代‘记忆本身。”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个奇特的空杯子，“这是我准备的观察装置，草莓牛奶作为那一天‘记忆的开始，是重复记忆最多的物品，也就是印象最深的物品。你看着这个杯子，出现越多的草莓牛奶就说明‘期待影响‘记忆越深。”

我看着杯子确实出现了一些粉红色的液体，总体不是很多，但是液面忽上忽下。

“呼，该说的我都说了，能听多少是未来的我的事了。”之后，他便陷入了沉默。

我依稀听懂了他的意思。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么我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他记忆的复制？而且还是假的？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这一天又有什么意义？我的未来又会怎样？

突然，他又咳嗽了一声，只是这声咳嗽远比最初那声疲惫，犹如风中残烛，“如果什么时候你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疑惑，也请你一定坚强地继续走下去。”他缓缓地说着，又咳了一声，声音更微弱了，“其实我也知道这种做法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梦继续做下去罢了;因为除了梦，我已一无所有。”

“为了继续把梦做下去吗？”我默默念道，眼前浮现出她的容貌、她的笑容、她的动作，她的一切。

“继续吧，直到时间的尽头。”他说。

“直到时间的尽头。”我说。

杯中的液体融为一滴，在杯壁上划出熟悉的轨迹。

尾 声

老教授的大脑，根据遗书上的意愿，被作为科学研究的资料保留下来，存放在营养槽中。无数的仪器记录下密密麻麻的數据，成了宝贵的资料。

未来的某一天，科学家发明出能依靠数据还原记忆场景的机器。但当他们测试D-0001时，却发现大部分的数据只能形成乱码，只有最后的一小段数据可以顺利读取：

女孩坐在桌边，看起来很烦躁，像是在等谁，玻璃杯中的饮料都喝完了。这时候一位服务员主动走过来帮女孩续杯，那是一种粉红色的液体。女孩看到服务员时开心地笑了，原来她等的人就是他呀。

男孩和女孩走在一起，他们像是在吃什么东西，男孩吃的是绿色的，女孩吃的是粉红色的，看起来吃得很开心。

男孩和女孩坐在一间好像在移动的小房子里，男孩对女孩说了什么很打动女孩的话，女孩流泪了。

男孩和女孩肩并肩走在一起，这次他们手拉着手，脸上洋溢着笑容。太阳高高挂着，男孩和女孩一起沿着街，走向尽头……

【责任编辑：曹凌艳】

小雪说文

本期上刊的作品《食梦者》讲述了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教授为记住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服下尚在试验阶段的药物，将自己留在了最想留住的美丽梦境里。这让小雪想起多年以前（嗯，好像暴露年龄了）看过的一部叫《脑海中的橡皮擦》的韩国电影（天可怜见小雪那颗当时碎了一地的少女玻璃心呀……）。是的，如果生命中最美好、最值得珍藏的记忆慢慢逝去，那生命的意义之于我们，还存在吗？

从科幻设定上来讲，这篇作品并没有很“燃”，但是，小作者陈伟烨比较成功地做到了让科幻设定始终为故事服务，而不是一味地开脑洞，这是值得大家借鉴的。其次，小说最出色之处是B部分中的一系列细腻而富有情感的情境描写，相比之下，A部分的语言倒是显得有些逊色了，但A、B两部分的相互呼应还是处理得不错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仔细读读看，找找优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