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银行的二度试水

姚心璐

区块链的出现，对银行意味着什么？

起初，银行也未必清楚，他们听到了两种对立的声音：悲观者认为，区块链具有强烈的去中介、去中心化特质，将彻底颠覆银行业态，会由未来的“新物种”取而代之；乐观者认为，区块链的第一项应用就是比特币，技术带有天然的金融属性，恰与金融机构适配。

无论哪一种说法，都驱使银行尽早接触这项新技术。“如果是颠覆性的，我们率先研究，以便及时考虑应对策略；如果对银行有帮助，起步早对业务发展也是利好。” 浙商银行科技部需求设计中心总助臧铖这样解释研究区块链的动机。

多位区块链的业内人士告诉《21CBR》记者，对待区块链技术，银行业起步最早，态度也最积极。这一次，银行要做新技术的“领跑者”。

小试牛刀

就银行业率先入局区块链，区块链技术提供商趣链科技CTO李启雷的评论，多少有着“前车之鉴”的意味。

“很多银行的领导在交流时坦言，过去十年，他们忽略了互联网技术对于银行主营业务的威胁，起初以为互联网只是一个网站、一个App而已，结果对银行的个人金融业务带来巨大冲击。因此，区块链技术出现后，即便不确定影响究竟为何，银行仍然决定先参与。”

自创立伊始，趣链陆续承接了多家银行的区块链项目，包括浙商银行的移动数字汇票和应收账款链、农业银行“e贷链”、银联和光大银行POS电子签购单系统等。

在李启雷看来，银行是理想的合作伙伴，他分析说，银行看重技术的安全性和可靠性，“需要一个高度安全、高度稳定的系统”，利于有核心技术的团队；价格敏感度低，“只要IT成本、软硬件价格不是天价，价格对银行不是一个大的障碍”。

浙商银行正是趣链的第一个合作伙伴。

2016年初，臧铖和两个同事一起，开始探索区块链在银行业务上的应用。当时，技术团队对区块链应用的经验基本是白纸一张，“大家工作排一排，选择时间合适的人就组团队了，本身是一个探索性的项目，也没说要立个军令状”，他回忆说。

3人小组试水第一个项目，必须要考虑两方面的因素：一是利用区块链的特性，比如去中心化、去信任化；二是投入少，暂时不用业务团队参与。他们首先看中的业务就是涉及清算功能的移动数字汇票，臧铖解释说，区块链的特征，天然具有清算的性质，且移动数字汇票业务逻辑较简单，无需牵涉业务部门。

但是，将区块链技术应用在银行业务，必须完成三个层面的架构：最基础的是底层技术，备选技术包括比特币底层技术和以太坊、IBM Fabric，这涉及联盟链或公有链的选择，进而决定共识算法、节点权限、系统性能等内容；中间层是银行的技术系统，就业务需求进行针对性的系统开发；再次是业务层，要有业务团队的参与，逐项加入业务所需的功能。

臧铖团队主要负责中间层工作，但是，底层技术合作方必不可少。趣链的中选，固然因为同在杭州，地理相邻，价格也适中，可选范围少也是客观因素，臧铖回忆说：“我们希望找一家长期的合作伙伴，2016年时，从事区块链底层技术的公司不多，我们找了两家，一家明显想做一锤子买卖，我们看好趣链的技术实力，对方也有持续合作的意愿。”

趣链的创始团队脱胎于浙江大学区块链实验室，技术的自信来自其独有的Hyperchain区块链底层平台。该平台采用团队自主研发的“RBFT算法”，这与时下最流行的联盟链“PBFT算法”系出同门，可解决常见于公有链中的耗能大、性能差、安全性低等问题，提高区块链在企业级应用上的可行性。

李启雷将RBFT称为基于PBFT改良的一种算法，“以安全性来举例，PBFT有一个名为‘检查点的机制，在一定的时间点，才去检查达成共识的交易是否能写入账本，如果在两次检查之间，数据发生崩溃或者失效，交易就会出状况；RBFT的优化在于，經过共识的交易数据，会实时被记账并确认为最终状态，防止崩溃现象的发生。”

当时，研发出“理论上很厉害”的底层技术后，趣链需要一个实际的项目，以验证技术的可用性，臧铖团队的首个区块链项目，也是新技术的一次试水。一方希望检验技术，一方要小成本实验，两家一拍即合。

2016年9月，双方正式合作，4个月后，第一个移动数字汇票业务上线。2017年1月3日，一位顾客在杭州百脑汇通过移动数字汇票App，在一商户处购买了1600元的数码产品，实现了该项目的首笔交易。

这个实验性的小项目，操作相当谨慎。臧铖解释说，数字汇票的形式近似传统汇票，收到汇票的商户可选择持有到期兑付或将其转让，具有再融资的功能，为稳妥起见，浙商银行在该项目中并未提供融资功能，而是采用全额保证金扣除的机制。“举例来说，客户要签发价值1万元的汇票，他的账户会冻结1万元，持票人兑付汇票，1万元即被扣除，全程不涉及融资、杠杆问题。” 臧铖解释说。

他秉持的原则就是，“不能一下子走太多”，要控制风险，也要符合监管。

应收账款上链

移动数字汇票业务只是个实验项目，却生逢其时。

2017年初，沉寂许久的比特币开启新一轮暴涨，区块链的热度随之升高，“浙商银行推出区块链项目”的行业关注度，开始水涨船高。

李启雷回忆说，数字汇票的落地，验证了区块链技术的可用性，相当于为银行树立了一个应用标杆，经过半年有余的压力测试，未出现安全性风险和稳定性问题，浙商银行内部肯定了项目的价值，但是，作为同城支票类的工具，数字汇票业务形成网络化协作效应的难度很大，限制了区块链能力的发挥。

“一开始曾有预期，希望同业的其他银行或金融机构接入进来，后来发现，项目对合作方缺乏足够的吸引力。”一位知情人士告诉《21CBR》记者，一个客观因素在于，其他机构对于由浙商银行主导区块链的创新业务，本身持有保留态度，更希望自己能有主导权。

于是，技术团队开始思考更实用的项目，业务部门对区块链也开始来了兴致，部门间的合作首个成果就是“应收款链”。

应收账款是供应链金融中常见的一个财务类目，其产生的现金收支的时间差，直接导致上游供应商现金流吃紧，化解企业资金压力的常规办法，即是将应收款进行质押再融资，这是供应链金融的一项重要业务，但是，金融机构面临着账单不实的风险，这限制了业务的开展。而低成本地提升“可信度”，恰好是区块链技术的长处。

2017年8月上线的应收款链，就运用区块链技术中“秘钥”方法，当经过认证的企业完成应收款记账时，基于RBFT算法，该信息将被实时记录确权，并形成最终状态，排除人为篡改、伪造以及数据坍塌失效的可能性。此前，供应链金融中存在一个长期痛点在于，应收账款单据的真伪难以判断，通常要由链条上的核心企业提供背书才能认可，大量缺少背书的中小企业账单难以获得再融资；在区块链技术下，只要账单上链，无需背书即可认定为真。

此外，应收款链可实现支付的自动执行。基于区块链智能合约技术，应收账款的各类交易将按约定规则，到期自动、无条件地执行履约操作，不再依赖于人工操作，更加便捷，也减少了可能出现的误差和风险。

相比较数字汇票，应收款链不再是独立的实验品，可与其他业务配合，构建一个产品组合。臧铖告诉《21CBR》记者，“单个项目只能解决确权和支付事宜，客户如果打算以应收账款再融资，可以采用一款‘涌金池的票据产品，进行质押。”

“涌金池”是浙商银行于2014年推出的票据融资业务，能将不同品种、期限和金额的所有票据打包“入池”，向银行进行整体质押，生成相应的“池融资额度”，额度可用于开具纸质、电子承兑汇票或者提供短期贷款。2016年升级的3.0版本，开始支持电子票据，实现了纸质票据与电子票据的打通。

在浙商银行，以“超威动力”为核心企业的供应链资金运转，成为一个“应收款链”和“涌金池”相结合用的典型案例。借助区块链平台，超威向供应商签发承兑应收款，确保其信息上链；并以超威为核心，设立涌金票据池，该公司签发的所有商票、电子票据可生成额度，然后由浙商银行进行保兑。

超威的供应商在收到由浙商保兑的应收款后，可将其在“涌金池”质押或转让给银行，获得融资款项，提高企业的现金流动性，降低融资成本。浙商银行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3月，超威已通过平台签发应收款3.76亿元，向浙商融资2.8亿元。

上线4个月，应收款链即签约100多家企业，业务的累计发生额约30亿元，融资余额25亿元。据臧铖透露，随着平台的迭代升级，将引入涉及供应链的更多票据产品，添加“账单通”“订单通”以及支持ABS（资产证券化）等新功能。

在臧铖看来，应收款链的意义，不只是“用到区块链”，更推动了银行的业务，拓展了大客户，“相对大银行，浙商银行的规模相对小，供应链上的核心企业通常为大型企业，以前我们很难向他们营销，应收款链的工具有助于缓解供应链上游企业的融资问题，利好核心企业，他们及其供应商就愿意与我们合作。”

多家银行均将“供应链金融”视作区块链技术最有落地价值、最有可操作性的应用场景。

最热的场景

巧合的是，多家银行均将“供应链金融”视作区块链技术最有落地价值、最有可操作性的应用场景。一位业内人士对《21CBR》记者开玩笑说：“区块链和供应链，都有个‘链字，可知两者是多么匹配了。”

2017年开始，农业银行推出的区块链涉农电商融资产品“e贷链”、中信银行和民生银行联手打造的区块链国内信用证项目，华夏银行与腾讯联手研发的区块链平台，均从不同角度纷纷切入供应链金融的场景。

以信用证业务为例，这是银行应买方企业申请，向供应商企业出具一种付款承诺，信用证融资是一款重要的供应链金融产品，中行和民生联手的信用证项目，提高了信用证的传输效率和安全性。

2017年8月，农业银行推出的“e贷链”，则是专门面向“三农”客户提供的电商供应链融资产品，其基于区块链技术，生成新型的数字票据，在此票据基础上，进一步向涉农的电商提供融资服务。趣链同时也是“e贷链”的底层技术服务商。

一位知情者透露说，2016年下半年，农业银行首先选择与IBM合作，后者的Fabric超级账本社区，是世界上最著名、最流行的开源联盟链方案之一，只是，当时的Fabric0.6版本，受限于节点负担过重的算法设计，在企业级应用的安全性、业务隔离、可维护性上均存在瑕疵，经过3个月的测试，核心功能无法达到银行级的要求，农行不得不招募新的合作者，转向寻找区块链创业团队。

共有十来家创业公司前来竞标，有四家进入评测阶段。“在农行总行指定的硬件、网络环境下，就指定的業务场景，运行高负载的交易处理和POC测试，最后达到性能要求的，幸存下来的只有趣链一家。”李启雷说，迄今为止，趣链已成为农行、工商、浙商、光大、北京和兴业等多家银行的区块链底层技术合作方。

与银行多有往来的李启雷认定，供应链金融是区块链技术在一两年内最实用的落地场景，“有些场景从技术上看是合适的，暂时无法大规模应用。”他以清算业务举例说，“在国内，央行体系的清结算效率非常高，无需再加入区块链的分布式系统；涉及跨境业务，银行内部的跨境清算无可厚非，一旦跨银行、跨机构，涉及监管、牌照等非技术因素，短期很难推动。”

供应链金融方向的应用，甚至为腾讯所看好，“我们区块链团队今年的重点场景，就是打造供应链金融平台，将其做深做透。”在4月的“互联网+”数字峰会上，腾讯区块链业务总经理蔡弋戈表示。

腾讯推出的“区块链开放平台BaaS”，与趣链的Hyperchain、IBM的Fabric的角色类似，属于底层技术服务。据蔡弋戈介绍，腾讯在区块链技术上，拥有一套基于BFT-RAFT算法改进的、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底层算法，目前在接入四个完整节点时，可实现每秒2.5万TPS的计算性能，该平台将在AMS（资产登记审核网关）、应收账款账本和ABS云三个领域，为银行等金融机构提供服务。

蔡弋戈告诉《21CBR》记者，腾讯的供应链金融平台已和多家银行签署合作协议，“第一批种子银行正在具体对接业务流程，不久即会推出”。

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区块链或能实现更有影响力的应用。有银行业人士向《21CBR》记者表示，以区块链技术增加同业业务间的可信度，将是一个很有前景的方向，“当银行间有业务往来，有些支付场景，由人民银行、银联等可信第三方来记录或者公证，但是，只是银行间双方合作，资金流水的数据就有篡改的隐患，业内已出现过这种隐患导致的纠纷”。

然而，推动同业联盟性质的区块链技术平台，并非单独一家银行所能主导，而有赖于多家银行的共同合作，只有多家具备影响力的银行共同发起，该项工作才能启动，而目前业内并未有类似的计划。

让银行业稍感安心的是，现阶段的区块链技术，主流意见尚处于“非常不成熟的状态”，且大量研究集中在联盟链方向，相对于比特币、以太坊等公有链所代表的绝对“去中心化”，联盟链更近乎“多中心化”，该方向适合企业级应用，并不存在颠覆行业的可能性。

“如果说颠覆性的技术，我个人更支持人工智能，”臧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