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蛛网般的电线拦截了视线,我的目光无法与苍穹对话。胡同还在以曲线和斜角匍匐前行。阳光白花花地爬在水泥地上,也刺进我的脸,其前锋直抵神经中枢,尾部则淌成汗花。
阜成门内,西三条21号。我念叨着这个地方,仿佛一个游击队员,在纵横交错的胡同部落里苦苦寻觅。不时突突地追上来一辆电动车,或者迎面扭秧歌般过来一部小汽车。间或有收破烂的蹬着三轮车在哪儿吆喝。想不到当年的贫民聚集地,迄今保留着旧时面貌。只是,那个蜗居胡同里写《纪念刘和珍君》《死地》《可惨与可笑》的先生,再不会行色匆匆出现在这狭仄的地方。
猛然发现右侧闪出一个院落,悬挂着“北京鲁迅博物馆”的牌匾。门口,有先生的照片,墨凝似的胡须,永远严峻凛冽的目光。遗憾的是,工作人员告知,今日周一,闭馆。我一时无措,却不肯立即转身离去,久久伫立在原地,希冀有回旋的余地。
奇迹没有发生。
我只能守着一条残留着旧光阴的胡同。市声起起落落。阳光准确地扑落在那个三开间的四合院里。1924年5月至1926年8月,绍兴人鲁迅携母亲及名义夫人朱安在这个幽静的小院里度过了一段“北漂”岁月。春天是最闹的时候,丁香、黄刺梅、碧桃、榆叶梅招蜂引蝶,暗夜、白昼满满飘着馨香。先生的眼睛自然看见这人间的妩媚,先生的眼睛更看见了丑恶和不平。一篇篇檄文,在客厅后的“老虎尾巴”里诞生;一支支投枪,从西三条胡同射出。白花花的日光,多么像激流过后的静水,留着抗争的痕迹。
鲁迅先生是于九十二年前的夏天搬进西三条的。自从与周作人夫妇交恶后,先生访遍各种胡同,以其当时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只能选择这个人力车夫、赶骡子车的苦力杂居的小胡同里。鲁迅花了半年工夫,从房屋设计到请工匠,甚至到配置玻璃,无不亲力亲为,终于拾掇出一个简陋但可以挡风遮雨的小小港湾。那段时日,北京城风雨如晦,女师大事件、五卅惨案、“三一八”惨案接踵而至,殷红的血流淌于街头,刺目惊心。西三条胡同尽头的那盏油灯萤火如豆,先生拍案而起,鲜明地指出:“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出更大的利息。”
我徜徉于胡同之中,猜想着那四合院里的往事。幽暗的历史天空下,隐现着先生佝偻的背影,周老夫人慈祥的面容,还有朱安沉静如潭的目光。没有谁去劝阻先生冒险的口诛笔伐,只要先生痛快,老夫人和朱安没有一句怨言。先生守着陋室,解析着旧中国的病,给国民们开着药方。夹杂于人流中,也没有什么人去更多地关注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他们也决计不会想到,这个男子鹰一般的眼睛迄今令人如同芒刺在背。
西三条的四季像一页一页的书,翻过去。过往的人像一页一页的书,翻过去。我,也是一页书里的某个字词,翻过去。
先生的目光,在胡同里构成曲线和斜角,继续阅读人间。
二
最不愿意看到菜市口,它容易使人想起一些萎缩的历史情节。“戊戌六君子”便是在这里上演了其生命的绝唱。
却终究绕不过菜市口。浏阳会馆与它比邻而坐,不过咫尺。凭吊谭嗣同,此二者,都是主角。
顶着骄阳,前往寻觅浏阳会馆,一口气冲进了烂缦胡同里。盯着一扇红漆木门兀自呆了半晌。清同治四年(1865年)二月十三日,谭嗣同在宣武门外的烂缦胡同出生。这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地处菜市口十字路口西南角,曾经聚集着湖南会馆、汉中会馆、湘江会馆、东莞会馆、常熟会馆等,堪称“会馆胡同”。我觉得实在蹊跷,如何就直奔了这儿呢?阳光仿佛被巨大的镜子折射回来,生生地切割着眼睛。我走在密密的电线和网线交织的空间里,搜寻着老旧的建筑,希冀捕捉到一个奇男子留在烂缦胡同里的足迹。我一无所获。
北口,右转,看见又一扇红漆门上挂着“南半截胡同”字样,猜想浏阳会馆就在附近。据《京师坊巷志稿》和《顺天府志》记载,浏阳会馆位于库堆胡同,该胡同在北半截胡同和南半截胡同中间部位斜出,民国时期,库堆胡同并入北半截胡同。百年不长,变迁已是翻天覆地。
不远处的土坡上,一座落寞的四合院孤寂地俯瞰车流人流,红墙灰瓦,门墩上犹如布满斑斑血迹。周围的建筑已被拆除,唯有这座院落突兀地蹲在那儿,似乎痴心等待那位奇男子归来。
坡下树木蓬勃,坡上老建筑缄默。一个男子静坐于门前的竹椅上,任凭我走近那扇朱漆大门。我瞥见那门牌号:北半截胡同41号。一侧,一块“谭嗣同故居”的牌子陈旧不堪。灰色鱼鳞瓦上,野草摇曳。门敞开着,门洞上端残留着木架构,颇似进入一口废弃的矿井。有谁还记得,1898年那些风云际会、云诡波谲的动荡日子,一位叫谭嗣同的浏阳人以此为栖身地,为变法而疾呼奔走,甚至不惜抛下头颅,渴望换来一个国家的强盛。我抚摸着粗糙的门,仿佛抚摸着历史老人的脸,一种疼痛烟雾一般弥散开来。
其实,浏阳会馆与谭家有着不解之缘。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与同乡见湖南会馆不敷使用,便就近购得官房一座,作为湖南会馆公产,不久命名“浏阳会馆”,谭继洵还兴致勃勃地题写了门匾。1874年,升迁为户部员外郎的谭继洵率全家入住会馆,谭嗣同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左右的快乐时光。读书,戏蝶,抚琴,对弈。少年的心像一块肥沃的土地,滋长着自然科学的植物。终于,有一天,这些植物随着春风生机勃勃,并发出呐喊:“器既变,道安得独不变?”
已经无法想象一百多年前的情景。那时,会馆由前后两个相连的跨院和一个侧跨院组成,有房屋三十间,占地约八百平方米。而今,里面到处是低矮的平房,通道狭窄,令几棵树努力朝天空扯着脖子疯长。空调机发出低沉的嘶鸣声。我一怔,情不自禁想起那个高呼“君主不替民办事,可更换之”的奇男子,他的泣血哀号,怕是走不出菜市口。
偶遇居民,對方竟然目不斜视,对我的唐突波澜不惊。我猜想一定还有来自各地的凭吊者走进了这里。可供活动的空间实在有限。我打量着青砖砌成的墙面,张望那几乎与电线接吻的灰瓦,发呆,遐想,这是我此刻的生活状态。
寄身浏阳会馆的谭嗣同却没有我的闲情。他有太多的政务要处理,他有太多的疑难杂症要把脉,他有太多的理想要付诸行动。书、剑、琴,是谭嗣同的知音。他将自己的住处起名为“莽苍苍斋”,自书一对联道:“家无儋石,气雄万夫。”后来听从康有为之劝,改写成“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家国天下,是其终极理想,任何风雨也挡不住一只鸿鹄的飞翔。
仿佛,他依旧在窗边写着书信和诗文。仿佛,他依旧和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商讨国策民生,纵横天下,勾画蓝图。菜市口成为变法维新志士们的云集之地,他们渴望激活一个王朝的死水。以菜市口为中心,谭嗣同居住于其西南,康广仁、刘光第、杨锐居住于其东南,林旭居住于其西北,杨深秀居住于其东北,方圆不出一公里。这其中是否暗藏着某种谶言般的天机,已经不得而知。菜市口是出发地,也是终结地。生与死,不过咫尺间。
大杂院里的午时真寂静。有一种活在老北京的感觉。耳际偶尔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瞬间恢复了安静。
变法失败后,谭嗣同拒绝出逃,安静地等候在浏阳会馆,等待死神来临。那么多理想,废科举、兴学校、开矿藏、修铁路、办工厂、改官制,瞬息之间化为乌有,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谭嗣同怀抱着热血和理想,在朝阳升起时泰然入狱。
安静,需要定力,甚至牺牲。我触摸着斑驳的墙身,独自聆听一声声蝉鸣。
三
上斜街几乎裸露着身体任凭烈日炙烤。蝉躲在某处林荫间漫不经心地叫唤。街景似乎滞后于京城的发展足有半个世纪。
我与自己的影子晃过整条街道,却没有寻觅到龚自珍故居的一丝呼吸。向檐下几位唠嗑的老人打听,他们尴尬地道,我们是来接孩子的,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这才注意,斜对面,坐落着一所小学。心弦一颤,怀念起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吟诵“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旧光阴。
只能凭直觉拐进一条古色古香的巷子。不时掠过老建筑,厚实的青砖,鳞片优美的瓦,寂寞而不苟言笑的围墙。我臆想,龚自珍流寓京城时,也会驮着满身阳光,叹一声赤日炎炎似火烧。当然,也叹息乱纷纷的朝政,忧虑鸦片荼毒着国民。不觉间涌入人流,被叫卖声惊醒,此处,竟是校场五条巷,一时囧了,自己南辕北辙了。
无奈,干脆笨人笨办法,重新走回上斜街入口。经一中年男子指点,方才发现,右侧,不远处的数级台阶处,墙壁上钉着一块毫不起眼的牌子,上书“龚自珍故居”。一扇狭小的门蹲在那儿,露出一条仅容两人并肩的巷子。我不敢相信,一位大名鼎鼎的诗人,其居住地怎是如此地不堪?!
我没有急于入内,而是兜了半圈,希望找到一个更合适的门户。然而,我失望了。
弯腰跨上青石台阶,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往事浓缩成阴影,匍匐于台阶的局部位置。独自行走于巷间,被那些构图杂乱无章的电线割断视线,或者被闲置于檐下的沙发及其他杂物阻拦遐想。我分明置身于一座荒凉的小村庄,绝非一代思想家曾经栖身的宅院。渐渐回过神来,龚自珍的故居,已经被岁月裂变为多家居住的大杂院。
没有遇见任何人。唯有爬山虎可以与我对话,那浓绿的语言,随时要滴落下来。当初龚自珍对科举考试屡败屡战时,情势也是如此,烈焰熊熊,不惧名落孙山。将近而立之年,他才侥幸以举人身份挑选为内阁中书,开始与典籍、档案打交道的日子。位卑未敢忘忧国。龚自珍以诗文为武器,主张“更法”“改图”,抵御外来侵略,文字充满爱国激情,被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天下人人识君,却终无用武之地。龚自珍蜗居一隅,守着一盏孤灯,最终明白,离开,是最佳的选择。
在我的概念中,京城似乎从来只是龚自珍的驿站,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北漂”青年。埋身于书库里,龚自珍像一条饥饿的蚕,尽情将典籍当作桑叶。在参加《大清一统志》的编撰后,他写出了颇有分量的《西域置行省议》。十年潜读,近不惑之年的龚自珍经过六次会试,终于成为一名进士,可惜的是,其殿试时的那篇《御试安边抚远疏》过于直陈无隐,让某些尸位素餐的当权者如坐针毡,龚自珍未能进入翰林院,依旧在内阁中书位置上原地踏步。曾经沧海,浮云遮望,忧国忧民的诗人看穿了这肮脏虚伪的王朝,索性放马纵蹄,更加抨击时弊,揭露那些面具后面的丑陋真相。他不能不看到隐忧:“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他批评鼠目寸光者道:“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他的内心世界浸满苍凉,仰天空惆怅:“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道光十九年(1839年)春,身心疲惫的龚自珍辞官南归。
阳光穿透槐树叶片。我怀疑飞檐的烟火色也是拜烈日所赐。昔日的主人早已一叶扁舟回了江南,此地空余旧址。再声名鹊起的弄潮儿,也挡不住岁月刀刃的锋利,何况,我仅仅是一个渺如尘埃的过客,只能无助地轻手轻脚走过来,复又走过去。
我一一辨析着院里的老房子,猜度到底哪一栋真正属于龚自珍。没有谁为我解密。趴在一个色彩斑驳的木窗口,我犹如一位诡秘的偷窥者。我偷窥到了万马齐喑的晚清,偷窥到一位忧国者无奈地写着《己亥杂诗》,给自己的良心找到一个出口。
别离帝都后,龚自珍一心一意地做着教书匠,先是执鞭于丹阳云阳书院,再兼任杭州紫阳书院讲席,江浙的旖旎风光和书香渐渐愈合了诗人的伤口。如果顺风顺水地活下去该多好,遗憾的是时势没有给龚自珍更多的机会,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夏末,面对如火如荼的禁烟运动,他慨当以慷,做好奔赴上海参加抗击侵略者的斗争,岂知,不久后,突发暴病而撒手人寰。
一切,包括阳光,忽然变得如此乱纷纷。老屋顾自平静,毕竟,它还将在上斜街烟熏火燎地生活下去。
我摸着那块“龚自珍故居”的牌子,无语,灼烫。也许,有诗人的那句“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便已足够。
作者简介:彭文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國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纯粹风景》《惊尘疏影》《城市游泳》《沿着铁路散步》《一个叫彭家园的村庄》《岁月之刀原来如此锋利》《储蓄阳光》等多部散文集。曾获全国第七届、第八届铁路文学奖。多篇作品被转载或入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