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

2018-05-23 11:11董玉涛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耿老韩辅导站

董玉涛

立春已经过了十多天,辽东还是寒风刺骨。什么“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那是人家关里,中原一带的谚语。老韩每天早晨都沿着河边的马路边走,想起“打春别欢喜,还有四十冷天”的老话,应该是辽东人总结的。从家里出来,走到河西头的二号桥,就转身往回走。来回正好一个小时。他速度不快不慢,锻炼身体也保持着以往一直的风格:稳重沉着,若有所思,面无表情。

道路的栏杆下面,就是本县的母亲河——沙河。石头垒成的护坡,再斜下去是河床。冰还没有化尽,老韩扭头看看融化得乱七八糟的残冰,一会儿觉得脖子有点疼,就朝前看着走。他虽然只有一米六八的身高,但身体壮实,精气神很足。自己觉得还在中年的状态,不老,但国家政策就这样,到了六十周岁就得退休。

离开统战部长的职位半年多了,但人们见了他还是叫韩部长。听人家还叫韩部长,他心里半酸半甜。甜的是,自己还受尊重,享受着在位时的称呼;酸的是空有部长的称呼,却再没有以往的权势。老韩外貌确实比同龄人年轻,毛岁六十二,脸上没什么皱纹,只是鬓角藏了几丝白发,头顶稀疏了些。

走着走着,觉得热了,就解开了棉警服的扣子,敞开胸膛。棉警服是当刑警副大站长的女婿给的,虽然老韩不缺衣服,但他认为穿警服属于正宗,有别于普通百姓,穿着感觉好。他尤其爱一只手搂着衣服下摆走,眼睛看正前方,显得很威风。他的眼睛总爱眯着,让人看不清眼神的内容。

走到一半的路途,向右扭头,不到一百米外,正好是县政府广场。广场上晨练的人们早已经到了,练太极拳的,踢毽子的,跳绳的,分成几伙,大概有六七十人。练太极拳的人最多,占据在广场中央,三十多人排开阵型,伴随着音乐,动作缓慢一致。老韩十几年前练过几天,但没时间没耐性,只学会了简化太极拳二十四式,杨氏四十八式学了一半就放弃了。领头打拳的是前教育局的副局长老耿,老熟人。当年老耿和老韩一起学的太极拳,老耿坚持下来了,退休后还当了县太极拳协会的秘书长。

老韩隔着七八十米远遥望老耿高大的身影打拳的姿势,心里竟泛出一点点莫名的滋味。什么滋味呢?说不清楚,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好像是缺憾的感觉。对了,是这个感觉,自己比老耿差哪?退休了也得参加社会活动,显示自己的存在,不能总闷在家里。

吃完了早餐,老韩破例没有看电视。七点半,十二频道的法治讲堂,他每天必看。他最爱看有个穿老式对襟衣服的教授叫柏华的,讲“明清御批奇案”。他从茶几的下格拿出县政府电话本,找到教育局这页。老耿接了电话,听老韩说,他也要加入太极队伍,很高兴,用虽然沙哑但很响的男中音说:“明天就来吧!”

老韩先准备行头。运动鞋有了,还得买运动服。太极队伍有统一的太极服,但现在还很冷,薄薄的太极服还不能穿出来,得穿厚的运动服,或者棉服。老韩让老伴领自己去买了一套厚的灰色运动服。老伴也很高兴,说:“听够了你在家唉声叹气了。”

老韩来到政府广场,可能没到时辰,老耿的队伍还没开始打拳,站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唠嗑。老耿连忙把老韩向大家做介绍,当然重点介绍的是老韩是统战部长退休的,老韩能感觉到大家尊敬的目光。

站员们多是五六十岁的,女多男少。现在一些群众自发的文体活动,总是女多男少。街舞,扭秧歌,更是这样。准备打拳,开始站队了,老耿让老韩站在中间,前后左右都能看见别人,也好随上去。

跟着练了一个月,老韩的二十四式熟练了,四十二式也学会了。说是熟练了,学会了,其实就是做个大概动作,还很不规范。但他很喜欢太极拳:绵里藏针,蓄劲待发,行步如猫,欲进先退,不露锋芒。当今官场,社会,都得这样,才能如鱼得水。

他知道了县太极拳协会下属有九个站,政府广场的队伍叫“政府辅导站”,协会的会长、三个副会长、秘书长、两个副秘书长,一共七个领导,平时都分散在各站里。

星期六,老韓的女儿和女婿回家了,带来几包海鲜和蔬菜。老韩找出了一瓶二十多年的老酒。照例自己用一两的小杯,给女婿二两半的大杯。以往都是一瓶酒自己喝三两,女婿喝七两。老伴告诉女儿女婿爸爸最近参加了太极拳队伍的情况。女儿女婿也高兴,女婿还给岳父扒了一只虾爬子,让岳父多补营养,打拳有劲。老韩却有些沉闷,只喝了两小杯就离开饭桌,躺在自己的床上。

太极协会的会长是原来的赵副县长,接近八十岁了,隔三差五地出来,也不固定在一个分站打拳,来了也就是比划比划,象征性的。协会里的七个领导,两个是退休副科级以上干部,除了现任赵会长,再就是教育局耿副局长。自己和赵副县长级别一样高,都是副处级。所以,老韩想,等赵会长退了,自己应该继任。虽然太极协会是社团组织,没有什么级别,但怎么着,也是个组织机构,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当个太极协会会长,也算符合自己身份。要论打拳水平,自己肯定差远了。但他认为,会长,不必靠打拳好,比如赵副县长,靠的是威望,听说他每年都给太极协会拉来赞助,服装费,比赛的奖品,等等,基本靠赵副县长,还有老耿他们几位副会长,也拉过一些。自己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从统战部长的位置退休前,先后在乡镇、宣传部、组织部当副职,也有不少部下、同僚,关系不差什么。想到这老韩心情舒顺了些,一挺身坐起来,又回到饭桌,吃了半碗饭。

这以后,老韩开始和老耿打听太极协会的事儿,有意无意地提点建议,说说个人看法。有一天早晨,赵会长溜达到政府广场,老韩迎上去握手寒暄。赵会长虽然年近八十,但很有风度气质,戴眼镜,脸刮得白净,皱纹也不密实。看去也就七十岁。赵会长把老耿和老韩拉到队伍后面的台阶旁边,说:“老耿介绍你了,说你对太极协会的事很上心,所以,我提议增补你当副会长。”

老韩心里欢喜,嘴上却说:“我才来几天,打拳也不太好……”

“退休干部,在会里也得有相应的位置。”赵会长笑了,拍了拍老韩的肩膀。

“那我就不推辞了。但得拿点见面礼给会里。”

回到家,老韩又拿出电话簿,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电话要来一万元。一个是自己在宣传部时的下属,现在当乡长。另一个是旅游局副局长,也是当初自己提拔起来的。太极拳协会九个指导站,有会员一共二百六十七人,每人买一双太极鞋,不到一万元。剩余的一万多,给协会留用。

这见面礼有些分量,协会上上下下都对老韩高看一眼。一周后,协会班子开会,增补老韩为副会长。

每年太极协会都有一次比赛,日期在秋季,九月到十月间。这天早晨打拳完毕,老耿告诉老韩,上午九点,到县商业局三楼会议室开会,商量今年比赛的事。

和在职时不同,老韩早早就到了。会议室的椭圆形桌,对着门的中间位置,是第一位置,老韩先坐到第一位的椅子旁边的座位。一会儿,另七个协会领导,以及各辅导站的站长陆续来了。赵会长坐在中间,老韩、老耿分列左右,其他领导依次排开。站长们坐在对面,背朝着门。老耿主持,先说了今年比赛的钱不成问题,韩副会长已经给解决了。大家鼓掌,表示赞赏。副会长高健是商业局的人事科长,他给大家倒水,第一个当然给赵会长,第二个给老耿,第三个倒给老韩。老韩斜眼瞄了高健一下,心里不悦。

赵会长讲话,说今年的比赛与以往不同,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胜利八十年,我们要打出战胜国的气势,为国增光。

会议研究今年比赛的太极拳项目。去年是杨氏四十式拳和三十六式太极剑,今年就得换别的。这些话题老韩插不上嘴,只是默默听,觉得有点口渴,他也不喝高健倒的水,任杯里的水由温到凉。

一会儿就定下来,今年各个站的必选项目是杨氏四十二式拳,还有一个自选项目。

然后讨论邀请哪些领导,县里主管副县长,人大、政协有关副主任、副主席,工会领导,文体局领导,新闻媒体,等等,一一敲定。末了,赵会长扭頭说:“韩副会长,你也说两句?”

本来老韩说不出什么的,但他想,这是第一次在协会会议上正式露面,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环视椭圆形桌,缓缓说:“今年,意义更重大,要重视。要比出精神,比出水平,还有,注意团结。听说以往的评比打分,出现过矛盾。今年要避免,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他眯着的眼睛搜索着其他人的表情。赵会长还是微笑,老耿低头记录,高健身子后仰,脸朝天花板,似乎在闭目养神。老韩注意到,班子成员只有副会长老佟很认真地听,另几位有的面无表情地听,有的在喝水。老佟的儿子也在公安局刑警队,是老韩女婿的“手下”。九个站长,三男六女,也都是五六十岁,有认真听的,有咬耳朵说话的。

老韩说完了,老佟第一个鼓掌,另几人也有附和鼓掌的。

开完会才十点四十,老韩提议,去本城的“惠来春”用餐,他做东。赵会长和老耿骑自行车去;其余的人坐出租车,十分钟就到了。

老韩知道女婿在惠来春吃饭可以记账,所以今天他也要在太极协会班子和站长们面前,进一步显示一下实力。因为这些人基本都是花甲以上年龄,加之练太极的,都注重保养,所以没喝多少酒。吃完下楼结账,也就五百出头。老韩提前让女婿给老板打了电话,老韩在吧台说一声就可以走了。

走出饭店门口,赵会长拉着老韩的胳膊说:“协会就需要你这样有能力的做领导。”声音不大不小,老韩估计走在旁边的几个人都听见了。

晚上,老韩去了赵会长家。第二天,赵会长分别和几个副会长打了招呼,提议老韩为常务副会长。

县体育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建的,当时的位置在城里还偏西,现在早已是中心地带,挨着一线交通岗。老韩和协会几位领导一起走进体育馆的侧门,通过廊道,进了一个没有门的门洞,豁然开朗,四周一排排活动面板的座椅,大约有两千个座位。由上而下,下面是场地。虽然整体感觉破旧,但还算有模有样,地面还是地板的。赵会长带领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从座椅间的水泥台阶迈下,穿过铁栏杆,走到场地,他们的主席台就设在场地南端的边上。所谓主席台,是三张条桌并起来,上面铺了线毯。中间的位置放一个黑色的麦克风。老韩紧跟着赵会长,等赵会长在麦克风前面的座位落座,他紧挨着坐下。

赵会长略迟疑一下,说:“一会儿还有文体局黄局长,武协纪会长……”

老韩明白赵会长的意思,就起来向左边串了一个位置。其他人也就随意稀里哗啦地各自坐下,但都坐在离他们俩三两个座位的椅子上。

一会儿,老耿领着黄局长、纪会长在赵会长左右坐下。其实按规矩,黄局长应该坐中间,但赵会长是副县长退下来的,仍然是副处级待遇,还是高于正科级的局长,所以黄局长也得委屈点。

老耿是比赛的主持人,他为了行动方便,座位在主席台最末一位。他面前也有一只麦克风。九点整,老耿宣布:“今年秋季太极拳比赛仪式开始,首先请各站入场!”

九个站,伴随着“运动员进行曲”,穿着样式、色泽统一的太极服依次整齐地走进场地,面对主席台列成方阵。下来是赵会长讲话、黄局长讲话、纪会长致辞。

九点半,比赛开始。

为比赛打分的,除了太极协会的会长、副会长,还聘请了邻县的三位专业人员,总共十个人。老韩眼睛紧盯着各站的站长,努力辨认着开会那天,谁认真听他讲话,谁不在意。第一个上场的,是西城站。老韩看清楚了,站长是开会那天不听他讲话的许站长,女的,五十五岁左右,一米六五以上的个头,圆脸,风韵犹存。老韩倾身贴近左边的老佟,说了几句什么,老佟又扭头和左边的黄副会长说了几句。一会儿打分了,他仨同时给出了低分:9.50。这一来,西城站的总分被拉下来了,进不去前三名了。

接下来是东城站。老韩认出站长姓李,六十五六岁的男人,秃顶,对自己一直很恭敬。照方拿药,三人给出了9.98的高分。

比赛全部结束,十一点二十。接着宣布名次,发奖,领导讲话……散会时已经十二点十分。以往规矩,结束后太极协会班子、各站站长要一起吃饭。但西城站许站长和桥南站王站长说家里有客人,径自走了。老韩明白,这两个站长不参加赛后聚餐,是因为今年破例没进前三名,对打分不满。但打分不是公开的,谁给高分低分,台下不知道。

今天的午餐比较沉闷。赵会长也显得闷闷不乐。但老韩和老佟、老黄几个还是很高兴的,连连端杯,喜笑颜开。

晚上七点后,老韩在家看新闻联播,突然接到老耿的电话:“赵会长发病了,脑血栓!”

医院就在小城西面,离老韩家两公里。坐出租车到了医院门前,老耿已经等候着。神经内科在三楼,俩人下电梯,问护士站,左拐找到了高干病房。

高干病房里就赵会长一个病人,但两张病床,另一张是给陪护家属预备的。两个中年男人坐在靠门口的病床边,一个女人斜坐在赵会长的病床边,看着悬挂的吊瓶。

俩人悄声走到赵会长病床前,盖着白棉被的赵会长眼皮抖动了一下,睁开了一条缝。左手略抬了抬,被老耿按住了。

“耿叔……”过来的男人认识老耿。“我爸是中度脑梗,医生说来得及时,问题不大,住十来天院就没事了。”

老耿连忙给介绍:“这是你韩叔,是我们的常务副会长。”又侧身给老韩介绍:“这是赵会长的大儿子,在石油工作。”

老韩伸出右手,俩人握了一下。其实赵会长儿子比老韩也就小十几岁,但这是父亲的同事,只得叫叔叔了。

老耿和老韩又简单询问了几句病情,安慰了几句,就告辞了。

电梯里,老韩说:“赵会长这次有病,就算好了,以后恐怕也不能打拳了。”老耿点头。

回到家,老韩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赵会长这次如果因病退出太极协会,那自己很有利,会长职务近在咫尺了。

国庆节,长假。过了节,赵会长也出了院。他打电话把几个协会领导找到家里开会。赵会长虽然算是痊愈,但右侧身子还是不大得劲。说话还没什么影响,他宣布自己辞去会长职务,请大家另选会长。老韩瞅了瞅老佟和老黄。老佟抢先说:“那就韩部长先接替吧,等赵会长彻底好了,再当会长。”

老黄也说:“对对,韩部长能胜任。”

高健“咔”地咬了一口苹果,脸朝向电视机,有点含混地说:“反正就是老耿和老韩,他俩选一个。”

老耿连忙摆手:“我可不行,我不爱张罗事儿;我是将才,跟着干还行,没有帅才,不会带头。”

赵会长左右看了看其他几个人,他们都面无表情。停了一分钟,赵会长说:“那就老韩先临时接替我。有没有反对意见?”

老佟、老黄说没有,就这样了。其他人也附和说:“老韩先顶上吧。”

这时老韩才表态:“赵会长先安心养病;病好了再继续领导我们。我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共同努力,把太极协会的工作做好。”

当晚,老韩失眠了。他想了很多,首先,协会班子成员、各站长一定要是自己的人,听自己的话。这点是老韩多年领导工作总结出来的。不然,领导说的话,下面拧着,很不顺心的。还有,会员花名册,协会公章,现在都掌握在秘书长手里,自己等于被架空,得把权力拿回来。

按新会长的安排,第二天早晨六点,老耿开车,和老佟、老黄代表太极协会,陪着老韩,分别到县内各个太极拳指导站活动的地方宣布协会领导变动情况。每到一个活动点,老韩都讲几句话,提几点要求。现在,他又有了当部长时的感觉,

九个指导站的活动点,分布在县内,方圆虽然不到二十公里,但东一个西一个,很散落的;而且过了七点,会员就陆陆续续回家吃饭,散了。一个小时只走了五个地方,剩下的四个,只得第二天再走。最后一个去的辅导站是金龙山公园。车沿着山坡爬上去,不到二百米,是修建的平台场地。此山多槐树,每到春季,槐花盛开片片白,引来放蜂人搭建帐篷放蜂酿蜜。和老郑站长唠了几句,老韩带领几个领导从山上往下走,大步流星,把别人甩在身后几十米。虽然有些疲倦,但老韩精神不减,感觉内劲很足。

第二天接着去其余的几个辅导站晨练的地方见面。上午,老韩让老耿、老佟、老黄到他家,还特地告诉老耿,把会员花名册和公章带上。四个人坐好,他拿出一张红头文件,是以前统战部发的。他要照这个样式,设计出太极协会自己的文件样式来。照猫画虎很简单,一会儿工夫,太极协会的文件就设计出来了。接过老耿带的公章,在文件纸上比划了一下,就连同花名册收回自己的档案袋里。

中午他留仨人吃饭。老伴做了四个菜,老韩自己去酒柜下层拎出一个大玻璃瓶,里面是东部山区农家自制的烧酒。这是在山区当党委书记的老部下送来的,说是比瓶装的酒好,人称“小五粮”,很有名,据说当地领导送礼都送这个酒呢。老韩特地说:“今天我们喝散装酒,就是图个实在,不摆谱。”

四个人除了老黄酒量差,三个人都喝了半斤多。临走老耿站在门口回身看着老韩,好像等什么。老韩明白,就说:“花名册先放我这,熟悉熟悉情况。”但没提公章。

送走三人,老韩把各站长名字抄在本子上,圈出三个名字。这三人是西城站的许站长、桥南站的王站长、金龙山站的郑站长。前两个人,早表现对自己不恭敬;而这年龄已经七十五岁的老郑站长,昨天早晨在金龙山,自己讲话时,竟然离开队伍,绕着场地捡拾啤酒瓶碎片。那是昨晚上山上来烧烤喝啤酒的年轻人抛弃的。本来老韩就看这个胖乎乎的老头不顺眼,他还不听新会长讲话,明显也是对自己当会长的不认可。昨天早晨下山时,老韩就向老耿问过这老郑站长的情况。老耿说,老郑站长早在十多年前,就在这山上打拳,后来逐渐有人和他学拳,几年后就发展成有十几个徒弟的团站了。七年前太极协会成立,让他带队伍加入,起初他不同意,后来动员几次才勉强同意的。脑后有反骨的老头——老韩这样想。

老耿去市里,拿回一摞表格,分发给各个辅导站,两天后收回,装进一个档案袋里,來老韩家盖章。

每年市太极拳协会都让县区太极协会上报会员晋升辅导员等级,然后上报市体育总会批准。最初级是一级,再往上晋升二级、三级。老韩告诉老耿,这些表先放这,明天你来取。

支走了老耿,老韩打电话叫来老佟和老黄,三人坐在沙发上,把三十二张表格铺开在茶几上,一张张仔细审看。

七个晋升初级,十五个初级晋升二级,十个二级晋升三级。条件基本是按习练太极拳的年限,划分几个年代,自然晋升。但老韩觉得这样属于“大锅饭”,应该由协会把关,审查批准。不然要县区协会盖章干什么!

三人协商一会儿,拿掉了五个人:西城站一个,桥南站两个,金龙山站两个。其余的二十七张表,老韩亲自盖了章。然后,把公章收回一个半尺见方的薄铁皮盒子里。

第二天上午,老耿来取表格。老韩递给他档案袋,没说拿掉五个人的事。老耿也没打开档案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树叶开始飘零,燕子南归。早晨天气转冷,老韩醒得晚,只是隔三差五地到政府广场打打拳。他最近觉得左膝盖有点疼,老耿说:“是姿势不对,下架低了。”老韩开始对太极拳不那么喜欢了。但他还是喜欢会长这个位置,喜欢会员们叫他老韩时的愉悦感觉。家里的几只太极拳光盘不看了,倒是经常翻开会员花名册看。一个月,大部分会员情况基本熟悉了。记忆力还和过去差不多,老韩有这个自信。他开始考虑对各站组织机构进行改革,增设一名副站长和一名会计。最重要的,是西城站许站长和桥南站王站长、金龙山站郑站长,必须拿下。

老郑头好办,就说年龄超过七十岁的不能当站长;可是许站长和王站长,都是六十岁上下。今夜无眠,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被不远处几阵鞭炮声震醒,已经早晨五点半。老韩知道这鞭炮是丧家出殡沿途所放,心里骂了一声,翻身起来。

吃过早饭,打电话找来老佟、老黄。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老黄提议,九个辅导站,七个女站长,要调整男女比例。顺理成章,许站长和李站长都是女的,要换成男站长。老佟提议,但第一步,别打草惊蛇,是先让各站选出副站长和会计,为以后做铺垫。老韩感叹自己的两个左膀右臂真得力!一高兴,让老伴领他俩去库房,每人给了两箱黄元帅苹果带走。

一周后,老耿把各辅导站选的副站长和会计的名单报上来了,老韩召集协会班子开会,研究通过了。大家觉得这是加强各辅导站的领导力量,好事,都没反对。马不停蹄地打印出文件,第二天,老韩带领老耿、佟副会长和黄副会长,到各个辅导站宣读文件,站长、副站长、会计,组成个辅导站的机构。老耿不怎么说话,只是跟着走。

半个月后,市里批的辅导员晋级结果回来了,报上去的二十七个人全部批准晋级,还发了辅导员证。老耿打电话问市里,另五个人为什么没批?结果太极协会和体育总会两方都说不清楚,互相推诿,最后结论是可能转了几个地方,丢了五张表格。听了老耿的汇报,老韩暗暗发笑,这些人,什么责任心,报上去多少人都不清楚。他告诉老耿,这五个人,是他拿下的,他认为这五个人条件不够。

老耿听了瞪着老韩,愣了足足两分钟才说:“你应该告诉我吧?”

老韩淡淡地说:“当时忘说了,过后几天我没出去打拳,没看见你,就没想起来。”

老耿再没说话,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老韩来到政府广场,进队伍里比划了一阵,觉得身上的筋肉僵硬,不爱打了,便退了出来,四周溜达。队伍打完了杨氏四十二势拳,老耿弯腰按了几下放在地上的便携式扩音器,放上了吴氏太极拳的音乐,然后也从队伍里出来,走到老韩跟前,脸上没有笑容,问老韩花名册和公章什么时候给。老韩沉吟一下:“花名册,等我复印一份给你;公章嘛,我看以后就放我这里吧。”说完,加大步伐,甩开老耿,几步迈上了政府门前的台阶。

过了元旦,协会开会,讨论几个辅导站站长的事儿。老韩先发言:老郑头年龄大,不能再当站长;还有西城站的许站长,站里会员不团结,与副站长有矛盾,也不能继续让她干了。

老耿首先反对,说老郑头资格比我们都老,人也敬业,金龙山辅导站大家都很尊重他。虽然年龄大,但身体很好,还会“五禽戏”呢,可以干下去。至于许站长,以前站里没什么矛盾,自从有了个副站长,才开始出现矛盾的。高健和两个副秘书长也支持老耿。

附和老韩的,当然是佟副会长和黄副会长,场面是四比三。老韩没料到四个人不同意会长的意见,自己的动议竟然没通过。这和自己在政府机关的情况太不一样了,那时候一把手说什么,副职和下面都绝对听从,没有反对的。老韩只得鸣金收兵,说这事儿先放放,下面研究春节后参加县里正月十五元宵节表演的事。

晚上,老佟和老黄来了。老佟安慰老韩,说:“这协会啊,和政府、企业不一样,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程序上得大伙商量着来。以前赵会长也是这样的,有事大家商量。”

老韩无语,一口一口地喝茶。他在想,必须从副秘书长老杜和老卜两个人里再争取过来一个,四比三:自己四,对方三,就好办了。老韩对两位助手说了自己的想法。老佟、老黄点头同意,但三人喝光了两壶茶水,也没想出计谋来。

也是天气太冷了,老韩没心思去打拳,又恢复了过去早晨沿着河岸步行。河边的树只剩下枝干,在寒风里抖动,看了感觉很凄凉。走到二号桥,刚要转身往回走,忽然手机响了。是老佟,他告诉老韩,副秘书长老杜家夜里电褥子忘记关闭,失火了,烧了些东西,所幸人跑出来了。

老韩心里涌起一阵喜悦。这老杜五十多岁,过去干木匠的,现在经济条件不好,靠儿女接济。他马上给老耿电话,让一个小时后协会班子成员一起去老杜家慰问。

老杜家在城北关,一片“捣制房”区。穿过一条土路,拐了三个弯,就看见了一幢被窗户烧黑了的房子。六个人进了院子,一一和老杜握手。院子里乱七八糟摆放着电视、冰箱、被褥衣物等,老杜媳妇在收拾。站了一会儿,大家要告辞,老韩突然宣布:协会给老杜补助三千元!大家还没回过神来,老韩紧接着说:“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老佟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同意。老杜感动极了,连连感谢韩会长。

晚上,老杜打来电话,再次对会长的帮助表示感谢。老韩说没事,我一直拿你没当外人。老杜那頭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韩会长,以后你放心,我听你的!”

离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了,小城人人忙碌过年,别的事都搁置起来,等过了正月十五再说。各个辅导站也没多少人按时出来打拳,只有几个“拳痴”坚持到腊月二十九,休息三天,初三就又出来了。

每年正月十五,县里都搞一次“闹元宵”文体表演。秧歌,太极拳,腰鼓,广场舞……项目虽然多,但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两个小时就完事,都急于表演完赶快回家过元宵节去。太极协会从各辅导站选调几个人,组成二十人的“精英队”。这些人平时在自己所在的辅导站,需要时抽调上来。

过了十五,这年才算过去,政府机关、企业、商家,百姓生活,一切回归正常。

正月二十,老韩召集班子成员,到市政协小会议室开会。他不爱去高健所在的商业局,自己找了政协秘书长借会议室用。老韩主持,先商量在新的一年里,太极协会工作重点;然后又研究辅导站站长的改选。老耿几个当然还是反对,但没想到,老杜转向了,四比三通过任免站长。

老耿“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瞪着老韩,又瞪着老杜。脸都憋红了,才说了一句:“我不干了!”回身把椅子拎开,转身大步走了。

“老耿!老耿!”老韩也站起来,喊了几声。

高健歪头抄手看着老韩,嘴角浮出一点笑。老韩知道,这是冷笑,敌意的笑。

几天后,政府辅导站副站长打电话向老韩汇报:老耿三天没来了。老韩说:“不怕,你负责站里的事。”

又过了几天,老佟急匆匆来了,说老耿领了一伙人,在老爷庙门前自己打拳了,不归太极协会领导。里面当然有原来的许站长和王站长。

“带走多少人?”老韩有些吃惊,这可不好,分裂我的队伍啊!

“有十五六个吧。”

过几天,又传来消息:高健也领几个人,加入了老耿的队伍。他们还起了名字,叫“老来健”太极队。

“老来健”的队伍不断扩大,一个月,人数达到八十五个了。这里虽然也有新加入的,但大多数是各个辅导站会员反水的。

老韩血压升到95—145。头晕,在家里静养。稍微轻了点,他又召集班子剩下的四个人开会。但只有老佟和老黄来了,老杜和老卜没有来。老佟又打电话催促两次,都说不参加了,以后有事你们自己定吧。

老韩拿出花名册和公章,呆呆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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