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祥
时间在流逝,一切都在变迁。人呢?自然也要变,是随着观念的转变而变,还是随着经济发展而变,谁又说得清楚呢?天祥的这篇小说只是写了都市里几个普通小人物的经历,尤其是主人公郑小玉的经历,故事情节也并不复杂,可是这平常而又令人或感叹,或惊异,或为之不平的际遇里,我们看到了眼下都市里人们的真实生活,看到了不同的精神面貌和文化底蕴中,人的行为所受到的种种影响,看到了都市越来越向一个法制社会过渡的艰难而又不断取得进展的过程。自然,这些也许不是作家的自我感觉,而是读者有所感悟的一点体会吧。
一
25岁的郑小玉头一次经历如此诡异又不可思议的事情。整个下午,头部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爷爷一直一动不动躺在炕上,如果不是还有些微脉动,用有些人的话说,就是一具尸体。可是,就在爸爸妈妈弟弟和众亲友离开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爷爷突然向她歪过头,而且还从嘴角一点一点地吐出个东西来。之后,用几乎只有郑小玉才能听得到、听得明白的声音哼出四个字:给你,收下。
郑小玉是中午赶回家的。她一进屋就被爸爸妈妈和弟弟围住,一刻都不清闲。再进到里屋,当她看到头部缠满白纱布的爷爷躺在炕上,便惊叫一声扑了过去。爷爷爷爷爷爷,她一连声地呼叫。可是爷爷依旧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郑小玉哭得几近昏厥,被爸爸妈妈和弟弟搀扶着坐到炕沿边。
郑小玉是真情感。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她从心里流出泪水的话,那就是爷爷了。
郑小玉是爷爷一手带大的。
爸爸妈妈在她不到半岁时就进城打工,间或回来几次,也只在家待三五天就走。那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又有了弟弟,他们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弟弟身上。可是,弟弟却不争气,出生不久三天两头闹病,不是发烧就是咳嗽,或者弄出个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症状。那时候,弟弟叫郑小杰。不知道哪个算命先生胡说八道,告诉爸妈郑小杰和郑小玉命中相克,姐姐命太硬,生克弟弟。于是,给弟弟改名为郑小宝。一个“宝”字,将“玉”全覆盖,像一座大山将“玉”压在下面。说来也怪,自从改名之后,弟弟郑小宝身体明显好转,爸妈如获至宝,信以为真,从那以后,处处刁难郑小玉。
郑小玉上中学后,爸爸妈妈说什么要带她进城打工,不让她再读书。可爷爷坚决不同意,这么小的女孩子怎么能打工?爸爸妈妈却说,城里比她还小的有的是都在打工,她一个女孩子还念什么书?念多少书还不是嫁人!有什么用?不如趁现在年纪轻到城里打工挣钱,最起码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爷爷说,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能念书?这事你们不要管,我可以养活她,谁也别想把小玉从我身边带走!见爷爺态度坚决,以此为由,爸爸妈妈不再回家。
郑小玉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爷爷身边待会儿却不行。爸爸妈妈和弟弟轮番进来和她说话,没话找话,决不让她单独在屋里。但郑小玉还是坐到炕沿边一个小凳子上,用双手把爷爷的手捧在掌心,然后低下头,将自己沉到爷爷手心里。
爷爷的手冰凉冰凉,没有一丁点儿热气,而且很硬,生硬生硬的。全不像从前那样温暖舒服。这是一双多么熟悉而亲切的手啊!正是这双手,在郑小玉不到半个月的时候就给她喂饭、洗脸、梳头——一切一切都是这双手为她做。尤其当这双手抚在头上的时候,那是何等温暖幸福啊!郑小玉记得那年过年的时候,看人家爸爸妈妈抱着和自己同样大的小伙伴走街串巷欢欢笑笑时,她哭了。爷爷将手抚在她头上,说,小玉好孩子不哭,爷爷抱爷爷抱。那时候,在郑小玉心中爷爷这双手就是全世界最好最亲最柔最暖的手了。这双手给自己梳的头,是全村最漂亮的发辫。上小学时,班主任刘老师都羡慕地问,小玉,谁给你梳的小辫呀,真好看!每当这时,小玉总是高声大嗓地说,我爷爷,我爷爷给我梳的小辫。就是这双手将自己送进小学、中学、大学。村里的人都知道,如果没有爷爷,没有爷爷这双巧手,郑小玉别说上大学,中学都不可能毕业。
爷爷是传统木匠。十根手指钢筋一样硬朗。搭屋建舍雕花刻物样样精通。村里不消说盖房,哪家就是门窗、仓房有了毛病,都过来请爷爷帮助收拾。郑小玉的一切生活费学费都是靠爷爷这双手赚钱支付。从小她就觉得爷爷的手神奇,像一个魔术器,一根平平常常的木头,在爷爷手里鼓捣鼓捣就成了一个物件;一团泥巴,爷爷捏咕捏咕就成了活灵活现的猪马牛羊。
可是现在,爷爷的手冰凉冰凉,木木硬硬,真的就成了“钢筋铁棍”。
郑小玉非常后悔,没有让爷爷和杜志纯见一面。杜志纯是郑小玉的男朋友,两个人是大学同学,又一起留在城市,而且现在他们已经租了房子住到一起。郑小玉也曾告诉过爷爷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爷爷一再说要见见,要见见,郑小玉觉得以后有大把时间见,总认为不着急,不着急,可是,现在爷爷已经没有以后,更无法见到杜志纯了。她在心里一万遍地对爷爷说对不起,对不起!
郑小玉和爷爷住的这个地方是城乡结合部。说是城市吧,他们却是村镇户口;说是农村吧,这里却一点儿不比城里闭塞,城里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尽管郑小玉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缺少父爱母爱的家庭,但她觉得自己非常幸福,爷爷就是自己的天和地,就是自己比爸爸和妈妈更亲的亲人。
可是现在,爷爷的手冰凉生硬,郑小玉的泪水流到爷爷硬邦邦一动不动的手上。
不知道为什么,从郑小玉一进院,爸爸妈妈便一刻不停地围在她身边,有时即便他们有事要出去,也先打开门把弟弟叫进屋再离开。尽管这样,郑小玉还是听到了关于爷爷突然摔倒的种种传说。她觉得什么样的说法自己都难以接受,在她心目中,爷爷是大山一样刚强健壮的人,是天底下最健康的人。而爸爸毕竟是爷爷的亲儿子,他不可能因为钱财而对爷爷如何如何。可是现在爷爷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连小玉回来都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看她了。
弟弟又被妈妈推进屋里,边推边说,告诉你在旁边给姐姐做伴怎么又出来了!郑小玉心里透明白,什么做伴,分明就是监视,爷爷已经这样子了还有什么可监视的!
按爸爸妈妈的意思他们压根就不想让郑小玉回来。可是,爷爷一口气就是不下咽,而且前一晚向过来看他的村长苦苦哀求,让小玉回来!让小玉快回来!并且恳请村长马上就打电话给小玉,不打电话就不让村长离开。尽管那时候爷爷说话吐字已经不是十分清楚,但大家还是可以听明白。在村长的坚持下,爸爸才让弟弟给郑小玉打了电话。
若不是村里房子要拆迁,三间破破烂烂的旧房子一夜之间百万倍增值,爸妈和弟弟不会突然回来,更不可能会有爷爷摔成不省人事的情况发生。
郑小玉家这地方,一年多了,政府想开发。老早就张贴出公告,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原因和借口再建、改建、扩建房屋。而且在这之前,拆扒了许多所谓违建小房,包括倉房、猪舍、狗窝全部清除干净。终于水落石出,只要两年前盖的正式房子政府一律按每平米6000元收购。郑小玉家的三间房子80平方米。48万对郑小玉家来说就是天文数字。爸爸妈妈和弟弟什么时候回家的郑小玉不知道。但她听乡亲说,他们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了。以前他们从来不回家,足有十年时间,他们就连过年都不回家,总说在城里打工不得闲,一天不打工就一天没饭吃。
爷爷和爸爸矛盾焦点在过户署名上。爷爷执意要署自己名字,爸爸却坚持署弟弟名字。早晚是他的,不如干脆就署上。爸爸一直这样强调。直到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晚上,爷爷和爸爸争执时,爷爷被爸爸一个不是故意的动作推倒(当然爸爸是不会承认的,他一再说是爷爷自己情绪太激动,不小心摔倒;郑小玉更不愿意相信爸爸真的推了爷爷),头磕到墙角上——
就在爷爷把那东西“吐”给郑小玉20分钟后,干躺了多日的老人家终于停止了脉动。
虽然爷爷没有见到杜志纯,但杜志纯还是赶来为爷爷送行。他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还有郑小玉的闺蜜刘美和刘美的男朋友孙恒。郑小玉和刘美加上杜志纯是大学同班同学,三个人在学校时就好,毕业后都留在同一城市工作便更好,有事没事就凑到一起聚聚。刘美处了男朋友孙恒,四个人成了一个小小的“四人帮”。现在四个人又聚到了一起。不过他们知道郑小玉和爷爷的感情,一个个都收敛着,面部表情严肃,行为举止庄重。尤其见了郑小玉的爸爸妈妈更是恭敬有加。爸爸妈妈似乎知道郑小玉处了男朋友,一看来了两个,也不知道哪个是,郑小玉介绍说都是自己的好朋友和好同事,他们看郑小玉不明说,也懒得细问,于是学着年轻人的样子,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客人。
二
郑小玉对高大冲说,主任,我得请一周假。高大冲脸正对着电脑看什么,像没听一样还是把眼睛放在那里。郑小玉觉得看似一点儿没动的高大冲,脸还是变长了。又说,我祖父病危。高大冲还是老样子没动,站在旁边的郑小玉觉得自己两腿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还是开口说,小时候父母一直在城里打工,我是爷爷一手带大的——
好半天,高大冲终于开口说,咱们部里小黄出差,老关在医院照顾他老婆,陈志远病休,现在你又请假——他叹了口气。眼睛依然停在电脑上,部里请假的规矩知道吧?你不在家,所有活儿都是别人替你做。郑小玉说我是奔丧。高大冲说不管干什么你是请事假。郑小玉明白高大冲话语中的潜台词,不就是要扣钱吗,郑小玉白了高大冲一眼。高大冲把头扭过来扫了一下郑小玉说,去办公室要一张请假审批表,填好我签字。
郑小玉在省会城市工作,老家在离省会城市不远的一个小地级市的城乡结合部。虽说也是农村,却离城市非常近,一个多小时火车,再加三个多小时汽车就到了。弟弟开着一辆摩托车来接郑小玉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一见面,郑小玉就问,爷爷咋样了?能咋样,还不是在等你!弟弟的话让郑小玉更加悲伤。爷爷怎么就突然摔倒了?郑小玉又问一句。弟弟说,嗯,嗯,嗯,反正我也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两个人争吵时爸推倒了他。当时我没在跟前儿,爸说是爷爷不小心摔倒的。郑小玉不想再多问,她一个跨步上了弟弟摩托车后座。
别看算命先生说两个孩子命克,姐弟俩感情还是非常好。郑小玉像以往见到弟弟时一样,在摩托车后座上抚了抚郑小宝的脑袋。
摩托车风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飞。郑小玉说你慢点开,注意安全。弟弟说姐我还有事情呢,回家后还得出去。说完似乎更加大了油门,摩托车飞得更快了。郑小玉把头顶在弟弟后背,任他狂飞。
一进家门,郑小玉看到闹闹轰轰满院子全是人,大白天,高高挂起的几盏灯也亮着,像是在和太阳争辉。吃饭的,打麻将的,看热闹的,嗑瓜子的,闲聊的,干什么的都有,像个小集市一样。郑小玉知道这是当地习俗,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婚丧嫁娶都过来凑热闹,越热闹越说明这家人脉旺邻里关系好。郑小玉觉得正在打麻将的父亲似乎扫了她一眼,然后起身向她走过来。郑小玉谁都没理,径直进屋。与外面阳光明媚相比,屋里明显灰暗。爷爷一个人孤零零一动不动躺在炕上,头上被白纱布缠得严严实实。郑小玉拉着哭腔喊了声爷爷!没有回音,也不见爷爷动一下。郑小玉扑过去,贴着白纱布又轻轻喊了一声爷爷。
爷爷的脸灰黄灰黄,没有一点血色,瘦成了皮包骨,原来的慈祥模样全都没有了。郑小玉蹲在爷爷面前,贴着耳朵叫爷爷爷爷爷爷——仍旧没有回音,但郑小玉还是看到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水样的东西在爷爷左眼角微微涌动了一下或两下。
家里人都知道爷爷手里有一个老物件——玉制龙。或者就叫玉龙。在郑小玉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爷爷拿出来逗她玩。忘了那次究竟是因为什么郑小玉痛哭不止,爷爷怎么哄都不行,于是,爷爷拿出个小小的东西对郑小玉说,看这个,爷爷送给你,拿着玩吧。说来奇怪,郑小玉见到那个玉龙后就不哭了,拿在手里玩。但不一会儿就不知道丢哪去了。这事郑小玉依稀记得,后来好像爷爷还给她讲过这玉龙的来历。说是爷爷的爷爷当时也是木匠,而且手艺高超远近闻名。有一次,在外面干活时认识了一个女子,两个人产生好感,爷爷的爷爷在那里干了大约两个多月活儿,临别时,女子将这个玉龙送给爷爷,告诉他一定好好收藏,这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宝贝。爷爷的爷爷把自己用了几十年,最喜欢的一个红木刨子送给女子表达心意。后来,这个玉龙传到爷爷手里。记得有一次爸爸妈妈回来和爷爷大吵了一架,就是和爷爷要那个玉龙,爷爷说那东西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好久就没有了。我还想问你们呢,你们把它放哪儿了?爸爸说现在城里人都在寻找这样东西,一个玉龙能卖几十万,弄好了可以在城里买套房子,可以把全家都搬过去,可以不用再在乡村生活。而且保证可以给爷爷自己一间屋,让老人家在城里好好享清福。爷爷说有那么值钱?那你们快拿出来卖了买房吧。爸爸气得什么似的,在家里东踢一脚西摔一把,乒乒乓乓鸡飞狗跳。他坚信那东西被爷爷藏起来了。
现在,这个宝贝就攥在郑小玉手里。借着月光,郑小玉看到玉龙不大,外表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洁白光泽,相反有些黑,有些旧,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件宝贝。更一点儿不像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能泛出神秘光彩从宫庭流出来的美玉。只是感觉攥在手里,有一种滑润湿热的细腻。可是,当郑小玉晚上偷偷打开手机电筒照射玉龙时,她惊奇地发现,玉龙的两只眼睛可以發出亮亮的光柱。就像大自然中野兽在漆黑夜里眼睛发出的暗绿色光亮一样。郑小玉的心紧了一下,真是个宝贝,她下意识地将玉龙攥住,紧紧地攥在手中心,有些不知所措了。
白天发生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她回屋里取东西时,看到爸爸和妈妈翻她的拉杆箱子。她说你们干什么?爸妈有些不大自然地说,没干什么,看你箱子里的手饰盒挺好看。郑小玉说,喜欢就拿走。我的箱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如果真有什么宝贝我早就锁上了。爸妈一边说不要不要,我们就是想看看,一边走出屋子。
郑小玉还是心疼起爷爷来。爷爷是什么时候怎样将玉龙含在嘴里的,她不得而知。听说爷爷摔倒后就一直没有再起来,可他什么时候从哪儿拿到玉龙又把玉龙含到嘴里的呢?难不成爷爷一直就把玉龙含在嘴里?爷爷太清楚爸爸和妈妈的心思了,他们想玉龙几乎都要疯了。郑小玉回来之后发现家里跟电影里演的“文化大革命”抄家时的情景差不多,到处是被翻找的痕迹,屋子里犄角旮旯散落的东西都是浮搁的。面对此情此景,郑小玉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她太清楚了,爷爷一走,等于她的家没有了。可现在的家成了这个样子,她心里非常难受。
很多年后,郑小玉将玉龙卖了,救了弟弟的命。最终她还是没有弄明白爷爷是不是一直就将玉龙含在嘴里,否则怎么会在摔倒后没有再起来的爷爷嘴里?郑小玉念念不忘的是爷爷从嘴里吐出玉龙后说的那四个字:给你,收下。郑小玉在心里默念过一万遍那四个字,给你,收下。给你,收下。从发音上看这四个字一个字比一个字音低,这是爷爷拼着老命用自己一生气力吐出的四个字。一想到这四个字郑小玉就想哭,就想爷爷,想得真像是有人用刀一下一下扎她的心口窝一样。
送走爷爷后,临走的前一晚,爸爸妈妈乐呵呵地把郑小玉叫过来对她说,小玉,你读了大学,在城里有了工作,听说又有了男朋友,我们也就放心了。现在,家里最让人不省心的就是小宝。他没有文凭,没有技术,身体还不大好,这么大了,一天到晚跟着我们打工,也不会出息到哪去,你看看,咱家这房子,你在这儿签个字吧。郑小玉才发现爸爸手里拿着一张A4纸。郑小玉拿过来看上面写着:郑小玉自愿放弃郑子辉房产证明书。郑子辉是郑小玉爷爷的名字,一看到郑子辉三个字,郑小玉就红了眼睛。她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爸爸说什么怎么回事,这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郑小玉说,我根本就没有想要继承爷爷的房产,不过我觉得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爸爸说那你说应该用什么方式?郑小玉说干吗这么急?爸爸的脸拉下来,和她刚进来时看到的判若两人。这时候,妈妈走过来搂住小玉说,小玉,你听妈说,妈是觉得吧——小玉没听妈妈说觉得什么,拿过笔在那张A4纸上写下了郑小玉三个字。
第二天,郑小玉和杜志纯、刘美、孙恒离开家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得自己今后是有家难回了,想想又觉得不妥,立刻更正,应该是无家可归。自己的根没有了,童年成长的乐园坍塌成废墟,就像一株草被人连根拔起又将上面的土抖搂得干干净净。有泪从郑小玉眼睛中溢出来,开始她还想忍忍,可是后来,怎么能忍得住,郑小玉哇哇大哭,边走边哭,越哭越厉害,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了。任杜志纯、刘美、孙恒怎么劝也劝不住,她整整哭了一道儿。
三
生活继续,一切都不会因爷爷去世停止。都市依然车水马龙,人们照常来去匆匆。郑小玉上班向高大冲主任销假。高大冲说,回来得正好,有个任务你去采访。郑小玉说好。郑小玉就喜欢这样直率直接直来直去。高大冲说,有个八十岁老太太,靠捡垃圾照顾瘫痪儿子三十年,现在瘫痪儿子病情加重,老太太坚持要拯救儿子,无奈医药费用太高,老太太有些支撑不了。我们报道一下,看能不能从社会上筹集些钱,帮他们娘俩渡过难关。好的。郑小玉马上就去采访。
郑小玉所在报社是一家民办都市报,不算主流,但为了生存他们坚持报道方向,始终关注民意民生和社会现实,帮老百姓出主意办实事,在市民心中有一定位置,发行量也还可以。
郑小玉采访并写了稿子,见报后,在市民中反响挺好。
人们纷纷捐款,更有一位隐姓埋名的出资人,一下子捐了十万,郑小玉想去采访报道,可人家坚决不同意。几天后,采访组发现,老太太开始拒绝透露捐款账目细节,和报社玩起了心眼儿。
当时,郑小玉并没有把这事放心上,总觉得这一对母子三十年生活实在太艰难,耄耋之年老人靠捡垃圾养活瘫痪在床的儿子多么可敬又多么不容易啊!在一些小事情上不必过于较真。可是,高大冲却严厉批评了她。高大冲说,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确定出发点是好的,我们只能坚持向好的方向努力,但是外力介入之后,很多事情会发生转向。转向之后是什么?常常超出我们想象。这位救子心切的老母亲,之前面临无钱治病救子考验。现在,面临的是尚有余钱的考验,她还能做出正确选择吗?郑小玉,我告诉你,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你越要冷静,越要理智。我们肯定是要帮助她,但不能过度帮助,更不可滥用社会爱心!
开始,郑小玉还觉得有些委屈,可她把这事和杜志纯说了之后,杜志纯也批评了她,认为高大冲主任说得对,而且非常有道理。
后来郑小玉反思这件事,尽管心里还是觉得对于这对母子,从感情上来说怎么帮助都不过分。老太太不想透露账目也是想多存些钱过好以后的日子。可节目组却非要把账目弄得分毫不差,至于吗,为什么要对这样贫困潦倒的人家追根探底?后来想想,自己确实有不对之处。面对这样的事情,光凭感情用事真是不行。
还有一次,高大冲派郑小玉采访一件即时事件。事情是这样的,一位老大爷摔倒,120来了之后经检查宣告老人已没有生命迹象。当班交警对郑小玉说,老人属于自己摔倒,可能是心脏也可能是脑出血死亡。类似情况时不时出现,不稀奇。应该说,这样一件事在报上也就是个小豆腐块,通过报道间接告诉市民天寒地滑老年人外出一定多加小心。同时,家人也应该加强对身体有病老人的外出照顾。可是,稿子见报后,老人的家人找到报社,认为报纸发出的消息严重失实,需要重新登报澄清。总编找高大冲,高大冲找郑小玉,郑小玉说,当时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当班交警说老人属于自己摔倒,可能是心脏也可能是脑出血死亡,还说类似情况时不时出现,不稀奇。
好,家属说,我们一起去找当时的当班交警问问他是不是这么说的!他当时根据什么这样说!郑小玉说没问题呀,我陪你们去找。临走时,高大冲把郑小玉叫到一边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也许交警会反悔,不承认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又问,你当时用没用录音笔录音?郑小玉说,他当时就说那么一句话,也不是正式采访,不用录音啊!高大冲说,你怎么这么幼稚!郑小玉心想,你高大冲把人想得也太污了吧,这才两天的事,交警怎么就会反悔不承认?
那个交警其实很年轻,看模样也许还没有郑小玉大。他听说让他证实那天是不是说了那句话后,他是一万个不承认。他说我怎么可能那么说呢,我只是交警又不是大夫,更不是法官。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郑小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对交警说,你那天清清楚楚就是那么说的,所以我才那么写,怎么今天就不承认了呢?我们都是年轻人,都是当事者,如果这么点事儿都不敢承认,以后遇到大是大非问题还不更完?交警说,我现在就是实事求是啊,我确实没那么说呀!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和最大的优点都是喜欢实事求是,要不然怎么可能当上人民警察?郑小玉眼睛都红了,真想骂他几句。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弟弟年龄差不多的警察,她终于什么都没说,悻悻地走了。
郑小玉气哼哼回到报社,高大冲说怎么样,这回你还有什么说的?
后来,郑小玉才知道,那個老大爷的儿子是市政府一个副厅长,非得说他父亲不是自己摔倒而是被车刮倒,更没有什么心脏病和脑病。
郑小玉写了检查,被扣罚了奖金。
当晚,郑小玉把刘美、孙恒都叫过来,痛痛快快地向他们诉说了这件事,让他们帮着评评理。杜志纯说,你让我们评理,我们能评出什么理,你是记者,我现在问问你,现今社会什么叫理?刘美坚决站在杜志纯一边说,对呀,小玉,你怎么还幼稚呢,现在哪还有个理呀!我们公司一个员工当着大伙面把一张重要单据交给了部门经理。部门经理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总经理向他要时,他一口咬定员工没给他,还让大家作证,让我们当面说瞎话,不说不行,不说就得回家。郑小玉欲说又止,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孙恒对杜志纯和刘美说,你们这样说也不对,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们这个国家早完了。虽然某些当官的不讲理,野蛮,无知,专横跋扈,唯我独尊,可是,只是某些罢了。我不认为小玉事情做错了,作为一个记者更要有良知,更要有正义感,更要有担当精神。当然,必要的保护自己的措施还是要有,比如录音,这是一个记者必须不能马虎的。而且作为第一手资料,不论是为了准确报道还是过后核实都不可或缺。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后来的讨论,话题越扯越远,悲观情绪越来越厉害。但总的阵线是,刘美观点和杜志纯一致,孙恒与郑小玉合拍。
四
无数次,他们四个人遇到星期假日差不多都是先在大排档搓一顿,一般是要六瓶啤酒,郑小玉、刘美各一瓶,杜志纯、孙恒每人两瓶。吃完喝好后,四个人到郑小玉、杜志纯租的房子里看电影,然后郑小玉、刘美睡床,杜志纯、孙恒睡沙发脚登床过夜。整整一年差不多都是这样。刘美和孙恒都来自农村,工作一般,收入低,两个人原来也想租房,可他们似乎永远在寻找租房的路上,永远没有符合他们条件的租房,不是价格太高就是地点太差。好在两个人单位虽然工作收入低,却都提供了职工宿舍。刘美是三个人一间屋,屋子很小,挤挤插插放了三张床,再连个落脚地方都难了。孙恒是七人间,八张床住七人,剩下那张床大家堆放东西。孙恒住宿的地方刘美只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用她的话说,屋子里的味道让她受不了。她对郑小玉说,现在厕所都没有那样味道的。刘美永远嘴上有伤痕。郑小玉说,你这样下去不行啊,瞧你那嘴,长了恐怕不好。刘美说,那你说怎么办?我就这点爱好。
刘美宿舍有一个大姐,家在郊区,时不时晚上回家。一到这时,刘美就把孙恒叫过来。
孙恒第一次去时,一开门,见屋里有个男的,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儿,看到了和刘美同一宿舍住的小黄。几个人尴尬地笑笑,但孙恒还是和那个男的握了手。知道他叫李永明,是个保安。
关了灯,拉下床帘,孙恒和刘美睡到一起,李永明上了小黄的床。孙恒用手指指临床,刘美咬着孙恒耳朵小声说我俩都商量好了,各睡各的互不干扰。
屋子很小,两床太近,彼此呼吸,尽可听到。
想动不敢动,不敢动又要动。正在尴尬之际,就听小黄说,刘姐,刘姐——刘美说我在。小黄说,咱四个人头一回都有点别扭哈,以后慢慢就好了。刘美说是啊,以后就好了。没事的,你家小李才从外地回来,你们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吧?小黄说可不是咋地。当个破保安还总陪着领导外出,给人家当保镖,男人都不容易哈。刘美说,小李,那你还客气啥呀。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家孙恒早憋不住了。四个人都笑。于是动起来。刘美的声音太大了,夸张得有点假,几乎整幢楼都能听到。小黄叫刘姐刘姐刘姐——刘美还是尖叫不已。小黄再叫孙哥孙哥,孙恒停下。小黄说小点声哈我的哥哥姐姐,这要是让门卫林师傅听到咱几个全完了哈。刘美咬住了嘴唇。孙恒感觉自己嘴里一下子咸咸的。
第二天孙恒问刘美,是不是李永明经常去你们宿舍和小黄在一起过夜?有啊。刘美说。孙恒说那不好吧?刘美说那有什么,他也不会上我的床。孙恒说,离那么近——你们宿舍太小了,床与床之间离得太近了,这边床上做那事,旁边床都跟着动,不好,不好,太不好了!孙恒的脸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刘美笑笑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长了就习惯了。真的没啥,权当听A片了,真实。
孙恒说咱还是想办法搬出去吧。唉,刘美叹息了一声。
日子就在这样离离聚聚闹闹静静松松紧紧中飞走了。
终于,孙恒找了一处价格觉得可以接受的出租房。他打电话叫刘美过来看。刘美觉得也好,虽然不大却干净整洁,而且离单位不太远。就在他们准备给房主交定金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刘美看着房主问,这隔音效果太差了吧?不等房主说话,就听隔壁人说,隔什么音呀,这间隔就是一层胶合板。说完咚咚咚地敲了几下,这边沙沙沙就有颗粒状物质落下来。刘美拉起孙恒就走,边走边说这还不如宿舍好呢!
有一天,郑小玉、杜志纯、刘美和孙恒四个人喝了酒,往家走时,郑小玉对刘美说要不然今晚你们在我家吧。刘美说那感情好,可是——你们家杜志纯——郑小玉说,他不用你管,我去说。刘美又说你们家隔音效果怎么样?郑小玉说不太清楚。刘美凑近郑小玉耳边说,你是不是也是?郑小玉说不知道,到了那时候谁还管得了那么多。刘美搂住郑小玉脖子亲了两口。
片子看了一半刘美就说没意思没意思,又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说困了。孙恒说还行吧,这个片最大的特点是画面漂亮。刘美使劲拧孙恒耳朵,也许用力过大,孙恒一个劲儿地哎哟。郑小玉随着刘美的话说是没啥意思,睡觉吧睡觉吧。杜志纯看了看郑小玉起身关掉电脑。
从卫生间出来,孙恒对窝到沙发里的郑小玉说,你快上床睡觉呀。郑小玉说,今晚我想在这睡。孙恒看刘美的脸赤红赤红,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有些犹豫,但还是上了床。刘美熟练地关掉大灯,再把小壁灯揿亮。扬起双臂脱羊毛衫,正好站在壁灯边,灯光剪出一幅好看的倩影。不光孙恒和杜志纯,就连郑小玉的眼睛也被吸到那里。
五
弟弟郑小宝开着车给郑小玉送山菜,对郑小玉来说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门卫给郑小玉打电话说楼下有人找。郑小玉说让他接电话。抓起电话,弟弟郑小宝的声音就从话机传过来。姐,我是小宝。
小宝,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山菜,爸妈采的。今年山菜特别好,满山都是。
好好好,姐马上下去,姐马上下去!小宝,小宝,小宝你稍等啊!郑小玉受宠若惊,说话声音都颤抖了。
下楼看到弟弟,郑小玉上前抚了抚弟弟脑袋。让郑小玉没想到的是,弟弟竟然开着一辆崭新的斯巴鲁。见姐姐下来,郑小宝打开车门拿出山菜,非常用力地关上车门。“砰”的一声,郑小玉不由自主地挺了下身子。
没等郑小玉问,弟弟郑小宝说,姐,这车咋样?新买的,二十多万,开起来可舒服了!
二十多万?哪来那么多钱?
姐,这不房子钱下来了嘛。咱家总共得了五十来万。
用了一半钱就买辆车?
是啊,我和爸说了,这钱我们一人一半,我买车,爸投资做生意。而且,我这车也不白买,今后可以给爸拉货跑生意啥的。还有,姐我告诉你,现在咱村全都成有钱人了,每家都得了几十万,还有上百万的,没有干活的了,天天打麻将、甩扑克、推牌九,赌钱嘿。郑小玉问,咱爸也赌?郑小宝说咱爸咋的,差哪儿?
房子已经卖了你们住哪儿?郑小宝说,现在大家都暂住在政府给盖的临时居住地,等买到合适房子后再搬。
郑小玉没再说什么。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心里非常不舒服。刚才下楼时那种激动惊喜得如同一团火样的情绪,被“砰”的一声关车门声封灭得死死的。她原本想把杜志纯叫过来中午和弟弟一起吃顿饭,可现在没有了一点儿心思。她对弟弟说,姐一会儿还要出去采访,不能陪你了。弟弟说,姐你快去忙,我还有事嘿,好几个哥们等我过去呢!郑小玉说,小宝,这省会城市不同咱那小城,车多人多,你开车要注意。小宝说放心吧姐,我知道的。临上车,弟弟说,姐,你记不记得上次回家我接你,你嫌我摩托车开太快,我说我一会儿还要出去有事。郑小玉说记得呀,怎么了?弟弟说没咋的。那次我是想去我同学家,他们家扣了大棚,移植了山芹菜,姐你不是爱吃吗,我想过去和他要点给你吃。可你猜咋的,山芹菜太娇贵,没有山里的土不活。这回这山芹菜可好了,你就吃吧,吃完了我再给你送。说完,郑小宝上车将车开了出去。
中午饭没吃,说不清什么原因,郑小玉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她把弟弟带来的山菜扒了几小堆,放在办公室每个同事办公桌边说,我弟弟送来的,大家尝尝鲜。同事都乐呵呵的,连连说好啊好啊,这东西市场上蛮贵呢!
恰巧她又接到这样一个采访任务:一对龙凤双胞胎,哥哥比妹妹早出生十分钟,却蔫蔫瘦瘦病病殃殃,一出母腹就直接进到了“保温箱”。妹妹则强劲雄健,落地后高音大叫,声振屋瓦。长大后,哥哥连连留级,妹妹却“三道杠”品学兼优不说,长得还相当漂亮。妹妹和哥哥站在一起,没有一个人相信这是一对双胞胎。高中毕业,妹妹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经济系,哥哥名落孙山,父母找了无数人,花了大把钱,才勉强进了一家中专学校。
毕业后,妹妹领着男朋友回到家乡创业,弟弟因身体状况没有找到工作,待业在家。三年后,妹妹和男朋友买了一百多平米的楼房,弟弟和父母还挤在原先五十多平米的老房子里。有一天,父母找到妹妹说,你哥哥处了个女朋友,就你哥那身体那条件,有愿意和他处的女孩子真是不多。我们想和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暂时把你们那房子借给你哥用用,就说那是咱家的房子,这样就可以把那女孩子留住,你们俩先搬回家和我们凑合几天。妹妹说,这样不好吧,即便留住也不会长久,莫不如实事求是好。父母说你这孩子真是不知道你哥哥有多难,现在的女孩子有多实际你不会不知道吧?妹妹说,我们总不能因这个就欺骗人家姑娘吧?再说早晚得露馅,那样更不好。父母无话可说,打道回府。不两天,哥哥哭哭啼啼找到妹妹说,妹妹,哥哥求你了,还是那件事,那姑娘真挺不错的,我很喜欢她。暂借我几天,等我们有了感情一切都会好的。好妹妹,你就成全哥吧。见妹妹有些犹豫,哥哥又说,为这事咱妈那天从你这儿回家后,心脏病都犯了,这些天夜夜睡不好觉。都是哥不争气,都怨哥都怨哥都怨哥!哥哥边说边没命地拍打自己脑袋。行了行了,妹妹止住哥說,多大点事儿呀,瞧你那窝囊样儿!
妹妹呀,这事在你是小事,在哥就是大事,真的是天大的事儿啊!哥真的非常非常喜欢那姑娘,那姑娘也非常非常粘糊哥。像这样男欢女爱的爱情,在现今社会真的太少太少了。妹妹就成全成全哥,也成全成全爱情吧!妹妹说哥你想到没有,这样以欺骗方式和人家女孩子谈恋爱,会给以后带来许多麻烦,也会影响爱情,你想到没有啊!哥哥说妹啊,你是书念多了,现在哪哪不都是一个假吗,等哥和她生米做成熟饭,爱情就自然而然啦!哥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好妹妹你就救救哥哥吧。要不然哥媳妇娶不上,妈真的再病倒了,咱家真就完蛋啦!妹妹想哥说的都是些什么逻辑呀,根本就是拿不是当理说。但是想想毕竟是哥哥,还有爸妈在那边支持,就说好吧,明天我们过去收拾收拾。我们也不回爸妈那住,去朋友那里凑合几天吧。
好好好,好好好,哥哥闻言一溜烟跑了。
想不到哥哥一住就是一年。无论妹妹怎么说就是不搬。
等到妹妹找哥哥的时候才知道,哥哥竟然把妹妹的房子租了出去,每月2400元,哥哥又回到爸妈家,和爸妈再加上那个女朋友住在一起。哥哥和女朋友也不出去找工作,就猫在家里,吃喝靠父母,零花钱是房租。妹妹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非常生气,找到哥哥的时候,哥哥却说,妹妹,正好哥有事要找你呢,哥还有件事求你。妹妹说这事还没完呢,又有什么事?
哥哥说,妹妹,我那女朋友不是不同意和我结婚吗,她要是同意了我早就把房子还你了。这两天,经过咱爸和咱妈苦苦哀求,她终于同意和哥结婚,但人家有一条要求,就一条要求,想把那房子的户主改成哥的名字。她说只要改了立马和哥登记结婚。
妹妹说,哥呀,这事无论如何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买的。如果那女孩用这条件威胁你,告诉她吹了吧,事情没有这样办的。再说这个时候了,你得和她明说这房子是我们的了。当时你怎么和我说的,你是不是忘了?
没忘没忘,我怎么可能忘了?哥哥说。
当时你是不是说暂借几天,现在一年过去了,你不仅不还房,现在又要把房子变更成你的名字,你自己想想,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哥哥说,妹妹你说得太对了,太对了,哥是做得不对,的确太过分了,可现在哥实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呀,只能这样,要不然咱以前付出的一切努力全都完蛋啦!正说着,他们的爸爸妈妈也赶来了。一进屋爸妈就要给妹妹下跪,妹妹急忙拦住。
爸妈哭着说,孩子,经过一段时间接触,我们觉得那姑娘真挺不错的,你哥也喜欢,现在人家终于答应要和你哥结婚,你就再帮帮他,他是你哥,又是这样一种状况,爸妈是一点用也没有了,你哥今后的一生全靠你了。你就答应他吧。这事由我们做主,我们可以给你证明房子是你的,结婚后立马再把房子名字更改过来。所需费用全是我们出,你就放心吧!妹妹说,不行啊,爸妈,这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人家不会同意呀!
听妹妹这样一说,妈妈即时昏倒,面无人色,心脏病发作。爸爸急忙打了120,把妈妈拉进医院抢救。
经过妹妹和男朋友一再协商,加上爸妈的一份手写证明,男朋友勉强答应了房子姓名更改。
为了哥哥,妹妹和男朋友租了个小房暂住。
任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结婚两个多月的哥哥竟然把妹妹的房子卖掉了。而且是低于市场价卖的,100万的房子只卖了80万。而这一切都是在妹妹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
妹妹知道后,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子已经离开原来的家。任凭妹妹打了一万次电话,哥哥就是不接,爸妈也不接。毕竟妹妹不是一般人,她还是找到了已经搬迁到另外一座城市的爸妈哥嫂。而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承认更改妹妹房主名字的事情。哥哥还说,妹妹,你嫂子刚刚怀上了咱家宝宝,也就是你亲侄子,现在需要安静休息,你千万不要打搅她。不管妹妹和爸妈哥嫂如何说,他们就是死不承认。妹妹拿出爸媽当时写下的“房屋证明”材料,问爸妈这个是不是你们亲笔写下的?爸妈就是不承认,还说现在有的是办法可以制造出一份这样的材料。
没办法,妹妹忍无可忍,和爸妈哥嫂撕破脸皮,一家人对簿公堂。
任谁都没想到,在法庭上,爸妈说出一惊天消息,两个孩子并不是双胞胎,女儿是亲生,儿子非亲生。儿子是当年爷爷战友的孙子。爷爷战友曾经在一场战役中救了爷爷的命,牺牲前,将孩子托付给了他们,就是弟弟。而孩子的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孩子从小身体不好,又是孤儿,还是烈士后代,所以他们对“儿子”格外关照。
全场震惊。
妹妹不承认,她觉得自己和哥哥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再说,是不是亲弟弟似乎与本案也没有任何关系。可爸妈却坚持强调弟弟是烈士遗孤,他们必然要多加照顾。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让自己的女儿作出一些牺牲也非常必要和应该。
妹妹弄到哥哥一缕头发,想和自己的进行DNA鉴定。可后来终究没有实施。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看爸妈那态度,即使鉴定出来了又能咋样?再说自己和弟弟这么多年了,感情很深。当今世界,还有什么能比亲情更重要呢?爸爸妈妈听说妹妹要进行DNA鉴定,三番五次对她说,鉴定也只是鉴定,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我们自己最清楚。面对如此复杂的案宗,法院也无能为力,只好调和。妹妹自知是个无头案子,撤诉了事。
真真假假曲曲折折是是非非莫衷一是。爸妈哥嫂竟然又人间蒸发,妹妹再一次找不到他们。
郑小玉接受任务采访了事件的当事人——妹妹。
郑小玉问,你到报社要报道这件事情初衷是什么?而且如果想通过报道找到爸妈哥嫂要回房产、更改户名不存在多大希望。妹妹说,现在找到找不到我爸妈哥嫂、更不更改户名无所谓了。反正他们都是我亲人。我就想通过报纸宣传,让更多人知道,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亲生父母和亲哥哥。现在的世界已经和我们以往认知中的世界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了!
郑小玉说,但是我还是没有明白你找我们报道的真正目的。你是想通过舆论激发读者对你爸妈哥嫂的道德谴责,从而消减你自己心头对他们的怨恨吗?
妹妹说不是,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了,就是想通过我的经历,哪怕是个例,也让人们知道,现在的世界真的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世界截然不同了。
那么,下一步你还准备怎么找到他们?
妹妹说我肯定不找了。但是,如果他们来找我,我仍然以父母和哥嫂相待。现在,我只是希望你们把这件事情报道出去,实事求是,原原本本,不加评论,就这样,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郑小玉说报纸发表得用化名,不管是你还是你父母和哥嫂。
妹妹说一切按报社规矩办。
郑小玉的文章写了整整一版,发表后,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一些省内外报纸杂志给予转载。郑小玉也凭借这样一篇报道,获得了报社最佳记者称号。该市居民通过报道也熟悉了“本报记者郑小玉”。
只有郑小玉自己清楚,这篇报道之所以读者认为写得好,是因为郑小玉进入了角色,她把那个“妹妹”当成了自己。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和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在郑小玉看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谓别人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写别人其实就是写自己。天下之事,无论大小,是是非非相互缠绕。
六
杜志纯所在单位是事业编制,这家伙脑子灵便善于周旋,他告诉郑小玉,当科长已经考核结束,就待上面批复“下令”了。自从和郑小玉说过后,郑小玉觉得杜志纯明显有点“装”,说话做事摆起谱来。标志性表现是,腰板往上挺了,头也偏向一边,瞅人时眼睛侧着,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显示出不屑一顾的样子。郑小玉对杜志纯说,你怎么好像有变化了?杜志纯说什么变化?不等郑小玉回答,杜志纯又说是得有点变化,还像以前那样子,人家瞧不起你了。杜志纯问郑小玉,你说我的变化是什么,说说,具体些。郑小玉说两个字——然后停下看着杜志纯的脸。杜志纯说两个字,两个什么字?见郑小玉还是看着他,有点着急地说,你倒是快说呀!郑小玉学着杜志纯的样子,侧着脸看着他说“装”!杜志纯瞧瞧郑小玉,表情“木鸡”,心里念叨说,装?明明一个字嘛!
杜志纯回家越来越晚,到家后,基本不说话,倒头便睡,酒气冲天,鼾声如雷。
郑小玉知道现今社会男人做点事儿不容易,尤其还要提干,不可能一天到晚猫在家里,外出应酬情理之中。但是她反感杜志纯的做派,觉得即使当官也得有个当官的样子,或者说这个官也得是正人君子才对。如果和现下一些昏官庸官甚至贪官一样,那还不如不当这个官。
杜志纯拿到科长“令”那天,飞飞扬扬,天飘瑞雪。走在回家路上,他觉得这是祥瑞之兆。他一口接一口深深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把大衣扣解开,任凭飞雪进入怀抱。
周末,杜志纯请客,郑小玉、刘美、孙恒四个人又坐到大排档。杜志純对面前三个人说,今儿个高兴,咱打破常律,每人加瓶酒好不好?三个人兴致都高,齐声说加就加,只要你埋得起单。叮叮当当酒盅相撞,呼呼噜噜杯盘狼藉,不消多久,十瓶酒成空。然后一个个搭肩挽臂,晃晃当当往郑小玉的出租屋走。任凭寒风吹,开口齐声唱。不知谁起的头,他们唱的是老歌“红星照我去战斗”。
孙恒说我有个好片,爆劲。杜志纯插进VCD,开头片段还没完,郑小玉和刘美星眼迷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郑小玉最先醒过来。她瞥了下四周,吃了一惊。四个人齐刷刷全都挤在双人床上,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而且,自己和身体左侧的刘美丝缕未挂。再往两边看,挨在自己右侧的是孙恒,而刘美左侧则是杜志纯。孙恒也是赤裸裸光着身子。那杜志纯呢?郑小玉忽地一下坐起来,掀开被子,就像四具尸体,一丝未挂,挨挨挤挤睡在一起。
刘美、孙恒走后,郑小玉对杜志纯说分手吧。杜志纯又现“木鸡”表情,说,不就是多喝了点儿吗。郑小玉说,你搬出去还是我搬出去?杜志纯说,搬什么搬,多大点儿事儿啊!郑小玉说这还是小事?杜志纯说,没那么严重吧,都什么时候了?再说也不是别人,他睡了你,我睡了她,扯平。郑小玉说,这么说昨晚的事情是你们俩事先策划好的?杜志纯说,谈不上策划吧,多大点事儿啊,还策划,至于吗?
郑小玉知道真相后,不想再多和杜志纯废话,开始收拾东西。边收拾东西边想,男人真不是东西,这么小的地方,两个人竟然可以当着彼此的面和对方女朋友做那种事,而且还理由充分。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悲哀。杜志纯和孙恒两个人表面像个人,可事情做起来纯粹就是流氓啊!她想起以前有一次,她在卫生间洗衣服。杜志纯进来小便。好半天没动静,她回头一看,杜志纯站在那里使劲。问他干什么呢?回答说卫生间有人的话尿尿尿不出来啦。她说一句瞧你那些臭毛病,走了出去。杜志纯出来她接着洗衣服,想想就想笑。
可现在,那个连卫生间有别人都尿不出尿的人,竟然可以当着三个人的面做那种事情,而且还都是当着彼此男朋友的面和对方的女朋友做。想想人的变化有多大,变得多可怕!这样想的时候,郑小玉就觉得和这样的人一分钟都不能再待下去了。说你不搬我搬。杜志纯说,我们不能再好好谈谈吗?郑小玉说不能。看杜志纯还想努力说什么,郑小玉抢先说你不要说了,告诉你,看在咱们这些年的份儿上和我同刘美的关系上,暂且饶你们一把,真较起真儿来,你和孙恒昨天晚上都属于强奸犯了,知道不!听郑小玉这样说,杜志纯说算了,还是我搬吧。过一会儿又说,对了,能不能把你爷爷从嘴里吐出来的那个神秘玉龙宝贝给我看一下?郑小玉说不能!临出门,杜志纯问郑小玉,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搬回来?郑小玉说我搬出去之后。
杜志纯事业上风生水起,三年后,又成了副处级干部培养对象。那天,刘美约郑小玉吃饭,饭桌上看到了杜志纯和孙恒。郑小玉和杜志纯两个人客客气气地握了握手。气氛有点尴尬,却还可以接受。吃完饭,刘美、孙恒把杜志纯送到郑小玉出租屋里。
毕竟同学,又相爱多年,轻车熟路,重归于好。
发迹了的杜志纯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是郑小玉二次和杜志纯生活后的清晰感觉。杜志纯对她不如先前温暖,这一点女人的感觉最细腻敏感。郑小玉要的不是殷勤,要的是自然、顺畅和那种不用言说却心照不宣。没有了,有的除了性就是冷漠。郑小玉知道,杜志纯现在和自己一样都有这种感觉,不过只是没有言语罢了。
有时半夜突然醒来,郑小玉想,自己之所以二次接受杜志纯,一是因为他没有再和刘美往下发展,二是他没有再找其他女人。她觉得她和杜志纯或者说杜志纯和她还是有感情,权且把杜志纯上次行为算做男人都有的人性缺欠吧。可是,郑小玉和杜志纯和好后,她明显觉得两个人不亲,似乎比以前更加疏远。再想想自己和身边呼呼大睡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恋爱吧,似乎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夫妻吧,差的不仅仅是几个环节和手续。想想,充其量也就是一种搭伙人吧。再细想想,郑小玉顿时后背毛发直立,吓出了一身冷汗。自从两个人恋爱到现在,已经整整七年时间,即便两个人最好的时候,杜志纯也从来没向自己许诺过婚姻。而自己就这样随着性子稀里糊涂地和他时好时坏地过到了现在。郑小玉无声地长长叹息了一下,她拿不准该不该和杜志纯挑明,或者说怎么挑明。
有一晚吃饭时,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像两个动物,对着一碗饭食自顾自地吃。杜志纯平时吃饭就快,那晚更像是抢一样,呼噜呼噜一刻不停歇地吃。郑小玉斜着杜志纯说,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吧?杜志纯没听到一样依旧狼吞虎咽。收拾完碗筷,郑小玉对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杜志纯说,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俩越来越不如以前了?杜志纯说感觉到了。郑小玉说什么原因?杜志纯说不是你变了就是我变了。郑小玉说咱俩都变了。杜志纯说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郑小玉说你说得对,但是,我们应该知道怎么变,或者往哪个方向变。杜志纯说人是追随着时代变化的。世界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更何况人了。郑小玉说你说说我哪个方面变了?杜志纯看看郑小玉说,你的最大变化是性格。我觉得你越来越硬,越来越尖锐。郑小玉说还好,你没说我越来越固执。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高声音说,告诉你杜志纯,不是我变得硬了,是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前几天高大冲也说我变化大,变得有胆子敢说话敢承担了。杜志纯看着郑小玉,觉得她的思维跳跃得有点快。
郑小玉说高大冲让我采访一所中专学校老师跳楼事件,我去了后发现事情没有高大冲说的那么简单。杜志纯一直看着郑小玉没有说话,他发现高大冲对郑小玉真是了解。郑小玉不知道杜志纯这样想,继续说,那个跳楼老师叫李瑞,听说是个教学尖子,不仅相貌出众,而且课讲得也好,学生普遍对她评价很高。可学校校长却说李瑞个性极强,不服从领导,恃才傲物,为所欲为。杜志纯还是没有明白郑小玉这段话和他刚才说的话有什么联系。郑小玉说高大冲让抓紧写稿子早见报,可我调查清楚后才知道,高大冲和那个校长是哥们儿,所以催得急。他越催得急我越觉得这里面有磨磨,终于了解了其中内幕,那校长和一张姓女教师有不正当关系,而那个张姓女教师和李瑞同在一个教研室。本来那课是李瑞讲,人家教案都写好了。可那张姓女教师也想讲就找校长,校长自然向着张,就让李瑞把课让出来,李瑞不干,校长就说李瑞不服从领导就要处理人家。李瑞对校长说,不就是张要讲这课吗,当初是张不想讲这课你才安排给我,现在我已经备完课,又让我交出来太不合理了。张姓女教师听说后找了个帮手对李瑞大骂不止。当时校长就站在旁边不理不睬。李瑞不服气就说张仗势欺人,不配当人民教师。张姓教师和那个帮手就要扒李瑞衣服,两个人一个抱住李瑞一个动手撕衣服,边撕边说,你不是身材好还长得漂亮吗,全校男人都想看,那就让大家好好看看!李瑞拼命挣扎脱开身跑了几步,见她们仍然不依不饶,凶吼吼地还要跑过来抓她,并且不住声地说要扒她衣服。也许是想保全自己吧,或是冲动,纵身从六楼跳下身亡。李瑞刚刚35岁,一个孩子才3岁多一点儿。杜志纯我问你,你说我这稿子怎么写?杜志纯没吱声。郑小玉抬高声音又问一句,杜志纯你说我这稿子怎么写?杜志纯说实事求是呗。郑小玉说可高大冲不让那样写,说缺乏证据。就让我写一篇小稿子,说学校两个女教师發生争执,李姓女教师跳楼身亡。杜志纯说以前觉得高大冲人不错呀,非常有正义感的一个人。郑小玉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以前也那么认为,可是,现在人都变了。就像你说的,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你和我都在变,整个世界都变了,还有什么不能变!杜志纯看着郑小玉,没有想到她竟然把自己绕到了这里。杜志纯觉得从郑小玉身体里散发出一种非常硬的东西,那种硬似乎是先天的,从娘胎里带来的,触碰不得,侵犯不得,或者说是她的雷区,说炸就炸。那种隐藏在心中许久想要离开郑小玉的情绪再一次浮现出来。
七
弟弟郑小宝又一次找到姐姐郑小玉报社的时候,没有了前一次送山菜时的威风霸气。一个人空着手,蔫蔫地走到郑小玉报社楼下,求门卫帮忙打电话让姐姐下来。
一见面,郑小宝就对郑小玉说,姐,咱爸把手里那二十多万全输光了。
你的车呢?
郑小玉四下看看,弟弟身边空无一物,一个人瘦瘦地站在那里问道。
我的车——我的车也没了。
哪儿去了?
还能哪去了,也没了呗。
是不是也输了?
嗯。
——
姐,你不知道,现在咱那疙瘩全赌,白天赌晚上也赌。白天小赌,晚上大赌。咱才多少钱,不抵人家个零头儿。
你还嫌输少了是不?咱家就那些,不是说爸要做生意的么?你的车不是还要帮爸拉货跑生意的么?那是爷爷留下的房产,那是咱老祖宗的家业!姐是为了你才签下字,把一切都让给了你,你知道不!现在全输光了还告诉我干什么!你还让我知道这些干什么?!
郑小玉现出哭腔。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她知道现在就在报社大门口,自己必须克制。然而,郑小玉那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因为她想到了躺在炕上的爷爷。
——
姐,姐,姐,郑小宝说姐,你哭啥哟,我这次来不是和你说这事儿。
还有什么事?郑小玉流着泪水看着弟弟问。
还有比这更懊糟的。
更懊糟的?啥?郑小玉脸上的泪水横一下竖一下,她本来想拿张餐巾纸擦擦,听郑小宝这么说,她没顾上,看着弟弟又问一句,啥?
弟弟不说,站在那里看着郑小玉。
哎呀,你倒是快说呀!还有什么事?!
大概是看姐姐真急了,小宝说我,我,我这里不太舒服。郑小宝边说边抚住肚子。
郑小玉拧着眉毛盯着郑小宝说,肚子?怎么了?你倒是把话说完呀!她推了推弟弟郑小宝的肩。之后,还是隔着郑小宝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抚在郑小宝肚子上,明显轻下声音说,小宝,这里怎么了?
好多天了,总浑身没劲儿,啥啥吃不下。
还咋?
还,还,还有几次——
有几次什么?
有几次早上起来尿是红色的。姐,我本来不想说,和爸妈都没说。爱咋咋,死就死,多大个事儿啊!可是姐,这些天我夜夜睡不着觉。总做恶梦,梦到好多鬼来抓我。那些鬼太凶了,青面獠牙张牙舞爪来抓我。我害怕,怕极了。姐,我觉得我还小,我不想死——郑小宝竟然哭了起来。
郑小玉这才发现,弟弟郑小宝脸色蜡黄,本来就不胖的脸瘦得有些凹进去了。
她想都没想,扯住弟弟拦了一辆出租车就上去了。
诊断结果是肾衰竭。
医生建议换肾,否则就麻烦了。
弟弟住院,郑小玉告知爸妈情况。爸妈来后,他们一起找大夫。大夫说想活命就得换肾,前提一是肾源,二是手术费。几个人面面相觑。
郑小玉说,我们不要肾源,移植吧。医生看了看鄭小玉说那也好啊。郑小玉说先化验我吧,我是他姐,看我们血型是不是可以。结果出来基本可以,但不是特别匹配。妈妈也化验,和郑小玉差不多。最后爸爸化验,结果是非常匹配。爸爸的脸白了,低头吸烟,一支接一支。又一支吸了两口摔地上用脚蹍死,说那就我吧。可费用——
郑小玉说费用我想办法。
真到了要劲儿时刻,郑小玉妈找到她说,小玉,你爸这些日子迷糊,一看到血就晕。开始,郑小玉没明白妈的话,说那快让我爸去医院检查检查呀。妈说不是,他没啥病,他是怕,怕,怕——怕什么?郑小玉有点急了,说妈你倒是快说呀,我爸他怕什么?妈说你爸年纪大了,怕手术后影响身体,你弟又是这情况,今后咱这一大家子吃喝生活全得靠你爸。你爸说他问大夫了,他和你弟的确非常匹配,可咱俩的也不是不可以。
这一下郑小玉明白了。她说我爸是想让咱俩?妈说其实咱俩也行,可妈怕岁数大了,影响小宝今后。郑小玉想都没想说行,妈你别说了,那就我吧。
没想到弟弟郑小宝听说要移植姐姐的一万个不同意。他说我姐她才比我大几岁,她还要有以后的生活。如果我姐给我移植我就不做这手术。
任凭爸妈和姐姐如何做工作,小宝就是不同意姐姐手术。爸妈气得什么似的,却没有一点儿办法。
郑小玉对爸妈说,你们不用着急,就我的,我们不告诉小宝就是了。
哪知道,郑小宝并不好糊弄。手术前几天,他找到主治大夫看到了捐肾人填写的病例表。当他看到表上面郑小玉三个字时,一把抓过病例表就去找爸妈。他非常凶狠地对爸妈说,如果是我姐,我这手术坚决不做!妈说小宝,你爸他——小宝说我爸他怎么了,人家大夫都说我爸的最合适我,而且对他今后身体没有什么大影响,干吗非我姐?!妈说你姐年轻对你今后好,小宝你可得听话。可我姐呢?小宝说我姐不比我大多少啊!
郑小玉拉杜志纯陪她给爷爷上坟。杜志纯说这年不年节不节的上啥坟?郑小玉说你去不去吧。杜志纯看郑小玉态度坚决,两个人又一直不是特别融洽,就说好好好,听你的,我陪你去就是了。
一看到爷爷的坟,郑小玉就哭了。哭得伤心动容,像那天发丧时一样。郑小玉哭得声音都哑了。杜志纯的心也一直往下坠,他知道郑小玉是真情流露。郑小玉跪在坟前,脑袋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磕。杜志纯想过去拉拉,想想还是停手。他先是站在一边,看郑小玉越哭越凶,也在郑小玉旁边跪下,眼睛湿了。
好半天,郑小玉声音低下来。她从兜里掏出个东西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杜志纯听不清说的什么。之后,郑小玉站起来,杜志纯也跟着站起来。郑小玉对杜志纯说你不是想看看这个玉龙吗?给,看看吧。杜志纯接过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这个小东西不大,明显新清洁过,白得耀眼,晶莹剔透,一个活灵活现雕刻精致的龙跃跃欲飞,杜志纯脱口说真漂亮!郑小玉接过来对着太阳照照,然后放在怀里,窝出个黑凹对杜志纯说快过来看。杜志纯就看到玉龙的双眼发出两束清晰的蓝色光柱来。杜志纯吃了一惊,他把头转向郑小玉说真是个宝。
郑小玉将玉龙收起来说走吧。两个人下山回家。
又一天夜里,杜志纯对郑小玉说我想再看看那个玉龙,黑夜里,那眼睛的蓝色更好看吧。郑小玉说志纯,我把玉龙卖了。卖了?杜志纯一下子坐起来。郑小玉说卖了,为给弟弟治病。那东西是爷爷的爷爷留下的。虽然爷爷给了我,还是我们老郑家的,卖了它给弟弟治病正合当。
杜志纯复又躺下,一直到后半夜,他毫无睡意,这些年和郑小玉在一起的情景,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呈现。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她,越想越没有睡意,好像瞌睡骑着玉龙飞走了。他忍了再忍,想天亮再说,却没忍住。他先是轻轻亲了一口睡梦中郑小玉的脸,又亲了一口另外一侧脸,觉得不行。这一回,他对郑小玉的嘴亲了再亲,反复再三。然后环住郑小玉的脖子,几乎把嘴伸进了郑小玉耳朵里,柔柔却坚定地说,小玉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