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一
“老嫂子,你出來看看犟爷,又犯上犟劲了……”宋庄收废品的强三,一边架着犟爷往他家的院子里走,一边大笑着冲屋里嚷嚷。
正房的门一开,犟爷的儿媳妇大江家的走了出来。“你招惹他干吗!真是吃饱了撑的。”说着冲着强三挥手,示意他走。强三却继续大笑着解释:“老嫂子,你听我说,下午犟爷拾破烂回来,我在村口碰上了,非要和我下盘棋。我说,三局两胜,我赢了,你拾的破烂一毛三卖给我,我输了,我一毛五收。结果,你说怎么着,犟爷是连输十把,可这老爷子上来犟劲了,拉着我非要一直下下去。我这还有事呢……”大江家的早已不耐烦了,扯着嗓门嚷道:“你快去忙你的去吧,你由着他的性子,三天三夜也没个完。”强三笑着丢下犟爷,笑着转身走了。
儿媳妇扭转身,嘴里却嘟囔着:“死犟,犟出吗来了?多少次升官发财的机会都给犟没了,还犟,我看非得犟到死不可……”犟爷正把柳条筐里的破烂往墙角里倒,这句话一下子刺激了他。“你放屁!”大江家的一哆嗦,她知道平时犟爷最烦人拿他的脾气和他的过去说事,可她偏就没记性,有事没事就爱拿他这点事揶揄他。“我吃着你了?喝着你了?……”老爷子眼睛瞪得溜圆,脖子梗得像根木桩,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露,脸憋得通红。儿媳妇回身扫了他一眼,知道这老爷子的火气一旦上来了,现在前面就是头狮子他都敢冲上去,于是一转身“啪”地一声摔门进到里屋去了。
犟爷的大号叫孙士国。因为他的脾气犟,而且犟得出奇,所以村里人给他起了犟爷的绰号。慢慢地,他从宁河化工厂书记的位置病退回村,转眼也快三十年了,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号了,倒是犟爷这个绰号尽人皆知。
二
从村里老人们的嘴里提起犟爷最早“犯犟”的事儿,那还是1942年的秋天。那年犟爷17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天,驻津东军粮城机米厂精谷株氏会社的日本特务上门催缴春天借贷的化肥和种子钱。犟爷家没有钱,便提出用收下来的稻谷顶,结果特务验收时,声称稻谷子粒不够饱满,还贷要翻一番。当时气得犟爷的父母脸色发青,犟爷手捧着稻谷上前理论,可那特务哪听这个,撂下句“明天我们来拉粮食”,便摔门而去。犟爷手捧着粮食气得呼呼喘着粗气,一扬手便将粮食扬到了院子里。晚上,村东的打谷场,忽然火光冲天,村子里锣声四起。“失火了,老孙家的稻垛起火了……”火被大伙扑灭了,望着烧成一片灰烬的稻谷,村里的好心人对犟爷的爹说:“天亮日本人就来收粮食了,快出去躲躲吧!”
就这样,犟爷一家三口简单收拾了行李,投到了宁河七里海附近的一家远房亲戚的家。那远房亲戚在当地有几百亩的苇海,平时雇有两个长工,犟爷一家去了,正好赶上收苇子的时候。于是犟爷一家便白天帮着打苇子,晚上有时犟爷还会随长工趴在小船上进海子里打大雁。一天晚上,打完雁回到住处,刚走到门边身后便伸过来一支硬棒棒的东西。“别动,带我们去村里X家走一趟。”犟爷一声没哼将来人带到了X家。带完路,往回走时,犟爷才看清,对方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拎着从X家得来的一支驳壳枪,兴致勃勃地和犟爷聊起了天:“你这天天给地主扛活,受压迫,多难受,不如跟我们去革命吧!”犟爷也不吱声。最后另一个人说:“你要有心气,明天晚上在村子外的小树林等我们!”说完两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第二天,犟爷和家人、亲戚说起这件事。亲戚说:“这些人是从北边玉田县过来的八路军!他们常在这片活动,所以鬼子伪军轻易不敢来。”犟爷听了一下子动了心。随后,他又一次犯了犟脾气——执意要去参军。他和父母一说,父母死活不同意,而且将他锁在了厢房里。可是当夜色降临之后,他还是将窗子打破偷偷地跳出了院墙,一口气跑到了村外的小树林,找到了那两个人,一无反顾地随那两个人向北而去。
转天傍晚时,他们到了宝坻县的老庄子一带。那两名八路军把他带到了村边的一家农户家中,屋里当时坐满了人。其中一个八路军,将犟爷带到一个高个子中年人面前说道:“这位是刚刚参加我们队伍的革命同志!”说着又冲着犟爷说:“这位是武宝宁联合县4区的区长寒光同志。今后你就做他的通讯员。”说完,又简单说了几件事,那两个人便出屋走了。从此犟爷便正式参加了八路军。
当时天津周边的武清、宝坻、宁河、北边的蓟县,和唐山的玉田、遵化两块抗日根据地接壤,属于敌我交战的缓冲地带,所以敌人的扫荡频繁、日伪特务活动猖獗。犟爷和区长寒光,每天的工作便是到各村去发动群众、征收钱粮,同时兼顾侦察情报,他们一般白天隐蔽在老乡的家里,晚上才出来活动。活动到9点再到附近的“堡垒户”去睡觉,但当时的斗争环境相当恶劣,鬼子经常半夜出来扫荡,所以每天睡到半夜2点钟时,必须从被窝里爬出来,转移到村外的壕沟或坟坑子里去接着睡。当时已是数九寒冬,而且连床棉被都没有,就是和衣往坑里一躺完事,那份罪是可想而知了!好在有一点,宝坻一带的土都是沙土,比较干燥,可就是这样,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来说,也依然算是一种严酷的考验。寒光看在眼里,心疼不已。两个月后,一天闲话时寒光问犟爷:“下个月,我打算把你调到县大队去,你去不去?”犟爷一听,笑了:“好啊,我正想参加咱们的正规军呢!”刚说完,他又问:“你呢?”寒光摇摇头:“我继续工作,让你走一是你还小,二是这里的环境太恶劣了,而且敌人很猖獗。”犟爷瞪了眼:“那我不走,你不走我哪也不去!”两个月的时间同甘共苦犟爷和寒光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寒光没有说话,半个月后的一天,他外出到另一个村开展工作时,没有带上犟爷,那晚他再也没有回来。
刚到“丰玉遵”联合县大队时,发给犟爷的是一只老掉牙的汉阳造。犟爷一见,来了气,问排长:“为吗他们使的都是三八大盖,给我的是条这么旧的枪?”排长冷冷地说:“有本事自己去夺!”犟爷瞪着眼,点头说了声:“好。”半个月后,犟爷晃着身子,背着一支崭新的三八大盖来见排长。排长惊异地上下打量着犟爷:“哪来的?”犟爷龇着牙:“找班长借了把刺刀,在县城外的庄稼地里埋伏了三天,终于出来个伪军,骑着辆自行车,我用树枝一扫,然后——”说着做了个扑上去的动作。排长点点头:“好样的,不过以后不许单独行动了,这杆枪就奖励给你了!”
犟爷在抗战期间大大小小几十次的战斗中,最激烈的一次是攻打玉田县城,那已经是1944年了。那次战斗,犟爷所在的连队负责“打援”,战斗在天一擦黑就打响了。日伪的增援部队是在凌晨一两点钟时赶到的,结果一接火战斗便进行得相当猛烈。当时的冀东各部队在全国各解放区的兄弟部队中,武器装备是比较精良的,这得益于之前进行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打治安军”战役,我军从敌人手里缴获了大量的武器装备。那晚,犟爷亲手干掉了三个鬼子。他亲眼看到自己射出去的烧得通红的子弹,打在鬼子棉衣上冒出的一团团火光。天大亮时,玉田城被攻破,我军的援军又赶到,敌人开始溃败。随后进行追击时,犟爷左臂负了伤,而且险些丧了命。多年之后犟爷回忆起那次战斗时,还摸着脑袋骂道:“他妈的,那次真是悬了,那小日本一头钻进树林里,我冲过去喊了声‘缴枪不杀,谁知他回身就给了我一枪。我就觉得左臂一麻,手里端着的枪就掉到了地上。这时对方端着枪又是一枪,谁知那颗子弹竟然是颗臭子。悬啊,我就这么捡回条命。”
随后,部队打扫战场,前后共俘获了六七名日本鬼子。犟爷因为负了伤,要到后方去疗伤,所以上級便派他带上三四个民兵和一队运送战利品的民工,一起押送战俘到根据地去。走在路上,老百姓发现押着的竟然是一群日本兵,私底下便开始咬牙切齿、骂骂咧咧个不停,犟爷望着这群畜生,不禁想起之前他们在村里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情形,火气便又冒了出来。走着走着,他忽然大喊一声:“不好,有敌情!”接着朝天放了一枪,随行的民兵立即四下隐蔽。民工也是四散奔逃,被押的鬼子一看,正好趁势往路边的野地里跑去。犟爷见了忙又放了一枪:“站住!”可那群鬼子哪听他的。这时犟爷大喊一声:“再不站住,开枪了!”嘭的一枪,一个鬼子应声倒地,随后身边的民兵一阵乱枪,这几个鬼子便都报销了。
到了根据地,犟爷被带到了营部。营长虎着脸问:“你押送的鬼子呢?”犟爷支吾。营长便将桌子一拍:“胡闹!我们是八路军,不是土匪,凡事都是有纪律的……”营长咆哮之后,气渐渐消了,他挥了挥手:“算了,下去等候处分吧!”就这样,犟爷从冀热辽军分区十五团十七营被“下放”到了工兵营。
三
解放战争进行到了第三个年头,解放军对国民党的攻势已呈摧枯拉朽之势。犟爷随部队东出山海关,又回击察哈尔,之后解放张家口,合围大同。在解放大同的战斗中,犟爷的命运又一次随着他的犟脾气发生了转变。经过是这样的,大同的外围有一片民房,国民党军便利用这些民房做工事进行交叉火力掩护,进攻部队根本靠不上去。当时又没有重炮,情急之下,进攻部队的首长将犟爷所在的工兵营调了来,准备挖地道进行爆破。当时犟爷任工兵营的班长,他实地勘察了地形后说:“挖地洞行不通,一是土质松软一挖就塌,另外太耗时费力。”首长问:“有什么好办法?”犟爷想了想说:“我看,最前的几排民房,国民党重新用水泥加固了墙面,很光滑。我想能不能将炸药包上沥青……”首长笑了,点指着犟爷说:“你可真够鬼的!”随后对旁边人说:“这场爆破任务全权由孙士国指挥。”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战士们抱着裹着沥青的炸药跳进坑道,第一波次投掷过去,可距离太远了,根本投不到,再靠近敌人的火力就能接上了。犟爷这下可冒了汗,大话也说出去了,这可怎么办?“再投!”犟爷亲自抱上了几束炸药,冲上前去。“再投!”犟爷的犟脾气又犯上来了,他脱了上衣,赤膊上阵。“再投!”犟爷疯了,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轰——轰——”民房被炸了出个缺口……
那场战斗,犟爷被授予一等功。随后部队首长将他调到了骑兵团,担任排长。再后来,犟爷随部队一路追击到贺兰山下,这才停了下来。这时已经是1950年了。随着全国的解放,犟爷所在的部队集体转业为建设兵团,犟爷调到军马场任连指导员。刚到军马场,一切都不习惯,先是这里完全是牧民的生活方式,风餐露宿。作为一个生长在平原地区的人来说,真是艰苦倍至。这些倒还好说,对于犟爷来说,毕竟自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苦点累点也能克服。可唯一让他难以克服的困难是这里是“回民自治区”,吃的都是牛羊肉,那股子腥膻味儿,用犟爷的一句说“空气中都是,隔着十里地都能闻到”。每次吃完牛羊肉之后,犟爷只要一迎风,便哇哇大吐。坚持了一年,犟爷实在坚持不住了,便找到上级领导。要求单独配餐。尽管犟爷也知道这种要求提得有点给领导出难题,可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偏偏这领导回答得也生硬:“开小灶?亏你想的出来,你以为你是谁?这方圆几百里都是回民区,别因为你造成民族矛盾吧!回去自己克服!”犟爷只好低头出了屋。临出屋时,这位领导在背后又嘟囔了一句:“牛羊肉吃不惯,天生吃咸菜的脑袋。”这句话可惹恼了犟爷,回到场部之后,犟爷便写了一封要求转业的报告。递上去之后,场部领导一看,也来了气:“好,你个孙士国,你这不是成心‘盯对儿吗?”“不批!”领导大笔一挥信被退了回来。这犟爷的犟脾气又上来了,你不批,我就绝食!这一下,闹得可就大了,两天之后,惊动了场部领导。可又拿他没办法,他确实是吃什么吐什么,最后领导也烦了,一封“复转令”将犟爷分配到了宁河的一家机械厂担任党支部书记。
四
宁河是犟爷参军的地方,倒也不算生疏。厂子刚刚建立,主要是生产机械零件。业务上的事,主要是厂长的事,作为书记,犟爷主要抓思想政治工作。虽说后来的二十多年间,运动一个接一个,可工厂,尤其是远离大城市的工厂影响还是相对小些。加之犟爷根正苗红,政治上没任何瑕疵,所以一次次运动也都安然度过。后来到了七十年代末,国家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厂子的销路进一步拓宽,厂里的几个业务员,成了厂里的顶梁柱、财神爷。这几位业务员,每天上广东、下四川、跑东北、转山东,可以说满世界地跑。其中有两个业务员的发票、差旅费单子总是虚报,因为他们是厂里的财神爷,厂里的销路都靠他们打通,所以上至厂长下至会计,也就都睁一眼闭一眼了。本来这件事也不关犟爷的事,可一次他在总务室正碰到一个业务员报票,犟爷捏着票看了看说了句:“这票开得也太悬乎了!”业务员听了,脸色阴沉着揶揄犟爷说:“您老管得也忒宽了!”这一句话不要紧,把犟爷的犟劲又勾起来了。犟爷上前一把抓过票单说道:“这么明目张胆地虚开发票,谁见了也得管!”说着他冲着会计说道:“这票我先拿走!”说完腾腾腾地奔了厂长室。厂长举着手里的发票单,左看右看,最后干咳了两声说道:“老孙啊,这事我看就算了,你说我们厂的销路都靠他们几个人整天在外面跑,也是够辛苦的,多开点发票也在情理之中!”厂长的这番话一下子又将犟爷激怒了,他红着脖子吼道:“算了?我问一句,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就向上级部门反映,你说他们在外面跑不容易,厂里的哪个职工不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地干活养家……”厂长一见犟爷这架式,忙起身:“管,管管,当然得管,这事得调查,这样你先回去,票先放我这!”
半个月后的一天,派出所的几名民警到了厂保卫科,随后在厂长、保卫科长的陪同下到了犟爷的办公室。“老孙,昨天XX业务从财会室领出一万元的订货款,准备今天去外地订货,结果锁在抽屉里被偷了。”犟爷听了一愣,但也没及多想。保卫科长说:“孙书记,按程序咱都检查一下。”犟爷听了便离开了自己的办公桌。一个民警过去一拉抽屉,厚厚的一打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整齐地码放在抽屉里。”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犟爷。“这,这——”犟爷张口结舌。
下午犟爷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回来,厂长将他叫到了厂长室。“老孙啊,这件事很蹊跷,但毕竟人证、物证俱在,你百口难辩啊!”犟爷不说话。厂长接着说:“按程序走肯定于你不利,闹大了,无论胜败你都是一身屎。长话短说,我今天也找过XX业务,建议他撤回报案,就说钱忘放地方了。但是……”犟爷仍不说话。厂长便又说:“他提到,你和他的矛盾……他的意思是,你撤回对他的‘污蔑,并……并……并道歉!”“放他妈的狗臭屁!”犟爷腾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椅子……
三天后,犟爷找到厂长,撤回了对XX票单核查的请求。厂长笑了:“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哪天我把XX喊来,大家一起坐坐,也别提什么道不道歉的事了!”犟爷没有吱声,而是递上了一份病退申请。“我今年五十五了,按规定可以提前申请病退!”厂长瞪着眼,犟爷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厂长办公室。
五
回到宋庄,犟爷基本足不出户。每天起床后便往被垛上一倚,睁着两眼看房顶,旁边是一只收音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开着。儿媳妇大江家的有次逗笑:“您老这收音机天天这么开着多费电啊,您听吗?”犟爷也不理会她。有一天犟爷忽然被收音机里的一则“市某中学组织师生资助西部贫困儿童上学”的新闻吸引住了。随后的一段时间,犟爷便抱着收音机专门搜寻这类的新闻。又过了一年,犟爷去了一趟市里,回来之后便用柳条编了一只大号的背筐,每天一早便出門到各村去拾废品。老伴不解:“你的退休金再加上儿子挣的工资也够了,不至于你去拾破烂啊!”犟爷也不作答,只是更加勤快地拾起来。拾回来之后,便都堆在院子的一角,过几个月卖一次,卖完后就坐公共汽车往市里跑一趟,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家里人知道他的脾气,也没人敢问,只是偶尔儿媳妇发几句牢骚:“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道钱都送哪去了!”村里人猜测他去市里下馆子享受去了,也有人说了去中国大戏院听戏了,犟爷也从不解释。这样的日子慢慢腾腾地过了将近三十年。已是九十高龄的犟爷身体已不是那么灵便了,走路得靠拐杖,走一步得停三停喘三喘了,可是每天还是要出去捡会儿破烂。老伴十年前就去世了,儿子前年也先他而去,只剩下儿媳妇和两个孙子和他一起生活。儿媳妇和他吵了半辈子,爷俩的脾气一直不对头,所以犟爷看儿媳妇也总是用白眼睛看她,可吵归吵,儿媳妇的一日三餐伺候得还是很用心的。
秋上的一天,犟爷一直没有出屋,等儿媳妇过去看时,犟爷斜倚在被上已经去世了。三天送葬,七天圆坟,孙家在宋庄是小户,所以犟爷的死就像村里的一个平常老人过世一样,没引起任何的波澜。直到一年后的清明节,忽然村里来了许多外地人,来了都打听犟爷的墓地在什么地方。犟爷葬在了村西的一处公共陵园里,一块单薄的黑色大理石的石碑,镶嵌着一张犟爷年轻时当兵照的黑白照片,下面写着“先父孙士国之墓”,下首因为犟爷的儿子已经过世了,所以也没有立碑人的名字。来的人年轻人居多,也有三四十岁的,陆陆续续从早晨到中午在犟爷的墓地前竟然聚集了一百来人,每人手里捧着一束花。快到中午时,一个中年人忽然站到墓前面大声说道:“我们都是受过孙爷爷资助的贫困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几十年来,孙爷爷用自己三十年卖废品攒下的钱,供我们上学读书。可是没等我们回报,孙爷爷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和几个人私下里商量了一下,计划每年的清明节我们都来这里悼念一下孙爷爷,另外我提议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凿在石碑上,永远陪伴着孙爷爷,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去园静,当夕阳从墓地西侧的院墙斜照过来时,陵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鲜花锦簇的犟爷墓地上,一条条挽幛写满了对犟爷的感恩与怀念。墓碑的背面,黑色的大理石上整整齐齐地凿刻上了一百多个人名。在夕阳的映照下,金色的字迹熠熠闪光,正面犟爷的那张黑白遗照在鲜花丛中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