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国韬, 周佩文
所谓“琴曲歌辞”,即配合“琴曲”弹奏而演唱的“歌辞”,又简称为“琴歌”。这类歌辞的产生离不开音乐环境,所以它属于“乐府诗”的一种。由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琴歌创作已开始成熟并逐步走向兴盛,所以在古代琴歌发展史上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也是这一时期乐府诗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目前,学界研究魏晋南北朝琴歌大都以宋人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所录作为基本依据。《乐府诗集·琴曲歌辞》(4卷:第57—60卷)中,共收录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琴歌二十四题、五十二首,按时代先后排列分别是:
《琴歌》(托名阮瑀),《思归引》(石崇),《宛转歌》二首(托名刘妙容),《琴歌》三首(赵整),《秋风》、《楚明妃曲》(以上汤惠休),《雉朝飞操》、《别鹤操》、《幽兰》五首(以上鲍照),《秋风》、《楚朝曲》、《胡笳曲》(以上吴迈远),《白雪歌》(徐孝嗣),《渌水曲》(江奂),《渌水曲》、《雉朝飞操》、《别鹤》、《渡易水》、《绿竹》(以上吴均),《渌水曲》二首、《秋风》三首、《胡笳曲》二首(以上江洪),《白雪歌》(朱孝廉),《湘夫人》、《贞女引》(以上沈约),《湘夫人》(王僧孺),《霹雳引》、《雉朝飞操》、《双燕离》、《贞女引》、《龙丘引》、《别鹤》(以上梁简文帝),《思归引》(刘孝威),《双燕离》(沈君攸),《走马引》(张率),《昭君怨》(王叔英妻刘氏),《胡笳曲》(陶弘景),《昭君怨》(陈后主),《荆轲歌》(阳缙),《天马引》(傅縡),《宛转歌》(江总)。
可以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传世之作大多已包囊其中,学界以此作为研究依据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乐府诗集》显然不是“全”集,在《琴曲歌辞》4卷之外,尚有一定数量的魏晋南北朝琴歌存世,为考述方便,笔者将这些未被《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收录而且比较可靠的作品统称为“集外”琴歌。无疑,这些作品也是重要史料,如果想令魏晋南北朝琴歌研究的结论更加客观、周全和准确,首先就应将“集外”琴歌尽可能地考证辑录出来。在笔者之前,已有个别学人关注到这个问题,比较全面从事这项工作者则是郑维玲,其《先宋琴曲歌辞研究》一文(复旦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5月)的《附录》计辑得“魏晋南北朝琴歌”七十五首(包括“集内”和“集外”),比《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所收足足多出二十三首,这一点颇值得肯定。遗憾的是,郑氏所辑错漏较多,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部分可靠的魏晋南北朝琴曲歌辞未被发现,所以遗珠不少;其二,部分伪托之作却被轻率录入,大大影响了结论的可靠性;其三,无论辑对抑或辑错,考证都过于疏略,鲜能提供确证并解决问题。考虑以上种种情况,重新辑录《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之外的魏晋南北朝琴曲歌辞已经很有必要,以下试考述之。
第一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乃魏人曹植所作的《吁嗟篇》,据《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裴松之注称:
植常为琴瑟调歌,辞曰:“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焉下沉渊。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摇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卷19,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76页。
裴氏此注为后人留下了一条重要的琴歌史料,因为注中提到的“琴瑟调歌”即指琴曲歌辞,这四个字按今天的话讲就是:瑟调的琴曲歌辞。所谓“瑟调”,乃指中古时期“清商三调”(包括清调、平调、瑟调)中的瑟调。由于曹植作了一首琴曲歌辞,可以谱入瑟调并弹琴演奏(唱),故称为“琴瑟调歌”。但很奇怪,历来只将这首琴歌称为《吁嗟篇》,而没有人注意到其琴歌的性质;究其原因,恐乃出于郭氏《乐府诗集》的误导。原来,《乐府诗集》(卷33)将曹植的《琴瑟调歌》编入了“相和曲辞”,并引唐人刘餗《乐府解题》云:“曹植拟《苦寒行》为《吁嗟》。”*郭茂倩:《乐府诗集》卷33,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99页。由于《苦寒行》是“相和曲”中的“清调曲”,所以郭茂倩遂据唐人之说而把《吁嗟篇》收入“相和曲辞”之中而非“琴曲歌辞”之中。其实,曹植的诗题作《吁嗟篇》抑或《琴瑟调歌》倒不相妨,因为一者是以篇句命题,一者是以乐府诗类属命题;但郭茂倩把这首诗归为“相和曲辞”后,这和“琴曲歌辞”就分属两个不同的乐府部类了,于是导致后人普遍忽视了《吁嗟篇》的琴歌性质。实际上,郭氏的归类是值得商榷的,因为给《陈思王传》作注的裴松之是刘宋时期著名的史学家,年代离魏晋最近,接触的史料也最多,其注表明曹植的作品最初是一首“瑟调”的琴歌,此注要较唐人的说法可靠得多,郭茂倩不应弃用裴说而采刘说。当然,还有一些说法就更欠妥了,比如《太平御览·乐部》称:“曹植《琴调》曰:予嗟此转运[蓬]……”*李昉等:《太平御览》卷57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36页。所谓《琴调》,显然是漏了一个“瑟”字,因为自古以来乐调中只有“瑟调”而没有“琴调”。又如《海录碎事·乐府门》称:“陈思王十一年中三徙都,作《瑟瑟调》歌辞。”*叶廷珪:《海录碎事》卷19,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873页。此《瑟瑟调》,实不知为何物。另如清人丁晏《曹集铨评》提到:“《乐府》三十三云:‘曹植拟《苦寒行》为《吁嗟》。’《魏志》本传注作‘琴瑟调歌辞’……《韵补》二作‘琴瑟歌’。”*赵幼文:《曹植集校注》卷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84页引。由此可知,《韵补》将调字忽略掉了,同样错得有点离谱。
第二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乃蜀汉诸葛亮所作的《梁甫吟》,《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十六》录此诗曰: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彊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郭茂倩:《乐府诗集》卷41,第606页。
笔者认为,这首“相和歌辞”原本也是“琴曲歌辞”,可以提供以下三项证据:其一,据《乐府诗集》对《梁甫吟》的解题称: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有《梁甫吟行》,今不歌。”谢希逸《琴论》曰:“诸葛亮作《梁甫吟》。”……李勉《琴说》曰:“《梁甫吟》,曾子撰。”《琴操》曰:“曾子耕泰山之下,天雨雪冻,旬月不得归,思其父母,作《梁山歌》。”蔡邕《琴颂》曰:“梁甫悲吟,周公越裳。”按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梁甫吟》,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又有《泰山梁甫吟》,与此颇同。*郭茂倩:《乐府诗集》卷41,第605—606页。
由此可见,《梁甫吟》(或作《梁山歌》)早在魏晋以前就已经是著名的琴歌,所以汉人李勉的《琴说》、汉人蔡邕的《琴颂》(一名《琴赋》)、六朝谢希逸(托名)的《琴论》、佚名的《琴操》(案,《琴操》的作者有多种说法)等重要琴学著作都对此曲有所提及。其二,据《宋书·乐志》记载:“《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本一部,魏明帝分为二,更递夜宿。”*沈约:《宋书》卷21,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03页。而《古今乐录》则记载:“凡相和,其器有笙、笛、节歌、琴、瑟、琵琶、筝七种。”*郭茂倩:《乐府诗集》卷26,第377页引。由此可见,“相和”是一种多乐器(包括琴在内)齐奏且有执节歌者的“部乐”,每次演出的人员不在少数。但据《三国志·蜀书》记载:“诸葛亮,字孔明,琅邪阳都人也……亮早孤,从父玄为袁术所署豫章太守……玄素与荆州牧刘表有旧,往依之。玄卒,亮躬畊陇亩,好为《梁父吟》。”*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卷35,第911页。不难看出,一位早孤、躬耕的隐士家中,不可能备有演奏相和歌辞的乐部*案,王应麟《玉海》卷110《音乐》提及《中兴书目》载有“蜀汉诸葛亮《琴经》”1卷,历代关于诸葛亮弹琴的传说也不少,估计此人是当时琴家之一。,所以这首《梁父吟》始创之初只能是琴曲歌辞而非相和歌辞*案,诸葛亮创作《梁甫吟》的时间可能是在东汉末年,但根据其仕履,将此曲列为三国时期的琴歌。。其三,本为琴歌的《梁甫吟》后来被谱入相和部乐中演奏倒是可以的,因为琴本身就是相和乐部的七种基本乐器之一(前述曹植的《琴瑟调歌》可能也经历了这种情况),这或许就是《乐府诗集》将其列为“相和曲辞”的缘故。
第三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见于曹魏人嵇康所撰《琴赋》,《赋》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拊弦安歌,新声代起,歌曰:“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42页。
引文“歌曰”以后就是一首完整的琴歌,当是嵇康所作并融入其《琴赋》之中;该诗原无独立题目,逯钦立编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时,将其拟名为《琴歌》,是相当合理的。此外,魏晋南北朝文人创作琴歌时一般已极少采用骚体样式(案,魏以前较为流行),这在《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所录五十二首作品中清晰可见;嵇氏此作却仍用骚体,甚为特殊,对于研究古代琴歌体式的演变实有较为重要的参考价值。《琴赋》还是琴学研究的重要文献之一,《赋》中提到的“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向来被认为是“琴徽”已经应用于演奏的文献确证,因溢出本文题旨,不赘。
第四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相传为晋人王敬伯所作,赵宋初期类书《太平御览》引《晋书》所载王敬伯故事有云:
王敬伯,会稽余姚人。洲渚中,升亭而宿。是夜,月华露轻,敬伯鼓琴,感刘惠明亡女之灵,告[造]敬伯,就体如平生,从婢二人。敬伯抚琴而歌,曰:“低露下深幕,垂月照孤琴。空弦益宵泪,谁怜此夜心。”女乃和之曰:“歌宛转,情复哀。愿为烟与雾,氛氲同共怀。”*李昉等:《太平御览》卷57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8册,第365页。
这则故事,在南朝人吴均所撰《续齐谐记》中亦有记述,内容与《御览》所引《晋书》稍有异同:“晋有王敬伯者,会稽馀姚人。少好学,善鼓琴。年十八,仕于东宫,为卫佐。休假还乡,过吴,维舟中渚。登亭望月,怅然有怀,乃倚琴歌《泫露》之诗。俄闻户外有嗟赏声,见一女子,雅有容色,谓敬伯曰:‘女郎悦君之琴,愿共抚之。’敬伯许焉。既而女郎至,姿质婉丽,绰有馀态,从以二少女,一则向先至者。女郎乃抚琴挥弦,调韵哀雅,类今之登歌……女郎名妙容,字雅华;大婢名春条,年二十许;小婢名桃枝,年十五;皆善弹箜篌及《宛转歌》。”*郭茂倩:《乐府诗集》卷60,第872—873页。这则故事神怪不经,当为六朝文人杜撰,复为修《晋书》者采以入传*案,此《晋书》为六朝人所修,当时修《晋书》者号称“十有八家”,至唐代官修《晋书》出,而六朝《晋书》渐次亡佚,《御览》引录时并未注明为哪一家。,但对于琴歌研究却颇具史料价值。特别是《续齐谐记》所述刘妙容“抚琴挥弦”而唱的《宛转歌》,共有二首,每首八句,均为杂言体,已被《乐府诗集·琴曲歌辞》载录。只不过,郭茂倩似乎忽视了与《续齐谐记》内容相近的《晋书》材料,所以对王敬伯所歌的五言《泫露》并未载录,因而令该诗成为比较可靠的“集外”琴歌之一。
第五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相传为庐山夫人女儿“婉”所作,其事见诸晋人祖台之撰《志怪》所述:
建康小吏曹著见庐山夫人,夫人命女婉出著相见,婉见著忻悦,命婢琼林取琴出,婉抚琴歌曰:“登庐山兮郁嵯峨,晞阳风兮拂紫霞。招若人兮濯灵波,欣良会兮畅云柯。弹鸣琴兮乐莫过,云龙会兮乐太和。”歌毕,婉便还去。*李昉等:《太平御览》卷57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8册,第338页。
祖台之,东晋时为官,乃著名科学家祖冲之的祖父,故《志怪》所载传说当产生于东晋时期甚至更早,而故事中庐山夫人女儿所唱的琴歌,也应厘定于这个时期。当然,这首未被《乐府诗集》收录的琴曲歌辞还可能是祖台之编撰《志怪》时自己创作出来的,但总在本文研究范围之内。逯钦立编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时,将其拟名为《庐山夫人女婉抚琴歌》,比较合理。如前所述,魏晋南北朝文人创作琴歌时一般已极少采用骚体样式,只有该作和嵇康的《琴歌》仍沿用之,于此足见其文体研究价值。
第六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乃晋人陶潜所撰,据《晋书·隐逸传·陶潜》记载:
(潜)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房玄龄等:《晋书》卷94,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63页。
众所周知,陶渊明喜欢琴书自娱,其《答庞参军》诗就说:“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所以他作有琴歌并不奇怪,可惜《晋书》所录只有二句,并非完帙,所以严格说来只算半首,姑且将其拟名为《琴歌》*案,陶潜“抚而和之”者为“无弦琴”,不发声,则其所和琴歌不妨称之为“无弦琴歌”。。值得注意的是,《宋书·隐逸传》对陶潜弹琴的事迹也有记载云:“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沈约:《宋书》卷93,第2288页。一般来说,沈氏《宋书》远较唐代官修《晋书》为早出,史料相对可靠;但就这一细节而言,《宋书》并未记录陶氏所唱的琴曲歌辞,所以反不如《晋书》有价值了。
第七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相传为句章女子陈阿登所作,据虞世南《北堂书钞》引《幽明录》所述云:
句章人至东野,还,暮不及门,见路旁有小屋,因投寄宿,有一女子夜弹琴弦而歌,曰:“连绵葛上藤,一援复一絙。欲问我姓名,姓陈名阿登。”*虞世南:《北堂书钞》卷106,北京:中国书店,1989年,第408页。
小说《幽明录》为南朝宋人刘义庆所撰,原本20卷,《隋书·经籍志》著录,今已佚。陈阿登“夜弹琴弦而歌”乃当时流传之“幽冥”故事,被刘义庆采入书中;当然,也不排除琴曲歌辞的内容为刘义庆所杜撰,但总归是六朝之作。《太平御览》也收录了《幽明录》这则故事:“句章人至东野,还,暮不至门,见路傍有小屋灯火,因投寄宿。有一小女,不欲与丈夫共宿,呼邻家止宿女自伴。夜,共弹琴、箜篌至晓。此人谢去,问其姓字,女不答,弹弦而歌曰:‘连绵葛上藤,一援复一絙,欲知我姓名,姓陈名阿登。’”*李昉等:《太平御览》卷57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8册,第339页。若仔细审读可知,《御览》引《幽明录》时作“弹弦而歌”,《书钞》引《幽明录》时则作“弹琴弦而歌”;由于《御览》还提到了“箜篌”,则“弹弦而歌”到底是指弹箜篌还是弹琴,不易确定;而《书钞》的材料则明确指出陈阿登所弹为“琴弦”。考虑到《北堂书钞》为现存最早的完整类书,时代远较《御览》为先,其史料的可信度一般来说也更高,兹据而确定陈阿登所歌为“集外”琴歌。
第八、九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乃南齐人王仲雄所作,据《南齐书·王敬则传》及《南史·王敬则传》分别记载:
上知之,遣敬则世子仲雄入东安慰之。仲雄善弹琴,当时新绝。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库,上敕五日一给仲雄。仲雄于御前鼓琴作《懊侬曲歌》曰:“赏叹负情侬,郎今果行许。”帝愈猜愧。*萧子显:《南齐书》卷26,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85页。
(齐明帝)遣敬则世子仲雄入东。仲雄善弹琴,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库,上敕五日一给仲雄。仲雄在御前鼓琴,作《懊侬曲》,歌曰:“常叹负情侬,郎今果行许。”又曰:“君行不净心,那得恶人题。”帝愈猜愧。*李延寿:《南史》卷45,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31页。
综合上引可知,王仲雄曾在齐明帝御前弹琴作歌,歌名《懊侬曲》(或作《懊侬曲歌》),其内容自然可以视为琴曲歌辞;但《南齐书》只记录了其中一首的两句,而《南史》则记录了其中两首的各自两句,因而更值得重视。之所以说《南史》所载的四句歌辞出自两首不同的《懊侬曲》,乃考虑到六朝《懊侬曲》的体式。分析《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三》(卷46)所录南朝《懊侬歌》十四首可知,它们都属于“吴声歌曲”,绝大多数为五言四句,一篇之中均不换韵,而《南史》所载四句韵脚不同,故知应为两首《懊侬曲》中的各自两句,可惜均非完帙,情形与陶渊明的《琴歌》相似。此外,《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三》所录《懊侬曲》中有一首写道:“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欢负情人,郎今果成诈。”郭氏引《古今乐录》以为这是“民间讹谣之曲”*郭茂倩:《乐府诗集》卷46,第667页。;此曲后两句与王仲雄所唱的第一首《懊侬曲歌》十分接近,故存在这样一种可能:王仲雄将民间流行的清商曲辞略作修改,谱成琴曲歌辞弹唱。但王仲雄所歌第二首《懊侬曲》的两句不见于《清商曲辞》所录,因此这一首应是王氏原创。
第十、十一、十二首比较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见于谢朓《谢宣城集》卷2,该卷录有《同赋杂曲名》五首,兹引如次:
檀秀才《阳春曲》:青云献初岁,白日映雕梁。兰萌犹自短,柳叶未能长。已见花红落,复闻花蕊香。乐此试游衍,谁知心独伤。
江朝请《渌水曲》:塘上蒲欲齐,汀洲杜将歇。春心既易荡,春流岂难越。桂棹及晚风,菱影映初月。芳草若可赠,为君步罗袜。
陶功曹《采菱曲》:朝日映兰泽,乘风入桂屿。棹歌已流倡,轻舟复容与。勿遽佳期移,方追明月侣。采采讵盈匊,还望空延佇。
朱孝廉《白雪曲》:凝云没霄汉,从风飞且散。连翩下幽谷,徘徊依井干。既兴楚客谣,亦动周王叹。所恨轻寒质,不迨春归旦。*谢朓著,曹融南校注集说:《谢宣城集校注》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73—178页。
以上五曲中,檀秀才《阳春曲》、陶功曹《采菱曲》、谢朓《秋竹曲》三首均应判为“集外”琴歌,可以提供下面几项证据:其一,《同赋杂曲名》五首中,江朝请的《渌水曲》和朱孝廉的《白雪歌》均被《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收录,其他三首既与此二首“同赋”,性质应当一致,所以亦属琴歌之列*案,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阳春曲》尚见多首,但没有证据表明它们与琴乐演奏存在直接联系,故本文暂不把它们视为琴歌。。其二,《同赋杂曲名》五诗,都是咏物之作,而且分按春、夏、仲夏、秋、冬五时吟咏,实为一个紧密的整体,这也是它们同为琴歌的重要证据。其三,谢氏所作的《秋竹曲》,本来就是古代琴曲的名称,楚人宋玉《讽赋》曾提到:“臣复援琴而鼓之,为《秋竹》、《积雪》之曲。主人之女又为臣歌曰:‘内怵惕兮徂玉床,横自陈兮君之傍,君不御兮妾谁怨,日将至兮下黄泉。’”*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上古三代文》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73页。可为证。其四,《谢宣城集》(卷3)还载有《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还上国》一诗,中有句云:“挥袂送君已,独此夜琴声。”由此可见,谢朓与朱孝廉经常琴歌往还,并可作为上述说法之佐证。至于檀秀才所作的《阳春曲》,另被《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八》(卷51)收录,题檀约撰,恐为误录*案,清商乐部之中也有琴这一乐器,琴歌《阳春曲》完全可以改入清商乐中演奏,但檀氏初创此曲时仍应被认定为琴歌。。
除上述十二首外,尚有两首较为可靠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集外”琴歌,分别为梁朝女诗人沈满愿《挟琴歌》和北齐史家魏收所作《挟瑟歌》,兹录如次:
沈氏《挟琴歌》:逶迤起尘唱,宛转绕梁声。调弦可以进,蛾眉画未成。
魏收《挟瑟歌》: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筯下成行。*郭茂倩:《乐府诗集》卷86,第1208—1209页。
这两首诗歌都被《乐府诗集》收入“杂歌谣辞”一类,实际上却为“琴曲歌辞”,特别是第一首的证据最为充分,主要理由有二:其一,该诗的题目及所写内容均与琴歌弹唱有关。其二,题目中的“挟琴”一词尤其值得注意,因为“挟琴”本已含“抱琴而抚弄”之义。从现存考古文物图像(包括画像石、画像砖、壁画、绘画、铜镜图像等)来看,两宋以前人弹琴,都是将琴抱置膝上而弹,或者将琴的一端放置膝上、一端置于地上(席上)而弹,这就是所谓的“挟琴”。只有五代以来,才可看到将琴置诸几桌上弹奏的画像。可惜后人多以为古琴只置于几桌上弹奏,从而忽视了“挟琴”原本所具“抱琴而抚弄”之义。因此,我们基本上可判断沈氏的“挟琴歌”乃一边抱琴抚弄、一边歌唱的意思。复因此,魏氏同名的《挟琴歌》也应列入琴曲歌辞的范畴。
除了上述十四首比较可靠的诗歌以外,尚有一部分作品亦与“魏晋南北朝琴曲歌辞”存在联系,而且多未录入《乐府诗集·琴曲歌辞》4卷之中;另有少数虽已录入《琴曲歌辞》,但在年代厘定上存在问题,如本属魏晋南北朝者却误定为两汉。不过,要确定这些作品的“魏晋南北朝琴曲歌辞”身份,目前证据尚不充分,故笔者暂称之为“存疑琴歌”;以下将这批作品罗列出来,并对它们与琴歌的关系略作考述,以备进一步研究。
首先看“汉司马相如”所撰的两首《琴歌》。它们已被《乐府诗集·琴曲歌辞》(卷60)收录,其辞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郭茂倩:《乐府诗集》卷60,第881页。
以上两首作品均为骚体,从旧题作者“司马相如”来看,与“魏晋南北朝琴曲歌辞”没有联系。但今人李大明《〈琴歌〉校补》一文却指出:“《玉台新咏》所始录之(司马)相如《琴歌》,盖托名。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云:‘此歌殆两汉时琴工假托为之。’我认为更可能是东汉魏晋时琴工所为。”*李大明:《〈琴歌〉校补》,《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5期。笔者比较同意逯钦立和李大明二先生的观点,这两首《琴歌》的叙事性较强,应是西汉以后艺人琴家吟咏司马相如故事以娱乐听众的作品。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伪托者为东汉时人抑或魏晋时人?如为后者,则与本文题旨密切相关;可惜目前未有确证,只能存以俟考。
其次看和“蔡氏五弄”有关的作品。据古代琴学著作《琴历》称:“琴曲有《蔡氏五弄》。”另一部琴学著作《琴集》又称:“《五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并宫调,蔡邕所作也。”*郭茂倩:《乐府诗集》卷59,第855页。因此,魏晋南北朝时期以“蔡氏五弄”为题的作品均有可能属于琴歌,而《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三》亦录有江奂《渌水曲》、吴均《渌水曲》、江洪《渌水曲》(二首)等四篇。不过,另有两首作品却未被《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所收,它们是:
汤惠休《秋思引》: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露萧萧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灭,眇眇悲望如思何。*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齐诗》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45页。
王融《渌水》:湛露改寒司,文莺变春旭。琼树落晨红,瑶塘水初渌。日霁沙溆明,风动泉华烛。遵渚泛兰觞,乘漪弄清曲。斗酒千金轻,寸阴百年促。何用尽欢娱,王度式如玉。*郭茂倩:《乐府诗集》卷56,第813页。
笔者认为,这两首作品属于“魏晋南北朝琴曲歌辞”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一则,汤惠休和王融都是六朝时期的著名文人。二则,王融的《渌水》正属于“蔡氏五弄”内的题目。三则,汤惠休诗的题目虽比五弄中的《秋思》多一个“引”字,但此字在古代琴曲题目中时常出现,如《贞女引》《天马引》《龙丘引》等皆是,故其属于琴曲歌辞的可能性较大。此外,王融所作原为《齐明王歌辞七首》中的第四首,据说乃“王融应司徒教而作也”;《乐府诗集》(卷56)将其录入“舞曲歌辞”之中,可能是因为此曲本为琴歌,其后被谱入“舞曲”弹奏。当然,具体的情况仍俟考索,故暂不下确切的结论。
再次看和《梁甫吟》有关的作品。如上节所述,汉魏六朝多部重要的琴学著作都提及了《梁甫吟》,并指出《泰山梁甫吟》“与此颇同”,所以二曲原本应属琴歌。魏晋南北朝时期用《梁甫吟》《泰山梁甫吟》为题的诗歌作品今见以下五首:魏人曹植的《泰山梁甫行》,蜀汉诸葛亮的《梁甫吟》,晋人陆机的《梁甫吟》,梁人沈约的《梁甫吟》,陈人陆琼的《梁甫吟》,《乐府诗集》将它们全部录入“相和歌辞”之列。其中诸葛亮所作,因为有其他史料作为佐证,知其本为琴曲歌辞,后来可能被谱入“相和曲”中弹奏,始被另录;而其他四首作品,尚没有确切的史料予以说明*比如曹植的情况就与诸葛亮不同,他创作《泰山梁甫吟》的时候有足够的能力蓄养一支相和乐队,所以其作品可能一开始就用于相和乐的弹奏,这就不宜列为琴曲歌辞了。,姑存以俟考。
再次看和《王明君》有关的作品。在《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四》中收录了晋人石崇所撰的《王明君》一曲,曲前解题称:
《古今乐录》曰:“《明君》歌舞者,晋太康中季伦所作也。王明君本名昭君,以触文帝讳,故晋人谓之明君……其造新之曲,多哀怨之声。晋、宋以来,《明君》止以弦隶少许为上舞而已。梁天监中,斯宣达为乐府令,与诸乐工以清商两相间弦为《明君》上舞,传之至今。”王僧虔《技录》云:“《明君》有间弦及契注声,又有送声。”谢希逸《琴论》曰:“平调《明君》三十六拍、胡笳《明君》三十六拍、清调《明君》十三拍、间弦《明君》九拍、蜀调《明君》十二拍、吴调《明君》十四拍、杜琼《明君》二十一拍,凡有七曲。”《琴集》曰:“胡笳《明君》四弄,有上舞、下舞、上间弦、下间弦。《明君》三百余弄,其善者四焉。又胡笳《明君别》五弄,辞汉、跨鞍、望乡、奔云、入林是也。”按,琴曲有《昭君怨》,亦与此同。*郭茂倩:《乐府诗集》卷29,第425—426页。
自上引可知,石崇(季伦)“造新”以后,《王明君》便与琴曲颇有关系,所谓“上间弦”“下间弦”等,即为古琴的演奏手法;特别是《乐府诗集》的编者专门指出:“琴曲有《昭君怨》,亦与此同。”由此可见,晋、宋之后以《王明君》《王昭君》《昭君怨》《明君辞》等为题的作品都有可能是琴曲歌辞,根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录,这类作品共存以下十五首:晋石崇《王明君》,宋庾徽之《昭君辞》,宋鲍照《王昭君》,梁沈约《明君辞》,梁简文帝萧纲《明君词》,梁萧纪《明君词》,梁施荣泰《王昭君》,梁范静妇沈满愿《昭君叹》(二首),梁何逊《昭君怨》,陈后主《昭君怨》,陈张正见《明君词》,北周庾信《王昭君》(二首),北周王褒《明君词》,均存以俟考。
此十五首之外,与王昭君事迹有关的乐府诗还有一首旧题“汉王嫱撰”的《昭君怨》,《乐府诗集》(卷59)将其列为“琴曲歌辞”,诗曰: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改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郭茂倩:《乐府诗集》卷59,第853—854页。
此曲为托名之作无疑,但因旧题汉末蔡邕所撰的《琴操》已见著录,所以学界一般认为这首琴曲歌辞是曹魏以前的作品。不过,《乐府诗集》的旧题和学界的断代可能都有问题,今人过元琛《关于“王昭君自请远嫁匈奴”的传说及琴曲〈怨旷思惟歌〉的产生年代——兼考今本〈琴操〉的撰者》一文指出:“含有自我意识觉醒成分的昭君自请远嫁匈奴的传说,是东晋文学自觉风气的产物。它的产生,印证了魏晋是中国文学自觉期的开端。”*③ 过元琛:《关于“王昭君自请远嫁匈奴”的传说及琴曲〈怨旷思惟歌〉的产生年代——兼考今本〈琴操〉的撰者》,《复旦学报》2009年3期。过氏文中还指出:“今本《琴操》中除了古书引用时标明蔡邕《琴操》者(那只是少数)外,大部分都是孔衍《琴操》。关于王昭君的那一条,也见于孔衍《琴操》。《晋书》卷九十一有孔衍的传记,他至广陵为官是在东晋元帝时,故《隋书·经籍志》著录为‘晋广陵相孔衍撰’的《琴操》乃是东晋初期的作品。”③过氏的观点很有见地,如果成立的话,旧题“汉王嫱撰”的《昭君怨》就失去了曹魏以前成曲的依据。实际上,该曲很可能是石季伦“造新”《王明君》以后,再仿《王明君》故事而产生的琴曲歌辞。由于这是一首四言诗,在《乐府诗集·琴曲歌辞》4卷所录五十二首琴歌中未见此体,所以颇具文体研究价值。
再次看和《杞梁妻》有关的作品。《乐府诗集》曾引《琴操》曰:“《杞梁妻叹》,齐杞梁殒,其妻之所作也。”由此可见,《杞梁妻》本来是一首琴曲。引文后又录吴迈远的乐府诗《杞梁妻》曰:“灯竭从初明,兰凋犹早薰。扼腕非一代,千载炳遗文。贞夫沦莒役,杜吊结齐君。惊心眩白日,长洲崩秋云。精微贯穹旻,高城为隤坟。行人既迷径,飞鸟亦失群。壮哉金石躯,出门形影分。一随尘壤消,声誉谁共论。”*郭茂倩:《乐府诗集》卷73,第1033页。按逻辑推理,吴迈远此曲当属琴曲歌辞,但《乐府诗集》偏偏将其录入“杂曲歌辞”,也是须要存疑俟考的。
最后看和《楚妃叹》有关的作品。据嵇康《琴赋》称:“下逮谣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别鹤》。”*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18,第846页。传为六朝谢希逸所撰的《琴论》之中,又有“《楚妃叹》,七拍”的记载*郭茂倩:《乐府诗集》卷29,第435页。。由此可见,《楚妃》当为西晋以前便已出现的琴曲。魏晋南北朝时期以《楚妃》为题的作品有以下六种:晋石崇《楚妃叹》,宋袁伯文《楚妃叹》,梁萧纲《楚妃叹》《楚妃吟》,梁王筠《楚妃吟》,梁吴均《楚妃曲》。《乐府诗集》著录了其中的五种,却均列入“相和歌辞”而非“琴曲歌辞”,并当存疑俟考。
上节所述三十一首作品既有可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琴曲歌辞,也有可能不是,因为确切证据不足,所以暂时采取存疑俟考的态度;而接下来述及的作品,则显然不是,但仍有不少学者视之为真,由此造成了当下琴歌研究的一些误解和混乱;因此,必须将其“假”的一面揭露出来。
先看琴曲《酒狂》及其歌辞。此曲曲谱见录于明人朱权的《神奇秘谱》,琴谱编者曰:“是曲者,阮籍所作也。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朱权:《神奇秘谱》卷上,《琴曲集成》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7,125,126页。由此可见,《酒狂》一曲可能为阮籍所作。而在历史上,阮籍确是一位善于弹琴的著名文士,如《晋书·阮籍传》载:
嗜酒能啸,善弹琴……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赉(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房玄龄等:《晋书》卷49,第1359—1361页。
此外,阮籍在其代表诗作《咏怀》中也多次提到弹琴,并可作为其善于弹琴、作诗之证。因此,阮籍撰写过琴歌亦非没有可能。然而,现存配合琴曲谱《酒狂》演唱的歌辞共有六段,见录于明人杨表正(西峰)的《重修真传琴谱》;兹引其第三段《浩歌天地》为例:“东流不返也那流何长,红颜白发也那催何忙。好怀[坏]呵对酒也愁[悉]相忘,题诗呵自叹也成疏狂。浩歌抚景悲斜阳,斜阳,量宽沧海盛汪洋。怡情风月无时常,糟堤筑就也那流琼浆。”*杨表正:《重修真传琴谱》卷4,《琴曲集成》第4册,第332,350—351页。从文体的角度审察,这段歌辞完全和元明时期的散曲、俗曲同一性质,其余五段亦然,都是“一眼假”的东西,决非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琴曲歌辞。
再看琴曲《玄默》及其歌辞。此曲亦见录于朱权的《神奇秘谱》,编者称:“是曲者,或谓师旷之所作,又云嵇康,莫知孰是。”*朱权:《神奇秘谱》卷上,《琴曲集成》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7,125,126页。琴谱分为五段,每段所配歌辞亦见于明人杨表正的《重修真传琴谱》,兹引第二段《隘六合》为例:
隘六合无形而莫测,转一元无穷而不息。其五行广大而无极,运四时无声而有色。缄默何人识,寂寂寂。密运阴阳道体,神功刚德,为民之则,之则。借问何因,幽人玄默。*杨表正:《重修真传琴谱》卷4,《琴曲集成》第4册,第332,350—351页。
这首歌辞说诗非诗,说词非词,说散曲不是散曲,说骈体不是骈体,毫无章法句式可言,肯定也不是魏晋时期的嵇康所为。较大可能是嵇康曾经作有《代秋胡歌诗七章》,其第五首中有“歌以言之,游心于玄默”一句,明人遂据此句意敷衍伪托,自然不能算入魏晋南北朝琴曲歌辞行列。此外,传为嵇康所作的琴曲还有《风入松》,明人谢琳所编琴谱《太古遗音》见录,并称:“按《琴集》:‘《风入松》,乃晋嵇康所作也。’康为人清狂旷达,高于音乐,词调品格播之弦歌者,多类此。”*谢琳:《太古遗音》卷3,《琴曲集成》第1册,第307页。但琴谱中与琴曲相配的歌辞却是唐人皎然所作,《乐府诗集·琴曲歌辞》(卷60)已见收录,故嵇康即使作过这首琴曲,估计也未撰写过配乐的歌辞,或虽曾撰写,却早已亡佚了。
再看琴曲《招隐》及其歌辞。此曲亦见录于朱权的《神奇秘谱》,编者称:“《琴史》曰,是曲乃西晋时左思见天下溷浊,将招寻隐者,欲退不仕,乃作《招隐》诗云:‘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又有《招隐曲》云:‘山中鸣琴,万籁声沉沉,何泠泠?石溜寒泉萦心,未必丝竹如清音。不如归去,踟蹰投吾簪。归去来,丹葩耀林。归去来,幽兰涧深。灌木自吟,松竹阴。遑遑何之,三径为君寻,篱下黄花散金。振衣踯躅弹冠尘,莫教双鬓萧萧霜雪侵。’”*朱权:《神奇秘谱》卷上,《琴曲集成》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7,125,126页。朱氏提到的《招隐曲》,通体近于词曲,与左思原作的五言《招隐》诗相距甚远,肯定不会是魏晋时期的作品。此外,杨表正《重修真传琴谱》另录有琴谱《招隐》的歌辞三段,为三、四、六、七杂言,也绝不是晋人左思的作品。今人许健《琴史初编》认为:“《神奇秘谱》中收有琴曲《招隐》,并在解题中全文引录了他(左思)的两首同名诗作。”*许健:《琴史初编》,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年,第28页。当然是不正确的。朱氏《神奇秘谱》还录有左思(一说蔡邕)的琴曲《秋月照茅亭》,配合此曲的歌辞五段则见于明人龚经的《浙音释字琴谱》,大体亦为宋元词曲一体,肯定非左氏原作,自当排除出魏晋南北朝琴歌行列。
再看久负盛名的《胡笳十八拍》(以下简称《胡笳》),《乐府诗集·琴曲歌辞》见录,并判定为汉末蔡琰的作品,郭氏《解题》称:
《后汉书》曰:“蔡琰,字文姬,邕之女也。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没于南匈奴。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痛邕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陈留董祀。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蔡琰别传》曰:“汉末大乱,琰为胡骑所获,在右贤王部伍中。春月登胡殿,感笳之音,作诗言志,曰:‘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唐刘商《胡笳曲序》曰:“蔡文姬善琴,能为《离鸾别鹤之操》。胡虏犯中原,为胡人所掠,入番为王后,王甚重之。武帝与邕有旧,敕大将军赎以归汉。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琴集》曰:“大胡笳十八拍,小胡笳十九拍,并蔡琰作。”按,蔡翼《琴曲》有大、小胡笳十八拍。沈辽集世名流家声小胡笳,又有契声一拍,共十九拍,谓之祝家声。祝氏不详何代人。李良辅《广陵止息谱序》曰:“契者,明会合之至理,殷勤之馀也。”李肇《国史补》曰:“唐有董庭兰,善沈声、祝声,盖大、小胡笳云。”*郭茂倩:《乐府诗集》卷59,第860—861页。
关于《胡笳十八拍》的真伪,学界产生过激烈的争论,备见《文学遗产》编辑部编《胡笳十八拍讨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所述,不赘。时至今天,学界已基本认定这首歌辞为伪托之作,但具体写作年代尚有分歧。笔者比较倾向于王昆吾的看法:“刘商《胡笳十八拍》辞的产生条件,是《大胡笳》的大弄体制的定型,是这支琴曲纳入文姬归汉故事因而情节化;那么,题蔡琰作的骚体《胡笳十八拍》辞,则应是《小胡笳》之大弄化和故事化的产物……完成这项工作的人物是五代的蔡翼。”*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287—288页。根据此说,旧题蔡琰所撰的《胡笳十八拍》辞实际上比唐人刘商所作的《大胡笳》辞出现还要晚,当然更不可能是汉末或者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琴歌了。
最后看著名的《乌夜啼》曲。在《乐府诗集·琴曲歌辞》(卷60)中录有《乌夜啼引》一曲,并录有唐人张籍的一首曲辞,郭氏《解题》称:
李勉《琴说》曰:“《乌夜啼》者,何晏之女所造也。初,晏系狱,有二乌止于舍上。女曰:‘乌有喜声,父必免。’遂撰此操。”按,清商西曲亦有《乌夜啼》,宋临川王所作,与此义同而事异。*郭茂倩:《乐府诗集》卷60,第872页。
由于《乌夜啼引》(原名《乌夜啼》)为琴曲,遂有人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以《乌夜啼》为题的作品都是琴歌。其实不然,理由有以下几点:其一,从郭氏《解题》可知,《乌夜啼引》和《乌夜啼》是两种乐曲,一为琴操,一为清商曲。其二,它们不但是不同类型的乐曲,本事也不相同,即所谓“义同而事异”;前文提到过“集外琴歌”“存疑琴歌”等多被另录为“相和曲辞”“清商曲辞”“杂曲歌辞”的情况,但从未出现过“本事”完全不同者,故不能混为一谈。其三,从《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卷47)所录十二首《乌夜啼》的内容来看,其中有“鸣弦拨捩发初异,挑琴欲吹众曲殊”(梁简文帝)、“虽言入弦管,终是曲中啼”(庾信)等句,说明清商乐《乌夜啼》不是单纯的琴曲,而是有管乐、吹乐合奏的乐曲,比较符合“清商曲辞”的演奏特征*案,清商乐是一种部乐,参见黎国韬《清商乐衰亡原因试探》(《中山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所述,不赘。。其四,《乐府诗集·琴曲歌辞》只收录了唐人张籍一首《乌夜啼引》曲辞,这说明作为琴曲的《乌夜啼引》,在唐代以前很可能只以纯琴乐(器乐)的形式演奏,到了唐代才有人为其配上歌辞,因此它和早就配辞的清商曲《乌夜啼》未必是一回事。约而言之,琴曲《乌夜啼引》(原无歌辞)与清乐《乌夜啼》(有乐有辞)存在一定的区别,此二曲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琴曲歌辞都没有太多联系。
通过以上所述可知,《乐府诗集·琴曲歌辞》(4卷)共收录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琴歌二十四题、五十二首,除此以外,尚有一定数量的“集外”琴歌存世,经考证,笔者共辑得比较可靠的琴曲歌辞十四首,数量超过《乐府诗集·琴曲歌辞》原录的四分之一,从而比较有效地补救了《乐府诗集》的遗漏,为研究这一时段的乐府诗、琴学史提供了更加全面和客观的依据。此外,本文还找到三十一首与“魏晋南北朝琴曲歌辞”存在一定联系的作品(留待进一步考索),也为这一时段的琴歌研究提供了帮助。进而言之,辑存“集外”琴歌的路径主要有三条:其一,从历史文献中“找出”郭茂倩所忽略的材料,如嵇康《琴歌》、王敬伯《泫露》、魏收《挟琴歌》等;其二,将《乐府诗集》归类有误的乐府诗重新拉回到“琴曲歌辞”的队伍,如曹植《琴瑟调歌》、诸葛亮《梁甫吟》、檀秀才《阳春曲》等;其三,对伪托为先魏古人的琴曲歌辞作出考证,判断其有可能属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作品,如旧题王嫱所作《昭君怨》、旧题司马相如所作《琴歌》等。而具体的判断依据则主要有两条:一是诗作的题目须与琴曲乐调有直接关系,如谢朓《秋竹曲》、诸葛亮《梁甫吟》等;二是诗歌的创作须与琴乐演奏有直接关系,如王仲雄《懊侬曲》、陶潜《琴歌》、沈满愿《挟琴歌》等。以上所述,容有不当,敬望方家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