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时,乘去闽南采风的机会,探访了位于晋江城外华表山麓的草庵。对于这处近年来名声日隆的宗教胜迹,我虽然早有耳闻,只是一旦身临其地,面对其景,依旧感到一种惊讶乃至震撼,心下禁不住赞叹:草庵!果然是一个独特而神奇的所在。有缘到此,端的不虚此行!
事后细细琢磨,此行之所以“不虚”,无疑关联着草庵非同寻常的宗教内涵。你想,作为华夏大地上的一处香火,草庵自然有佛祖供奉,但是,这佛祖却不是国人所熟知的沐浴着古印度恒河雨露的释迦牟尼,而是生活于古波斯王朝的贵族青年摩尼,即日后的“摩尼光佛”。这种宗教谱系和文化背景的差异,无形中带给草庵以“间离”效应,将其化作国内无数佛教胜迹中灵致异样、无法类比的“这一个”。不仅如此,现存的草庵虽系民国时重修,但其历史渊源和基本构架,却可以追溯到九百多年前的南宋绍兴年间。它最初以草构筑,故名草庵。庵中那一尊依山凿壁而成的摩尼光佛坐像,大约形成于七百年前的元代,它的存在不仅串联起摩尼教自唐初进入中国后的载沉载浮、曲折经历,而且构成了该教在当今世界仅此一见,因而极为珍贵的文物景观。1987年8月,首届国际摩尼教学术研讨会在瑞典隆德大学举行,草庵摩尼光佛坐像被确定为大会吉祥图案。世界摩尼教研究会也选取该像作为会徽。1991年2月,由来自30多个国家的50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以及新闻记者组成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海上丝绸之路”考察团莅临草庵,经现场考察,认定草庵是“世界上现存最完好的摩尼教遗址”。所有这些,犹如一支彩笔的多重皴染,让古朴质实的草庵愈发显得神采独具、不同凡响。
不过,对我来说,草庵更大的吸引力与感染力,还是来自它与一代高僧弘一大师李叔同的那种缘分和那番交集——1928年底和1929年秋,一向多在杭州和浙东寺院挂褡的大师,两度游方闽南。起初他打算经此去暹罗,没想到竟一再被眼前情境所吸引、所打动:这里不仅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可以使自己原本羸弱多病的身体摆脱严冬风雪之苦;同时佛教界内部很是纯洁,佛学教育的风气亦十分浓厚,显然有益于开展弘法事业。为此,1931年秋,已经52岁的弘一大师,在第三次抵达闽南时,就决定把自己的晚年交与这里。此后整整十度春秋,为了阐扬佛理,广结法缘,大师执着而坚忍的步履,遍及厦门、漳州、南安、惠安、泉州等地。正是在这段时光里,大师于1933年冬日、1935年腊月和1937年岁暮,三度来到晋江城外的草庵,分别有短则一月左右、长则将近三月的停留。于是,草庵成了大师晚年在闽南的重要驻锡地之一。
在驻锡草庵期间,大师主要是抄经、著述、宣佛以及“养疴习静”,除此之外,还应寺内主持之邀,留下了一批墨宝。如:为草庵新建僧舍所题的篆体匾额“意空楼”;题刻在草庵后面山岩上的大字楷书“万石梅峰”;题于寺内钟鼓架上的“集华严句”:“以戒为师”“勇猛护持于佛法,愿常利益诸世间”;还有为新修复的草庵石室题写的《重兴草庵碑》等等。而在所有这些墨宝当中,最切近大师的人格与心灵,同时也最具有思想和人文内涵的,当属他为草庵撰写的两副楹联。
二
楹联之一:
草 不除,便觉眼前生意满;
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
这是大师为草庵撰写的一副藏头门联(以下简称门联),上下联的第一个字正好构成“草庵”之谓。此联高悬于今日草庵的堂柱之上。按此联下款注明的“岁次甲戌正月”,当系大师1933年冬日首次驻锡草庵,羁留至翌年二月期间所题。这副门联虽然在整体上保持着佛家用语浅显平易的特点,但仍有三个问题有待辨析和厘清。
首先,门联上联中“草 不除”的“ ”字,已从现代汉语消失,常用的《现代汉语词典》乃至收录更为广博的《辞海》《辞源》等工具书,均不收此字。我找到“ ”字是在《康熙字典》里。该字典引用清代藏书家吴任臣《字汇补》的说法告诉我们: ,“古与積字通”。《说文》段注曰:“積,聚也。”由此可知,“積”是形容词,大师笔下的“草 ”指的是青草聚集的状貌,惟其如此,“草 不除”才显得生意满满。也正因为如此,有学院中人在谈到大师草庵门聯时,把“草 ”之“ ”写成专指小草之一种的“蘵”字,就难免鲁鱼亥豕之嫌了。
其次,大师写给草庵的门联,竟然还有另一版本,而这异样版本的提供者同样是大师本人。1938年夏,大师离开厦门到达晋江附近的安海。应当地居士之请,手书草庵门联相赠,而手书的该联上联“便觉眼前生意满”,已改作“时觉眼前生意满”。除此之外,大师还写了《书草庵门联补跋》。文曰:
此数年前为草庵所撰寺门联句。下七字疑似古人旧句,然亦未能定也。眼前生意满者,生意指草而言。此上联隐含慈悲博爱之意,宋儒周、程、朱诸子文中常有此类之言,即是观天地生物气象而起仁民爱物之怀也。
这段跋文对门联的内容作了扼要辟透的说明,却偏偏不曾涉及何以要将“便觉”改为“时觉”。看来要搞清此中原委,只能由我们尽量回到当年的语境和现场,作设身处地的推测了。
可以肯定的是,大师的记忆没有错,“便觉眼前生意满”确系“古人旧句”。其准确出处是南宋诗人张栻的七绝《立春偶成》:“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从该诗意脉看,第三句“便觉眼前生意满”,是对第二句“春到人间草木知”的主观化和具象化,表达了诗人眼中绿茵萌动、生机盎然的春日气象。大师原本是中国近代文坛艺苑的巨擘和奇才,腹笥异常充盈,张栻的《立春偶成》想必早已印入脑海、烂熟于心。惟其如此,当他为草庵撰写门联时,看到眼前春回人间、绿意葱茏的情景,便很自然地联想到“便觉眼前生意满”的诗句,感到二者氛围相近、意境相合,于是,遂将此句信手拈来,移入笔下,对于楹联撰写而言,此乃司空见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张栻这句“便觉眼前生意满”,在明清两代的文章尤其是楹联中曾被辗转流布和一再化用。其中“便觉”二字则因为语境或引者的不同而不时出现异文,被屡屡改写为“顿觉”“时觉”“更觉”“须觉”等。这当中有自觉的更替,也有不自觉的误植。那么,大师手书的门联改“便觉”为“时觉”属于哪种情况?我以为应当是前者。
中国的楹联艺术有一个最基本的特征与圭臬,那就是对仗。所谓对仗不单单要求上下联字数相等、两两并置,而且还规定一副联语中,声韵必须平仄协调,词性一定虚实呼应。以这样的规范作为标准,来衡量大师笔下最初的草庵门联,不难发现,以上联的“便觉”对下联的“勿忘”,无论声韵还是词性,都算不上工稳,至少还有推敲的空间或润色的必要;而一旦改“便觉”为“时觉”,其整体效果便顿见起色,趋于圆融。这时,我们仿佛找到了破解门联异文的可靠路径——大师最初拟联,因系借用“古人旧句”,所以自然忠实于记忆,照旧写作“便觉”。但他很快觉察到这样一仍其旧,给门联的对仗留下了瑕疵。出于早年养成的追求艺术完美的习惯,他有意加以补救,只是此种文人心曲,是不宜由“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明白表达的。于是,他在手书门联赠送他人时,悄然进行了语词置换,完成了对门联的不“改”之“改”,也算是一种心理补偿吧。倘若以上推测不谬,窃以为,“时觉眼前生意满”,才是大师对草庵门联的最后定稿或曰终极审美。当然,让大师始料不及的是,他这一番用心良苦的“亡羊补牢”,竟给后人增添了若干欣赏的困惑与称引的麻烦。
还有,出现于门联下联的“苦人”二字亦值得深味。与上联相对应,下联的后七字也是借用“古人旧句”。所谓“勿忘世上苦人多”,曾作为楹联的核心语义,以原句或变格见之于明清两代多地官衙的厅堂仪门,其语源似可追溯到唐代白居易的诗句:“岁时春日少,世界苦人多。”(《晚春登大云寺南楼赠常禅师》)毫无疑问,在见诸官衙府邸的楹联里,所谓“苦人”是世俗意义的,指的是“庶民”“细民”“草民”,一句“勿忘世上苦人多”,折现的是儒家的仁政观念和民本思想。白居易的登大云寺诗,尽管携带了浓浓的释家意味,只是其中所说的“苦人”恐怕依旧叠印着“惟歌生民病”的“生民”。
“苦人”一词进入大师笔下,当然会直通佛教哲学,进而衔接起佛家“苦谛”常说的“二苦”“三苦”“四苦”“五苦”“八苦”乃至一百一十种苦等无量诸苦,并最终铸就超脱现世的精神坐标。不过,具体到草庵门联而言,“勿忘世上苦人多”才是完整的语义表达,这句话原本具有浓郁的儒家气息,不仅为“苦人”的称谓增添了俗世色彩和人间味道,而且使整副门联在出世的语境里透显出入世的情怀。关于这一点,将上下联合璧作整体观赏时,感受会格外强烈。或许可以这样说,正是在草庵门联里,大师让佛门的慈悲之旨与儒家的仁爱之心亦此亦彼,水乳交融,化为一种宏阔博大的生命境界。这时,我不禁想起长期以来人们关于大师为何出家的种种思议。诸如,父辈影响说,家族败落说,理想幻灭说,精神遁世说,生命层级说……其实,从草庵门联的内容看,说大师的出家是践行一种既自省又省人的生命方式,似乎亦无大错。毕竟普度众生才是大乘佛教的理想旨归。
三
弘一大师为草庵撰写的另一副楹联,如今悬挂在寺内摩尼光佛坐像的两侧(以下简称佛联)。联曰:
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现影;
史乘记载,于此有明贤读书。
是联上款书:“后二十二年岁次癸酉仲冬,草庵题句以志遗念”,下款书:“晋水无尽藏院沙门演音,时年五十有四”,据此可知,佛联与门联一样,同为大师首次驻锡草庵所题,只是具体时间较之门联要早些,其间隔了一个年关,故而落款有癸酉与甲戌之别,以及(民国)“后二十二年”之说。至于佛联的内容,大师在四年后撰写的《重兴草庵碑》中,曾有过简明扼要的解释:
草庵肇兴,盖在宋代,逮及明初,轮奂尽美。有龙泉岩,其地幽胜。尔时十八硕儒,读书其间,后悉登进,位跻贵显。殿供石佛,昔为岩壁,常现金容,因依其形,劖造石像。余题句云:“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显影;史乘记载,于此有明贤读书。”……
佛联和《重兴草庵碑》涉及与草庵相关的两件旧事——“文佛显影”和“明贤读书”。对前一件事,大约是嫌其过于神奇,大师仿佛并非真信,所以联语用“相传”一词作为限定,而碑文亦重在交代石像“因依其形,劖造石像”的过程。对后一件事,大师应当深信其真,因为它有“史乘记载”作为依据。不过,从今人研究草庵的成果看,这些记载亦多有夸饰想象、以讹传讹的成分。其中有迹可循且经得起推敲的史实是,明代嘉靖年间,草庵附近确曾有过一所“清泉书院”,书院也确曾培养了一批儒生士子,其中有的也确实收获了功名。至于碑文所写“十八硕儒……后悉登进,位跻显贵”云云,则并不可考。由此可见,大师题写佛联,果真是“以志遗念”,即意在寄托对草庵的留恋与怀念,而没有在史实方面顾及太多。
佛联真正引人瞩目之处是如下细节:大师拥有渊博的知识积累和精湛的佛学造诣,按说,他不可能不清楚草庵的摩尼教背景,也不可能无视草庵内迄今尚存的摩尼教遗痕,更不可能看不出摩尼光佛石像所存在的不尽合佛家规范之处,如明清学者早就指出的“道貌佛身”“释老合一”等。但在佛联里,大师全然回避了这些,而依旧称呼像主为“石佛”“文佛”——在梵语中,“文”是牟尼的缩音,故而释迦牟尼又可译作“释迦文”,当然,释迦牟尼佛也就可简称为“文佛”——大师何以如此?这应当涉及他宽广的胸襟和相当开放的宗教观念。在著名演讲《南闽十年之梦影》里,大师明言:“我平时对于佛教是不愿意去分别哪一宗、哪一派的,因为我觉得各宗各派,都各有各的好处。但是有一点,我以为无论哪一宗哪一派的学僧,却非深信不可,那就是佛教的基本原则,就是深信善恶因果报应的道理。”这样的眼光和见识显然不是每个佛门中人都能具有的。
不仅如此,对整个宗教信仰问题,大师都持一种宽容公允的态度。1917年,他虽未正式出家,但已同佛结缘。而在致刘质平的信中,他却写道:“心不定,可以习静坐法。入手虽难,然行之有恒,自可入门。(君有崇信之宗教,信仰之尤善。佛、伊、耶皆可。)”显然,大师把平等、自由、一视同仁的原则,引入了宗教信仰。而这几乎构成了大师一生的持守。据说,在惠安弘法时,曾有担任小学校长的基督徒庄连福,因慕大师之名前来拜访,但大师的徒弟认为异教不能相容,所以不予引见。大师知道后,遂命徒弟登门赔罪,并带去手书的佛经和条幅相赠。庄连福被大师的山海胸襟所感动,从此,他不仅一有机会就前来聆听大师讲经,而且还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将当年的现场情景传至后人。明白了这一点,再來看大师草庵佛联对摩尼光佛的称谓,便觉得一切可谓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由于旅程紧促,当日的草庵之行未免有些步履匆匆。然而,那里的一切,尤其是弘一大师留下的两副楹联,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进而不时引发一些属于文人的思索:宗教在何处与人文交集?创作怎样才能融入人格的力量?艺术如何才能抵御岁月的销蚀?这些似乎都可以从大师的楹联中获得启示。“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这是赵朴初先生为纪念弘一大师百年诞辰而写下的诗句。在我看来,这诗的意境恰好投射到草庵之中,所以,就用“天心月圆映草庵”作为文章的题目吧!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古耜,作家、学者、评论家。曾在国内200多种报刊发表大量有关中国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的理论评论文章及学术随笔,出版《鲁迅和他的周边》等个人著作6部,主编各类文集40余种。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辽宁省作协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