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惟
舒了先生有着浓厚的胡同情结。他走胡同,画胡同,写胡同,2016年5月,他的首部胡同著作—《最美乡愁—老北京门联的故事》问世。这部著作令人不忍释卷,勾起沉思。
“胡同是个大课堂”
胡同是北京人的宝库。聊舒了的新书,要从他的名字说起。
舒了,满族,1931年出生在北平南下洼子陶然亭湖畔西侧的龙爪槐(今龙爪槐胡同)。从他的祖辈、父辈开始就定居在了北京,而他本人从上学到工作,几乎没离开过北京,在胡同生活了五六十年,是典型的老北京原住民,对北京胡同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原名舒世忠,1987年退休后改名舒了,意为:退休了,一事无成完了,心未了。这三个“了”的核心是第三个“心未了”。
1990年,北京市正式开展危房改造工程,拉开了旧城内大规模危房改造的序幕。随后,老胡同里四合院平房区的许多危破房屋被列入拆除计划。那些年,在胡同里常常可以看到四合院房屋古老、斑驳的墙壁上用白灰写着醒目的“拆”字。舒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想,如果胡同都拆了,胡同里的生活方式就会随之消亡,胡同文化也就没了。于是,他开始琢磨着如何把积淀近千年的胡同文化保留下来。他说,自己这一辈子一事无成,大事做不成了,这件小事就让自己来做吧。同时他将这件事看做是刻不容缓、争分夺秒的急事。他决定尽己所能,用手、纸、笔、脚、相机把北京胡同文化记录保留下来。于是,他放弃了一切爱好以及晚年与老伴、家人相依相伴的美好时光,把所有时间和精力交给了胡同。一场持续27年的保留胡同文化的持久战就这样开启了。
舒了认为,古老的北京胡同是北京博大精深的文化宝库,保护胡同文化应该以深入了解它为起点,而且,要想了解它,必须走进它。于是,他从19 87年开始到2002年为止,先用15年的时间把旧城区的胡同全部走了一遍。截至2007年,他在近30年里走访了京城近万条胡同。回想当年走胡同的感受,他说:“与胡同相关的历史背景丰富而庞杂,走胡同如同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海。因为要了解它,需要对北京历史和文化背景进行深入研究。这个过程于我而言,犹如学子走进‘大课堂。”当时有媒体称他为“用步丈量胡同第一人”。通过走胡同,让他收获颇丰:一是掌握了北京旧城区全部胡同的数据资料,用4年时间绘制了《20世纪末北京胡同分片全图》;二是写满了46本关于胡同的人文资料;三是拍摄了近万幅胡同照片。而所有这些研究成果无不源于他身为老北京人的爱城情结和他对北京城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拥有的个体记忆。在他看来,“胡同是老北京人的魂,一天不见胡同就像丢了魂”。
“一副门联一段故事”
北京胡同里大多数院落的宅门上都雕刻着门联,它是大院的“脸面”。门联内容丰富,有的透露着主人的心地品性和深厚学养,有的表达了主人的人生理想和精神寄托,有的反映出主人世代遵守的治家信条……凡此种种,可谓五花八门。但这些门联大都遵循中国传统伦理道德和传统文化立意,是胡同文化最直接的体现。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每副门联都或多或少与宅院主人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承载着丰富的、鲜为人知的故事。而当你将门联的字面意思与门联主人的身世关联在一起时,就会发现门联的内涵跃然纸上,并自然而然地融入门联主人的生活,走进他们的精神世界,切身感受到当年老北京的修身齐家之道、经商济世之情怀、教诲庭训和门弟观念,而这也正是舒了先生决定深入研究老北京门联,致力于解读胡同门联的深刻含义,探寻其背后故事的出发点之一。
在走访中,舒了先后发现并抄录了240副老门联,这些门联大多有百十年历史,其中以崇文区保留的门联居多,共有97副,其他地区的数量分布为:宣武区55副、西城区48副、东城区40副。另外,舒先生的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是,崇文区门联在内容上明显有别于其他地区,突出了一个“商”字。究其原因,或许与崇文区的历史有关。作为古都北京的老城区之一,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在这里留下了深厚的文化积淀。除历史遗产外,崇文区还是民族手工艺的聚集地,一直被誉为“手工艺之乡”。自北京建城以来,崇文区境内尤其是前门大街和崇文门外一带商业发达,能工巧匠云集,会馆、寺庙、戏院汇聚。
提到门联的解读,据舒了介绍,这是一个知易行难的大工程。难点之一是字迹的识别。原因有二,一是由于这些旧门联经过日月风霜的侵蚀再加上人为的破坏,有的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二是门联文字的字体不易读懂。楷、行、隶还难度不大,而篆书就不同了,特别是有些古篆字,常常成为拦路虎。这就需要登门拜访门联的主人,有的则需要查找相关资料,翻阅大量书籍。为此,舒了成了书店、书摊、书市、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的常客。
在研究门联的过程中,令舒了大感意外的是,那些旧门联不仅有着深刻的历史和文化内涵,而且几乎每副门联背后都有一段感人至深的史实或传说,而这些故事反过来又非常有助于对门联内容的理解。以西城区新街口街道办事处板桥二条5号门的一副门联为例。门联为:“卜居积水,世守研田”。这是宅院主人、画家许林邨亲手雕刻在自家大门上的,意在表明,当年选择居住在积水潭畔,这里虽然远离繁华街市,但却换来了远离尘嚣的清幽;居室虽然简陋,但能够世世代代在此读书、作画,这就足矣。
许林邨19 13年出生于北京,祖上为书画世家。他继承家学,既擅长书画,又精于金石,其作品先后被中南海和毛主席纪念堂收藏。然而这位造诣很深的画家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近30年里,一直默默无闻,可就是这位认认真真作画的老实人,却在19 67年8月老舍逝世一周年的时候,为表达对老舍先生的崇敬和怀念刻了一块石碑,碑文是: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辞世处。更令人敬佩的是,在当时的“文化大革命”时期,许先生还光明正大地在石碑的落款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六七周年纪念许林邨敬立”。他将石碑立在了老舍投水自尽的太平湖岸边。结合许先生的身世,不难看出,这副门联与主人生活简朴、平易近人、襟怀坦荡、纯朴善良的处世态度相得益彰。
门联传承家风祖训
舒了介绍说,在北京胡同的旧门联中,以“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类门联居多,仅舒先生抄下来的就有25条。它们集中体现了老北京人对传统文化、传统道德的推崇,对本分做人和对修身、立德、求知的渴望与重视。类似的门联还有:“忠厚传家久远,诗书继世长存”“忠厚执家远,诗书处世长”“忠厚传家久,信实处世长”“忠厚承天德,诗书启后昆”“忠厚为甲胄,诗书教子孙”“为善济世,忠厚传家”等等。这些门联体现了老北京人忠厚、诚实、守信、善良的天性,是老北京胡同里旧门联中最常见的内容之一。
西城区育德胡同28号门有一副门联“诗书承世业,孝友念家风”。为弄清此上联的内涵,舒先生翻阅了《诗经》、《尚书》以及宋代汪洙的《神童诗》。他认为,在中国漫长的古代社会里,在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仕途上,是离不开诗与书的。因为那里面给人以知识,给人以智慧,给人以才干、给人以力量。虽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曾遭过批判,但是,只有真正通过苦读诗书而成才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国家真正的栋梁,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下联“孝友念家风”,经翻书,他发现《诗·小雅·六月》中有相关内容;《毛传》中有“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大致意思是:对父母好,就是孝;对兄弟好,就是友。如果两者都做得很好,既孝又友,即曰孝友。《后汉书·韩棱传》写道:“棱四岁而孤,养母弟以孝友称。”韩棱,字伯师,东汉大臣,为人耿直、忠正,讲究信义。4岁时失去父亲,养母弟以孝友之名著称。到了壮年,推让父亲的余财数百万给堂兄弟,乡里人更加称颂他的做人风格。不难看出,此门联旨在弘扬读书、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传统家风。事实证明,好的家风能让一个家族兴旺,坏的风气则会使一个家庭落败。
为撰写《最美乡愁—老北京门联的故事》一书,舒了共甄选了50幅门联,翻阅了59本相关书籍。写作始于2010年,历时5年,可谓呕心沥血之作。然而,当书稿刚刚收笔,正陶醉于无比快乐之中时,一场厄运突然降临在他头上,他不幸患上了恶性淋巴癌。但是面对病痛他觉得并不可怕,只是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书的出版。北京燕山出版社慧眼识珠,很快出版了他走胡同的首部专著《最美乡愁—老北京门联的故事》,而舒老的另一部作品《20世纪末老北京胡同分片全图》也已经入选北京市委宣传部“十三五”主题出版“种子库”项目,可望于2016年底付梓。另据舒先生讲,他的手绘胡同地图最近被西城区档案馆收藏,并举办了“舒了先生胡同档案陈列展暨档案捐赠”仪式。尽管眼下依然病痛缠身,但看到近30年的梦想正在如愿以偿地变为现实,这对于舒先生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