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先讲个沙弥为了禁欲而自杀的佛教故事。
有位施主,每天都给一位年轻俊秀的小沙弥送饭。这一天施主出门了,送饭的人换成妙龄的女儿。那少女几乎没见过男人,这次见到少年沙弥,更是内心难耐,立刻表露真情,愿结百年之好。沙弥说,要回屋向佛祖忏悔再做答复。而少女等啊等啊,等来的却是沙弥割喉自杀的结局。为此,国王表彰了沙弥,世人也唾弃了少女,至此故事完结。然总觉得那么不对劲。不说印度佛教中禁止自杀.自杀者不得轮回转世,单是少女爱俊男是本能,何以被世人谴责呢?其实,戒律对于出家人来说不是戒律,只是他们选择的生活方式。
相形之下.中国人不会为这类问题而自杀。但世上总有纠结矛盾之事,恐怕莫过于古人的情欲观了。
而我们生活在文明古国,一面是黄莺儿作对、粉蝶儿成双的火热,一面是程朱理学的冰雪长城.我们和古人一样.始终在情欲的冰火两重天里徘徊。即便在现代的情欲间,也与传统藕断丝连。
与基督教文明不同.中国人生来无罪恶感,见到模样标致的美眉或俊男,便把禁忌全抛到爪哇国了。这等风月之事,自然是吃着碗里的,看着盘里的,想着锅里的。哪怕千红一哭,万悲同艳,也落得个吃过见过。
西门庆可代表古代众多男人的“境界”——绝不自亏的欲望,“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在西门大官人心中,无神仙之恭敬,无世俗之小心,无信仰之束缚。一切本能,一切皆有可能。
女性角度的故事也是有的。在《西湖二集》里,有位女士列数了男女关系的“六可恨”:为什么男人能娶妾、偷情、不用怀孕?为什么男人见了妻子而“没有动静”?为什么男色能超过女色?为什么即便把男人隔绝了,还能有五指姑娘……此中之恨,难逃闺怨,亦难逃风雅矣。尚有《痴婆子传》、《如意君传》、《灯草和尚》等,数不胜数。《痴婆子传》是一个七十岁的漂亮熟女.在回忆自己一生惊心动魄的种种性经历;在《灯草和尚》中,春夏秋冬四大女妖中的一个说:“我们姊妹四个都有丈夫,都不受丈夫管束,如今世家良宅,都是一个妇人家,谁不想偷几个男子汉。”这等气势,不亚于西门庆了。
色是品味,欲是来者不拒。(关上灯都一样)酒色之徒袁宏道认为,没有性与诗文便不能度日,唯有游览山水方可转移。屠隆的境界比袁宏道要高,他说:“某视天下之物,一无所好。至于男女之欲,亦犹夫人耳。”
对于袁宏道、屠隆来说,什么都可以超脱,唯独欲望与众人一样。他们游山玩水会想美人,便认为山水与美色是一回事,男女之欲与文章才情同样是一回事,活着不能断了诗文,也不能断了男女之欲。性本身就是水,水动起来是情,泛滥起来就是欲。性、情、欲三位一体,山水、诗文、美人不可分割。
人生百年,所乐者有限,所忧着无穷。而情欲,离者是佛,淡者是圣人,压抑者是贤人,放纵者是凡人。古人多以圣贤为自我要求,若做个凡人,当无须压抑了。
情欲一旦没人拦着就会如明末时一样泛滥。其表现不仅在鳞次栉比的妓院,也在琳琅满目的艳情小说中,借此以见识了古代人们的内心世界。在情欲的驱使下,《天龙八部》中最不爱江山的段誉当了皇帝.最不爱美色的虚竹成了妇女之友.而最爱苍生的萧峰则在天下苍生的追杀下自尽。把握了这等情欲的转换与轮回,也难窥见中国人内心的冰山一角。而一味单纯地放纵,和主张中庸的中国文化是不和谐的。
古人当然不主张纵欲,也不主张禁欲,而是主张节欲。正所谓人生是为了爽,情欲是爽完了一次又一次,这是反面言论,要批判的。千百年以来,为了节欲而达到身心健康,国人一直在与“欲”做斗争。
《左传》载,晋侯病了,大夫判断他是私生活过度所引起的,因此要节制。节是纵的和解,纵是为了节,节是为了纵,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西门庆和女妖们对于欲望的做法,都做不到“节”,于是,不少人在劝善书里一个劲儿地道:“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可是,更多的人不信。周作人十分反感《欲海回狂》这样的劝善书,他认为,强制地要人们戒淫不对,应加以引导教育。
然而,古人并非不会引导教育,他们为了宣扬节欲想出了很多花招。他們也知道,结婚并不是解决欲望的最合理的办法.痴男怨女到处都是。于是,便宣扬男人要读男人写的男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女人要读女人写的女四书:《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后四本的年代是汉、唐、明初、明末。翻翻女四书的内容尚可接受,都是教导人温良恭俭让,汉唐时期的女学很是人性化,明初的那本是针对后宫的,要求严格点无妨,明末的那本《女范捷录》因出版业的滥觞,是书商操作的产物,没必要读,男人倒不妨读读。
再有趣的,是功过格。这玩意很像古人的“吾日三省吾身”,里面包罗万象,涉及人生的各个方面,用虚构的量化来减轻自我罪责,最早是道士用来修炼自省,因此多是托名吕洞宾所作:
遇美色流连顾盼。一过。
无故作淫邪想,五过。
家藏春宫册页一页,十过。
对妇女作调笑语若有意者,二十过。
嫖妓及男淫一次,五十过。
堕胎,三百过。
图谋娶寡妇尼姑为妻妾,五百过。
造淫书艳曲淫画及刊刻印刷,一千过。
从这里能找到蒋介石日记中的“记大过一次”的由来,以及记过处分的历史出处。也能看出,古人把嫖妓或玩相公视为风雅之事,却在写艳情小说的署名上支支吾吾。后来乱翻书,发现外国人也这么用。七世纪的坎特伯雷主教西奥多编了本《苦行赎罪手册》,说明犯了罪要用苦修的年份来折算,以示惩戒。折算比例如下:
私通处女:一年
私通已婚妇女:四年
男同性恋:十年
女同性恋:三年
男子自慰:四十天
女子自慰:三年
有淫邪之梦幻:苦修至此种幻念消失
《牡丹亭·惊梦》有名段:“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扭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这段写的是杜丽娘和柳梦梅走得热了,解开领扣松松衣服,男女之间不方便,垫着衣袖互相拉着。彼此互相看着,怎么看怎么像前世有过姻缘一样。而再往下,是花神上来了,他先是惜玉怜香,要保护二人。又怕他们在花台殿这神圣的地方有云雨之欢而玷污,拈了片落花把柳梦梅惊醒了。下文中的“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是柳梦梅对刚才亲呢时的回味,绝无淫邪的描写。两个人即便是在梦中,也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发生关系的意念已经传达到了,这便是意淫。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
意淫为国人在彼岸满足精神世界,仿佛人人都是艳情诗文的作者,是通过意淫来防止现实中的情欲泛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传统礼教宣扬禁欲,意淫是对禁欲的对抗。哪里有禁欲,哪里就有意淫。反正心里想的事没人知道。
国人意淫分三个方面:一、自己必须意淫:二、自己认为他人也是意淫的;三、当他人不意淫时,自己替人意淫。
国人喜欢看思凡,看酷刑杀人,看贞节守寡。刑场上的阿Q不敢叫“二十年后……”但看客们认为他一定要喊,于是他喊了。小和尚小尼姑并不思凡,但看客们判定他(她)一定要思凡,于是他(她)思凡了。苏东坡最主张禁欲,就数给他编的风流事最多。《金瓶梅》中,和尚们给武大郎超度亡灵,西门庆和潘金莲在屋里饮酒狂欢,隔壁是念经的佛堂.赶巧此时有个和尚到窗根儿前洗手,听到了里面的声音。和尚们传开了,都来听窗根儿,念完了经还不走,在一起暗自嬉笑,开心异常。潘金莲越怕和尚听到,和尚越是听到了,这是兰陵笑笑生高明的笔法。西门庆、潘金莲、和尚以及整本小说里的人物、小说的读者连同作者,一起意淫了一把。
意淫不是得不着在背后流口水,是能得到实际的,却来虚的;能得到物质的,却只追求精神的。以精神代物质,以感官代肉體。男女之间的欢乐,是在亲热之前最情深义重,完事之后就没什么了,云雨之欢纯属多余。宝、黛之间有淫的意图,却没有淫的事实。中国式的艳情就写到“短袖子”为止,剩下的全交给读者意淫好了。而曹雪芹的理想,是男不婚,女不嫁,和一大群姐妹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此间的意淫是对社会的逃避了。
《诗经》中的《汉广》,讲郑交甫遇见汉水女神,此种意淫的开端来自于先秦时的帝王。那时方术横行,帝王们忙着追求长生不老,都梦想着到仙境中去.到了仙境自然要有大事来做——与仙女欢爱。
宋玉在《高唐赋》中讲到一个人,宠爱南后郑袖、排斥左徒大夫屈原的楚怀王,在游历巫山高唐时,晚上做梦梦见了神女;后来怀王之子楚顷襄王,要宋玉陪着他再去高唐玩一遍,也梦见了神女,并要宋玉作《高唐赋》和《神女赋》,来描述梦中的美事。《高唐赋》中说:
“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日:“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日“朝云”。
“巫山云雨”为性象征,描述了君王和女神的欢爱,满足了楚顷襄王的意淫之心。帝王也是凡人,可他们不承认。他们不屑于寻常女子,要追求得不到的神女。现实中得不到,就做梦来得到,比没追求要好许多。李商隐、杜甫、李德裕都做过不少这类诗,李商隐的名句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德裕更直白:“自从一梦高唐后,可是无人胜楚王。”楚王想不到,他自己成了意淫文化的发端。
古人求虚的,不求实的,豫让刺杀赵襄子不成,要对着衣服刺三下;宋朝皇帝犯了错,包公要打三下龙袍:三位壮士因两个桃子的礼教和名节而自杀。理解写意,才明白古典之高雅。写情、性、爱、美,一定是意淫的,巫山云雨的,否则不是文学,是生葱大酱。从楚王开始,大量的古代诗人不屑于在生活中找美人,他们把对美人的幻想如宗教信仰般供奉起来。幻想出的人是最美的。不爱鲜活的人,只爱自己的辞藻,我所思兮在太行,望美人兮天一方。
意淫不是夜读的贫苦书生遇到美女.享有艳福后金榜题名,不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不是电视中步枪打飞机、手榴弹炸坦克、徒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剧.更不是普天之下夜郎自大的迂腐。
《金瓶梅》太过直白,恰当的意淫还是《红楼梦》中的这句:“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就这句,慢慢琢磨吧。
朱熹对情欲有个很绝妙的比喻:“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人之欲有先天的好与不好,顺应天地自然的、形而上的为好,不顺应天地自然的、出于自私自利的、形而下的为劣。没私欲是最大的仁慈。他还打比方说,饮食是天理,而追求美味是人欲。
套用一下,性是天理,而追求美色是人欲。明朝出了个王阳明,他主张“心学”,在《传习录》中说:“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王阳明并非要打倒朱熹,问题在于,没有人的心能干净到“无私欲之蔽”。等到了他的学生王艮、何心隐等人那里,“唯心”变成了“唯身”,心学变成了身学,即身体是天下万物之本,只要修炼好了身体即可达到格物致知的境界。没几年到了李贽那里,他把提倡人遵从人的“童心”变成到遵从人的本能需要,程朱已成了靶子。从此明代进入《金瓶梅》时代,文学不满足于李清照的闲愁与朱淑真的寂寞.以意淫为滥觞的时代来临了。中国人的欲望,在那时被彻底地点燃、爆发。
天理与人欲本是人情世故.并非对立统一。它们在清儒的笔下相处得十分和谐,比如,你的人欲如果是全天下的人欲,那人欲就是天理;人欲是由情所触发的,万事万物不离人情,人欲即是天理。
古人寻找的是满足个人欲望还是全社会的欲望?是要在此岸满足还是在彼岸满足?本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和立德、立功、立言的顺序,先寻求个人欲望,个人欲望满足了,全社会也就满足了。若不能在此岸满足,则彼岸满足也照样算数。面对情欲,你可以节制,可以收敛,也可以放纵。收敛的是菩萨,节制的是君子,放纵的是禽兽,至于想做菩萨、君子还是禽兽,你随便,没人管。
王国维、袁宏道喜欢以三层楼来比喻人生境界,袁宏道的意思是:建一座楼房,上层参禅拜佛,中层读书作文,下层狎妓,这是人生三境界。性的快乐只是瞬间的事,它却使我们忍受了生生世世的痛苦;古人追求永生的潜台词,是满足永远的情欲吧。也许最完美的人生当属李叔同,在二十岁前吃遍人间花酒.中青年时玩遍世间的艺术,老来看破红尘参禅礼佛,永诀人世,功德圆满。
身为著名诗人、文学家、音乐家、数学家、医学家、物理学家、舞蹈学家、乐律学家、天文历法学家、乐器制造家的朱载堉做过一首俗之又俗的散曲《山坡羊·十不足》,是当下以励志成功学为主流生活的写照: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发明了“十二平均律”、能拿算盘开高次方、编写过两套历法、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朱载培堉为什么写“床前却少美貌妻”这么俗的话?此话是人生欲望中的一个阶段,位于全诗二十四句的第六句,“十不足”的第四不足,算是基本欲望,位于吃、穿、住以后,位于骑乘、随从、做官、做大官、做天子、当神仙之前。人的欲望只要满足了前三样就要考虑情欲.满足情欲才开始追求权势、地位以至登基当老大,再追求长生不老。可见大凡亡国败家之事,都是微小之处欲望的日渐无法控制的膨胀,只怕这是如同日出日落一样的规律吧。朱载堉活开了.他比爱德华八世提前三百多年放弃了王位。大明近三百年的王子,仅此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