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中大美

2018-05-15 11:22邵志强
翠苑 2018年2期
关键词:吴老锡剧红楼

邵志强

锡剧,发源于常州地区,原名常锡文戏、常锡剧,带括号简称锡剧。叫着叫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剩下简称,把原名丢了。其实叫常锡文戏的时候,无锡还是常州的属地。

无锡这么叫,有点想要强出头的意思,倒也情有可原。常州也心甘情愿地这么叫,就有忘了祖宗的嫌疑了。

错进错出,如今,也叫顺了。

当年华东三大剧种:锡剧、越剧、黄梅戏。现在越剧和黄梅戏名声在外,央视戏曲频道三天两头都能看到。锡剧,式微了。

很多地方戏曲和京剧的最大区别,是行当不全。

京剧,从大门类讲,有生旦净末丑,行当齐全。每一门类,还分小类。拿旦角来说,有青衣、花旦、小旦、彩旦、武旦等,泾渭分明。一出戏,谁演什么,对号入座,任何小类,都能造就名角儿大腕。

地方戏曲,只有生、旦两类,比较单一。同样一出戏,一看角色,谁都想演,谁都想抢,潜在的不团结因素,根深蒂固。一生一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想成为角儿,非得独占鳌头。

这样的情况,也有例外,就是常州的锡剧,出了个大师吴雅童,开创性地创造了锡剧的一个新行当:锡丑。

1919年出生的吴雅童,是常州市锡剧团的创始人之一,首批国家一级演员。曾任常州市第一届人大代表、市政协二届委员、三至八届常委,常州市文联艺术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常州市戏剧学校顾问。

吴老14岁学艺,投师高和甫学丑角。16岁又师从常州锡剧一代宗师王嘉大学小生。吴老的声腔既字真、句笃、稳健,又舒展、含蓄、飘逸,当年号称“风雅小生”。

1954年9月,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幕之际,吴雅童赴北京演出锡剧《打面缸》饰演黄师爷,还参加了国庆大游行,并受邀出席了由文化部、中国戏曲界协会联合召开的文艺界座谈会。

1958年,吴老率常州锡剧团《红楼镜》剧组晋京演出,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

正当红时,他于1961年突患声带肿瘤,手术后“倒嗓”,演艺生涯前途未卜。这和京剧麒派创始人周信芳当年的遭遇如同一轍。吴雅童根据自身条件,另辟蹊径,改造声腔,扬长避短,突出表演,博采众长,举一反三,终于创出一条“锡剧麒派”新路,饮誉江南。当时,锡剧界有“唱煞王彬彬,做煞吴雅童”一说,说的就是吴雅童戏路宽、擅表演、角色活这个艺术特点。

不久,吴雅童以崭新的艺术风格再登舞台,并以《红楼夜审》中的锡丑江梦升一角而蜚声艺坛。声腔上,他创造了真假声并用、男女声糅合、唱中有说、说唱相连和借助语势以声传情的丑角唱腔;表演上,他借鉴提线木偶的动作提炼出一套“托物寓形”的表演手法,为锡剧填补了“袍带丑”一行的艺术空白。

1961年,吴雅童携《红楼夜审》参加了江苏省锡剧观摩演出大会(流派会演),大获成功。《新华日报》9月28日刘静杰撰文《别具一格的锡丑》,评论吴雅童丑角表演艺术。10月22日金桔发表文章《独创一格的锡丑唱腔》,孙中发表评论《活 怪 奇——吴雅童唱腔评析》,介绍吴雅童锡丑唱腔艺术。从此,锡丑,在戏曲百花园中生根开花,枝繁叶茂。

文革中,受到冲击后,他被迫下放金坛农村。我就是在那段最不堪的年岁里,有缘与吴老相识。

说起来,颇有传奇性,像电视剧。

那时候,我母亲也被下放到茅麓公社劳动改造。我探望母亲回武进知青点,在金坛县城转车,时间还富裕,在街上闲逛。

桥堍,街角,围着一伙人,一阵欢笑,一阵掌声。人堆中,传出一个人的歌声,像歌,也像戏。

出于好奇,我挤进去一看,人堆里蹲着一个老头,是个白铁匠。他身边铺满白铁匠的工具和材料,地上放着几只已经完工的“洋风炉”,手里还在做着一只炉子支架。唱歌的人就是白铁匠。

他唱的是最新的毛主席语录歌,普通话不标准,像常州官话。唱的调也不完全像歌,拐弯抹角多了几个绕音,听起来像唱戏。现在回忆起来,更像几十年后才出现的戏歌。

很多人围着他,不是来买他的洋风炉,是来听他唱歌的。

有人告诉我,这个老头叫吴雅童,是常州下放的名气大得不得了的名演员。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知道这个名人,总听老戏迷我亲娘提起他。小时候随亲娘在红星大剧院看过他演的戏,也在大街上看到过有人押着他游街。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个白铁匠。

收摊吃饭了,人们散去。我迟迟不肯离去,一方面想好好认认这位名人,另一方面是被那些洋风炉所吸引。

洋风炉是那个年代的产物,因为它所用的煤油当时俗称洋油,故称洋风炉。一般有圆形和方形两种,规格有10根灯芯、12根灯芯等不同大小的好几种。火苗可以调节,小巧,方便,经济实惠,特别适合单身生活。那时候一般家庭都备有洋风炉,有的还是自己做的,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吴老看我不走,操着一口浓重的无锡口音,笑着问:“阿要买洋风炉?”

“多少团汗(音doe ho 钱)一个?”

“大格7块,细格5块。”

我身上只有两块钱,只能讪讪地站了起来。

吴老见我不肯走,眼睛盯着洋风炉,又问:“常州人?”

“嗯。”

“勒金坛插队?”

“我家娘下放勒茅麓,我来望她,我插队勒武进的。”

“搭你哩娘分开格?”

我点点头。

吴老叹口气,说:“你看中哪只炉子,拿去吧,有则钞票再还拨我。”

我连连摇手:“过格勿好意思,勿来事格。”

“唉!十几岁格小佬,娘又勿勒身边,作孽佬。插队也勿容易,用洋风炉便当,勿要推咧,拿去!”说着,拿起一只大洋风炉,送到我手上。

我眼睛一热,掏出两块钱,递给他:“我有两块,欠你5块,一定还拨你!我认则你佬,你是吴雅童!”

吴老接过钱,看着我点点头,没说话。我向他讨要地址,以后可以汇款给他,他干脆地说:

“勿用咧,我还是要回常州格,你以后到锡剧团来寻我!”

他收拾起摊头,扬扬手,走了。我一阵感慨:一代大师,沦落成白铁匠,悲哀。

和吴老分手后,我俩各有一番经历。5块钱一直没有还上,成为一桩心事,粘在我的心上。

老天自有安排,10多年后,我居然调到文化系统工作,和吴老成了同事。

我专程到戏剧学校去看望在那里当艺术顾问的吴老,一见面,我急忙拉着他的手问:“你还认则我伐?”

吴老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摇摇头。也难怪,当年我才16岁。

我把当年的奇遇一说,吴老一下激动起来,紧紧地抱着我,大笑起来:“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长得又高又大咧!哈哈,你还欠我5块钱!”

我掏出5块钱,大笑着要还债。谁知吴老反应特别快,拿出两块钱递给我:“我还你两块,那只炉子,就算我送拨你格!”

两人又是一场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出来了。

那天,我们叙谈了很久,很久。

文革后,吴老重返舞台,依然光彩照人。

1979年,由他主演的《红楼夜审》在上海演出,上海电视台全场录像播放。

1983年,因《红楼夜审》中江梦升一角,吴老荣获江苏省首届剧目调演百花奖。同年,《红楼夜审》由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彩色戏曲故事片并在国内外公开发行放映,由此,吴老的“锡丑”赢得国内戏曲界一片赞誉。而后,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锡剧代表性传承人。

耄耋之年,吴雅童老艺术功力依旧:2008年,吴老在“2008年中国锡剧六代同堂群星贺岁演唱会”上压轴登场,全场掌声如雷;2009 年,在纪念吴雅童从艺75周年暨常州市青年锡剧团建团20周年演出中,吴老清唱《珍珠塔》经典唱段“方卿二次到襄阳”,一开口,观众席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2016年,97岁高龄的吴老离开了我们,我赶去殡仪馆向他老人家作最后的告别。

望着老人家慈祥睿智的遗像,我感慨万千。

我又想起了金坛城里的那个桥堍,那只洋风炉。想起了我俩的纵情叙谈,畅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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