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顺利今年回不回来过年(小说)

2018-05-15 11:22刘娟
翠苑 2018年2期
关键词:妹妹母亲

刘娟

好几年没看到刘顺利了,他在离江苏很远的银川讨生活。去的时候,听母亲说,他不久就能发财。这个消息让我很高兴,因为刘顺利还欠我1万块钱,如果他发财了,一定会想到还我。

有五六天时间,他频繁给母亲打电话。我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母亲接过他的电话后,便向三个女儿借钱。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给他就等于往水里扔。”

刘顺利向我们借钱时,一向使用这个套路。他不直接找我们,他找母亲,他知道我们信不过他,知道自己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只要母亲肯出面,他的目的总是能达到。

母亲也有她的套路,借不到钱就往床上一躺,不吃也不喝。这是母亲对付家人的撒手锏。但这次不灵了,我硬下了心肠。母亲躺了一天看不见效,第二天使出了新招。她告诉我,她要去找外甥女借。哼哼,她连外甥女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可以问。鼻子底下就是路。”母亲就是这么聪明,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但她仅从我臉上的表情就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母亲常说,算命的说她是穆桂英的命,“穆桂英阵阵到,一阵不到就要输。”呵呵,母亲就是这么自信,其实,在我看来,她这辈子,除了父亲,也没赢过谁。父亲事事都听她的,母亲帮我带孩子,在我家住了三四年,父亲打给母亲的电话一天少说七八次,白菜要不要拔,豆子要不要点,小鸡头上出水痘要不要找老三拿点药喂,总之,事无巨细,鸡毛蒜皮,无一不向母亲请示。母亲身在城里女儿家,却遥控指挥着农村老家的一切大小事务。

母亲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开始收拾整理自己,一副马上要出门的样子。这下我动摇了。此时正是大暑天气,天气预报气温高达37摄氏度,其实还不止,因为新闻里说马路边协警们的鞋子都晒脱胶了。母亲怕热,不做什么都热汗直流,如果真的出门,分分钟中暑晕倒。

母亲赢了,在我的动员下,她的三个女儿凑了一万块钱转给了她的大儿子刘顺利。我清楚地知道,这笔钱像往常一样,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后来我们才知道,刘顺利这次整整被人家骗了6万块钱,除了我们那一万块,还有他让老婆韩梅做的5万块钱高利贷。

他去银川前,来向我和母亲辞行,我苦口婆心,反复叮咛,让他不要接触传销组织。事实是,刘顺利刚到银川半个月就被传销组织洗了脑。他还通过电话给母亲王美和老婆韩梅洗了脑,让她们两个傻女人都以为刘顺利马上会发大财,很快就可以开着大奔荣归故里了。

记不清这是刘顺利第多少次投资失败了!在我们看来,他已经没救了。想到他时,就想到失意的眼神、犹疑的神态、拖沓的脚步、畏缩的身影。在姐姐和姐夫们面前,他永远是一副自卑的样子。

我们都以为被骗得一文不名的刘顺利要不了多久就会坐上长途大巴回老家,我在网上帮他看好了一个新菜市场的摊位,如果他愿意卖鸡腿鸡胸脯啥的,我可以先替他交5000元的招标保证金。刘顺利在城西菜市场卖过鸡腿鸡胸脯肉。他没有摊位,和那些菜农一样临时找个空当。一天下来,利润还不错。他喜滋滋的,盘算着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怎么花掉这些钱。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房租、水电、大儿子的学费、改善伙食、人情来往……

但是,他卖到第三天就有人来找茬了。他在这里红红火火地卖,老摊的摊主不愿意了。在刘顺利入驻那个菜市场之前,只有一家摊位卖冻鸡冻鸭。摊主是老城西人,长期做着很爽的独家生意。

老摊主怎么找茬的,他们的争执如何一步步升级的,我没在现场,不知其详,我见到刘顺利的时候是当天晚上,在派出所里,他脸上有几处破皮,用创可贴贴着,手指破了几处,也贴着创可贴,他的伤不重,都是外皮伤,妹妹叫他去打破伤风针,他不打,说没事。他衬衫上有一大片血迹,不像是他流的血。刘顺利表情颓唐,不想说什么。妹妹告诉我,她赶到现场的时候,凶斗已经移到了大街上。她看到刘顺利发疯地面目狰狞地手举着割肉用的刀追着那个老摊的摊主,那个人已经受伤了,从上身的一个部位不停地向外流血,一路血迹斑斑,一只胳膊可能骨折了,松松地垂着。如果不是有人报警,警车及时赶到,那个人说不定会被刘顺利砍死,因为刘顺利当时愤怒得像一头狂暴的狮子。

刘顺利鸡肉没卖成,倒赔了几千块钱。那个城西人得了医药赔偿金还不满意,找不到刘顺利就找同住于老城西的我大姐夫家,想多讨要点钱,弄得我大姐夫烦不胜烦。从此大姐夫也嫌弃了刘顺利,觉得他是干不成事还尽惹祸的人。

在这之前我母亲也曾被欺行霸市的城西人欺负过。母亲卖过几天豆制品,在露天的马路边。这个马路边不知何时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小菜市。母亲卖了一个月不到就被老摊的摊主欺负得干不下去了。这世界,不是你不怕吃苦就能挣到钱的。

那一个月母亲住在我家,我永远记得母亲每天晚上数钱的样子。七八十块钱母亲至少数三遍,灯光下,母亲用干惯农活的手指慢慢地数着那一小堆零票子。她的脸上充满了满足感。她把钱包在白色塑料袋里,塞在枕头底下。有几次我看到母亲半夜里拉亮灯数钱。我为此感到心酸,老家的地都卖完了,像母亲这样又老又没技术的人除了摆小摊卖菜还能做什么呢?没有哪个工厂会要。大家都去摆摊,又哪有那么多的地方?摊位是紧张的,摊位费一次次涨价,涨到了穷人不敢问津的地步。

我一直不主张刘顺利自己创业。希望他安安心心在工厂里找个活儿干,每月拿个两三千块钱,够吃够喝的就行。他不听,创了大半辈子业,到现在还是债务缠身的穷光蛋。他欠的亲戚朋友的钱加起来少说也有10万,家里的卖地钱都替他还了账,父亲早年做生意积攒下的养老钱也贴在他身上了。刘顺利的大儿子,刘顺利基本没问过事,生下来刚满月就交给了父母,父母把孙子抚养成人,现在又替孙子带儿子。

刘顺利是个固执的人,永远做着创业梦。

他到底没有回来,选择了继续留在银川。他希望在异地找到机会,实现他当老板的梦想。他的选择让我感到淡淡的失望。每次家庭聚会,因为少了一个人,我都若有所失。尤其在萧瑟的秋季和水瘦山寒的冬季,想到一个同胞在遥远的我未知的地方为生计劳碌奔波,心头会涌起淡淡的惆怅。

刘顺利在家里排行老三,他二姐,我,小时候因为他挨了母亲不少揍。每次都是他出于男孩子打打闹闹的天性先出手撩我,我是个凡事当真的人,他撩我我就真用力还击,他是打不过比他大三岁的我的,每次我都把他打哭。他哭了就去告状,父母再惩罚我:一个巴掌或者一通骂、几个白眼。那时的我觉得十分委屈,认定父母重男轻女、偏向刘顺利。

成年后的我们有时会在年老的母亲面前抱怨小时候遭受的家暴,我的抱怨比较多,比较重,没想到刘顺利也抱怨,声称自己挨打罚跪最多。仔细回想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因为他淘气嘛。他经常被罚不准吃饭,妹妹会偷偷送给他。有时母亲气得厉害了,就对这个家撂挑子,躺在床上生闷气,既不做饭也不吃饭,时间最长时,躺过两天。父亲当和事佬,嘴里说“跟小孩子生什么气的”,叫刘顺利下跪认错。

无论刘顺利做什么,父亲从来不生气,他对刘顺利是无原则的溺爱,以至于后来母亲把刘顺利的不成才算在父亲头上,说是父亲的娇慣纵容害了刘顺利一辈子。我也这么认为。并且举出很多例子佐证我的观点,比如,刘顺利上高中时逃课打桌球,父亲从来不管;刘顺利和街上的小混子打群架,父亲也不吭一声。刘顺利身上的任何毛病,到了父亲这里,都是浮云。

在我一吐为快,说出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时,父亲已经老了,他不再是过去那个一个白眼吓得我们打战的充满权威的家长,他一贫如洗,没有一分钱存款,他靠几个成年子女来供养,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毛病,需要子女们花钱给他治,这时候,谁都敢说出小时候心里藏着的话。

在父亲溺爱中泡大的刘顺利年少时没受过屈,吃的穿的用的比我和妹妹好。当大队书记的父亲常从外面带回来一把零食,瓜子和糖果,分到最多的是刘顺利。有一次父亲这样分5颗糖:大姐一颗,母亲一颗,刘顺利两颗,我和妹妹共同吃一颗。那颗属于妹妹和我的唯一一颗糖,被我咬碎了,连着唾液吐了一半在妹妹嘴里。那一刻我的心是酸楚的,我想妹妹的感觉应该和我一样。我不是计较吃多吃少,而是觉得父亲做得太明显,让极为敏感的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年近半百竟还记得,不过已经释怀。

年龄增长的好处就是,一点一点地看明白,并从而忽视、淡忘那些深处于岁月深处曾让你深感痛苦的东西。

第一年冬天刘顺利短暂地回来过几天,他的目的似乎还是从姐妹们身上筹钱。他告诉我们,他想做机器煎饼,说银川那边卖煎饼的少。如果能筹集到五千块钱就可以做起来了。他给我们算一笔账,说前景是很好的。此时的他身无分文,路费都没有,坐别人的顺便车回来的,但他怀揣着当煎饼大王的梦想。我是从来不吃机器煎饼的,我不相信做这个能挣钱。跑那么远的地方就卖个煎饼,想想就觉荒唐。

那几天我看他闲着没事,就请他给我家盥洗室做个隔断。他看了看,说做个玻璃移门,我赞同。他认真地量了尺寸,然后走了。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等了几天却没影了。后来听妹妹说,他去银川了,从妹妹那里拿到了几千块钱。妹妹把自己攒的私房钱都给他了。妹妹说,他之所以走得那么急,是因为放高利贷的人逼他要账。第二年年底他没有回来,我去老家陪父母过年。除夕夜,我们刚吃完年夜饭,家里就来了几个要账的人。他们在刘顺利的出租屋里没有找到刘顺利,就跑到老家来了。他们不相信刘顺利过年也不回来。刘顺利儿子结婚时他们又出现在婚礼现场,但和上次一样扑了空。刘顺利连儿子结婚都没回来。

那个放高利贷的人我在很久以前见过几回,那时他还是刘顺利的酒肉朋友,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话喝酒显出很豪爽、很仗义的样子。他和刘顺利一起开过清债公司,公司的名字还是请我给起的。他们要求我给公司起一个大气的名字,一听就觉得公司实力很雄厚的那种,这真是赶鸭子上架,我最不擅长起名字这种事,不管是给店铺起名字还是给人起名字。我生的唯一的女儿,名字还是我拜托朋友给起的。他们如此看得起我,那满怀希望的样子又让我不好拒绝。我头脑里本没有几个自带强大气场的词语,有的都是那些如柳絮、雪花一样绵软无力,空灵脆弱,只适合穷酸闲人抒情的词,像长江大河那般气吞万里的词汇几乎没有。无奈之下,我从网上同类公司中偷了一个。他们很满意。这个公司并没有因为有个响亮的名字而生意兴旺、财源滚滚,它运行了不到一年就倒闭了,因为连房租都付不起。他们租的是一幢商务楼的顶楼房间,好像只租了两间,一间是董事长室,一间是总经理室,刘顺利是总经理。虽然办公地点只有两间,但刘顺利的烫金名片印得十分精美洋气。公司还未开张,刘顺利就提前给我们计算他要来一笔账能拿到多少提成,一年下来他能挣到多少钱。他想好了,他要用这笔钱在城里买一套房子。“租房子太麻烦了。”他说。我去过几次他的出租屋,那种寒碜、局促、逼仄让我心里发酸。我跟母亲说:“我不明白刘顺利为什么一定要赖在城里住,老家的房子这么宽敞,都闲着。看他住的地方,乱得跟狗窝似的,什么都乱放。”母亲给我的答案是,刘顺利向往城里,讨厌农村,一心想离开土地庄稼,逃离农活。的确,刘顺利从小就没干过农活,当我们三姐妹在庄稼地里挥汗如雨,累得腰酸背痛时,他穿着洁白的汗衫,拿着常常的杆子,在城里玩桌球。父亲是不管的,母亲是想管管不了。三个闺女出嫁后,老家的农活落在了父母身上,他们一天天老去,还支撑着下地干活,虽然孙子长大了,但孙子比儿子更讨厌干农活,一天地都没下过。因为城市扩张、招商引资,老家的土地几年之间被卖光,每户人家只剩下几分自留地。自留地靠父亲一人打理,父亲今年已经76岁了,每次回家我都看到他在自留地里忙活,他不用化肥,自己从茅房里挑粪水浇地。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在,我是不大愿意回老家的,我记忆中的天蓝水碧的村庄已不复存在,到处工厂林立。庄上不少年轻人在工厂上班,刘顺利不愿意进工厂打工,他一心只想自己创业。他做过很多事,开大排档、开饭店、开装潢公司、做小工程,最终都因为欠账难要,一一倒掉,因为做工程,他还欠下几十口工人的工资。就在那年除夕,除了放高利贷的人去老家要账,还有几个衣衫破旧的老工人上门要钱。

刘顺利虽然有开清债公司的经历,但他对别人欠自己的账总是要不来。有一回他去沭阳要账,欠账的人在他面前哭穷,说孩子生了重病,医疗费都凑不齐。刘顺利在医院病床上看到那个孩子时,被孩子可怜的模样打动,他把自己身上仅有的200块钱掏了出来。他总是这样,只要人家在他面前哭穷,他就心软,这其中有真穷也有假穷。有个我们都认识的人,叫李勇的,曾和我们住在一个庄子上,是我们的老家人。他欠了刘顺利10万块钱,他在刘顺利面前哭穷,只还了两万,不久他便给儿子买了一辆好车,儿子的婚礼也举办得十分风光。我讥笑刘顺利头脑不行,上了李勇的当。刘顺利居然不怪李勇,还为他辩护:儿子娶亲是大事,这年头找个儿媳妇可不容易。

刘顺利头脑不行是全家人公认的,在背后我们无数次探讨过刘顺利的今生今世:他的爱情、他的生意、他的梦想。探讨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刘顺利的头脑从初三下学期开始就不行了,虽然其中有过短暂的清醒,但总体趋势是一路向下,越活越糊涂。

刘顺利中考时仅差3分和重点高中失之交臂。当时重点高中的校长是我大姨夫的亲弟弟,我称呼他姨叔,以前他家和大姨夫家共用一个大院子,我们小时候每回去大姨家走亲戚,都是和他家的两个孩子一起玩耍。有一年正月,他还请我和姐姐吃过饭。凭着这样的关系,我们认定只要找到他,一定会同意刘顺利去他的学校借读。我的二姨姐领着我,带着母亲准备的几样土特产,找到了他家。这时他家已搬到学校里住,单门独院。到他家时,他并不在家,接待我们的是他的老婆,我们喊姨婶的。我们快离开时他才回来,穿着传说中的布鞋,面相冷峻。简单地打过招呼后,我们就匆匆离开。回到家母亲问我怎么样,我翻了翻眼睛,回答:“人家问,人坐哪儿?坐外面吗?教室里学生都满了!”这句话够厉害,不愧是重点中学校长的老婆!这话把她所有的教养都暴露出来了!一个没念过几天书、又一路夫贵妻荣爬到顶端的人面对她永远用不着的穷远亲也只能说出这种话了!要不然,还能说出什么话!为了把对母亲的刺激降低到最小,我解释道:“人家说的是实话,我是当老师的,我懂。教室里坐满的时候,确实没办法再往里塞学生,学生毕竟不是棉絮套子,挤挤压压就能盛下的。”母親无语,她可能在心疼那只老母鸡,毕竟正下蛋下得欢,一天一个,从来没懒怠过。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以前她和那个姨婶每次见面都热络地打招呼,像真亲戚似的。当然,那时的姨婶不是现在的姨婶,那时的姨婶只是一个普通教师的老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以后能如此有出息,带给她越来越大的荣光!

时隔十几年后,刘顺利已经结婚生子了,我们在大马路上和姨婶巧遇。她对我们的态度几乎恢复了以前的热情。这时候她的身份是一个被判10年有期徒刑的贪官的老婆身份。母亲倒不计前嫌,忘了她曾经伤人的血口,与她真诚寒暄。

我则表现得十分冷淡,因为我忘不了那天在她家领教到的她的双面,有个小女孩来她家串门,据她说,小孩是教育局长的孙女。面对一个小屁孩,她慈祥得脸上的皱纹都涌出来,让我看到了名贵的化妆品有限的保养效果。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刘顺利的几个新同学,陆续转到了那所重点中学,有的是借读,有的是连学籍一块带过去了。这些学生不会是坐在教室外面喝风吧。

刘顺利读的高中是校风不怎么好的普通高中。他的中考成绩使他做了学生会里的学习部长。没做成凤尾做鸡头也不错,以他的资质考取二类本科应该没问题。他的智商没问题,小学、初中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考重点高中本来没有悬念的,但到了初三下学期,最紧张的复习阶段,他受到大舅家表哥王二的蛊惑,迷上了打桌球,成绩一路下滑。

谁也没料到经过中考挫折、本该好好学习以对得起学生部长身份的他,在高中阶段竟走上了邪路:读过徐志摩《再别康桥》后,他疯狂地迷恋上了写诗,并很快博得了“风流才子”的名声。写诗影响了他的学习,除了语文成绩好,其他学科都不突出。

他的诗我读过,有点徐志摩的味道,有点汪国真的味道,还有点席慕蓉的味道。据说,他的诗迷倒了很多女孩子。同时倾倒众生的,还有他的高颜值。他长得太像演员濮存昕了!不知道他是怎么长的,看过我父亲年轻时照片的人说,我父亲长得像在2008版电视剧《红楼梦》里饰演贾宝玉的男演员杨洋。濮存昕和杨洋也不像啊。

写诗的美男子刘顺利在高三时早恋了,女孩子是城里人,长得不错,用刘顺利的话说,是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又似不胜凉风的娇羞的水莲花。早恋总是轰轰烈烈的。我们都十分担心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刘顺利最后连大专都考不取。意想不到的是刘顺利顺利通过了飞行员体检关。这对他是件大好事,连班主任都感到兴奋。考飞行员最难的是过体检关,录取分数线是很低的,只要过了体检关,一般都没问题。这个学校虽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学生很多,但能过飞行员体检关的却极少,七八年没有过了。随后极为苛刻的政审也通过了。上头调查了刘王两家的亲戚,连死去百年的祖先得过什么病,是否有海外亲戚都调查了,几个村庄的人都被惊动。这些亲戚地域分布较广,七八个村庄被惊动,刘顺利要做飞行员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刘顺利自然异常高兴,那个女孩子也跟着高兴。女孩子的父亲本来是极力反对女儿早恋的,听说这件事后,居然担心起自己的女儿会不会被甩。刘顺利觉得自己找对象找对了,因为飞行员是准许带家属的。

那段时间我们那个清贫的家真是蓬荜生辉了,因为有个未来的飞行员住在这里。我们幻想着不久的将来刘顺利驾驶着飞机从我们村庄上空飞过,妹妹说:“你一定要飞得低一些,让我们看清飞机的模样。”平时偶有飞机低飞,会引起全村人观看惊呼。“你要飞得只有树梢一样高,这样我们连你都能看见了。”

刘顺利意气洋洋地说:“那是必须的,我直接停在晒场上,让你们看个够,让父老乡亲看个够。还带你们在天上溜一圈,全村人轮流上,一个不落。”

妹妹担心那晒场是不是太小了,停不下飞机,于是引发了飞机体积到底有多大的讨论。有的说有一间牛棚那么大,有的说有三间屋大,有的说有3层楼那么高。

我提醒刘顺利,在这节骨眼上千万别放松了学习。刘顺利表现得十分不以为然:“从现在起,我就是停课,不去上学,都能考上。那个分数低的——”他一脸的不屑啊,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他天天晕晕乎乎浪上天的样子,我挥之不去心头隐隐的担忧。

他貌似真的不学了,不是在打桌球,就是在谈恋爱。我严肃地提醒他,他毫不理会。我郑重其事地跟父亲谈,让父亲管管刘顺利。可能因为我对刘顺利的态度太严厉了,父亲居然对我生出不满,对刘顺利还像以前一样,不管不问。刘顺利成了脱缰的野马,想干啥就干啥。

当后来刘顺利一事无成时,母亲也曾痛心疾首地抱怨过父亲,“子不教父之过啊,父之过啊!”

刘顺利没有考上飞行员,以一分之差与蓝天失之交臂。我想,此前他肯定曾经无数次仰望蓝天,畅想自己翱翔天空中的样子。如今,他只能望天兴叹了。

那个女孩子也离他而去。后来当刘顺利千帆过尽时,回忆起自己的早恋,感叹道:“那时候的恋爱多纯洁啊,我只摸过她的肚皮,她的肚皮非常白。”

高考那年的暑假过后,刘顺利有了一个新的机会,那就是做外派海员。外派海员虽然辛苦但薪水很高,可以经常看到外国人,带回一些外国货。刘顺利的分数是够的,在我们看来体检更没有问题。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就在体检环节出了问题:体检单上显示,刘顺利乙肝带毒,刘顺利傻眼了。我们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但是面对权威的体检单,我们也唯有叹息。刘顺利这次真的急眼了,他觉得外派海员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那些同学皇榜高中的都陆陆续续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深造去了,他还是跟没头的苍蝇一样。情急之下,他居然去找从未谋面的我丈夫的三姐夫帮忙,后来又找过我丈夫的大姐夫帮忙,他们都是官场中人。他像个孙子一样求过种种人,连带着我跟他一块做了几回孙子,都徒劳无功。

多年后他才知道,他外派海员的体检单被人做了手脚,他根本没得乙肝带毒,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体检之前,小心过头的他找了曾住在他下铺的同学,这位同学的父亲是人民医院的医生。他请这位同学跟他爸打个招呼,关照关照,结果这位同学使坏,故意帮了倒忙。事情的真相是这位同学亲口告诉刘顺利的,在高中毕业10年聚会上。“你忘了吗?我们打过架,你居然找我帮忙!”他乐呵呵地说,跟刘顺利碰了杯。时过境迁,一直穷困潦倒的刘顺利已把一切归于命运。

命运跟他开过多少次玩笑,他都记不清了,能记得的还有考军校。跟很多落榜生一样,他选择了进军营。哎,能考取军校也不错。考场上他很快做完了试卷。在他悠闲自在、心情无限好时,他邻桌的人给他递眼色。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试卷传给那人看了,被监考人逮到,结果可想而知,两个人都算了零分。

军校梦结束后,刘顺利深造的心彻底死掉,他再没有考过任何试。部队转业后他的心放在了如何发家致富上。

刚回来时他是雄心勃勃的,有办个塑料厂的想法。如果他当时办起来了,应该是不错的。当时村里好多人家都办了,都发了不同程度的财。可是他没有资金,家里也拿不出,即便能拿出也不会拿的,父亲不支持他办厂,认为有风险,我当时也没有一点积蓄,无法借给他。他的第一个梦破灭了。父亲当时和三舅一起在马鞍山收破烂,每月有点固定收入,仅够养家糊口。父亲想带刘顺利一起出去收破烂。刘顺利怎么可能看得上眼,他坚决不去。父亲用4个字评价刘顺利:好高骛远。

刘顺利有段时间频繁做工程,借了很多钱垫资,竣工后却迟迟拿不到钱,不仅付不起工人工资,也无法偿还当初借的债。债主们和工人们找不到刘顺利在城里的出租屋,他们能找到老家,因为债主非亲即朋,他们有的就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才借的。父亲做过十几年大队书记,在本地有一定知名度和影响力。那些工人也都是从四乡八邻中找的。他们涌到老家要钱,父母把卖地钱、棺材本都掏了出去还账,也远远不够。父母对刘顺利做工程深恶痛绝,认为做工程就是挖坑,刘顺利挖了一个又一个坑,这些坑加起来就是填不满的窟窿。刘顺利完全不听父亲的劝告,他认为父亲太保守了。刘顺利一心只想做大事,当老板。不知道他哪来的劲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永远不服输的样子。经济压力巨大的父亲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朝刘顺利发脾气,刘顺利因为气短,就忍着。父亲只朝刘顺利发脾气,对在家里啃老的刘顺利的儿子一味容忍、溺爱,就像对待以前的刘顺利一样。刘顺利的儿子在父亲的溺爱下,整天沉湎于网游世界,什么事都不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由老爹老奶伺候着。

因为刘顺利接二连三的失败,父亲已经对他失望,甚至生出怨意。父亲认为刘顺利就是个不靠谱、没头脑的人。

父亲平时不发作,喝过酒才发作。在人多的场合喝多了之后,父親就像发泄似的,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挖人。他红头涨脑,眼睛醉迷迷,瘦得跟竹竿似的身子走路生风,看什么都不顺眼,见鸡骂鸡,见狗撵狗,听同样喝大了的刘顺利在那里跟人说这说那,他气不打一处来,“说什么!说什么!黑猫白猫逮到老鼠是能猫。”

刘顺利被说得很扫兴,他认为父亲的眼里只有钱。

“哪怕是偷,是抢,只要能弄到钱,他就认为有本事。”刘顺利当着大家的面说父亲。

刘顺利这话说错了,他忘了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人。父亲在马鞍山收废品的时候,多次退回被卖家忘记了的藏在废品里的钱和贵重物,父亲从来不收可以带来暴利的违禁物品。另外,父亲在路上看到钱是从来不拾的。

父亲对刘顺利偏执的态度让刘顺利无奈。刘顺利觉得父亲不了解自己,对自己有很深的成见,甚至认为父亲是不讲亲情的人。

父亲的表现也曾让我感到疑惑,刘顺利去银川后,父亲绝口不提这个长子,好像从来没有这个儿子。

造成父子间隔阂深刻的原因,除了刘顺利一再失败,还跟刘顺利的转业和婚姻有很大关系。

刘顺利不是正式转业的,他没有服役期满就回来了,可以说是偷跑回来的。原因是他的女朋友未婚先孕,生了个儿子,这个女朋友就是他后来的老婆韩梅。在刘顺利当兵期间,韩梅三天两头朝部队跑,这期间韩梅流产了两次,费用都是姓刘家出的,都是我父亲卖废品挣的钱,我母亲伺候韩梅做小月子。第三次怀孕时,母亲不让流产了,一是怕花钱,二是怕韩梅变成习惯性流产。这个孩子留下来了,一直是父母养着,靠种地和父亲打零工养活,连学费都是父亲出。刘顺利和韩梅到外地打工多年,总挣不到钱,勉强养活他们自己。在南方城市混了几年,灰溜溜地回到老家。在老家啃老一年后搬到城里租房住,开大排档。

虽然打工没赚到钱,但刘顺利是有进步的,一向娇生惯养的他在南方城市里学会了吃苦。他讲过他干的是苦力活,电器搬运工,把顾客在商场里买的新家电搬运到顾客家里,按顾客要求摆好。“这活儿累死人。”他说,“每天肩膀都是肿的,腰都是酸的,腿脚又肿又胀。都住那么高,背着冰箱,一层层台阶爬,不能抬头看,只能盯着脚底下的台阶,不能走神,一不注意磕着扶手就糟了。衣服从来都是汗湿的,贴在皮肤上黏答答的,难受死了。才干的时候,累得吃不下饭,后来才习惯了,习惯以后饭量又特别大。又热又累,气温三十七八度,什么都不拿都热得气喘——”他很少向人诉苦,那天晚上一定是喝过了酒,又遭父亲怼了,才破天荒诉了苦,证明自己没偷懒,证明自己不是好逸恶劳的人。父亲是怨怪他打工没挣到钱的。别人打工能回来盖楼,刘顺利回来的时候,兜里只有1500块钱。

我想象着曾经十指不染尘、家务、农活全都不干的刘顺利像蜗牛一样爬楼梯的样子,禁不住在心里叹息,如果高三那年他不是盲目自信,如果不是考军校作弊,他的人生是何等鲜亮!

刘顺利自己从来没说过后悔的话,我们一次次提起时,他会一脸尴尬地说:“提那陈年旧事干啥。”他没工夫去想过去,他只考虑眼前,眼前如何生存下去,他一直挣扎在生存线上,却又一直做着发财梦,他承揽一个个别人嫌弃的小工程,完工了总是要不到钱或者只要到极少一部分,能不贴钱就万幸了。后来,只要他提到做工程,就遭到所有人反对。我们情愿他开个小吃部或者包子铺。

他在城西马路边开过大排档。开了一年不到,因为创建卫生城,被取缔了。他选的地点太不好,在十字路口边上,且只有两家,被取缔是在情理之中的。

是那种红色大棚子,晚上灯光一照,一片火红。坐在里面吃饭,人和菜都染上一层粉色。现在因为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几乎见不到了,那时可是风靡全城。

吃螺蛳喝啤酒是当时最流行的吃法。因为类似大排档太多,他们的生意并不好。为了照顾他的生意,我招待同事同学都放在他那儿,似乎也没人觉得档次低,因为流行吃大排档。放在今天肯定是不行的,看着就觉不卫生。

干这行是非常辛苦的,起早贪黑,买菜、择菜、洗洗涮涮、冷盘热炒、烧煮炖熬、算账结账,刘顺利两口子很快熬成了人干,脸色青白,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我看过很多胖厨子,那都是在大酒店,分工明确,一人只管一份事,如果大工小工全包,是很熬煎人的。

累倒不算什么,最怕的是遇到吃霸王餐的。刘顺利运气不佳,老是被他遇上。怎么办?报警警察不管,除非打起来了,警察才管,但是这种管是双方都被罚钱。那时刘顺利三天两头进派出所,三天两头身上挂彩。我们都感到奇怪,为什么别人家遇到这种事没他多。姐夫说,他会招这种人,物以类聚吧。言下之意,刘顺利学生时代爱打架,和那些小混混是一类人。

父亲去帮过一段时间忙,但很快就回老家了。父亲在的时候,几乎天天生刘顺利的气。因为刘顺利每天都要陪熟人喝酒,一喝喝到很晚,黏黏糊糊,扯不清。最后结账时刘顺利总是说:“算我的!”熟人不同意,刘顺利睁大红血丝满布的眼,生气大叫:“瞧不起我呀!”

父亲对刘顺利的失望一年年加重,他气他的屡教不改,气他的做事固执,气他的头脑一再糊涂,气他要账时的懦弱。可能因为一直穷困潦倒的原因,刘顺利早年的血性消失了,他变得腻腻囔囔、黏黏糊糊。也不打理自己,胡子拉碴的。

尤其是刘顺利拿亲戚的钱去放高利贷放飞了,大大地刺激了父亲。刘顺利穷疯时从亲戚那里拿了钱借给开发商用,亲戚使三分利息,他使二分利息。结果,使高利贷的那个房地产开发商在行业不景气时卷款跑了。亲戚把那笔钱全部算在了刘顺利头上,要求刘顺利一分不少还他,刘顺利答应了下来。气得我直骂他蠢蛋,不懂法。他不以为然,认为钱是他从親戚手里拿走的,就该他赔偿。

刘顺利在第二年中秋节给家里打了电话问候,他极少直接给父亲打电话,电话是打给他大儿子的,这时刘顺利的孙子正在咿呀学语。想想刘顺利一家在某些方面确实走得快,在兄弟姐妹中,老大的孩子还没结婚,老二的孩子还在读中学,他排行老三,都有孙子了!刘顺利的儿子跟刘顺利一样,甚至比刘顺利还迅速,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就有儿子了。举办婚礼的时候,小孩会走路了。

中秋过后刘顺利和我们几个加了微信好友。我除了刚加时和他聊过一次,后来几乎没聊过。他和妹妹经常聊。从妹妹那里我了解到了他在银川的情况。(每次和妹妹见面,我都要问一下刘顺利怎么样了。)他到底没有做成煎饼大王。他买的那个机器是个破烂货,根本不能用,他因为图便宜上了当。据说新机器需要两万多块钱。他招了几个同样被传销欺骗的外地人,干起了家装的老本行。他包活的价格是当地最低价。刘顺利告诉妹妹,如果不这样,业主就不会找他这个外地人做。找外地人就图个便宜,这倒能理解,因为找外地人毕竟有风险,万一出了问题到哪儿找人,房子装修不像别的。

刘顺利要的价低到不能再低了,挣的就是个工夫钱了。以如此低廉的价格装修完成后,居然业主们还拖欠工钱。跟在老家时情况一模一样。刘顺利几度陷入绝境,连买青菜的钱都没有了。干活时受伤骨折连医治的钱都没有。他拄着双拐去找业主们要钱,业主们假装同情,却一个子儿不掏,随便说个给钱日子搪塞。这些事情听得我气闷,让我想到赖账、欠钱不还,成了现代人性中流行的瘟疫。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演变到今天,翻了个个儿。我对妹妹说气话:“他当初砍人的血性呢?我看他穷得一点血性都没有了,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他的骨折是干活造成的,业主还该偿付医疗费呢,基本法律都不懂!”妹妹说,能给工钱就不错了,哪还能痴心妄想医疗费!做活难,要工钱更难,刘顺利这辈子栽在要账上了。

妹妹告诉我,刘顺利在那边有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红颜知己,这个红颜知己借钱给刘顺利做本钱,还把自家的门面房借给刘顺利开店、住宿。

刘顺利在店里卖装饰材料,但这个店基本上是放弃的,因为他分身乏术。他曾数次叫韩梅带小儿子去他那儿,帮做饭、看店,韩梅死活不去。我们都知道韩梅为什么不去,唯有他不知道。我们不会告诉他原因的,因为我们不想拆散一个家庭,我们还有一个私心,如果他们的家散了,他们的小儿子谁来带,好歹韩梅现在拉扯着孩子。我们以为只要我们不说什么,刘顺利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但我们想错了,刘顺利在老家时的狐朋狗友已经把韩梅在老家的行径通过电话告诉了刘顺利。刘顺利的反应出乎大家意料,他说他相信韩梅,知道韩梅不是那种女人。他丝毫不怀疑韩梅的生活作风,说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难免会被人冤枉。刘顺利挤出钱来寄给韩梅,情愿自己生活吃苦,也不愿意苦了老婆和小儿子。他觉得自己没混好,让韩梅吃了很多苦。韩梅自小在城里长大,她是母亲改嫁给城里一个老头时拖油瓶带来的,进城时还不满一岁,长大后有着城里女孩既清新又妖娆的气质。

刘顺利的红颜知己加了妹妹微信,常和妹妹聊天。她说她起初是被刘顺利的吃苦精神打动的,“从来没见过像你哥这样能吃苦的人。干活回来还要自己买菜做饭,吃完饭都晚上10点了。”她拍了刘顺利受伤时蜷缩在床上的照片发给妹妹,“你看你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腿骨折了自己都不知道,还一瘸一拐地干活。我看肿得那么高,逼他去上医院检查,他才说实话,没钱看医生。我借了钱给他,医生说骨折了,需要住院做手术。你哥怕耽误干活,不同意,只打了石膏就回来了。”就这种情况,刘顺利还要干活,还要自己买菜做饭,那个红颜知己有三个孩子,最小的还在读小学一年级,需要她照顾,她只能偶尔抽空去看看刘顺利。她跟妹妹说,她希望刘顺利的老婆韩梅能去银川照顾刘顺利,“他一个人太苦了!”我和妹妹也都希望韩梅能到银川去,一家人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我们都看出来,刘顺利在感情上对韩梅是不错的,如果不是挤榨自己,寄钱给韩梅,他也不至于穷到有时买不起菜和油,但是,韩梅已经变了,她对刘顺利除了要钱,就没有其他需要了。关于韩梅的流言,已传得沸沸扬扬。

记不清刘顺利是第几次骨折了。不知道他是痛神经迟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每次骨折都轻描淡写地对待。在老家做家装时骨折过好几回,医生让住院,他至多住两天就跑了,说时间耽搁不起,他经常拄着双拐跑东跑西。医生警告他会长畸形,他也不当回事。有一回我肋骨骨裂,在医院里躺了9天,一动弹就疼得大叫,连胳膊都不敢抬。吃饭是别人喂,上厕所别人帮提裤子、帮按抽水马桶,别人帮洗澡,不下床刷牙,别人买来漱口水给我漱口。刘顺利到医院看望我时,摸了摸自己的左肋,说:“昨天刚骨折。”看着他一副正常人的样子,我惊呆了。我的还没折呢,只是裂了纹,都疼成这样,他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连眉头都没皱。哎,我是何等娇气啊。可是那些疼痛的感觉是真实的啊,绝不是我的幻觉。刘顺利难道是铁人、超人?

昨天妹妹来我家串门,我问起刘顺利的情况,妹妹说,还是老样子,“他现在也不跟我聊了,都是他的红颜知己偶尔找我聊。”

刘顺利也在家庭微信群里,但几乎从不露脸。

有时我想找他聊,又不知道他是否方便,即使方便,我也不知道说啥好。

还有三个月过年,不知道刘顺利今年是否回来,今年父母的身体都不好,他们都往80上去了,我做过几回不吉利的梦,醒来惴惴不安好几天,没听到老家那边传来什么坏消息才心安下来。

回想起来,父亲几次住院都是刘顺利在床头服侍。因为他没有固定工作,又是长子。那时他还在老家,平摊医药费的时候,他也没少出。

母亲鼻子大出血住院那一次,刘顺利豪气地说:“住院费我出。”我惊异地看着他,以为他发了小财。后来弄清,是他好不容易借到的工程垫资钱。

我不怀疑这一点:如果刘顺利是个有钱人,会是最孝顺的儿子。

上周末我回老家看父亲,他的骨质增生又患了,母亲在电话里说,疼得直不起腰。母亲提前两天给妹妹打的电话,因为妹妹会做艾灸、推背等理疗术。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吃晚饭时间了。父亲坐在饭桌边,我问他:“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可了。”他说。

我看他精神明显不比往常,脸上覆着一层灰灰的东西,不是灰尘的灰,是灰暗的灰。

父亲虽然瘦,生活中却很有精神,很能干,从不闲着,是村里公认的勤快人。虽然他当过多年大队书记、乡镇服装厂厂长,过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但在厂子解散后,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农民,农活样样通。老了也不闲着,70多岁还在小区里、工厂里当保安,骑着一辆破旧的老式自行车,单趟15里,一天来回两趟跑。他眼睛不好,视网膜脱落过,在上海做的手术,医生跟父亲讲“以后千万不能喝酒,不然会复发。”那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医生,轻易不亲自给人做手术,不知什么原因,她主动提出要给父亲做。之前父亲犹犹豫豫地不想做手术,怕万一复发,白糟蹋了钱。他跟女医生说:“钱是几个孩子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女医生劝父亲,如果不做,万一另外一只眼也脱落了,就再也看不到东西了。

手术做得非常成功,要不然父亲也不可能当保安。父亲天天喝酒,也没有复发。

他有酒瘾,只坚持了两个月没喝酒。他正常一天三顿酒,用母亲的话说,只要吃饭就喝酒。一开始我还劝他为了眼睛不要喝,后来见他不听就算了,看他那样子,不喝酒吃啥都没味道。

我说:“做艾灸不能喝酒。”

母亲接话道:“你妹妹没说这个。”顿了一下,母亲又说:“你爸有些日子没喝了,说不想喝了。”

我听得心里一沉。突然发现,我希望看到他精神抖擞用小瓷碗喝酒的样子,那代表他身心都好。

父亲坐在那里,半天没吭声,我离开家的時候,听到父亲在自言自语:不知道刘顺利今年回不回来过年。

他想儿子了!

以前他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个让他失望,给他带来沉重负担的儿子。刘顺利在家的时候,父子俩从不交流。刘顺利有什么事都只跟母亲说。

我准备年前给刘顺利打个电话,劝他不管怎样难,还是回老家一趟。但转而想到放高利贷的、被欠钱的民工们,我又不坚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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