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树彬
一
从7岁那年开始,我家那头老牛就是我最好的伙伴,不管天晴下雨,也不管酷暑严寒,除了上学和睡觉,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那是一头很老的牛了,光看外貌,就像吴家大院后面的那座碉楼,虽然苍老,但并不残破,只是有些昏花的眼里,时常会露出狡黠的目光。它的目光充满善意,但善意中往往隐藏着不可捉摸的促狭,让我在懵懵懂懂中吃亏上当。当我上当之后,它又会像某个老人,得意地微笑着起身离去。
我醒悟过来,提起鞭子猛追,它便绕着碉楼转圈。当我转累了,坐在石头上歇息,它也歇了下来,一边甩着尾巴吃草,一边回头瞟我。往往这时,我、牛、碉,三足鼎立,互为犄角。注定我们中会有不同的人生与故事,注定我们在时间长河中的某一滴浪花上,会一次次地重逢。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陪伴我们的,只有嬉闹和欢笑。
奶奶去世后不到10天,我从3里外的村小学放学回家,就不见了老牛的踪影,问,才知道它已经被父母卖了。因为它太老了,20多岁了,早已不能耕地,不能下崽,养着是一笔很大的负担。
听说牛贩子是从县城来的,我发疯似地往县城方向跑去,边跑边喊:“老牛!老牛!”
碉楼也发出回音:“老牛!老牛!”
我站住,眼泪流成了天边晚霞的幕布。因为老人们说,只要听到碉楼的回声,被喊的人就会去世。在过去的若干年中,我与老牛,一直在这里游玩嬉闹,从未听到过碉楼的回声。而村里村外但凡有人得了重症,家人在无奈之下,都会跑到碉楼下面呼喊病者的名字,如果没回声,就继续拖钱拉账,极力救治;如果有回声,就只好放弃治疗。
老人们还说,吴建修当年修建这座碉楼,目的是为了防范川滇黔边游击纵队,这支在长征途中遗留下来的红军队伍,曾经到村里耍过一遭,开了吴区长家的粮仓,把粮食全部分给周围村庄里的穷人。还打死了十几名顽抗的区丁和吴区长的4个哥哥,牵走了18头牯牛和20匹骡马,缴获枪械库里的几十支长枪数千发子弹,以及金银器皿无数、铜钱小板若干。
说起来,这个60年前就已作古的吴区长,还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官儿,至今没人能超过他。据说他能当上区长,完全与风水有关。
村后那条起自大定城北的山岭,蜿蜒起伏,犹如青龙赴会,上百里后在这个名叫鸡场的村庄后面顿住。村里最有势力的吴家,得到风水先生的指点后,将阳宅搬到龙头眉心,建起了一座气势雄伟、四壁合围的走马转角楼,俗称吴家大院。
乔迁新居后,吴家越发强盛起来,不到20年时间,便成了方圆10里首屈一指的大户。这座院子里迎来送往的,除了呼风唤雨的头面人物,就是家丁狗腿了。平常佃户百姓,是不允许靠近的,怕玷污了高墙大院的富丽堂皇,弄脏了板壁地面的水滑油光。
有天清晨,筹谋已久的吴大老板骑着高头大马,在家丁的簇拥下,迎着朝阳,准备跨过村外的那条河谷,去20里外的大兔场耍耍威风。大定县原为大定府,县域非常广阔,除了中五区外,东边有5个区,西边有5个区,南边有5个区,北边还有5个区,最近10多年来,东南北三面,分别分了一个县出去,只有西面还是原封不动,于是人心浮躁,呼声日高。
大兔场虽然偏安一隅,但离改土归流前的水西宣慰府驻地较近,20年前,大土目冯银安在此踩场,卯日逢集,为与同日赶集的原水西宣慰府驻地区分开来,就叫大兔场了。踩场赶集20年,大兔场渐渐成为大定西部最大的集镇与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这5个区内,但凡有点钱财和势力的人家,都要在此购买地皮,置业造房,彰显地位。
我们村属于西五区,跨过旮旯河,就是西二区的地盘了,大兔场就在西二区。旮旯河之所以被划为界河,原因非常简单,但也非常讲究。旮旯河流量不大,但沟深谷险,最宽处有十五六丈,最窄处也有七八丈,河谷两边,林木葱茏,茅草丛生,一群群金丝猴垂挂树上,悬于崖边,飘来荡去,觅食嬉闹,偶尔也会穿过大片茅草,窜到村里来游玩。
都说人是猴子变的,村里人多与猴子友善。吴大老板的先人,也与猴子相处融洽。吴大老板正要过河,一只体格健壮的猴王带着七八十只猴兵堵在桥上,咿咿呀呀,张牙舞爪。这桥是西二区与西五区的地主大户联合捐资修建的,因峡谷太宽,只好选择河谷底部建造。下到谷底,跨过桥去,再沿着盘山驿道,翻上对岸,就是西二区了。再翻过一座小山丫口,大兔场就遥遥在望了。高楼瓦房鳞次栉比,大街小巷车水马龙,各路精英土豪騎马牵狗、架鸟托笼,贩夫走卒高声叫卖,红男绿女往来穿梭,好一派盛世繁荣,早就把吴大老板勾得心里痒痒。
可这群该死的猢狲,堵在路上如何是好?走在前面的家丁请示老爷,吴大老板骑在高头大马上伸长脖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命令道:“鸣枪驱赶!”
6名家丁一齐举枪,“砰——,砰——”,6声枪响,猴群依然不肯退下。吴大老板火了,拔出插在腰间的撸子,瞄准猴王,扣动扳机。
猴群惶恐悲鸣,咿咿呜呜地散去,哀号之声久久不绝。驱散猴群,吴大老板心情亢奋起来,催动人马,过了小桥,爬上对岸,朝着大兔场方向急速而去。正自走着,前面有座松林挡住去路。原来这里是300多年前吴王剿水西时的古战场,双方伤亡惨重、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水西兵马全部败亡后,政府不分敌我,全部安葬于此,所以叫作乱坟山,又叫万人坟。
原来是家丁带错了路,吴大老板正要发火,突然一阵阴风吹来,接连打了几个寒战。寒战过后又是喷嚏连天,呛得眼泪花子冒了出来。但他高高在上惯了,也没往深处去想,骂了几句,调转马头,驱动家丁,继续去大兔场寻欢作乐、炫耀钱财。
两年后,一座气势巍峨,被称为吴家别院的院子落成,一时占尽大兔场风光。可吴大老板却无福享受,自打伤猴王、误入黑松林后,就隐隐得病,怏怏怅怅,遍访名医亦查不出病因,只能怀疑是乱坟山上的冤魂作祟,请来两帮道士先生,加上三座寺庙的和尚,合办水陆道场,敲敲打打、哼哼唱唱地做了9天大斋,升了800多道文书,烧了13车纸钱,新房落成不久,就一命归西了。
临死,吴老头留下遗嘱:“大兔场不可住也。”
就这样,直到大兔场发展成为一座新县城,吴家还是不敢入住,只是偶尔派人打扫卫生,当作临时办事的落脚点,并无长期居住的打算。
一天傍晚,我与老牛在村前的溪边遥遥对着已显破落的吴家大院和巍然肃立的碉楼说话。我把道听途说来的关于吴家的往事添油加醋地说给老牛听。老牛背对将要落山的夕阳,眯缝着眼睛,一边不停地反刍,一边微笑着听我讲故事,脸上似笑非笑的,好像相信,又好像不相信,偶尔哼哼几声。我根據当时的情景,大概能听懂它的话语,无非是“然后呢,然后呢”,抑或是“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对于“然后”,我就卖下关子,吊吊胃口,接着往下说;对于“真是这样吗”,我就激动地说,当然是真的了,我们什么关系?我还骗你不成?
老牛“哞”了一声,似乎是嘲笑,似乎是相信,似乎又是提醒。果然,随着那一声“哞”,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要瞎吹了,那吴大老板,原本是得伤寒死的。”
说话的是郭老头,区派出所的退休民警,据说曾经当过10年所长。因祖辈行医,郭老头也很喜欢草药,6岁那年我不慎摔断右手,是他用金琵琶给我治疗,但却没完全治好,至今还有点伸不直。我回过头去,瞥了他一眼,继续与牛说话。他知道我不想与他说话,但还是一边清洗草药根根,一边用卖弄的口吻说:“幺们,你们太年轻了,好多事情不知道就别瞎吹。想当年,我还挖药给吴大老板吃过呢!”
我问他挖的什么药。他说三颗刺、地胡椒、仙鹤草、牛耳大黄。我冷笑,说这不是消炎药吗,主要治肠胃炎。他不服气,说还有马鞭稍、车前子、刺梨根、夏枯草、朝天罐、瞌睡花、柴胡。
我哈哈大笑,老牛也昂起头来,仰天长哞。
老头气急败坏,大声嚷道:“在当时,能治伤寒的也就是这些了,可惜没把他给治好。”
郭老头大概有80多岁了吧,算算年龄,吴大老板死的那年,他已有10多岁,真有可能帮忙挖过药呢。我回过头问,除了挖药给吴大老板治病,那些年,你还做过什么?
郭老头来了劲儿,眼里放出异彩,呵呵一笑,抑扬顿挫地说:“说吗不是吹牛,当年红九军团从这里路过,我跟着走了四五十里,因舍不得离开家乡,就转回来了。军团首长罗炳辉将军一个劲地挽留,说小鬼,你不但有文化,而且还精通医术,跟我们走吧,到了延安,要营长给营长,要团长给团长。”
这不仅仅是吹牛,而是扯淡了。我大笑,牛也大笑。在郭老头讪讪的笑容里,我们站起身,遥望碉楼一眼,踏着最后一抹霞光,慢慢地朝家走去。
二
吴大老板在闭眼之前,把全部家业托付给小儿子吴建修。吴建修是吴大老板8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而这8个儿子,又分别为4个老婆所生,按出生时间排序,吴建修是第八个,所以小名就叫吴老八。可在村里除了吴家的长辈和他的7个哥哥,无人敢叫这个名字,大家要么叫他区长,要么叫他八爷。
远远望去,那座碉楼的轮廓,还真有点像个“八”字,让我觉得它比金字塔帅气多了,也比小人书上画的鬼子碉楼牢固,怪不得这么多年一直不倒。
老牛却不以为然,每天傍晚喝完水,它都会回头遥望碉楼,“哞——哞——”叫上两声,才卧下反刍。仿佛是在召唤旧时的朋友,又仿佛是在跟碉楼打个招呼。
我奶奶曾经说过,这头牛原本就是吴家谷子里剥出来的米,那里有它的根。对于普通人家的耕牛,一般都是留女不留子,生下小母牛,就留下自己养,因为它们不但可以耕田犁土,还能薪火相传;如果生下的是头小公牛,长成大牛即被卖掉,至于人家买去干吗,就不知道了,但无非是拉车、耕地,或者杀了剥皮吃肉。
吴三公子出狱那年,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他无处安身,就住进自家碉楼。
我奶奶说,新中国成立后,位于县城中心地段的吴家别院被收归公有,成为县公安局的办公场所;村里最雄伟壮观的吴家大院一分为三,最大的那幢被搬往10多里外的王家寨,成为区公所的办公楼;第二大的两幢被搬往五六里外的乡场上,归属乡政府;最小的两幢继续留在村里,却被分给13家赤贫农户。吴家老小毙的毙、关的关、逃的逃,转眼烟消云散。
我家虽是贫农,但还是有几亩土地的,没有穷到一无所有,所以没沾到吴家房子的光,但却分到了一头小母牛。那头小母牛到我家时还不到半岁,却成了我家最宝贵的财产。奶奶说,之前我们家一直都没有一头完整的牛,最多只能与人合养。因为地少,养头整牛划不来;又是因为地少,自家产的粮食不够吃,全家人几乎都要出去打工,没法照顾好一头牛。
“既然养了它,就要为它负责,就要专门拿一个人服侍它。”这是我奶奶把老牛交给我时说的话。因为这句话,我成了家里的专职放牛娃;也因为这句话,我第一次感觉到肩上有了沉甸甸的责任,第一次感觉到人对于牛的感情。它哪里还是牲畜,简直就是家人、亲人。
也就是因为这句话,我幼小的心里终于明白,为什么村里人都不吃牛肉,都把牛当成了神。晚上做梦梦见黄牛,早上起来必定要去神龛下烧香跪拜。黄牛菩萨水牛财,梦中的黄牛水牛,一直是乡亲们敬畏神灵的警示和发财转运的预告。
那是一个星期天,秋高气爽,彩霞满天,我在溪边放牛,一名满脸沧桑的老头,却在悉悉唰唰地洗衣服,抬头看见我和牛,阴森森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就像老爷爷看见小孙子那般温暖、慈爱。
他问:“你家这牛,是不是从吴家分来的?”
我说都40多年了,哪有这么长的牛命?
他一脸迷茫地说:“我怎么越看越像呢?”
我说,噢,我想起来了,听说解放那年我家分到了一头小母牛,那头小母牛长大后又生了很多头牛,都被卖了,只留下一头小母牛。留下的那头小母牛又生下一头小母牛,喏,就是它,但它已经很老了。
他说:“怪不得我越看越熟悉,原来是我家小母牛的孙子。”
我说应该是外孙女才对吧,它是母的。难道,你姓吴?
我感到非常好奇,因为我知道,吴家早在40多年前就败亡了,有的被敲了砂罐,有的被关监坐牢,有的逃得无影无踪。
他瞟了远处的碉楼一眼,阴恻恻地说:“不是吴家人,谁敢住碉楼?”
我惊奇地问,你住碉楼?听说里边死了好多人,你还敢住?
“嘿”,老头一边拧衣服一边说,“我怎么不敢住?那碉楼原本就是我家的。谁家的房子里不死人?谁家的房子没人住?”
说得很有道理。瞬间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口才最好的人。但他已经很老了,就像眼前的老牛,早已进入风烛残年。我用异常尊敬的口气问,老人家,你今年高寿?
老头浑浊的眼里放出诧异的光芒,定定地看着我说:“69了。你爷爷是谁?”
69岁还不是太老嘛,怎么看上去却有80多岁的样子?我有些伤感地说,我爷爷名叫小木匠,10年前就过世了,我都没有见过他。
“哦,哦,我晓得,我晓得,他属猪的,我属兔的,我比他小4岁。他——怎么就去世了?那年反共救国,他还帮我们家扛过枪、打过仗呢!”
这是我们家深藏心底的隐痛,更是一段极度灰色的历史,因为那段历史,我爷爷的有生之年,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地活着,他的早逝,就与那段经历有关。但他又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木匠手艺在四乡八里首屈一指,所以从未有人检举过他,就连当年的大雇主吴家,也没人把他供出来。
所以,历次政治运动,他都提心吊胆,又都侥幸过关。
三
吴建修就是吴三公子他爹,一出生就聚集了所有富二代的劣根与恶习,看见别的小孩,不是打这个一拳,就是揪那个一爪,时间一长,孩子们看见他就远远地躲,谁也不愿跟他玩。他于百無聊赖之中,往往喜欢叫吴大老板趴在地上,他爬上背去,把个亲爹当马骑。如有家丁跑腿在场,定要把他们骑遍才放。如果遇着内急了,非要把屎尿拉在下人头上不可,并乐得拍脚打手,哈哈大笑。
如此这般,胡作非为,起先大家以为是小孩子爱玩爱闹,等得时间一长,家丁跑腿等下人才明白,原来这小子不是不懂事,而是心肠歹毒,手段恶辣,远远超过了他的老爹。想明这一节后,吴家下人无不为之胆寒,但却无可奈何,为了养家度日,只好由他颐指气使,骑在头上拉屎撒尿。
吴大老板四脚长伸后,只有23岁的吴建修便接管了吴氏家业,7个哥哥都必须对他俯首帖耳,否则就会有辣蒜好吃。
吴大老板还在时,全村1万多亩土地,吴家只有3000亩(村外还有3000亩),另一王姓地主的土地,与吴家基本持平。除了几家小地主和富农占去千来亩外,另外还有3000亩,原为一安姓土目所有,后安家迁往贵阳,土地几经流转,被水城一苏姓土目所购。
平日里,吴建修喜欢把7个哥哥和一干家丁组织起来,或集中出击,或分头行动,四处玩绑票、敲竹杠,两年下来,吴家又添了3000亩土地、40个家丁。本村王地主惹不起,为保平安,主动把3000亩土地分了1000亩给吴家,还把小女儿嫁给吴建修做妾。
吴建修接手5年,吴家势力就扩张了5倍,早就不把水城苏家放在眼里。特别是当上大定西五区区长后,更是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彼时苏家派来管理这片土地的,是一名20多岁的少妇。少妇姓杨,名乔菇,据说是苏老板的外室。这杨乔菇既然能把苏老板勾得神魂颠倒,除貌美如花外,自然也有几分手段,带着一干下人,把这3000亩地打理得处处流油。
吴建修早就想把苏家土地连同美女收归己有,通过一番筹谋后,指使手下爪牙,隔三岔五去找茬,不是土地庄稼被无端破坏,就是长工下人被拘押殴打。
相隔百余里路,鞭长莫及、照顾不下,苏老板只好忍痛割爱,撤回杨乔菇,将3000亩土地贱卖处理。其中2000亩被吴家强行收购,1000亩被王家买去,剩下些边边角角,大概有个十来亩,被我曾祖父倾尽积蓄购得,我爷爷三兄弟平分,一家3亩左右。
这就是我家唯一的土地了,我家与人合伙养牛,就是为了那几亩地。
自此,水城苏家与吴建修结成了死敌,周边几个区、乡的地主、官家,也与吴家关系紧张,加上他在区长任上横征暴敛,更是惹得天怒人怨。只是吴家势力实在强大,不但打手家丁众多,而且个个心狠手辣、下得死手,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纷纷在心里诅咒某个月黑风高夜,吴大恶霸被老天收了去。
果然,某天清晨早起,吴建修正在区公所的院子里舞刀弄棒,一阵清脆的枪声从旮旯河那边传来,巡哨的区丁飞快来报:“区长,不好了,不好了,游击队打过来了。”
两年前这支部队就存在了,据说为首的是个四川人,名叫阮俊臣,曾经在黔军中当过营长,后来被共产党策反,成为贵州抗日救国军三支队支队长,红军撤走后,和一个名叫欧阳崇庭的江西人一起,带着这支小部队,东袭西扰,杀富济贫,原来只在赫章、毕节以及云南的镇雄、威信一带活动,谁知也窜到这边来了。
吴建修连忙吹响哨子,集合区丁与家丁,一共有百十号人,杀气腾腾地往旮旯河方向涌去。游击队踏平大兔场后,一路追赶残敌,在旮旯河一带又发生了激烈战斗。吴建修刚刚接上火线,那股由西二区杨区长带领的残兵败将就抽身而逃,消失在茅草丛中。吴建修一边大骂杨康云卑鄙无耻,一边指挥部下与游击队作战。可哪里抵挡得住,不到10分钟,就死了十六七人,连忙大喊:“撤!赶紧给老子撤!”
其实那些区丁,等不到他下令,老早就逃跑了。吴建修仗着马快,落荒而逃,枪声、喊杀声渐渐远去,才敢放慢马蹄。回头望去,三面青山,一坝田园,但却有家难归。吴建修叹息一声,连区里也不敢去了,马也不敢骑了,跑到附近一户还算富裕的农家,掳了几件衣服,装扮成平民百姓,躲进了深山老林。
躲了5天5夜,吴建修才摸摸梭梭地潜回村里,发现自家粮仓被游击队开了,所有粮食都没有了;来不及转移的金银器皿与牛马牲口,也全被游击队处置了;更可悲的是,经常为他带兵作恶的7个哥哥,4死3伤,惨不忍睹。还好,这支游击队拿下吴家后,就匆匆忙忙,攻打织金县城去了。
据说,织金城里有个更加毒辣的保安团长,曾经杀害过不少掉队的红军伤员,游击队要去算账复仇。
一切安顿下来,吴建修召集旧部,派人去大兔场打探消息。家丁回来报告说,游击队攻打织金失败,转移到四川那边去了。县政府以临阵脱逃为名,免去了吴建修的区长职务。
免就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做不成官家,还可以做地主,做恶霸;当不成区长,还可以当老板,做老爷。
吴建修大难不死,变本加厉地盘剥佃农和敲诈百姓,与周边的地主豪族几乎全部翻脸交恶。附近几个村庄45岁以下的男丁,一大半被他收为喽啰家丁,每月集中训练3天,听到哨声一响,就得赶往吴家大院,扛枪作战。
为了防备游击队再次来袭,吴建修将掳掠敲诈得来的钱财,在村子四边各修了一座碉堡,每个碉堡分派6名家丁值守;为了更加牢靠,又在大院后面的土包上修了座碉楼,除安排6名家丁值守外,还装备了两挺机关枪。
那两挺机枪是吴建修亲自去重庆购买的,整整花了3000块小板。
“3000块?不会吧,这么便宜?”莫说是我,就是老牛也不相信,它原本是躺在溪边的草地上打盹的,听郭老头这么一说,也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哞”地叫了一声,不屑与鄙视尽在其中。
郭老头恼羞成怒,狠狠地瞥了老牛一眼。我敢保证,要是我不在,他肯定会照着牛背一药锄挖下去。据说他年轻时就干过这种兔事,事后被牛主找到,百般抵赖不成,只好赔钱了事。
“不信你去问吴三公子,他不是已经坐牢回来了嘛?”
我说,我才懒得问呢,这是当着竹林挖竹根,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你凭什么说3000块钱——不,是3000块小板,也就是3000块银圆——买不了两挺机关枪?”
我听明白了,原来不是3000块人民币,而是3000块银圆。是银圆!我曾听奶奶说过,在旧社会,10块银圆就能买一头大牛,20块银元就能买一支步枪,3000块银圆哩,那可是300头大牛的价钱!
算清这笔账后,我更加不信了,嫌贵。
老牛也不信。或者,它是不愿接受300头牛才能换来两挺机枪的残酷现实,于是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朝着碉楼张望了好大会,才回头看了郭老头一眼,眼里布满沧桑与落寞。
从那天开始,老牛更加苍老了,我却下定决心,要当着牛的面,亲口问问吴三公子,他家的机枪到底值多少钱。
四
我们再次在溪边相遇。
我看得出,这个看上去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大10岁的干巴老头,对我家老牛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难道,仅仅因为这头牛是他家小母牛的外孙女?难道,人与牛之间,也会有超乎寻常的感情?
为了讨好这头比他还要苍老的母牛,他特意从对岸的田坎上采来一把香喷喷的羊尾草,轻轻地放在牛嘴边。老牛眯缝着眼,爱理不理,根本就没有兴趣去闻一闻他采来的野草。
大概有一年了吧,每天,我奶奶都是用麦麸或玉米面拌料喂它,我放牛的职责,也仅仅是为老牛放风而已,它的胃与牙口,已经不再对任何野草感兴趣。
它不会吃的,我说,它老早就不喜欢吃草了,它的牙齿咬不动了。
“那它还在回嚼,你看它喉咙一鼓一鼓的,牙巴也在不停地嚼动。”
它吃的不是草,是料。我说,它老早就不爱吃草了。
“那你家还养着?”
见我半天回答不上来,老头再问:“多少钱?卖给我算了。”
我问,你出多少?
他比出3个手指,我再问,3000?
他说:“300,我总共只有300块钱。”
“太便宜了,你出30000块钱我也不会卖的。我奶奶说了,多少钱都不卖。”
“那是你奶奶说的,我敢保证,你奶奶死了,你爹媽肯定马上就会把它卖掉,甚至还卖不了300块钱。”见我有些恼恨,他声音弱了下来,但还是不甘心地说完最后一句:“你别不信。”
我没好气地骂:“你奶奶才死呢!你家死绝人毛!”
他“嘿嘿”地笑了下,说别生气嘛,挨邻槛近的。喏,回去问问你奶奶,真心想卖的话就来找我。
我正好顺坡下驴,问:“那你说说,你家原来的那两挺机枪,是多少钱买的?还有,据说除了那座碉楼,你们吴家还有4座碉堡,都到哪里去了?”
老头犹豫了一下,好半天才磨磨唧唧地说:“那两挺机枪具体是多少钱买的我真不知道,后来家道中落,连同4箱子弹一起,被我卖了300块小板。那4座碉堡嘛,我爹死后,就被区里派人来拆了。”
真是个败家子!我指着他骂,那么好的东西也舍得卖!
他无奈地低下头,说罗司令要买,谁敢不卖?
我明白了。老辈人们讲故事,总是不离罗司令、余师长和王孝传,这3个魔头,10个吴区长也比不了一只脚丫巴,随便拔根毫毛,都要胜过吴家一根中柱,在乌蒙山中,他要买的东西,谁敢不卖?
我总算理解了吴三公子,问他:“卖了机枪与子弹,你们怎么抵挡敌人?光碉楼有用吗?”
老头长叹一声说,明枪好斗,暗箭难防,我爹为了对付红军,修了4座碉堡,一座碉楼,还招兵买马,购置机枪,结果这些全都没用上,他就没了。
其实这个故事我耳朵早就听起老茧了,但还是很想听他讲讲,他毕竟是当事人的儿子,由他嘴里讲出来,无论真假简繁,都别具风味。
老头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遥望着那座夕照辉映中有些苍凉和孤傲的碉楼继续往下说——
那是1938年,我才9岁,本村王家、水城苏家、大兔场杨家、乐治史家、张家湾张家、海摩余家等豪强,眼红我们吴家发展迅速、人强马壮,便结成联盟,在杨康云的统一指挥下,要来攻打。当时杨康云是西二区区长,那杨区长不但阴险狡诈,而且诡计多端,知道我家又有碉堡,又有机枪,强攻未必能胜,说不好还会白白死人,临时叫停了行动。
这个我知道,只是版本稍微有些不同。老辈人们说,起因是吴建修仗着兵强马壮、心黑手辣,到处敲诈勒索、奸淫掠掳,激起了四方豪强的集体愤慨。吴家称霸一方,谁也不敢单打独斗。但冤有头,债有主,恶人自有恶人收。村里有个叫曹大宝的,长得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枪法又好,曾经是吴建修的心腹打手,为吴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亲眼看见吴建修奸淫两名与自己沾亲带故的少女后,曹大宝就有了脱离吴家,退隐归农的想法,不久便付诸行动。
曹大宝虽不再为吴家卖命,但也不想背叛吴家,因为他名下的房屋、地产、牛马牲口等,都是出自吴家的奖励和赏赐。他只想脱离江湖,以求眼不见为净。脱离吴家不久,吴建修借故喊他问话,他来到吴家大院,恭恭敬敬地作答,答完后恭恭敬敬地转身离去,前脚刚刚迈出吴家大院,吴建修的枪就响了。
曹大宝捂着胸口,艰难地回过头来,有气无力地问:“八爷——你——你——”可惜话未说完,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神枪手,就死在了吴家大院的门槛上。
吴建修是在杀鸡儆猴,那些家丁见状,无不胆战心惊,纷纷跪在地上,誓死效忠吴家。自此,我们整个鸡场以及周边村寨,青壮年男丁几乎都被迫过着半农半匪的生活。
但有一个人例外,因为他是个瞎子,这个人就是曹大宝的弟弟曹小宝。哥哥死后,曹小宝拄根棍子,离家出走。有人说他眼睛虽然不好,但也不是真瞎,一过旮旯河,他就健步如飞,在苏、杨、余、史、张等几大家族之间往来奔走,游说大家联合攻打吴家。凭着曹小宝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上大家又对吴建修恨之入骨,以上几家豪强终于结成联盟,准备出兵。
但吴老头却绕开这些,直接说道——
那杨区长果然不是好惹的,他说:“鸡场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加上吴建修又在寨子四周修有碉堡,院子后面还有一座碉楼,成天架着机枪,我看就算阮俊臣亲自来,也未必拿得下。不如这样,我们每家出2000小板,由我出面去找王孝传,保证要了吴建修的脑袋!”
大家面面相觑,思前想后一番,全部点头答应。几天之后,杨区长赶着骡马,驮着一万块白花花的银圆,出现在大定城防指挥部。王孝传时任毕节保安司令部独立营长兼大定城防总指挥,负责全县的清乡剿匪与社会治安。王营长收下钱财后,满口答应要取我爹性命。
果然没多久,王孝传就带着一连兵力,驻扎在大兔场街上,通知西部5个区的区长、土目、官家、豪强等前来开会,还说话不明嘛气不散,冤家宜解不宜结,游击队尚未剿灭,大家必须团结一致,方能保一方平安,所以他要在会上为大家调解纠纷,疏通关系。
我爹也知道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希望有个人能够出面疏通。但思前想后,还是迟疑不敢动身。这时,我嫁在大兔场的姑姑托人带来口信,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只老鹰直飞下来,捉了自家的一只小鸡;还说大兔场来了一队官兵,站岗设卡,戒备森严,叫我爹千万别去。
但我爹天生不信邪,你越不让他去,他越要去,于是安排幾个心腹手下,收拾好武器马匹,就往大兔场进发。到了旮旯河谷底的小桥头,那马死活不肯过桥。我爹的性格你应该听说过,别人越不想干的事情,他非要逼着人家干,在手下心腹的拉拽和抽打下,折腾了好半天,那马总算走过桥去了。
王孝传把会议地点定在大兔场街上的周家茶楼,我爹不明就里,带着人马在哨兵的指引下,直奔周家茶楼而去。到了周家茶楼下,几名心腹就被截下了,理由是楼上只有我爹的座位。看见其他官家也没带警卫,我爹就放心大胆地上楼,他带去的心腹,则被官兵带到其他地方去安置。
不幸的是,我爹刚走进会议室,就被两名身手矫健的军官用枪顶住脑袋,落了黑手。几天之后,县政府贴出告示,说我爹烧杀抢掠,恶贯满盈,已被正法。
我爹死后,我们吴家就开始败落,虽然还有两个叔叔执掌门户,但怎么斗得赢人家。5年后,大兔场变成纳雍县城,杨区长变成了杨县长,王孝传也早已当上了保安团长,而我家,却倒回我爷爷的时代。渐渐地,连我爷爷的家底也差不多败光了。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罗湘培自称反共救国军司令,王孝传被封为副司令,杨康云、余耀先等被封为师长,我被封为营长,手下也就六七十个兵丁,几仗打下来,解放军没伤着一个,手下兵丁却跑了一大半。万般无奈,我只好转回老窝,坚守不出。眼看藏身的碉楼被架起柴火要烧,反正大仇已报,了无牵挂,为了那十几个弟兄,我就缴枪投降了。
“大仇已报?你什么大仇已报?”
“你忘记了?我爹是王孝传杀的啊!”
“啊!是你——是你——杀了王孝传?”
吴老头“呵呵”一笑,说冤有头债有主嘛,我爹虽然作恶多端,但那姓王的却无恶不作,再说杀父之仇不同戴天,你以为我真想当那个破营长?我是为了接近王孝传,然后一枪崩了他!
那你早点怎么不说?我用不解的口吻说,你要是早点说出来,就不用坐这么多年牢了。
吴老头叹息一声,说天翻地覆,家破人亡,注定要孤独一世,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让王孝传无凭白故地消失,给世间留下一点点悬念,也挺有趣的。
说完,他咧嘴一笑。老牛也跟着笑了下。
我发现,他们之间,似乎某根神经已经搭上了线。
后来,我查遍县里和地区出版的文史资料,王孝传果然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神秘失踪,生死不详。
五
我奶奶是在吴三公子回来半年后去世的,享年71岁。她平时没病没灾的,跟寨伍邻居们也和睦相处,没人能够想到,她说走就走了。
看着奶奶那副临时买来的黑漆棺材,我想得最多的,是今后老牛怎么办。果然,奶奶丧事过后,老牛整整瘦了一圈,放它去溪边喝水,走路死狼瞌拜、羸弱不堪,想起奶奶在世时给它的优厚待遇,以及对我的爱护关怀,我就悲从中来,对着夕光霞照中的碉楼,号啕大哭。
两个老头,一个洗药,一个洗衣,见我哭得伤心,也无心干活,爬上岸来安慰。
郭老头说:“人总是要死的,不要太难过了。想想吴大老板和吴区长,谁不雄了一世?在家里跺跺脚,西五区都要抖三抖,还不是死得年纪轻轻的。”
吴老头有些伤感地说:“是呀是呀,我爷爷死在53岁,我爹死在31岁,都是年轻夭夭的就去了,我还不是照样活下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福禄和寿命,都是注定了的。比如我,村里所有人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回得来。”
郭老头又说:“人老了,活着也不一定是好事。比如我,今年81岁了,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娃,1958年我大儿子去抓贼(据说他大儿子也是个警察,因掩护群众而牺牲),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走时才有20岁,连婚都没结;剩下一个小儿子,18岁那年去当兵,自卫还击一打响,也没了,据说葬在麻栗坡,至今我都没有去看过。我也掉过不少泪珠子,但日子还得继续过。”
想想他们俩,也真是活得够苦的。听说郭老头的大闺女,初中毕业后因为招工没招上,一时想不通,投河自尽了;小的那个女儿,长得像朵鲜花样,谁知20岁那年突然失踪了(当时郭老头已经退休),老两口发疯似的找了3年多都没找到,郭老太接受不了打击,病病恹恹的就死了。直到大前年才有消息,原来是被人骗到山东去卖了,去年才带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双胞胎回来探亲,父女俩抱头痛哭。住了不到半个月,山东那边发来电报,小女儿又带着孩子回去了。
经他们如此一说,我才想到,我奶奶虽然谈不上长寿,但却过得比他们好多了,至少没有这么多生离死别和艰难苦楚。我止住哭泣,问:“那你们两个,今后怎么过?”
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就这样过呗。”
我知道,郭老头是有退休工资领的,又是烈属,生活不成问题;吴老头是个释放回来的劳改犯,真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好在村里还算人道,为他申请了低保。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孤寡老人,都是艰难过活。
看着他们干瘪的面容,又望望碉楼沧桑的背影,最后把目光落在老牛身上,我竟吃惊得无法自抑,大声说道:“你们3个,长得真像!”
俩老头见怪不怪。郭老头淡淡地说:“回家去吧,照看好牛。”
直到3天以后,我才知道这句话是有深意的,因为那天放学回来,老牛就被我父母卖了,260块钱。
“老牛——老牛——”
站在往常放牛喝水的溪边,我收住眼泪,轻轻地呼唤着,碉楼再也没有回声。我竟然生出侥幸心理,希望是牛贩子们良心未泯,改变了主意。再说它那么老了,皮粗肉糙的,杀了能赚几个钱?
但奶奶没了,老牛没了,我心里空虚得难以承受,又禁不住哭了起来。
“哞——哞——”
我吃了一惊,怎么这么久了,碉楼还能传回老牛的声音?
“哞——哞——”
好像,这不是碉楼的回声,碉楼的回声没有这么真实、厚重、沉缓。这声音多么熟悉,熟悉得多么温暖,温暖得就像黄昏时分的太阳,轻柔地抚摸着那座饱经风霜的碉楼。
而且,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我赶紧回过头去,向著夕阳奔跑。
我早就应该想到,碉楼的主人,也就是吴三公子,一定会把它赎回来的,一定!
我一溜烟地跑过溪流,跑过前方的田野和村庄,一直跑到旮旯河边,果然看见河谷对岸通往县城的路上,有3个沧桑的身影,正在踽踽而行。吴老头在前,郭老头在后,老牛居中。
我挥舞双手,拼命地喊:“老牛!老牛!”
“哞——哞——”
老牛苍老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两个孤寡老头停住脚步,同时向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