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原:笔有千钧力 心无半点尘

2018-05-15 02:57
新产经 2018年5期
关键词:信阳书法家武汉

那年,我的父母双亲还在,自然是拖家带口,回固始老家张广庙孙老庄子过年,享受亲情与乡情在爆竹烟花、豪吃海喝中的节日热烈和红火。节快过完了,蔫蔫的,就想着要回信阳上班,这当儿,电话来了。也是回家过年的胡亚才,为我有了一个着意美好的安排。我家在乡下,他家在固始县城,回信阳必经之地,亚才就让我们一家回头的时候去他家,一块儿喜庆喜庆,热闹热闹,并不止一次向我说过,他美丽的夫人烧得一手好菜,这便足以让我心动之,神往之。

那天中午,他还邀了一个人,就是书法家李家原。此前我们并不认识,亚才介绍时,一说李家原三个字,我的眼睛立马大放异彩。我不认识他,但我早就知道他,看过他的书法作品,也看过很多介绍他人生故事和创作经历的文章,充满想象。在我的认知里,家原就是天下固始人中的一个传奇人物。譬如我所知道的,他出生和成长的淮河岸边小村,四面环水,固始话说“大水窝子”,偏僻、闭塞、荒凉、贫苦,赶趟集就得大半天,甚至家原到高中毕业,都没去过一趟县城。

但就是这样的地方,文化依然如生命点点的薪火,悄然在民间世代传承,如大水过后淮河滩上顽强发出新绿的河柳。比如这新春大年,你到那里看看,他们把积攒已久的好吃的、好喝的,全都堆到桌子上来,炊烟里缭绕着米酒和腊味的香醇,仿佛要把这一年的晦气、怨气、喜气和忧愁,一次挥霍掉,释放掉,等候新春伊始,重打锣鼓另开张。

更重要的是,不论贫富简奢,家家户户都要贴上大红的中堂和对联,细心一点你会发现,很少有印刷品,几乎都是手书毛笔字,出自民间的书法家之手,有相当的功力。家原的村子里,就有这样一位老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功力不凡,字写得端庄、秀丽,不温不火,极是为村人所喜欢。每年腊月过半,人们便纷纷上门求字,他就忙得不可开交。至年逾古稀,眼神不好了,大字尚能把握,写小字——当地叫“吉利条”,就有些勉为其难了,于是找到了家原,让他帮忙。老先生住在村里的代销点,相距有两里多地,那时家原还是一介少年,每天吃过晚饭就颠颠地跑过去,写到半夜才回家,途中要经过一片坟地,月黑风高,很是瘆人,家原就强打精神,高唱革命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到了老先生过世,家原就自然而然,取而代之,成了临近几个村写春联的高手,到了最后,写春联时连参照的书本都不要翻看,数百幅写下来,不带重样的。

这应该是家原走上书法之路最早的文化修养和启蒙。

但这终究改变不了久远年代乡村贫穷的命运。家原天资聪明,一表人才,在学校成绩突出优异,内心必是压抑燃烧着青春的热烈和热望,面对一张人生的白纸,他想在上面有一次恣意任性的书写和狂草,他透过自家窄小暗黑的小窗,望着外面的世界。1976年文革终告结束,家原高中毕业,诸多不便与人说的事情积攒到了一起,让生性刚烈的家原几乎是愤怒了,于是在那年的正月初六凌晨三、四点钟,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家原孤身一人,毅然出走,与家人不辞而别。

如此恣意和率性,而现实无情却又酷烈,身上就带了那么点的粮票和布票,以致最后几乎是央求工头,才把他带到了武汉。之后的艰辛及至悲惨,罄竹难书。有两件事,得窥一斑,一个是家原给家里写的信,说“武汉呀,可把我旱住了,我是苦葫芦,滚到蜜洲也不甜啊!”这封信寄到村里的会计家,放了半个多月,会计也没敢念给他的父母听。再就是那年代,劳动力还不让外流,家原整天提心吊胆,生怕生产队长派人来把他抓回去,后来生产队就和家原的父母签了合同,每月向生产队上交2 0块钱,一年就是240块。家原在武汉拼死拼活干一年,全交给了生产队了,春节回家连一丝一线都没添。

含辛茹苦,命运多舛,但家原顽强,不认命,不服输,尤其在他的内心,不舍的书法爱好和情结,一直如燃着的一盏灯火,照亮他的黑夜。而现实依旧无情而酷烈,没有毛笔,没有墨,没有纸,无异于缘木求鱼,痴人说梦。转而大家发现,家原竟是以大地铺展为纸,树枝代而为笔;而武汉大街小巷的招牌毛笔字,就成了他的老师,手摩心追,浸淫其中,梦牵魂绕。

突然有一天,偌大的武汉城有了一丝惊异,而工友们真真吓了一跳:家原自撰的一幅行书对联:“不忘广岛长崎祸,永结大汾武汉情”入选日本大汾和中国武汉书法联展,获得了最高奖!那已经是家原离家出走6年后的1982年了。大汾市市长佐藤溢美亲自为他颁奖,高度评价了他的书法和对联。之后,家原就被湖北省书法家协会破格吸收为会员,一时间在武汉三镇,传为佳话。《长江日报》记者采访他时,他正满手油泥,在给医院病房换玻璃,把记者们再次吓了一跳。

这应该是家原终成书法大家的专业修为和起始。

之后他从武汉辗转北京,成为较早的北漂一族,临帖习书,日渐精进、成熟,影响益远,作品在多个大展中入选、获奖,被中南海、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永久收藏,并在北京、深圳、东莞、南阳、信阳、法国巴黎等城市举办个人书法展;出版了十多部书法专著和作品集;先后担任中央国家机关书协副秘书长、东方书画家协会会长、北京当代东方书画艺术交流中心主任,北京大学、郑州大学客座教授;多次担任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首席评委,北京电视台“天下收藏”首席嘉宾……

就此打住,我不能再说了,那一厢,菜已上桌,酒已斟满,亚才在一旁招呼,我们就席,开喝。我们都是豪爽之人,也都有着好酒量;亚才是作家,我是诗人,家原是书法家,大小也算得上是一次历史性的固始文人聚会,大家似乎已准备好,仿佛整个中午,必是友情、话题、美酒、美食的一番空前的饕餮和酣畅。就这样,家原喝醉了,我也喝醉了,然后我们就前八百年后五千年的纵横天下,谈古论今,送家原走的时候,我就看见他已经颠三倒四、东倒西歪了,仿佛岁月蹉跎,仿佛醉步秋风,仿佛笔意迭宕,仿佛且行且吟,让我永久记住了他的样子。回屋后,我大为惬意,我终于把一个强大的人打倒了。正笑着呢,亚才说你看,你的裤子咋了,立即低头看,原来在裤脚处,抽烟时烧了一个洞,我两眼茫然,亚才就笑得抽筋。此后这故事我们说了好多年,每次说,都快意无比。

这一次聚会,让我和家原建立了友情,他回信阳来,必是要给我电话,大家一起叙叙旧,大喝一排,醉五醉六的,胡言乱语;我到北京了,必是要奔着他去,在他家喝茶喝酒,欣赏他的新作,有时也静静坐在他的窗台,望着不远处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沉思和遥想一番。他说,我想回信阳作个书法汇报展。我没说话。我知道,他离家几十年,坎坎坷坷,也风风光光,人已界中年,作为他已然成就的书法家,展览不过是一个形式,我体味到他的心情,他想家了,且无论这块生养他的地方,过去怎样给了他悲苦和磨难,但他依然思念着老家,眷恋着故土。其间,他捐资40万元,为老家购书11000册,捐建图书馆一座,这可能不过一个物质方式的呈现,却表达了他一颗氤氲着无尽乡愁的游子之心,赤子之心。

2011年9月16日,“梦回茶都——李家原书法展”在信阳博物馆如期举行,我为他主持了展览,他在致辞时,情深意切,下来时,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泪光。展出的作品有长卷、条幅、小品、册页,透过那些斑斓,我看到了家原在生命浮华沉落之后的优雅和温婉,柔情和清丽,精致和工整,已见不到我早年看到的他的书法作品的率性和贸然,这是岁月的积淀之美,是人生的沉静之美,超然、大化、真情、无念,已不能用专业的术语和审美来进行评判和言说。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许多年又过去了,但我们一直就这样,他回来了,我们一起聚聚,我去北京了,再急,也还是要奔了他去,平日里无事,我们很少短信、视频、通电话,就像君子之交,但我们心里,都存放着对方,时时牵挂着对方,包括友情的聚会,过往的欢乐,酒后的醉步,语言的癫狂。是的,他是书法家,著名书法家,但在我这里,他更是君子、兄弟,我一生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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