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悦文
一、自由与超越的生命态度
庄子的逍遥精神是一种具有美学意味的精神境界,包含着其独特的生命态度。因此,庄子的“逍遥”与“自由”紧密相关又超越了自由,既要求独立人格又要求对人生幸福与精神快适。因此,庄子的“逍遥”不仅仅是简单的“由自”。 追求人格独立,取得精神自由与无限是庄子逍遥精神的制高点。
庄子的逍遥精神既是一种向外的超越,又是一种向内的回归。这意味着通达逍遥之境的两个方面,一是无限的扩大主体的自我意识与精神世界,二是不断纯化本性与回归自然。前者意味着达到“逍遥”之境的主体具备与天地并举的精神力量。庄子对主体的精神力量做出了极大的肯定,在虚空的心灵中可以拥有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后者则是指纯任自然本性的发展,不以名利物欲戕害本性、破坏生命的完整。人应该不断的反回本真,澡雪精神,使自己的心灵清澈澄明,只有轻灵无碍的灵魂,才能彷徨于无何有之乡,才能融入于大道当中。通过这样一种以内为外的精神进取,扩大了主体意识的深度与广度。所以,“内向”虽然要求返回主体,但其实是通过返回主体意识而扩大了认识范围和精神的广度,因此,内向与回归实为精神超越同一过程的不同表征。因此,庄子的逍遥精神是基于极具主动性的主体自觉要求之上的极为阔大与超越的自由,是从鲲到鹏、从南溟到北海那么宽广无极的无限与自在。
获得了解放,精神纯然的自由主体,可以安时而处顺,也可以穴起而飞,可以现实世界中全生保性,也可以在另一方广阔天地精神昂扬、逍遥以游。于是,逍遥精神显示出了与美的境界相同一的特征:与时俱化,物我交融,而将一切在感性观照中重新呈现。只有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所导致的心灵空间的无限扩充,才能生产出这样一种逍遥而游的生命态度。
二、以“忘”“游”“适”为核心的逍遥精神。
“忘”、“游”、“适”是解读逍遥精神的三个至关重要的范畴,“忘”与“游”关乎庄子逍遥精神的达成方法和其最终境界,而“适”关乎庄子逍遥精神的情感态度。 “忘”是通过“向内”而达到“向外”超越的主体意识建设之路,“游”是在“忘”的基础上认识与对待宇宙万物的方式;“适”是“忘”、“游”之后于宇宙万物合一的状态,也就是具有逍遥精神的主体与万物之间和谐关系的情感表征,它们三者具有层层推进的关系。
(一)从坐忘到心斋——逍遥精神的进取方式
庄子的“忘”是一种精神运动,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忘实质上是以一种超脱的情感态度,让精神向虚空与静的状态回归。以一种审美的心理状态把人从异化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以心理的情感态度去消解是非、物我、彼此的差别,来泯灭一切界限、化解对立而达到和天地万物混沌一体的无限与自由的境界。忘分为三个层次:外天下、外物、外生,即排除世事的思虑,抛却得失的计较,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有经过这样一个对认识、利害、死生一一抛却的过程,方可达到心灵的“朝彻”境界,使自己的心境如初升太阳那样澄明洞彻。
“忘”是精神上的超越,亦是回归。“心斋”是“忘”的另一方面,是忘向自我回归的一面,(庄子以“无己”说明坐忘,但这个“无己”是指消除自身有所对待的观念认识,即成见,并不意味着抹杀或消去主体)他在《人间世》中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以精神做感性的直观,使自我精神在审美观照的境界中重新彰显光彩,方能虚室生白,当人的精神与道的规律契合,精神便与道共同彰显,这个时候精神才是无限的自由的逍遥的。
达到了“坐忘”与“心斋”的状态,心灵才能空灵虚静,这时,精神才能做无所挂碍的逍遥之游。那轻灵飘渺的无何有之乡,那冰清玉洁的姑射仙子都存在于主体的精神空间之中。庄子的逍遥之“游”是对彻底解放了的思维主体自由活动的比拟”,庄子在意识到了心与形、肉与灵之间的矛盾时,也发现了主体意识的强健高昂与精神世界的广大,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高于现实世界之上栖身之所,它是真正纯粹与无限的世界,这就是审美观照中呈现出的澄明世界。
(二)“游”——逍遥精神的超越与悠游
要想在这个审美世界逍遥而行必须固守内外之分,宋荣子如是,而列子走的更远,他可御风而行,泠然善也,可他还有待于风。风给了他潇洒的姿态,可同时也显示出了一种形体的沉重。而“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呜呼待哉!”逍遥精神是与天地万物和大道流行融于一体的,逍遥游是抛却身体的,却也是在这个世界之中的,好似与世界若即若离。无何有乡,广漠之野,巨樗之下,那是一种通过心灵观照后所显现出的审美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无所牵挂,无所对待的。在这个世界中那些沉重的、污浊的全部退却,纯净空灵慢慢彰显,它茫茫空旷,可以真正的悠游自在。审美观照的世界将化万物于无形,在有所限制的物理的现实世界中创造出一个轻灵无碍的逍遥世界。
这个审美观照的世界的达到并不轻松,所需要的不仅是一颗虚空的心,还要是一颗不断追寻超越的“大”心。“大而无当,往而不返”、“不近人情”才是审美性的自由心理,庄子的逍遥精神是无限的,他的超越如同鹏飞南溟扶摇而上一去不返。只有从鲲化为鹏,视角才得以从以下视上转至以天视地。看到了天的苍苍之色,才开始怀疑或摒弃原始的眼光和认识。《齐物论》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这是对空间的超越。 而“游乎万物之始终”、“游乎六合之外”、“游心于物之初”等,则“是破除时空局限观照万物演化的整个进程。”这种可以突破时空宇宙与四维天地之极限的逍遥精神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极大地扩充了中国美学与艺术的心灵空间。
庄子的“游”中显示着对大的推崇,比如鲲鹏,大瓠,大樗树,大的最终目的是“化”,如鲲化成了鹏。游的境界也是一种“化”的状态。在庄子美学中“化”强调的是物我相通,审美活动中主客体之间的相互转化。《齐物论》最后的讲述了庄周在梦中化为蝴蝶的故事。蝴蝶梦境就是主体在审美观照中与客体相契合的神妙状态,神思在物我之间徘徊,而我已泯灭进了时空、彼此,只感到了自己切合进规律、会通于万物在无限中自由往来的精神愉悦。庖丁解牛是对“化境”的描述,以“神”游刃于大道之中,象征著精神与规律的交融统一,达到了无意识无目的与合规律合目的的同一。物我交融、与时俱化的境界,是游的逍遥状态,也是真正无限与和谐的自由境界。
(三) 忘适之适——逍遥精神的情感表征
“适”是以自由逍遥之心去对待世界人生,从而取得的一种心满意足,自我生命之快适之感。意味着主体畅游生命与世界的惬意安适,主体全真保性地与客体世界相融互动,代表了一种理想的存生状态。“适”的内涵层次丰富,可分为“形之适”、“心之适”、“忘之适”。“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这是一种外部的形之适,身之适,物之适,在于取得与外部生存环境的适宜。但这样还只是生存的惬意不是生命的逍遥。“心之适”则超越了“形之适”,《庄子·天运》篇言“无言而心适”,从生存环境转入自我心灵,将主体从俗世的道德伦理观念中解脱出来,克求发现和维护自我价值,寻求生命状态的自我认同,开始生发出心灵中的独立空间。“忘之适”又超越了“心之适”,是生命与“道”相通的境界,不内变亦不外从,自然而然的与天地相为一,“上焉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而肆,其于宗也,可稠适而上遂也。” 生命畅游于宇宙大化之中,进入了无差别无限制的精神世界,此时舒畅快适的体验上升至精神的愉悦满足。
“忘之适”显示了逍遥精神的情感维度和诗意精神。逍遥在对尘世的审美观照中获得了自我生命的愉悦,获得了精神畅游于天地大化、泯然于万物之中的高度愉悦,逍遥的生命之大乐只能在至高的精神境界中去寻得。“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忘之适”体现了逍遥精神具有审美观照的诗意精神,在此庄子哲学与美学沟通为一,从蝴蝶幻梦中开出了一片诗意优游的世界。
三、“大而能化”的逍遥精神
上文说过,“大”是为了“化”,“化”是与世界融为一体,好似已消泯于万物,但却使万物与精神共同焕发出光芒。不只是此时的万物,此刻的时空,“化”使逍遥精神可以任意流行,可以沟通过去与未来,将生命沉入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混沌状态,好似已淹没于时间,却与时间一起永恒,“同于大通”、“来往与六合之外”,是至极的无限与自由的境地。
庄子的超越大致是这样的过程: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到不生不死,从这个轨迹便可见出,庄子理想中的逍遥精神超越于肉体之上。庄子发现了心与形、灵与肉之间的差别和矛盾,将世界分为了方内之世与方外之世,心灵是可以在方外世界逍遥以游的,人的精神可以开辟出一方更广阔的天地。这片虚空自由的心灵境界是属于审美活动的领域,逍遥精神的最终实现也只能在这里。心形、灵肉矛盾在审美活动中是可以统一的,比如“庖丁解牛”的故事,就是精神的抒放与技艺的成熟在的审美活动中完美结合,还有达生篇中那被发行歌游于塘下之人,都是在目的与行动上实现了高度的统一,而达到审美意义上精神自由愉悦的境地。庄子逍遥精神的本质就是在审美观照中实现精神的愉悦和创造力的自由。
四、结语
庄子美学所体现出更多关注精神的自适与自由,使得中国文人更少的沉溺于宗教中的解脱,或缺少偏执狂热的精神状态,或使中国的宗教也更多的导向审美,这都与庄子美学中“乘物以游心”有关。审美的观照人生与世界,才不至于走入偏执困顿厌恶人生与世界的道路上去,而是致力于开辟出澄澈的审美心胸,超越的审美眼光,获得了创造力的自由。《田子方》中有宋元君将画图的故事,说明摆脱利害得失的考虑是创造力自由的前提。对于创造主体来讲澄净空明的心灵才能体会审美的愉悦,才能摆脱一切缀余和束缚,获得创造力的自由,在自己的心胸中与笔端上创造出审美意象。而且,庄子美学中的超越意识是十分广大的,不仅超越与现世,而是整个时空在审美主体心胸中的沟通与重组,使创造力获得了极大地解放。这使得艺术意象的组合更加自由和艺术意境更加丰富,使艺术作品更具有超越时空的震撼心灵的美。王摩诘曾作一幅《雪中芭蕉图》,将不同时空的对象置于同一画面中,芭蕉翠绿而白雪浩然 。世人都去争论芭蕉卧于雪中死与不死的问题,但想必王摩诘并不关心这个,他想看翠绿雪白,想看生机显现于纯净晶莹的世界,于是便去画出了,管他南北冬夏,他早已恬然畅游于那四时之美俱在的世界中去了。庄子的逍遥便是这样,于天地时空中自由流转,而将一切美都涵纳于心胸之中,供我相与俱化,恬然而居。“逍遥”的心灵世界是能广纳万物四时之美以附和我逍遥适志之心的。
逍遥精神是破除了物我之分的,是破除了时空局限的,在包容天地的心灵世界里,我与草木动物一起逍遥以游,恬然快适,这是多么富于诗意与美的生活啊。空虚的心灵可涵纳天地万物共同逍遥,庄子哲学使人的精神不在局限于“我”之中,并使中国的艺术与美学获得了无限的灵感。中国的艺术与美学的思维因此而更具超越性,可以打破种种局限而更加自由地将各种审美创作的素材和意象重新組合,使艺术创造获得了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大的解放。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