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我家书桌的面儿,是一块树的囫囵的横截板,什么也没有染,只刷了一层亮亮的清漆,原木本色的。
在这张书桌上,我伏案了十年,读了好多文章,又写了好多文章。闲着无事了,我就端坐着看起桌面,心里便也感到沉静,因为桌面上有了一幅画。
画儿就是木的年轮。一个椭圆形,中间是黑黑的一点,然后就一圈白,接着从那白圈的边沿,开始了黑线的缠绕,当然很不规则,线一会儿宽了,一会儿窄了,一会儿直,一会儿却弯起来;几乎常常断了,又常常派生出新线,缠绕的局面一直在形成,最后便囊括了整个桌面,像是一泓泉,没有鱼,没有风,一个静静的午时的或者子夜的泉。
有书这么说:树木,四季之记载也。日月交替一年,树就长出一圈。生命从一点起源,沿一条线回旋运动,在无数个圈之后结束了生命,留下来的便是有用之材。
我很佩服这种解释。于是对这条运动的线更有兴趣了。我细细看着,用米尺度量着一个圈和一个圈之间的距离,所得的结果使我吃惊:这生命的线,当它沿着它的方向进行的时候,它是这么的不能自由!日月的阴晴圆缺,四季的寒暑旱涝,顺利时它进行得是那么豁达奔放,困难时进取又是如此艰辛。它从地下长出来,第一要挣脱本身壳的桎梏,第二要冲破地层的束缚,再就是在空间里努力,空間里充满着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原来是这么坚实严密。树木的生长,必须靠着自己向外扩张,才能有自己存在的空间啊!
我为它们做着记载:哪一年是风调雨顺,哪一年是旱涝交迫,我算出这是一棵生长了三百年的老树。三百年,这老树在风雨交加的世界里,默默地在走它的生命之路,逢着美好年景,加紧自己的节奏,遇着恶劣的岁月,小心翼翼的,一边走着,一边蓄积着力量,这是多么可怜的生命,又是多么不屈不挠、可亲可敬的生命!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从那以后,每当我因胜利而得意时,一面对着这桌面,我就冷静了;每当我因失败而愁闷时,一面对着这桌面,我就豁达了。我自我感觉,我一天天成熟、坚强起来,我热爱起我的生命了,热爱起我的工作了,以全部心血、全部精力而完成着一个我。
我感激着这个桌面,我想我是永远不会离开它的。
(林冬冬摘自《自在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