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
去年谭卓跟于正见了一面。于正找她演宫斗 剧,按以往的银幕形象,想让她演个温婉平静 的角色。见到她又改了主意:“你其实要演高 贵妃”——一个骄横跋扈、处心积虑想害人的 狠角色。谭卓惊讶于他看人的敏锐,对她,这 个角色很颠覆:“演员被项目选择的时候,往 往被过去的角色来定性。其实每个人都不是 这样,不仅是我,人们都是丰富的、多面的。” 然后她就进了《延禧攻略》的组。
演电视剧,还宫斗,这在过去是没有过 的。其实谭卓很珍惜高贵妃这个角色。这两 年,电影演员演电视剧,是趋势。她没因为这 股趋势而困扰,而把它看成演员更宽泛的选 择空间。接下这部戏,她就总被人问:“拍了这 么商业的电视剧,是不是等于彻底转型了?” 《春风沉醉的夜晚》之后,娄烨的女主角谭卓 为人所知,文艺片—部接—部地拍。过去很多 年里,她最常面对的问题还是:文艺片要一直 演下去吗?
她好好做了功课,把坏人演得如鱼得水。 一场高贵妃唱昆曲的戏中戏,为了让扮相更 华丽,头冠越做越沉。等到开拍那天谭卓戴 上,颈椎“咔咔”直响。为这段昆曲,她下功夫 学了戏,现在20斤的头冠靠卡子别在头发上, 扯着头皮,还要下腰。
她是个不掉链子的人,腰下了,整场戏一 气呵成。演完全场都挺安静。于正很激动,发了 微博夸她敬业;她的司机也来看了,之前从不 看现场的,这回说“真的太好看了”;戏曲老师 就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太好看了谭卓”, “真的不敢相信”,还有“真是太迷人了”。
这是属于演员的满足感。媚态不是谭卓 擅长的东西,这是她经常琢磨的东西。她是个 很硬的女生,手指尽量向手背舒展,大概能伸 平成180°;以前拍戏的时候,还有胳膊顶她 腰粗的副导演教她怎么表现“温柔”。
“你是女性,不可避免地会有这类角色。 你希望可以胜任的话,就要做这个努力跟改 变。”她说,别说昆曲,以前根本不敢想象自己 会接能跳舞的角色。可去年谭卓不仅唱了昆 曲,在文牧野执导的电影《中国药神》里,她 还跳了钢管舞,行头是高衩短裤和蕾丝上衣。
电影里,她演一个跳芭蕾的妈妈,为了给 女儿治败血症在夜店跳钢管舞赚钱。剧组给 安排的训练时间是每天一个小时,她上了课, 建议改成三小时。制片主任还挺担心:“你能 吃得消吗?”
其实不太能。她几次练得想哭:苦啊、 疼啊,委屈的。钢管舞需要肉跟管子之间摩 擦,起初她掌握不了技术,觉得所到之处肉都 拧烂了:“就像西瓜掉地上没裂,但瓤已经囊 了。”那时候也还没有劲,为了能在管上待住, 得往皮肉上打蜡。涩,疼,她尽量克制着不哭, 觉得“绝对不可以,太软弱了”。
演的时候,又是一气呵成。老师在现场哭 了,谭卓知道为什么:“她跟我花费了同样的 时间、精力,我觉得她很欣慰,这个学生挺争 气的,没给她丢人。”这也是属于演员的美好 记忆。
2017年,做了过去不会做的选择,谭卓感 觉自己在逐渐明白电影是怎么回事。她不给 自己定位,但心里清楚,无论接了多商业的项 目都不会抛弃文艺片。对于那个过去很多年 里最常面对的问题,这是谭卓给出的答案。
因为对内,“我也会有迷茫,也会有困惑, 我需要一些更严肃的东西让自己反思,让我 有些东西可以刺痛。”对外,“我们是社会人, 国家的公民。电影人也可以像其他行业—样, 对社会有更积极的贡献。文艺片让观众有思 考的时候就是我们对这个社会的意义。”
电影是怎么一回事呢?现在,她这样认 为:“有人把电影当成纯粹的艺术或者娱乐, 但它不是那么单薄的,它像各个行业一样,也 是贡献人的意义的渠道。”
今年是收获的年景。谭卓要上映的作品挺多, 除了《中国药神》和《延禧攻略》,还有《西 小河的夏天》、《暴裂无声》。这些都是她作为 演员的路径。这些作品串联起来,谭卓的成長 有迹可循。
出演《暴裂无声》是前年的事了,这部电 影里,她的戏份非常少,是“功能性角色”。但 和接下《中国药神》时—样,工作里打动她的 总是剧本。谭卓始终不太能违背内心去忍受 一个项目,对后者,是:“市场上大部分都是不 太理想的剧本,这种品质的太少见了。”前者 也—样。
两部电影另一个相似之处在于现实题 材。反映社会问题的作品是她喜欢的方向之 一;用这样的作品对社会有些发声、有些贡献 是她在职业当中所寻求的意义之一。
《西小河的夏天》是去年釜山电影节唯 一得奖的华语电影,是小成本又是文艺片,所 以也是不太为人所知。谭卓觉得挺好,那个生 活和社会角色错位的戏曲名角让她找到表演 的层次,这是对她重要的东西。
谭卓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她也一直在 等待和寻找各种各样的角色。它们帮助她思 考,让演员谭卓由此成长,甚至帮她解决问题。
《如梦之梦》里的顾香兰,就是这样。这是 谭卓演了五年也琢磨了五年的角色。在等到 它之前,因为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她能承担的
角色都是非常生活化的。那时她对这样一部 话剧的期望是“什么角色都可以”。
在意大利时收到了经纪人发来的剧本和 项目书,那个酒店网不好,打不开。经纪人挺 激动,说,“真是好的福报,我们可以接到这样 的角色。”等回了国开始看剧本,越看越不对, 没想到是个主角。对手也说,胆够大的,上来 就敢接这么大的戏、这么重要的角色。谭卓反 应过来了,开始害怕。
她是在排练的时候崩溃的,一度抑郁。顾 香兰是名妓,生活里没见过的人物。导演赖声 川的排练方法也相对自由,不太管演员:“自 己跟对手排,然后走走调度,个别的地方导演 说两句。”谭卓一度觉得自己被角色吞噬了, 失眠、焦虑、哭。
顾香兰演到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谭卓 还是会紧张。大幕拉开之前,演员的状态都不 一样,有人放松,但上了台就是那个角色。她要 尽量早把—切都准备好:待在化妆间里调整自 己,告诉自己“我叫‘不紧张”。甚至演之前 总做噩梦,梦见在台上忘词或者是误场了;要 不就是堵在车上的时候,那边戏已经开始了。
话剧让人累是因为没有戏的时候,心里 也得绷着那个弦儿,精力集中的时间特别长。
谭卓是在第一年巡演的最后一站才觉得 自己找到了感觉;到第三年,好像有点儿那个 意思了;第五年,她可以发挥了。直到不久前, 她看了一个采访才知道导演对自己的感受。赖 声川在采访里说谭卓“一直在变化”,“她需 要自己去找到那个人才可以定下来,剧场是需 要定下来的,她现在才开始定下来。”她由此知 道,自己的尝试和成长导演都看在眼里。
谭卓特别感谢这家制作公司。在这之前, 作为演员她一直是个很紧张的人,“但是演好 一个角色需要你非常的自由,当时希望通过 话剧这种外部的形式解决自己内部的问题。” 然后,这件事她做了5年。
谭卓爱思考,这是天生的。上大学的时候精力 特别旺盛,晚上睡不着,自己想到半夜3点。一 个小问题也会想,第二天还要跟老师讨论。为 这个,老师曾经建议她去做导演。谭卓没当导 演,念主持专业的她成了演员。
这个行业里,演员是相对舒服的,但代价 也大:“我们赚的是内分泌失调的钱啊。你的 作息,在角色中投入的『青绪,是违背自然规律 的,很多人会情绪有问题。”谭卓把这看作白 找苦吃:热爱这个工作,同时意味着已经做了 选择。
过去一年里,她甚至为这个选择付出过 更大的代价:演《中国药神》的时候,练钢管 舞太使劲,脚疼得厉害。回去一看,脚的侧面 全是瘀血,“像一只漏了的塑料袋,血沉在下 面”。她以为是软组织或者韧带的问题,一直 忍着,等到觉得有点儿严重去医院看,是10个 月之后的事了。
诊断结果是脚踝软骨碎了,永久性的。跟 她同样隋况的人已经拄拐了。
医生问:“你不疼吗?”
“疼啊,表现出来也无济于事,就没吱 声。”她说。
那个地方以后会一直疼,也不能再运动 了。这是谭卓付出的挺大的一次代价。
但让她那个“热爱这个工作”并“做了 选择”的动因,却是顺其自然的际遇。谭卓的 第一次表演机会有点儿突如其来。大一刚入 学,去买生活用品的路上被老师的电话叫回 去了——有个导演来选演员。没受过任何表 演训练的她上来就当了主角,剧组给的钱不 少,但是工作压力也大。谭卓内心戏特别足, “所有人都觉得这女孩不会演”。拍完戏就赶 紧渭走,很怕跟导演说话。
等到后来和娄烨拍电影,已经得到了一 些成长。娄烨导演是个话少的导演,更多的时 候愿意听别人说,谭卓觉得他更像个观察者。 《春风沉醉的夜晚》开拍前筹备了半年,拍的 时候已经很接近生活。她轻松到拍完都不想 走,像度假一样。但真拍完了那种“那个人还 留在那儿生活”的感觉也持续了很久。
这部电影让她入围了戛纳电影节的最佳 女主角。第一次走红毯还不了解电影节是怎 么回事,特匆忙就去了。现在回忆起来都是单 纯的美好。
她就这么一路走下来了。现在的谭卓会 说:“原来我一直在说我是很被动的,因为文 艺片选择了我,然后—路走下来都是文艺片。 有时候想一想,也是因为我喜欢这种类型的 戏,我选择了演员的状态。”
但因为这些际遇,她在很长时间里都觉 得自己是被上帝寵爱的,没做过什么特别的 努力——很多东西就那么来了。其实直到 2015年,她都非常抗拒自己的身份。一直徘徊 在圈子之外,一年拍一部电影,完全不是正常 的工作节奏。
“明星需要曝光量,有持续的工作才会有 曝光,经纪公司才会盈利,这是一个非常商业 的模式。”
那时候跟她提这些,大概会觉得“很肤 浅”,或者“不屑与他们为伍”。
“但是当你逐渐接触,发现这个圈子不是 这样子的。很多人对自己的要求非常高,是常 人做不到的。这个时代在发生变化,不光是演 员,中国的影视从业者成长非常快,能量越来 越大、知识储备越来越丰富,都在朝一个更有 品质的方向走。”这让她重新思考属于自己的 领域,然后产生敬畏。
在资本市场获得控制权的时代,商业性 是—条不可回避的路。现在,谭卓这么看:“做 这个工作,我也是这个行业的代表者之一。你 大可不必被他们淹没,随波逐流。当你到了一 个环境觉得无聊,你可以走;或者你可以通过 你的改变,让它变得不无聊。当这个行业开始 变化,自己就有更多的机会去实践。”保持自 我、不被社会裹挟,是她对世界认识的根本性 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