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的思想与生活实践

2018-05-14 15:06许怀林
河北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8年4期

摘 要:陆九渊是中国古代杰出的思想家,言行一致的实干家、教育家。他从小志向远大,重视生活实际;他关注民生疾苦,勤勉施政;他在象山精舍讲学,成为民办书院的典范。把陆九渊说成“主观唯心主义”是不符合事实的。朱陆异同之争,正是陆九渊学术竞争力巨大的反映,亦是其学术影响巨大不可磨灭的证明。

关键词:南宋;陆九渊;象山精舍;象山书院;发明本心

中图分类号:K2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8)04-0001-08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8.04.001

陆九渊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后世尊之为“百世大儒”。他主张的“心学”思想,简易直接,别具说服力。在他生前身后,士人对“心学”的解读久盛不衰,不同意见之间的论争时有发生,经常成为舆论关注的热点,任人品评,常说常新。传统文化领域中的先贤精神遗产,像陆九渊心学思想的这种境遇,实不多见。存在这个历史老话题的缘由,窃以为不在“心学”思想不精萃,而是阅读者心中各有趋向与取舍。笔者仅以其比较突出的言论与行事,谈一些感想体会,就正于大家。

一、远大的人生志向与对生活实际的重视

陆九渊(1139—1192年),生活在八百多年前的南宋前期,当时社会既有朝廷与金朝对抗的忧患,又呈现着书院兴盛、理学文化活跃的气象。陆的家乡远离宋金对抗前线,座落在江南西路的抚州金溪县,是水稻农业兴旺,书院教育比较发达的地区。陆家几代无显宦大官,然而不在穷苦劳作者群中,自家有田,兼开药店,男丁能致力读书习文。九渊之父陆贺,“究心典籍”,斟酌先儒礼仪在家践行,“家道整肃,著闻于州里”。陆贺有6个男孩,长子九思,获乡举,主持家政,制定家训;次子九叙,善于治生,经营药店;三子九皋,乡举之后授修职郎,称“庸斋先生”;四子九韶,对科举冷谈,在梭山教学,称“梭山先生”;五子九龄,中进士,曾任桂陽军、全州教授,称“复斋先生”,谥“文达”[1]。六子九渊,从小以父兄为师友,耳濡目染诗书经史,遇事好问,头脑灵敏,勤于考索。乾道八年(1172年)中进士,时已38岁,是功名晚来。而其见解独到的睿智,早已惊人。

陆九渊13岁时,解释“宇宙”字义,写出卓尔不群的志向:

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2]卷36年谱,483

13岁,相当于现在小学毕业的年纪,已有如此志向见解,令人惊叹佩服。把宇宙内事当作个人份内事,表明胸怀之无限宽广。有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宇宙”和“吾心”统一,即是“天人合一”的意境。超

越小我的局限,精神境界高超开

阔,是为普天之下“圣人”共有的特性。他这里所说“宇宙”的实际内涵,即是南宋国家社会;景仰的“圣人”,就是经史中的尧舜孔孟。将其志向置于现实社会环境中考察,便是励志图强,唾弃苟且,追求大一统。顺着其“千百世之下”的思绪看今天的“地球村”时势,尤其需求接班人具有全球战略抱负。少年陆九渊,毫不隐讳地宣示自我人生追求,如站立山巅呼号,将个人心灵状态普遍化为“圣人”的共性,真乃振聋发聩,鼓舞人心[3]。

当然,九渊此时的宇宙与吾心之言,不免有轻狂之嫌,这属于少不更事,含蓄不够。却正是因为初生之犊,没有顾虑,不知忌讳,遂能直率地表达胸臆,心口一致。追寻陆九渊的生活脚印,就会发现随着年龄增长,他知识日益广博,社会阅历加深,论说遂由空泛转为踏实,高远的志向不断和切近的实际相联接,于日常生活中践行。

九渊24岁举乡试,为第4名。他向荐举官员表态:“某少而慕古,长欲穷源……忘己意之弗及,引重任以自强,谓先哲同是人,而往训岂欺我。”又对人说:“吾自应举,未尝以得失为念。场屋之文,只是直写胸襟。”从小追慕古昔圣贤,熟读经典,精思含义,应考时写心中真实想法,不考虑对考试成败有何种影响。这是陆九渊“与圣贤同归”的实际表现。

他没有停止在读书层面,看重把功夫下沉到生活之中。五哥九龄曾问:“在何处做功夫?”他答:“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功夫。”他告诉友人:“吾家合族而食,每轮差子弟掌库二年,某适当其职,所学大进,这方是‘执事敬。”[2]卷36年谱, 483 “执事敬”,是孔子的教导,意为承担工作要敬慎负责,认真地把事情做好。陆九渊说自己经过两年执掌家族财务保管,才懂得“执事敬”的深刻含意。

陆九渊自觉以实践圣贤教导的心态,虔诚地做具体事务,把握实情,积累经验,加深对经典的理解。这是一个知与行、理论与实践反复促进的认识过程。门人严松年记录的一则事例是一个生动的例证。

先生言:“吾家治田,每用长大钁头,两次锄至二尺许深,一尺半许外,方容秧一头。久旱时,田肉深,独得不旱。以他处禾穗数之,每穗谷多不过八九十粒,少者三五十粒而已。以此中禾穗数之,每穗少者尚百二十粒,多者至二百余粒。每一亩所收,比他处一亩不啻数倍。盖深耕易耨之法如此,凡事独不然乎?”时因论及士人专事速化不根之文,故及之。[2]卷三十四《语录上》,424

陆对门人的这次谈话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启发式教学,通过生产实例,诱导生徒掌握一个高层次的普遍原理。学人不可写“速化不根之文”,要下真功夫、苦功夫做原创性学问。为求生徒感受深切,他以稻田耕作实例,列举禾穗谷粒数据,给予具体说明。没有艰苦劳动的付出,不可能有丰厚的收成。从耕作经验上升为工作普遍原理,确是循循善诱,合情合理。

其次,陆九渊如此熟悉稻田耕作,尤其值得赞赏。他一介书生,知道深耕的尺寸,稻穗的谷粒数量,“深耕易耨”对亩产量的巨大影响,九百年前江南水稻生产水平的资料,没有比这更具体的了。这些数据如果出自农学家之口,毋需惊诧。然而陆是笔耕士人,若是罔顾“执事敬”的教导,不放下身段,去与农夫交朋友,细心体察水田劳作,就不可能明了水稻生长过程,顶多只能夸谈大空话。由此可知,他的“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没有排斥农耕,心目中的“人情、事势、物理”包含了农民这个底层群体。他遵循“学以为己”的教导,进入社会生活,吸取思想营养,反馈认识,提高精神境界。

二、关注民生疾苦,勤勉施政,制事以义

陆九渊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始终坚守关注民生疾苦,勤勉施政,制事以义,表现突出。概括淳熙二年(1175年)四月,吕祖谦鉴于朱陆论说有异,邀约陆九龄、九渊兄弟与朱熹聚会于铅山县鹅湖寺,论及教人,朱熹主张“道问学”:二陆主张“尊德性”,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聚会增进了彼此认识,却未能归一。淳熙八年(1181年),陆应朱熹之请,向白鹿洞书院师生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抨击仕绅读圣贤之书,却违背圣贤教导做事,“惟官资崇卑,禄廪厚薄是计”。他呼吁要“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要“悉心力于国事民隐”[2]卷二十三《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276。朱熹听后写道:陆所讲“切中学者隐微深锢之病,盖听者莫不悚然动心焉”。并请陆写下讲稿收藏,告诫说“凡我同志,于此反身而深察之,则庶乎其可以不迷于入德之方矣”[4]。可见朱陆学术见解的主导方面是一致的。

陆九渊既倡言义利之辨,用心于国事民隐,也在身体力行,落实于自己的社会生活之中。他注意了解民生疾苦,并坦率向官府陈述,期待有所改善。

他揭露州县宿弊:“今时郡县能以民为心者绝少,民之穷困日甚一日。”关涉民户的赋税之事,“凡所谓积欠者,皆有名无实,徒为吏胥骚扰之端”。他直言“今日为民之蠹者吏也,民之困穷甚矣,而吏日以横”[2]卷七《与陈倅》,98-99。吏人之所以坏,因官府不给薪俸,依赖平日办事之时敲诈勒索,是不合理的制度所造成:“吏人自食而办公事,且乐为之,争为之者,利在焉故也。故吏人之无良心,无公心,亦势使之然也。”[2]卷八《与赵推》,112

所谓“积欠”之外,额定的秋苗(田赋)一增再增。陆九渊告诉抚州官员,当地田赋原额是一斛,绍兴末年“每硕加五斗”,十余年之后“更于五斗之上加五升”。由于征敛的名目多了,兼有“取之无艺”,所以“取之过者皆倍不啻”[2]卷八《与张春卿》,106,超过定额一倍余。他向江南西路长官反映说:金溪县“自建炎、绍兴以来,寖不如旧,民日益贫,俗日益弊”,“郡县积负,日加岁增”,而“吏胥睢盱其间,转相并缘以济其奸”,藉征收积欠钱粮之机私吞,致使名目繁多,“今常赋之外,奇名异类以取于民,如所谓月桩者,不可悉数”[2]卷八《与宋漕》,107 。

除了田赋之害,还有卖没官田之害。官府出卖没官、绝户田,起源于新淦、奉新、崇仁三县佃户因租课太重而“贿吏胥以图苟免”,导致“侵耕冒佃之讼益繁”,遂有收回这类官田,降低租额再出租的举措。可是,各地官员执行中对“官田”不加区分,“一概责刮”出卖,非常鲁莽。其中的“系省额屯田”绝然不同,佃户力作,“租课之输,逋负绝少,郡县供亿,所赖为多”。若收回再出卖,“是无故而使之再出买田之价,岂不困哉,岂不冤哉”。造成“夺良农固有熟耕之田以资兼并豪植之家,而使之流离困穷,衔冤茹痛”。陆九渊郑重建议州县“深究其本末”,上报朝廷停止执行,“以便邦计,以安民心”[2]卷八《与苏宰》,113-115 。

事实证明,陆九渊并非不谙世事、轻视实践的迂腐儒生。他有炽热的政治情怀,把国事当份内事,勇于据实论辨,在唯理是求的自觉意识中,抨击州县行政管理中的诸多积弊,“以便邦计,以安民心”,尽匹夫之责。

陆九渊进入官场以后,更是全副心身“共其职,勤其事”,践行所学所想。

乾道八年(1172年)中进士,先后任江西靖安县主簿、福建崇安县主簿、国子正、敕令所删定官、荆门军知军。在县主簿位置上,他更具体了解到民众深受腐败吏治之害,“张官置吏,所以为民”,可是“近来胥吏之妙用,专在抑绝赴诉者之路,惩一二以威众,使之吞声敛衽,重足协息,而吾得以肆行而无忌”[2]卷五《与徐子宜》,69。在国子监讲书,先后讲《春秋》4次,借史事教育做人。朱熹答项平甫云:“所喻曲折及陆国正语,三复爽然……今子静所说专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论,却是问学上多了。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可观,而看道理全不仔细……而熹自觉虽于义理上不乱说,却于紧要为己为人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不堕一边耳。”[4] 卷五十四《答项平父》

淳熙十年(1183年)冬,任敕令所删定官,陆细心稽考文卷,发现“不谙民事,轻于献计”,使“兆姓蒙害”的奏札,“每與同官悉意论驳”。在“轮对”中提醒孝宗,认清“版图未归仇耻未复”的形势,须“有志于道”,“定趋向,立规模”,不可“因循玩习”下去[2]卷十八《删定官轮对劄子》,221-223。这是他坚守“当为而为,当言而言”,他认为“今时人逢君之恶,长君之恶,则有之矣,所以格君心之非,引君当道,邈乎远哉!重可叹哉”[2]卷十七《与致政兄》,218!陆九渊勇于“格君心”,引君当道,纠正君主的过失,既是理论自信,更是纯粹人格使然。

主政荆门军,是对陆九渊的严格检验。绍熙二年(1191年)九月至荆门军任知军,仅约一年余时间,做了很多事。他判断荆门地理形势,处在长江、汉水之间,是南宋边防要区,“荆门固则四邻有所恃,否则有背胁腹心之虞”,立即创筑了城墙[2]卷十八《与庙堂乞筑城劄子》,225。同时新修了郡学、贡院、客馆、官舍。他询访民间疾苦,得知“税钱、役钱等,令民户分纳铜钱”,但荆门系行使铁钱地方,“乃州郡与胥吏得其利,故断然因民之请而尽罢之”[2]卷十五《与薛象先》,199。这是他“制事以义”的一例。凡事以道义衡量,符合者坚决办理。又检阅郡兵训练,给役兵发庸直。春节期间以讲学代替斋醮,“发明人心之善”。下乡踏勘干旱灾情,散发常平钱谷赈济,仔细比较荆门军地区与江南东西路的农耕、灌溉等生产水平差距,依“事惟其宜,理惟其当”原则,与下属议论设施。勤谨认真的施政,使陆九渊积劳成疾,兼“素有血疾”,于绍熙三年(1192年)十二月病卒,享年53岁,未能发挥更久长的从政效益[2]卷三十六《年谱》,511-512。

荆南府帅章德茂评议陆九渊在荆门的表现:“既愈年,笞箠不施,至于无讼。”丞相周必大对人说:“荆门之政,如古循吏,躬行之效至矣。”[2]卷十四《与侄孙濬》,189荆门民众对陆九渊深怀感恩之情,正如荆门学录黄嶽所说,“先生之学,正大纯粹;先生之教,明白简易。其御民也,至诚之外无余术……若夫忧国忘家,爱人利物,所谓造次于是,颠沛于是”。官绅民众的这些赞赏,毫无私人厉害所驱使,是公正平实,传信于世的。

叙述至此,我们对陆九渊的“心学”思想,还能强加“主观唯心主义”的帽子吗?能指责他违背客观存在而行事吗?我们对其关于“吾心”“宇宙”之说不可作片面的解读,更不能只在字面上做文章,无视生活实际,揪住他少年时的一句话,抛开他毕生实事求是的生活作风与从政实绩,轻率下结论。

三、象山精舍讲学,成为民办书院的典型

象山讲学是陆九渊人生历程中的重要阶段,集中展示了他的思想观念,扩大了对社会的影响,在思想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为求认识陆九渊的精神面貌,有必要介绍几点他在象山的讲学事迹。

淳熙十三年(1186年)十一月,陆九渊由敕令所删定官改为主管台州崇道观。主领宫观是宋朝特有的祠禄官,它没有实际职掌,只是闲差,可以住在家乡,得少量薪俸。淳熙十四年(1187年)春,陆九渊在门人彭兴宗襄助下,来到象山讲学。

象山在金溪东与贵溪县交接处,距青田陆家“两舍而近”,原名应天山,陵高谷邃,林茂泉清,是隐居读书的好地方。陆九渊见山形似象,遂更名为象山。彭兴宗得到老朋友张某资助,在山中搭起草堂——象山精舍,作讲学之用;还有居住歇息的方丈、园庵。上山求学的生徒自带粮食什物,“有朋友裹粮十里而至者”,围绕精舍,选择地方结庐而居。一众师生,栖息于山林,切磋学问,勤勉而不舍弃。

当时各地书院竟起,讲学蔚然成风,然而类似象山那样的书院罕见。第一,它的经济基础太过薄弱。山中长久荒芜,垦种之地不及一半,粮食短缺,陆九渊竟有“瓶无储粟,囊无留钱,不能复入山”的困境,多亏诸生襄助,才复登山[2]卷十四《与侄孙濬》,189。这里看不到高敞华丽的学宫屋宇,更无官府提供的钱粮支撑;也不像德安“义门”陈氏的东佳书堂,有家族拨给的学田20顷(2 000亩)。象山丛林之间仅有散落的矮小屋舍,讲学活动的开展,“赖其相向之笃,无倦志耳”,全凭师生对学业的追求、相互信赖和坚毅的精神力量维持。第二,政治资源阙失,不在官府统摄之中。陆九渊当时不是职事官,不具备朱熹那样的地方长官的职权;朝廷没有下达公文关照,州县长吏无人过问。那时的衡阳石鼓书院,虽然也在山上,先是李士真“请于郡守,即故址创书院”,然后是“郡守刘沅请于朝,得赐额”[6]7-8,先是太宗赐名,继而仁宗赐额,由私办转为官办。而象山的精舍讲学,只有陆九渊个人的学术吸引力。第三,书院必备的经史典籍稀缺。象山的讲学活动从荒野山林中起步,既无家族积累的私有藏书,也没有岳麓书院那么幸运,经地方官奏请,得到宋真宗赐国子监的“诸经释文义疏,《史记》《玉篇》《唐韵》”[6]50。第四,象山讲学不受家族利益限制,各方士人自愿而来,教学向社会全面开放。

象山的讲学条件十分简陋,但是读书修身的气氛浓厚,譬如生徒搭建的茅舍均有名号,像居仁斋、由义斋、养正堂、明德、志道……标示着圣贤道义精神,营造出浓厚的修身自律氛围,让人随时得到提示,感受潜移默化教育。社会传扬象山事迹,四方慕名求教者陆续登山。冯元质记录的讲学场景是,每旦精舍鸣鼓,先生乘山簥至,学者“少亦不下数十百”,“居山五年,阅其簿,来见者逾数千人”[2]卷三十六《年谱》,501-502。如此旺盛景象,在條件优越的众多州县学校、官办书院,以及其他私家书院之中,都难见到。

陆九渊坚守象山的五年讲学活动,阐述的思想理念,集中体现了其“心学”主张。傅季鲁、严松年、周廉夫、李敏求、包显道、詹子南、黄元吉等人把他平日讲解经典、评议学术、指点前程等言论做了扼要笔录,为后人了解象山的讲学内容、研读陆九渊思想提供了一份原始性资料傅季鲁等的记录,见《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卷三十五《语录下》,本文引用的一些词句,除少数外,不逐一注出。。

第一,教人立志,这是陆九渊开讲的首要话题。陈正己问傅子渊:“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何辨”“义利之辨”。辨明志向,即是“先立乎其大”。怎样确立大志向?冯元质记载说:“首诲以收敛精神,涵养德性……非徒讲经,每启发人之本心也,间举经语为证。”陆九渊讲解《诗经》《尚书》《周易》《礼记》等经典著作,不是停留在字面解释,而是联系门生实际,启发思想觉悟,把圣贤之论与今人所想对照,达到教化目的。他的《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可以看做相关教案的范本。从《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说到士人汩没于利不能自拔,“终日从事者虽曰圣贤之书,而要其志之所向,则有与圣贤背而驰者”,指出任官就该“共其职,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志向,指一个人的“用心”所在,需排除私心欲念,为国家、民众之利益着想。

为求立大志,要发明善良的“本心”。他说:“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都蒙蔽了。”傅季鲁记录说:“先生居山多告学者云: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悌,本无少缺,不必他求,在乎自立而已。”儒学所讲仁义道德,都是要求人们自觉实行,故启发学者的自觉、自立意识,最为关键。毛刚伯记录了一个实例:曾有一位朱熹门人上山见陆九渊,陆“不与解说无益之文义”,此人感到无所适从,或问“先生之学自何处入”,陆答:“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吾之学问与诸处异者,只是在我全无杜撰”[2]卷三十六《年谱》,502。陆九渊坚守的原则是“学以为己”。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即学习目的是“修身”,使自己道德高尚,人格完美,故重在践行,“明实理,做实事”“切己自反,改过迁善”。若只求文字含义,就背离了儒学宗旨。陆忠实于圣贤教导,不添加私意。

激励学者以圣贤为榜样,标准要高。陆九渊常说“士不可不弘毅,要当轩昂奋发”,“不可自暴、自弃、自屈”。他一再申述“人皆可为尧舜”,“尧舜与人同耳”,是指“心同”,“良心正性,人所均有”,要有尧舜那样的高尚品格。他教人仔细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身立于其中,须大做一个人。”[7]

把“本心”“志向”说得更浅显,就是“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间,为人自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一切着眼于“做人”,处世先立身,做事先做人。学做人,在任何时代都是首要的目标。因此,人格是核心,而品格的高下,第一条就是能够分辨义利公私。

第二,倡导唯理是求,独立思考。陆九渊教导生徒读书要思考“意旨所在”,不能只求文义。把握旨意,就是“明物理,揣事情,论事势”。比如读史,就必须思考“他所以成,所以败,所以是,所以非”。探究历史演变的原因,成败得失的是非。他认为,做学问就是明辨是非,“学问须论是非,不论效验”。“效验”如何,要受诸种因素制约,“是”的不一定能兑现,将经受各种“利”的制约影响。追求理、追求道,需不为利欲蒙蔽,“人无不知爱亲敬兄,及为利欲所昏便不然”。把握物之理,人之情,事之势,就是“唯理是求”。他申明:“苟当于理,虽妇人孺子之言所不弃也”;“吾人所安者义理,义理所在,虽刀锯鼎镬,有所不避,岂与患得患失之人同其欣戚”[2]卷七《与勾熙载》,90。既不因人微而废言,又不畏权威,勇于捍卫义理。由此得出结论:“凡事只看其理如何,不要看其人是谁。”《陆九渊集》卷三十五,语录下,包显道编录语,第468页。陆九渊此论是对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思想的发展,见《陆九渊集》卷三十二“拾遗·取二三策而已矣”,第380-382页。要做到这条,必须排除私心杂念,不看风使舵,面对权贵亦无献媚与怯懦之意。

坚持独立思考,需“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人生天地间,需见善思齐,又不随人脚跟,其中分界就是明辨义利,不做物质的奴隶,“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净化思想,“打叠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奋发植立”。若是心田不净洁,读书也不行,即便读也只是“假寇兵,资盗粮”,起反作用。做人,做学问,都要有主心骨,根除依样画葫芦的陋习。陆九渊自我检讨,曾经误解了《尚书》,跟着《乐记》说天理善、人欲恶,应该是“人亦有善有恶,天亦有善有恶(日月蚀、恶星之类),岂可以善皆归之天,恶皆归之人。此说出于《乐记》,此说不是圣人之言”[2]卷三十五《语录下》,462 。

第三,提倡诚实、谦虚学风。陆九渊待人“和气可掬”,与生徒平心交流,释疑答问。他提倡相互研讨,“辩便有进”,彼此诘难,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推进认识。但是,“不当以学问夸人;夸人者,必为人所攻”。从辩驳中吸取教益,须有虚心听取批评的胸襟,把论敌当朋友,当严师。陆九渊与朱熹的交往论争,和而不同,为学界做出了榜样。陆朱鹅湖之会,在论难中相互增进了解。陆九渊访朱熹,在白鹿洞书院阐扬“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旨意,朱熹大加赞许,“再三云:熹在此不曾说到这里,负愧何言”。又与杨道夫云:“这是子静来南康,熹请说书,却说得这义利分明,是说得好。”[2]卷三十六《年谱》,493朱陆在学理上进一步趋同起来。

朱陆各有独到的学术见解,且能虚心向学,勇于改过迁善。陆九渊告诫门人:“学者不长进,只是好己胜。出一言,做一事,便道全是,岂有此理?古人惟贵知过则改,见善则迁。”摆脱了利欲羁绊,才能独立思考,唯理是求[8]。

第四,发明“本心”,启发自觉,因材施教。陆九渊灵活使用启发式,“随其人有所开发,或教以涵养,或晓以读书之方”。多表扬鼓励,生徒“有片言半词可取,必奖进之,故人皆感激奋砺”。他尊重学人,坚守“吾之教人,大概使其本常重,不为末所累”。他善于運用生活事例把道理说透彻,将抽象概念解释得简明生动。如以深耕易耨之功效告诫不应做速化不根之文。为消除生徒浮躁心气,他还征引加工骨器、玉器的工艺要诀:“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骨象脆,切磋之工精细;玉石坚,琢磨之工粗大。学问贵细密,自修贵勇猛。”能够从农工的劳作中升华认识,是他善于思考之功,也是用心考察实践之果。在听讲者看来,“陆丈与他人不同,许人改过”[2]卷三十四《语录上》门人傅季鲁编录, 40733,也就是有所启迪,获得教益。

陆九渊教人“使其本常重”,强调“心”的统帅作用,熟读经典,目的在于提高自身道德境界。他注重立志、学风等方面论说,是期待门人对经典读得更有效,并非反对读书。他说:“某何尝不读书,只是比他人读得别些子。”他批评不读书,“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将违背圣贤旨意。

陆九渊的“心学”见解及其人格魅力,收到良好的教化效果。门人冯元质记录说,“初见者或欲质疑,或欲致辩,或以学自负,或有立崖岸自高者,闻诲之后,多自屈服,不敢复发”[2]卷三十六《年谱》,501。事实证明,陆九渊的象山教学成果卓著,是民办书院的杰出范例,在南宋蓬勃发展的书院园地中难有其匹。

光宗继位,起用陆九渊为荆门军知军,结束了他在象山的教学活动。陆九渊嘱托傅季鲁代替在山讲学,“是山倚子是赖,其为我率诸友,日切磋之”。到了荆门任所,友人问:“荆门之政何先?”陆答:“必也正人心乎。”教学为传播主张,施政是践行所学,所做的事不同了,而宗旨不变。陆九渊由于体质病弱,施政仅一年有余即卒于任所,培育人才和治理州县的时间都太短,未能充分以其德才造福社会,令人叹息。

四、官办象山书院的标志性意义

嘉定八年(1215年),宁宗赐谥“文安”;理宗绍定四年(1231年),江东提刑袁甫奏准建立“象山书院”,这两件大事,是朝廷中央、地方官府对陆九渊毕生言行的正式确认,亦是其“心学”理论经过几十年检验,获得社会共识的结果。

谥号,是对死者的定论。初议者认为陆“自拔于流俗,而有功于名教”,“其治郡善政,可验躬行”;“谨按谥法‘敏而好古曰文,貌肃词定曰安,公天禀纯明,学无凝滞,服膺先哲,发挥宪言,非敏而好古乎?抗志宏毅,师道尊严,纪久传远,言皆可复,非貌肃词定乎?谥曰文安,于义为称”。复议者说其“心学”思想是“特立之见,超绝之论”,尤其是“世固有能言而不能行,内若明了而外实迂阔不中事情者,公言行相符,表里一致……临政处事,实平易而不迂,详审而不燥,当乎人情而循乎至理,而无一毫蹈常习故之迹。若公者,在吾儒中真千百人一人而已。奉常谥以文安,诚未为过”[2]卷三十三《谥议、覆谥》,386-387。议谥官员对陆毕生言行的总结,如实、公允,特别重视他“言行相符,表里一致”的优点,赐谥“文安”,值得我们再三回味。他的“心学”超绝而不虚,临政处事平易而不迂,当人情而循乎至理,在南宋是千百人中的一人;摆在今时衡量,社会依然用实践检验真理,呼唤表里如一、言行相符的领导者。

象山书院的建立,在陆九渊身后40年。奏请者是江东提刑袁甫,他“筑室百楹”“买田养士”。第二年,理宗赐“象山书院”额,制匾张挂。隆重而张扬,宣示出书院高规格的官办性质,进入了与石鼓、白鹿、岳麓等书院等同的行列。袁甫《象山书院记》明示推崇陆学旨意:“象山先生发明本心之学,有大功于世教,赐名文安,庸示褒美。于时慈湖杨先生,我先人潔斋先生,有位于朝,直道不阿,交进谠论,宁考动容,天下学士想闻风采。推考学问渊源所自,而象山先生之道益大光明。”既有宁宗的帝王心意,又有浙东杨简、袁燮两个著名弟子的鼓动,书院建起,本心之学益大光明了。鉴于象山中之精舍已经屋倾湮没,袁甫在山下附近的徐岩新建屋宇,礼聘杨简门人钱时为堂长主持教学,于是“远近学者闻风云集,至无斋以容之”[2]卷三十六《年谱》,524-525。袁甫以地方长官的职权行事,奏建象山书院之举,其标志性意义非同小可。在朱陆异同之争氛围中,学人正在探究理学门派优劣,袁甫的这番作为,无疑是进一步肯定了陆九渊的德业,从正面加深了“心学”的社会影响。后世记录该书院教学的资料难以见到,其象征性意义,明显超越于书院教学效益之上。

“陆学”是富有生气的学派,其精华无可置疑。其中有不精萃成分,也不可否认。世无完人,没有理由要求陆九渊无懈可击。例如,他不著书的偏执,会有局限后生释读经典之弊。从浅层次上说,经典书籍简约深奥的语法文句,断句与读懂含义绝非易事。从深层次上说,圣贤经典开启了儒学智慧领域,却不是认知的终极,何以后来者的解说就要全都被否定。由于陆九渊没有专著,存世的书信文章较少,门人写的《语录》已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语录是听者筛选过了的口语片段,零散无系统,非陆本人深思熟虑过的成果,文字上也欠斟酌推敲,资料价值必然降低。包显道录存的语录中还有:“兵书邪说。道塞乎天地,以正伐邪,何用此。须别邪正。”[2]卷三十五《语录下》,461古今中外历史上皆重视兵书,生活在与金朝严峻对峙的南宋学者,竟有此迂腐之论,实难理解。幸好,陆学继承人抛弃了这些思想糟粕。

五、认识“陆学”,传承精华

陆九渊说的“心”,即是现代用语中的觉悟、品德、思想意识、道德素质等,是传承《孟子》“心之官则思”的见解。他将“良心”“义理”运用到政治领域,评议熙宁、元丰变法事件说:“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人心也。”[2]卷十九《荆国王公祠堂记》,233进入日常生活,得悉县城民众自发修路时说:“为善为公,心之正也;为恶为私,心之邪也”,金溪“乃有肯出心力,捐资财,辛勤而为之者”,把街道修好了,“此真为善为公,而出于其心之正者也”[2]卷二十《赠金溪砌街者》,249。他是务实的仁人君子,言行如一,不骛抽象虚浮的空谈;亦非天文爱好者,侈谈日月星辰,气象风雨。他的“心学”理念紧扣时代,其“宇宙”观念实际上是南宋国家,自己生活所在的社会,所说的仁义道德紧联着社会价值观念。今天我们生活中谈及的“用心做事” “诚心诚意”“出于公心”“心善”“心狠”等等,与他说的“心”是一致的。而與所谓的主观意识和客观物质之关系不是一回事,不涉及谁是第一性的问题。我们以“心学”指称陆九渊的思想,不能因此给其强加“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的贬义。

“陆学”不会过时,“象山精舍”的借鉴意义永存。做人需胸怀大志,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关注“国事民隐”;读书要“唯理是求”,只看其理如何,不看其人是谁;为官施政坚持“制事以义”,以道义为准绳;处世能够辨析义利,取舍以义,不谋非分之利,等等,都是今天亟待发扬的思想精品。弘扬中华文明优良传统,我们更加珍惜陆九渊的精神遗产,吸取其思想营养,学以致用。元代学者吴澄批评言行背离的弊病时说:“今口谈(九渊)先生、心慕(九渊)先生者比比也,果有一人能知先生之学者乎?果有一人能为先生之学者乎?於乎!……勿徒以先生之学付之于其言也。”[9]

陆九渊是杰出的思想家,远承孟子,弘扬心学;又是严谨的实干家,在日常生活与任官施政中笃行道义。他说的精萃,做的实在,兴利除弊,赢得了民众爱戴,朝廷褒奖,受到学人的景仰。当时即有的朱陆异同之争,正是其学术竞争力巨大的反映。朱陆身后长期存在评价分歧,以及“和会朱陆”之论,既是后人的学习心得与志趣所向不同,亦是陆学影响深远不可磨灭的证明。黄宗羲《宋元学案》写道:“(朱陆)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原无有背于圣人,矧夫晚年又志同道合乎!”[10]是各方皆可接受的平实之论。

[参 考 文 献]

[1]许怀林.陆九渊家族及其家规评述[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2):45-51.

[2]陆九渊.陆九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许怀林.宇宙、六经与我——陆九渊思想略说之二[J].东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3):18-22.

[4]朱熹.书金溪陆主簿白鹿洞书堂讲义后[M]//朱熹.晦庵集:卷八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许怀林.躬行践履,匡时救弊——陆象山政见政绩评述[J].江西社会科学,1997(6):39-42.

[6]陈谷嘉,邓红波.中国书院史资料:上册[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7-8.

[7]许怀林.陆九渊对主体能动性的张扬[C]//宋史研究论集.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3:179-192.

[8]许怀林.朱陆“去短集长”,共匡时弊[J].徽州社会科学,1996(2).

[9]吴澄. 象山先生语录序[C]//吴文正集:卷十七.四库全书本.

[10]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十八[M]//象山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2:1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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