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社会空间中的党组织

2018-05-14 14:29唐文玉肖瑶
党政论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执政党新生建构

唐文玉 肖瑶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迁,原来被“单位”所分割的社会空间不断发生溢出,日益催生出了大量的非公有制企业和新社会组织亦即通常所说的“两新”组织。“两新”组织不同于传统的单位组织,其生成和发展源于社会结构深刻变迁而出现的自由流动资源,遵循的是一种社会横向性联系生长的自发逻辑,因而“两新”组织的生成和发展所建构的空间是一种不同于传统单位社会空间形态的新生社会空间。这种新生社会空间不再依附于国家而存在,而是具有了相对自主的性质,是一种相对超脱于执政党资源控制和分配权力的“体制外”空间,这给执政党领导和整合社会带来了“复杂社会逻辑”的挑战。面对这样一种挑战,执政党为了建构与新生社会空间之间的联系,在新的历史时期提升领导和整合社会的能力,采取了“组织嵌入”的回应策略,亦即在新生社会空间中建立党组织。执政党在新生社会空间中建立党组织,初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面推进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尤其是近些年来加快了步伐。执政党在新生社会空间中建立党组织,使得党组织与“两新”组织在微观的组织运作层面上发生了互动。那么,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互动过程?双方在互动的过程中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产生了什么样的效应?这就是本文试图予以探讨的问题。

一、社会中的政党:一种新的研究路径

伴随着“两新”组织兴起及其所建构的新生社会空间的不断扩张,以及执政党对“两新”组织党建工作的愈益重视,学术界出现了诸多的关于执政党与“两新”组织之间关系的研究,这些研究概括而言有两种不同的路径:一种是以执政党为中心的研究路径。这类研究基于执政党政治领导和政治整合的视角,比较关注的是执政党面对由“两新”组织而建构的新生社会空间的扩张所产生挑战的回应策略及其效果,以及执政党如何通过“组织嵌入”等方面的策略实现对“两新”组织的有效领导和整合。另一种是以“两新”组织为中心的研究路径。这类研究基于“两新”组织发展和行为逻辑的视角,比较关注的是执政党的党建工作、政治统合、购买服务等方面的行为对“两新”组织发展的影响,以及“两新”组织接受、迎合、漠视甚至排斥党组织嵌入的行为动机。可以看到,上述两种研究路径,比较关注的是执政党或者

“两新”组织单方面的行为、策略或者发展,忽视了执政党与“两新”组织之间双向性的互动以及在这样一种双向性互动过程中的相互影响和相互改变,属于单向性的思维模式。

本文试图跳出上述两种单向性的思维模式,采用一种新的研究路徑,这种新的研究路径本文称其为

“社会中的政党”。“社会中的政党”借鉴了米格代尔(Joel S. Migdal)“社会中的国家”(State in Society)的研究路径,并对其进行了基于政党和社会关系的中国化变通和改造。米格代尔认为,“社会中的国家”使研究者关注“国家和社会彼此之间分组整合及其合纵连横等互动过程,以及国家同其试图控制、影响的社会群体之间的互动过程”。概而言之,“社会中的国家”作为一种研究路径,强调两个方面:一是强调国家和社会的分殊化理解。认为对国家和社会不能局限于简单的整体性理解方式,指出国家和社会都是由不同的部分组成的且不同的组成部分之间存在着行为上的差异,尤其是跳出了韦伯的理想型国家的定义,认为国家是观念和实践的复合体。二是强调国家与社会之间双向性的互动以及在这样一种双向性互动过程中的相互影响、相互改变,尤其是认为国家与其他群体或组织一样,“既以整体的形式又通过其组成部分与其他因素互动,并在这种互动中被构建或重构,发明或重新发明”。

借鉴“社会中的国家”的研究路径,本文所述的“社会中的政党”突出了两个方面的思维特征:一是跳出对政党和社会的整体性思维。认为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一方面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有统一的行为要求;另一方面也是一个由组织机构和行为者所构成的集合体,在实践中各组成部分存在着具体层面的行为差异。从基本的组织结构来看,中国共产党的组织系统一部分镶嵌于国家之中,是国家权力机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并且占据着国家机构的核心地位,同时基于国家组织的层级安排,亦分为多个层级且不同的层级有不同的权责设计;另一部分则镶嵌于社会之中,这种社会既包括传统单位社会变迁而不断扩大的社区领域,也包括伴随着“两新”组织兴起而建构的新生社会领域。镶嵌于国家中的党组织与镶嵌于社会中的党组织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有统一的行为要求,但由于不同层级的党组织在资源控制能力以及自身所镶嵌的环境上存在着差异,因而在具体的实践上存在着行为差异。二是跳出“政党中心”和“社会中心”的单向性思维。强调政党与社会之间双向性的互动以及在这样一种双向性互动过程中的相互影响、相互改变,认为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既以整体的形式又通过其组成部分与社会各因素之间发生互动并在互动的过程中实现革新和发展。

本文以S市C区非公有制重点企业党建为调查研究对象。C区是S市综合实力比较领先的中心城区,区域内基于资源禀赋和比较优势确立了三大重点产业,亦即航空服务业、互联网+生活性服务业和时尚创意产业,并围绕这三大重点产业确立了390家重点企业,包括128家重点航空服务业企业、117家重点互联网+生活性服务业企业和145家重点时尚创意产业企业。2017年7月至9月期间,笔者主要通过三种资料搜集方式,对S市C区非公有制重点企业党建进行了调查研究:一是深度访谈。访谈对象主要涉及C区社会工作党委和C区所辖部分街镇的党务工作干部、专职党群工作者,以及部分具有典型性的非公有制重点企业的业主和党务工作人员。二是非参与式观察。深入到C区多个非公有制重点企业集聚的园区、楼宇,以及多个具有典型性的非公有制重点企业中进行实地观察。三是问卷调查。基于C区128家重点航空服务业企业、117家重点互联网+生活性服务业企业和145家重点时尚创意产业企业的名单,经C区社会工作党委排摸筛选,剔除其中的公有制企业和部分重复企业之后,得到200家企业名单,以全面调查的形式发放问卷200份,实际回收问卷176份。

二、性质差异、目标冲突与党组织嵌入的挑战

“组织嵌入”是中国共产党基于组织禀赋和政治使命的要求,在不同的情势下长期采用的策略,是中国共产党的优势传统。有学者指出:

“革命时期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党支部由建立在‘连上、‘村上,

一直发展到建立在车间,其组织逻辑是统一和连贯的,即通过基层党组织的嵌入式设计,实现政党对政权机器和社会空间的有效领导。”长期以来,中国共产党通过“组织嵌入”的方式,建构了严密的基层组织网络,并由此而获得了强大的动员和组织力量,这构成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革命走向成功以及建国后成功执政的基本经验。改革开放以后,“两新”组

织兴起,展现出了拓展行动空间和自组织化的冲动,挤占了执政党传统的社会空间,并不断集聚起了巨大的经济社会力量,削弱了党的渗透力和延伸力,影响到了党执政的社会基础。在这种新的情势下,中国共产党延续“支部建在连上”的传统,再度采用了“组织嵌入”的策略,推动党的组织网络向由“两新”组织而建构的新生社会空间渗透和延伸。这样一种渗透和延伸,使得党组织和“两新”

组织在微观的组织运作层面上相互遭遇。

而党组织和“两新”组织在组织性质上是存在明显差异的,因而两者的互动在目标的追求上产生了冲突。执政党之所以强调党组织应建尽建,推进党组织向新生社会空间渗透和延伸,主要目的在于发挥党组织的政治核心和政治引领作用,从而建构与新生社会空间之间的联系,在新的历史时期提升领导和整合社会的能力。而“两新”组织是伴随着单位体制的解体和转型而出现的,是基于自由流动的资源而横向性生成的业务性组织,相对于传统的单位组织而言,其生成的过程剥离了传统单位组织所具有的政治功能和社会功能。“两

新”组织的这样一种性质,决定了

“两新”组织主要追逐的是业务性的目标而非政治性的目标,这种业务性的目标对于非公企业而言主要导向的是一种利润的价值。党组织和“两新”组织基于组织性质的差异而产生的目标冲突,对于党组织在由“两新”组织而建构的新生社会空间中的嵌入产生了挑战,这种挑战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有些“两新组织”对党组织的嵌入具有排斥感。通过对S市C区非公有制重点企业的问卷调查发现,在目前尚未建立党组织的企业中,有60%(有效统计量为80)的企业表示没有意愿建立党组织,这说明有相当一部分企业对党组织的嵌入具有排斥感。而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企业最关心的是以利潤为导向的企业自身业务性目标实现的问题,如果企业经营者认为党组织的嵌入不会给企业自身业务性目标的实现带来实质性的资源和帮助,包括政治资源和政治竞争优势的获取,相反还可能会妨碍企业自身业务性目标的实现,他们就会对党组织的嵌入产生一种排斥感。对此,在访谈中,有企业主说道:“企业关注两点,第一个是企业自身发展,第二个是怎样留住人。留住人是党建的一部分工作,但是现在党建留住人很困难,因为大部分企业人都不是党员,即使是党员,跟要不要留住也没有关联,他要走,不会因为是党员就留下来的。现在党建很有挑战,党建对央企、国企来说这个好做,因为他们比较在意这个,体制比较完备,你是党员的话,上升空间也比较多,但是私营企业不讲这个。”

二是“两新”组织建立了党组织之后,在业务和政治之间,往往会更看重业务,从而会影响到党组织的运转和作用的发挥。在执政党“应建尽建”的政治要求下,“两新”组织不论主观动机如何,只要符合组建的条件,均需接受党组织的嵌入,这实际上反映了执政党的强势地位。但是,党组织嵌入之后,就发生了党组织基于政治性目标的政治逻辑和“两新”组织基于业务性目标的利益逻辑之间的正面遭遇。这两种逻辑的正面遭遇如果没有发生冲突,可以和谐共处;但发生冲突时,“两新”组织往往会更看重利益逻辑,而把政治逻辑置于其后甚至放弃政治的追求。在调研中了解到,非公企业党务工作者基本上都是兼职工作者,平时都以业务工作为主,由于党务工作者和党员都以业务工作为主,所以很多非公企业党组织在“三会一课”等方面难以聚合和组织党员开展活动。另外,有些规模比较大的非公企业,党员人数很多,但党支部设置的数量比较少,原因就在于担心支部设置多了,党务工作可能会影响到企业的业务工作。

三、行为调适、革新需求与走向融合性的模式

党组织和“两新”组织之间的性质差异导致了两者之间的目标冲突,目标冲突带来了两者之间异质化的行动逻辑,从而使得党组织在由

“两新”组织而建构的新生社会空间中的嵌入面临着上述两个方面的挑战。这两个方面的挑战,源于“两

新”组织相对于执政党而言在资源获取上的相对自主性,以及执政党自上而下地推动党的组织网络向新生社会空间的渗透和延伸,但具体发生在党的基层组织系统与“两新”组织相互接触的微观领域。因而,党的基层组织系统在与“两新”组织接触的过程中,面对自上而下的党建方面的压力以及“两新”组织对于党组织缺乏资源依赖的现实,适应性地进行了行为调适。这种行为调适表现为从传统的基于资源控制的支配型党组织向新型的基于资源赋予的赋权型党组织转变。这种赋权型党组织在行为实践上,一方面注重资源的整合,以增强自身的资源赋予能力,提升党组织嵌入对于“两新”组织的吸引力;另一方面注重通过社会化的运作,来进行资源的赋予和拉近与“两新”组织之间的距离。

“两新”组织站在组织发展的立场,基于自身的业务性目标,希望党组织的嵌入不只是发挥政治性的功能,而是能够为组织的发展带来资源,帮助组织实现其业务性目标,从而起到助推组织发展的作用。对此,某企业主谈道:“对‘两新企业的党建工作来说,如果‘两新企业这个党建的平台能够给‘两新企业一个良好的推广作用,甚至说能购买‘两新企业的服务的话,那么这‘两新企业的党建工作是非常方便的。……如果知道企业的诉求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有针对性解决的方案,有应对的机制,那么我觉得这些问题还是很好处理的,但是如果仅仅宣传党怎么好,这个层面企业不那么关注的。”

执政党和“两新”组织之间的这种相互改变,一方面有利于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提升党领导和整合社会的能力;另一方面基于党组织资源赋予的功能,也有利于“两新”组织的发展。也就是说,双方在互动的过程中,达成了一种协同共进的双赢关系格局。这种双赢关系格局,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双向借力”或者“共谋共生”的特征,但更重要的是需要看到执政党在这种关系格局建构中的主导性角色。执政党面对由“两新”组织而建构的新生社会空间的不断扩张,为了建构与新生社会空间的联系,在新的历史时期提升领导和整合社会的能力,采用了传统意义上的“组织嵌入”策略。但是,由于“两新”组织与执政党之间缺乏资源依赖的纽带,传统的“组织嵌入”策略需要进行适应性的调整,亦即需要从传统的基于资源控制的刚性“组织嵌入”走向新型的基于资源赋予的柔性“組织嵌入”。正是这样一种适应性的调整,为“两新”组织借力党组织发展,提供了机会和条件。需要提及的是,在执政党“应建尽建”的要求下,“两新”组织借力的已经不单是党组织的政治资源甚至不再是为了政治资源,而更多的是党组织基于资源整合能力而带来的经济和社会方面的资源。同时,嵌入到新生社会空间中的党组织,也没有因为行为上的调适,而失去了自我,成为“两新”组织谋求自身利益的工具,而是在执政党强大的统一性要求下扮演了一种嵌入于其中并有效塑造和影响“两新”组织的政治力量。可以看到,在这样一种协同共进的双赢关系格局的建构中,执政党保持了高度的自主性,扮演了主导性的角色,并由此而在新生社会空间中塑造出了一种新型的党社关系。这种新型的党社关系,不再是基于党组织资源控制的社会对执政党单向性依附的关系格局,而是一种基于党组织资源赋予的执政党和社会之间双向性互惠共赢的关系格局。

五、结论与思考

本文跳出了“政党中心”和“社

会中心”的单向性思维模式,采用了一种“社会中的政党”的研究路径,关注执政党在推动党的组织网络向由“两新”组织而建构的新生社会空间渗透和延伸的行动策略下党组织与“两新”组织之间双向性的互动过程及其影响和效应。本文研究发现:党组织在与“两新”组织互动的过程中,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适应性地进行了行为调适,发生了从传统的基于资源控制的支配型党组织向新型的基于资源赋予的赋权型党组织的改变。这样一种改变,又成功地塑造和影响了“两新”组织,双方在互动的过程中实现了相互改变,建构出了一种基于党组织资源赋予的执政党和“两新”组织之间双向性互惠共赢的新型党社关系格局。这种新型党社关系格局的出现,反映了执政党在保持其统一整体性的同时所具有的适应环境的灵活性,同时也体现了执政党对新生社会空间的品格塑造。执政党在这种新型党社关系格局的塑造中,扮演了主导性的角色,且保持着高度的自主性。但是,从目前来看,这种新型党社关系格局还只是“两新”组织党建不成熟的一种探索性效应。一方面,党组织走向赋权型党组织面临着资源整合和资源赋予的瓶颈因素,因而尚未能得到“两新”组织比较普遍的认同和接受;另一方面,这种党社关系依然存在着制度化不足的风险。也就是说,这种新型党社关系目前还具有明显的限度,尚未能构成一种制度化的稳定模式。

(作者单位:中共上海市委党校)

(责任编辑 矫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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