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松琦
过了鼓楼向南没走多远,路西有一座牌楼兀地立在眼前。景泰蓝底色,饰以蓝绿的花卉,橙黄勾边。乍看简洁随意的线条,细看却是精雕细琢般的讲究。更抢眼的是这红,朱红的门柱,大红的灯笼,斗檐下的一抹红,雕花间的一点红,将气氛一下子渲染起来。门楣上四个金色大字:“烟袋斜街”。
据说明代这条街叫“打鱼厅斜街”,到了清初更名为“鼓楼斜街”。清入关后,满人大多有吸旱烟的嗜好,烟袋的需求与日俱增,烟袋铺也随之兴盛起来。当年斜街上最出名的一家烟袋铺“双盛泰”,门前檐下立个木雕大烟袋当幌子。烟袋杆刷黑漆仿乌木,烟袋锅锅内刷红漆,锅外漆金粉,烟袋嘴刷白漆画绿斑仿翡翠,再系上条大红绸子幌穗,十分引人注目,后来它竟成了这条街的标志,老百姓便俗称这条街为“烟袋斜街”。有趣的是,斜街东口像一个烟袋嘴儿,西头入口折向南边,通往银锭桥,又如一口烟袋锅儿,而曲斜的街道宛如一根烟袋杆儿。更有趣的是,斜街西口有个豆腐房,门外窗边埋一口大缸,压豆腐的水不断地流入缸内,冒着热气,就像烟袋锅点着一样。
我行走在静谧的老街里,寻找拍摄的灵感。移步换景,用来形容这里同样相宜。走几步,我就会停下来,在灰瓦高窗间那一扇雕花的窗前凝神仰望。错落的门牌,细致繁复的砖雕,流苏的大红宫灯,清静的四合院,斑驳的石墩,烫金的楹联,想想许是旧时的模样。耳畔,微风起,日光清莹,洒落玻璃的窗,在盈盈一壶间悄悄流转光影:鎏金、粉彩、莹润而怀旧。
就这样,我边走边拍照,沉浸其中,“大清邮政信柜”勾起了姥姥儿时的回忆。她指了指那个铜做的小人和信筒对我说:“我们过去寄信就是去邮局,把信塞进信筒里。”说到这儿,她突然高兴起来,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小时候的故事:“我们小时候也住在四合院,就像这些店面的后面应该还住有人家。记得院子的西边有个轩,爷爷坐在轩下透光的石窗旁,用小刀把荔枝核雕成花篮、小水桶。我常常坐在一旁,看入了迷。爷爷喜欢石榴树,能开花又能结果,果子挂在枝上直到深秋都不烂……”记忆中的画面温暖而模糊:一座独立宅门的小院,穿堂風过,夹着丝丝的凉爽,绕过照壁,穿过东廊,掀开帘幔的一角,几个孩子正围着鱼浅看刚从深灰色瓦盆里捧出来的金鱼,鱼的颜色好深好漂亮……窗外,枝上的石榴由黄转红,窗边是爷爷的老竹榻,一伸手仿佛能够到奶奶腌菜用的淡酱色陶罐。
也许,我早已分不清,哪些是记忆中的,哪些是我穿越了记忆。云淡风轻如昨日般的平常事,想想却是那么遥不可及。但经年沉淀的时光,从记忆深处醒转,幻变成黑白灰色调,将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暖,一张张临摹复刻。
今天你无意间路过的一家店铺,大大地写着“烟斗”二字,却可曾知道几百年前或许正是同一家店铺,用满语写着“烟斗”二字。你想象着当年歌舞升平,人们穿着长衫,抽着和这条街形状一样的烟袋,他们可曾想过,几百年后的今天,这里又何尝不是繁华与精彩的延续。
曾经的烟斗满街引来了数不尽的车马行人,装不下的金银满街,唱不尽的歌舞满楼,洒不完的墨韵满阁。老街自古繁华,却从未因繁华而变得喧嚣。这里承载了沉淀几百年的仍在流淌的记忆。什刹海畔,一砖一瓦,一方庭院。烟袋斜街,终因这闹中取静的依偎而显得更加古韵悠然。
时光在老街中静静流逝,曾经的故事慢慢被人淡忘。而记忆里:老街是儿时站在窗前的高台上,隔窗踮着脚看师傅用糖在糕点上作的那一幅画;是小巷别院深处,引人遐思却又无法参透的那一方景致;是镶嵌在朱红宅门上的那一对鎏金如意门环;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丹红门联;是来来往往的欢声笑语。笃信情深,虽残缺而泛黄,却挥之不去;是探出院墙的半树紫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