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戈逸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总难免遭遇客观现实和自己的愿望背离的情况，我们称之为“挫折”。

苏东坡的生命中，经历过三次很大的挫折。四十五岁时，遭诬陷下狱，贬谪黄州。五十九岁时，被自己原先的老同事迫害，贬谪惠州。六十二岁时，本已安家置屋，预备在惠州安度余生，却再次因为别人的嫉恨，忽然贬到当时蛮荒瘴疠的不毛之地儋州（即海南岛）。每一次，都是从云端跌落谷底，饱尝世态炎凉。

挫折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是非常大的挑战。

心理学家提出，遭重大打击的人，往往都会经历一个“否认”的过程，即不能接受现实。而这种“不接受”的态度，可能比事情本身造成更多的痛苦。

不被接受的挫折，往往会转化为强烈攻击性。攻击性分为两种，一种是对内攻击，如《三国演义》中塑造的周瑜，因为自尊受挫，气急攻心，抑郁而死。另一种是对外攻击，如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后，自卑于自己早年的出身寒微，形成了一种敏感、苛刻的性格，对许多忠心追随自己的臣子残忍嫉刻，大加屠戮。

然而，苏东坡没有走上这两条路。他选择了一种不同的方式去面对命运对自己的捉弄——尝试着去拥抱和接受它。

晚清著名学者林琴南曾评价说：

“东坡之居惠、居儋耳，皆万无不死之地，而东坡仍有山水之乐……东坡气壮，能忍贫而吃苦，所以置之烟瘴之地，而犹雍容。”[1]

林琴南觉得，东坡在南荒烟瘴之地还能保持平静和乐观，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遵循传统哲学，他把这归因于东坡“气壮”。那么，这种“气”到底是指什么？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人人可以学习的？

今天，积极心理学已经给我们找到答案：积极情绪的基础在于接纳，对自己、对环境中那些不可改变的客观因素的无条件接纳。而这是可以后天修养的。

世界上不同文明，不同宗教都在这一点上有所教诲，这是人类共通的智慧。

儒家经典《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基督教的《祈祷文》也有著名的格言：“以胸怀接受不能改变的，以勇气改变可以改变的，以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平静的内心是获得超脱的前提，就像要澄清一池泥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停止搅动，任其自然。

三十八岁那年，苏东坡在密州写下《超然台记》，有这样一段话：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并没有贵贱优劣之分。每一个地方也都有自己的好处。所以东坡能坦然接受漂泊的命运。

中国人本来固有极重的乡土观念。游子必须叶落归根，否则往往要痛苦得涕泗横流，难以遣怀。而东坡却与众不同，他一生屡遭贬谪，至死不曾回乡。但他每到一地，都把此行看作一种缘分，认同当地就是自己的“故乡”。

被贬到黄州，说自己是黄州人：

“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原不出仕而已。”[2]

于是他在黄州安心做一个农夫，生活，勞作，创作。在这里诞生了前后《赤壁赋》和《赤壁怀古》这些不朽的诗文。

而当他离开黄州时，已生出恋恋不舍之意。甚至连远远听到黄州的鼓角声都觉得感动。

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3]

被贬到惠州，说自己是惠州人：

“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4]

他发现惠州当地的美食，安心享受，不亦乐乎。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5]

晚年垂老投荒到海南，就认海南做故乡。

他年谁作舆地志，万里海南真吾乡！[6]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7]

年过花甲的东坡，在椰子树，桄榔林下，穿起海南当地的木屐，戴起古朴的“椰子冠”，坦坦荡荡做一个海南人。

安土忘怀，安时处顺。在东坡看来，“此心安处是吾乡”[8]。所到之处，他都主动地去拥抱这片土地，融入这片地方，和当地人打成一片。

到了晚年，在接近生命尾声的时刻，苏东坡在镇江金山寺发现了一幅自己当年的小像，不禁感慨，题诗一首云：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9]

“已灰之木”和“不系之舟”都是《庄子》里的典故。在道家的语境中，都是正面的意象，象征着一种物我两忘，逍遥自在的境界。黄州、惠州、儋州三个谪所，是东坡的人生低谷所在，而他对自己的这些经历是完全接纳的，整合的。认同它们是自己人生的“功业”所在。那些政敌加之于苏轼身上的痛苦和折磨也随着本人的认同与接纳，而失去了其精神上的摧残力量。

关于对自己命运的理解，东坡还写过一个有趣的寓言故事。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之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念此可以一笑。[10]

大意是：垂暮之年囚于海岛，环顾茫茫四海，心中不免难过：“我被困在这里，熬到哪天才能解脱？”但仔细一想，其实整个地球大陆都是泡在大洋之中的，陆地上一切生命，有哪个不是“困在岛上”的呢？

好比一只小蚂蚁紧紧地抱着草叶，漂在小水洼上，只觉茫茫汪洋不知道前途何在。不一会儿，水干了，蚂蚁如蒙大赦，见到了同伴，泪流满面地说：“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对蚂蚁来说是一场生死大劫，但在更高的视角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想到这里，对自己的境遇也可以一笑置之了。

这个故事借鉴了庄子《逍遥游》的思想。把眼光放到最大，看到自己身处的世俗尺度的渺小。种种焦虑烦恼便化作无形。

正如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的那句著名台词所言：世事无好坏，看法使之然。苏东坡在接纳事实的基础上，依靠着强大的积极思维，对于加诸身上的痛苦实现了超脱和升华。对东坡思想影响极深的佛道两家，都讲究看破、看空，这并非消极逃避。之所以要打破世俗固有评价体系中对于大小、寿夭、贵贱的固执和偏见，最终是为了帮助人回归生命的本质。让人可以更自由地享受生命。

积极心理学之父马丁？塞利格曼在《真实的幸福》一书中说过：“一个人面对自己的过去，可以是满意、满足、骄傲和平静的。也可以是怨恨、愤怒的，这些情绪完全由你对过去的看法来决定”。面对命运的不如意，否认、抗拒、怨恨都是本能的反应，但并不能解决问题。当一个人可以平静地接纳自己的全部真实经历后，才可能实现转化与整合，才能生出积极的力量来。东坡的成功始于接纳，而我们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