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达雷尔《恋人们的吹笛手》中“回家”主题的政治伦理批评

2018-05-14 16:40徐彬
外国语文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劳伦斯回家

内容摘要:以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英国殖民政治和社会文化为背景,劳伦斯·达雷尔在其自传体小说《恋人们的吹笛手》中揭示了“帝国之子”沃尔什有“家”难回的经济、种族与文化原因。与从被殖民“他者”的视角出发对殖民政治的伦理批判不同,达雷尔从对英国底层殖民者后代沃尔什的英国“家园”情节与文化焦虑的描写入手,实现了对帝国辉煌之主流话语的政治伦理批判。

关键词:劳伦斯·达雷尔;《恋人们的吹笛手》;回家;政治伦理批评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研究”(13&ZD128)和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CCNU17A0604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徐彬,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当代英国文学研究。

Abstract: Within the contexts of British colonial politics and social culture during two world wars, Lawrence Durrells autobiographical novel Pied Piper of Lovers reveals economic, racial and cultural factors that hinder the homecoming of the children of Empire. Different from the narrative perspective of the colonized “other” who launches ethical criticisms on colonial politics, Durrell carries out his political ethical criticism on imperial discourse of gl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alsh Clifton, one of the descendants of low ranking empire builders, who suffers from British “home” complex and cultural anxiety.

Key words: Lawrence Durrell; Pied Piper of Lovers; homecoming; political ethical criticism

Author: Xu Bin is professor and Ph.D. supervisor at English Department of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British literature. E-mail: haihongjiji@163.com

截至1922年,大英帝國在全球范围内所统治人口的数量达到四亿五千八百万,占当时全球人口总数的五分之一;英国已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帝国,也是一个世纪以来最重要的世界级强国。然而,在此历史背景下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达雷尔(Lawrence Durrell, 1912-1990)出版的首部自传体小说《恋人们的吹笛手》(Pied Piper of Lovers, 1935)中却讲述了“帝国之子”沃尔什有家难回的身份困惑,深度阐发了对底层“帝国建设者”及其后代在殖民地与移民英国后生活状况的忧虑。

《恋人们的吹笛手》中,达雷尔指出小说主人公沃尔什的回“家”(英国)实际上是离“家”(印度)的流散生活的开始。在此基础上,达雷尔进而提出并解答了“‘帝国之子沃尔什为何有‘家难回?”的问题。与从被殖民“他者”的视角出发对殖民政治的伦理批判不同,达雷尔从对英国底层殖民者后代沃尔什的英国“家园”情节与文化焦虑的描写入手,实现了对帝国辉煌之主流话语的政治伦理批判。

一、被遗忘的“帝国之子”

在英国海外殖民地工作的英国人及其后代均可被称为“帝国之子”。《恋人们的吹笛手》中的“帝国之子”具有英国殖民地建设者的伦理身份,然而也恰是这一身份将其囚困于印度偏远地区,无法返回英国。在达雷尔笔下,帝国殖民政府对在底层工作的“帝国之子”的生活状况不闻不问的态度与“帝国之子”对帝国事业的热忱和奉献形成鲜明反差。以沃尔什的父亲英裔印度铁路工程师约翰·克利夫顿为缩影,达雷尔描述了默默无闻的帝国建设者们在异国他乡进行帝国殖民建设的酸甜苦辣和被帝国所遗忘的悲惨境遇,并以此阐发了对英国殖民政治的伦理批判。

小说以沃尔什的降生和母亲因难产而去世开始,母爱缺失的主题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家园不完整的伤感基调。沃尔什的母亲是印度“混血儿”,她的死与恶劣的生活条件有直接关系。达雷尔通过对为沃尔什母亲接生的英国女医生的心理描写,反映了在印度殖民地边远地区为帝国事业工作着的英国人艰苦的生存状况:“境况对她[英国女医生]不利,饥饿、恐惧、疲倦…所有这些邪恶的东西都归结于那个不恰当的词[…]境况。……她的声音很低,无助地且情绪激动地自我安慰着‘不能抱怨。不能抱怨。冰冷干裂的嘴唇让她疼痛难忍”(Durrell 14)。年幼的沃尔什与父亲相依为命,直到布伦达姑妈的到来。妻子去世后,约翰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之中,成为一个为大英帝国事业而献身的工作狂,而忽略了对儿子的情感投入。

铁路修建工作的需要约翰·克利夫顿和儿子沃尔什·克利夫顿搬进印度偏远山区里名为“埃默洛尔德府”的新家,那是一栋英国在印度殖民早期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在诸如此类的老房子中居住着像约翰·克利夫顿一样的为殖民事业而定居于此的“帝国建设者”们。恰如这些房子,与其说他们已经扎根于此,不如说他们无奈于此,因为他们是身陷殖民地而无法自拔的人。

以沃尔什家的邻居卡尔霍恩牧师和索尔比先生为原型,达雷尔刻画了被遗忘了的、有家难回的英国殖民地建设者形象。卡尔霍恩是英国派驻印度的耶稣会牧师,他和教友们在山里建起了修道院,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在带领约翰·克利夫顿父子参观修道院的过程中,卡尔霍恩自豪地介绍道:哥特式的窗玻璃是伦敦英国博物馆对面玻璃公司里专业制作人员的杰作。伦敦产的玻璃已成为卡尔霍恩的心灵寄托,与英国相联系的精神纽带。卡尔霍恩是帝国派驻殖民地传教的牧师代表;他和教友们一起在人迹罕至的山区为这项神圣的帝国事业尽忠职守。“他们人数众多,总会准时出现在事故发生地,如在瘟疫爆发地区、火车撞小孩的现场,总会有至少一名耶稣会牧师出现” (Durrell 37)。此外,他们还以不同方式参与到帝国殖民建设中,如:卡尔霍恩牧师肩负起教育英国殖民地建设者的孩子(沃尔什和英国在当地茶叶种植场场主的儿子帕特里克)的责任;高萨摩牧师在约翰·克利夫顿引荐下成为铁路建设摄影师。他们的神职身份和帝国建设者的伦理责任是他们在印度边缘山区生活工作的精神寄托;然而,正如沃尔什所感受到的那样,他们是值得同情的有家难回的人。

通过对索尔比先生的描述,达雷尔点明了“帝国之子”有家难回的经济原因。与沃爾什谈到回国话题时,索尔比先生言语之间流露出对邻居阿比斯一家的羡慕和对自己生活状况的无奈,“他[索尔比]当然知道,英格兰是任何人都应该去的地方;殖民者省吃俭用地攒钱就是为了实现这一梦想;甚至连印度本地人都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英格兰(Belitee),希望有一天能看到那令人惊叹的帝国中心的景象”(55)。索尔比先生对阿比斯一家去年夏天返回英国时的情境记忆犹新:阿比斯先生一连几个星期都在谈论回家的事情,包括如何让女儿回“家”(英国)接受教育和在英国定居等话题。他的两个女儿也一起骄傲地炫耀着即将到来的英国之行。他们言谈之中最常使用的词就是“家”。当沃尔什问索尔比先生为何不将昆虫标本放到玻璃瓶里时,索尔比先生回答说幻想有一天它们能在闪电刺激下奇迹般地起死回生,然后统统逃离。索尔比先生仿佛他制作的昆虫标本一样成为英国殖民体制下“困死”异国他乡的“殖民者的活体标本”,死后的逃离是索尔比先生自欺欺人的精神寄托。

年轻的沃尔什因无法理解父亲送自己回英国上学的良苦用心而懊恼,但更为父亲在印度殖民地的繁重工作鸣不平。他批评父亲作为帝国建设者的“大公无私、无知、愚昧和对所谓团队精神的令人厌烦的盲从”(159-160)。尽管如此,父亲慈祥的身影时常闪现于沃尔什的睡梦之中。辛勤工作中的父亲不幸遇难的梦魇揭示了沃尔什对父亲的爱与挂念。现实生活应验了沃尔什的梦魇,父亲的离世使姑侄两人回到英国后原本拮据的生活更加艰难,父亲留下的微薄遗产无法支付沃尔什的学费,17岁的沃尔什因此辍学,每周三英镑的遗产无法满足沃尔什的日常生活所需。以沃尔什父子为缩影的帝国建设者及其子女的凄惨生活赫然在目,这也是达雷尔在该小说中殖民批判的最后一击。

像查尔斯·狄更斯和T. S.艾略特等作家一样,达雷尔在《恋人们的吹笛手》也充分运用黑夜与伦敦雾等自然现象来揭示主人公沃尔什的内心世界,预示了沃尔什父亲死后前途渺茫的生活:

摇摇晃晃、叮当作响的列车将沃尔什拉向远方的黑暗,拉向伦敦。行李搬运工问他是否需要搬运行李。在地狱般混乱、嘈杂的声音中,那人的声音好似在耳边的低语。[……]夜里的雾跌倒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又无声无息地爬上一排排数不清的房子,试图努力洗刷掉那些房子无尽的相似之处[……]他感到雾就在嗓子眼里,像一双双充满敌意的手紧紧压迫着他的肺。(173)

父亲的死不仅切断了沃尔什的经济来源,还切断了他对印度“家园”的情感牵挂。在这种情况下,沃尔什自然会有一种被压的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恋人们的吹笛手》为读者们呈现了一组生活在大英帝国殖民体系底层殖民者们的画像,这一群体像是对维多利亚时期流行于英国文坛的荷马史诗般宏大殖民叙事的反讽。奥德赛征服异邦的叙事模式给拥护帝国殖民的作家,如哈葛德(Sir H. Rider Haggard, 1856-1925)和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1865-1936)等提供了创作灵感。与上述作家不同,达雷尔站在英国殖民地建设者及其后代的立场上,批判了英国殖民主义政治给“帝国之子”造成的有家难回的生活困境。

二、“不能接触的人”与种族歧视

沃尔什站在驶向英国的轮船的甲板上,目睹人们激动的表情,听到人们看到多佛海滩的峭壁(Dover Cliffs)时发出的“白色终归是白色”(Durrell 110)的感叹。沃尔什与“白色终归是白色”的多弗海峡峭壁之间的心理距离暗示了他对自己“混血儿”身份的认知产生的自卑情结。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英国社会充斥着种族歧视思想,以英印混血儿身份来到英国的沃尔什被视为“不能接触的人”(the untouchables),从而被英国社会边缘化。达雷尔阐释了英国本土生人施加于来自殖民地移民身上的“我尊你卑”的伦理关系,这与沃尔什一家在印度享有的英国殖民者的优势地位形成强烈反差。回到英国,沃尔什非但未得到“帝国之子”应有的礼遇,反而被降格为二等公民。沃尔什的暴力行动和自我流放可被视为化解自我伦理身份危机的策略。

沃尔什对“家”(英国)的冷淡态度与索尔比先生和阿比斯先生对“家”的渴望形成鲜明反差。在沃尔什心中印度才是“家”,这不仅是因为母亲是印度人,更是出于沃尔什对印度大自然生活的热爱。与无忧无虑的印度童年生活相比,沃尔什“返回”英国后的生活着实令他沮丧。敏感的沃尔什已经觉察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如沃尔什的姑妈所说白色皮肤、金黄色头发的沃尔什从相貌上看几乎与土生土长的英国孩子没有区别,只是那双黑眼睛却能让人看出沃尔什“非本土生人”(non-patrial),而是来自殖民地的“混血儿”。也正是有关“非本土生人”的移民政策在1968年将达雷尔认定为“非本土生人”,从而拒绝了达雷尔加入英国国籍成为英国公民的申请①。借《恋人们的吹笛手》达雷尔再现了作家本人12岁时在父亲安排下返回英国的那段心酸的记忆:

似乎无法准确描述他[沃尔什]站在轮船甲板上,看着如珍珠般洁白的悬崖在淡淡的海岚中迂回绵延,失望之情油然而生。[……]这比他想象中的要小的多![……]高声叫喊、指指点点和慷慨激昂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静静地站着,紧抓围栏,体验着那份在流放过程中偶尔会涌上心头的爱国情怀。(109)

而这种思想在著名现代主义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出航》(The Voyage Out 1915)和《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 1925)中已有所体现。“伍尔夫不加掩饰地谴责了异族通婚和文化杂合现象,这反映了帝国主义者的优生论(eugenism)主张” (Acheraiou 97)。《达洛维夫人》中,英国上层阶级的贵妇达洛维夫人对刚从印度回国的彼得·沃尔什(Peter Walsh)充满期待,不仅是因为沃尔什是达洛维夫人年轻时的追求者,更重要的是沃尔什先生是达洛维夫人回忆自己年轻时期的重要线索,是当晚帝国晚宴上不可或缺的一道异国风景线。在《达洛维夫人》中,彼得·沃尔什对五年来伦敦的巨大变化、人们生活水平的显著提高感到惊奇,然而“印度之后”(after India)(Woolf 78)这一时间表述的重复使用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英国在以东印度公司的建立为标志的殖民主义经济掠夺。

与伍尔夫笔下能够进入英国上流社会的彼得·沃尔什不同,达雷尔笔下的沃尔什·克利夫顿是帝国底层殖民者的后代,血统的不纯使沃尔什·克利夫顿成为遭帝国冷落的“不能接触的人”。回国后的沃尔什和姑妈布伦达遭到英国人的种族歧视。在火车站布伦达请搬运工给他们运送行李,虽然搬运工听命行事,(正如英国人察觉出对方的下等人身份时的通常反应那样)对姑妈却非常粗鲁。詹姆斯·吉福德教授在注释中评论道:沃尔什和姑妈之所以会受到此番冷遇,“很有可能是因为布伦达的英印口音,再加上她对社会下层人的恭顺态度,让人一眼就看出她是说英语的外国人”(Gifford 261)。达雷尔清楚无误地指出,融入英国社会生活对沃尔什和姑妈布伦达来说是件异常痛苦的事情。

姑侄两人强颜欢笑,对在伦敦迷失自我的失落感隐忍不发。姑侄两人的心理反应恰好应和了萨义德(Edward Said)对流放者心态的描述“[流放者]在试图将流放理解为‘对我们有好处时却缄默无语”(174)。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只有在房地产经销商那里才享受到久违了的礼遇;然而即便这种礼遇也是虚假的,因为它是建立在经济利益基础上的。布伦达在房屋中介的推荐下决定购买一栋名为“绿篱”的房子。中介人是个“有二十年从业经验的冷漠且经验老道的恶棍”,而他所服務的机构“是为满足‘回家的殖民者们(the colonial who comes “home”)的需求专门设立的”(Durrell 115)。由此可见,殖民者从英国海外殖民地的回归已然成为拉动当时英国本土经济内需的一个重要环节。归国殖民者与英国本土居民间的首次“情感”交流也仅限于此。

萨义德指出“民族主义与对某地的归属感紧密相连,是对人群和遗产的认同。它确定了由语言、文学和习俗等核心要素所构成的我们称之为‘家园的社区....[民族主义]可以用来抵抗流放,消减流放带来的危害”(Said 176)。在父亲和姑妈的安排下,少不更事的沃尔什从出生地印度被动地流放至英国。由于年纪、阅历、语言和文化知识所限,沃尔什尚不具备对英国民族主义认知与习得的能力。英国民族情感的缺乏使童年时期的沃尔什在流放过程中患上了无法言说自我和无法与外界良好沟通的失语症。进入英国学校后,沃尔什带有暴力色彩的行为,如与同学打架和酷爱拳击运动等则是沃尔什流放初期失语症状态下言说自我的极端方式。之后,沃尔什沉溺于文学阅读和音乐演奏之中;文学和音乐成为沃尔什精神层面上自我安慰与言说的主要方式。

萨义德认为:“在特殊情况下,流放者可养成对流放的恋物癖,而断绝所有的联系并放弃所有的责任”(183)。小说中,沃尔什违背学校的要求自行终止了拳击训练,变得愤世嫉俗、疏远他人并沉浸于文学阅读和对音乐的喜爱之中;父亲去世后沃尔什离家(姑妈在伦敦购置的新家)出走,这些都可被视为萨义德所说的“流放恋物癖”的表现。就面临伦理身份危机,充满焦虑和手足无措的沃尔什来说,这种“流放恋物癖”却有着较为积极的作用。沃尔什的主动流放是自我心理防御机制的体现,涉及主人公本人与外部世界(自我与他者)、与陌生环境和人物间相互关系的调节,目的在于建立内部精神世界与外部物质世界之间的动态平衡,以期达到化解伦理身份危机的功效。

三、20世纪20、30年代英国文化的道德焦虑

达雷尔在《恋人们的吹笛手》的创作中虽继承了现代主义前辈探索主人公内在心理世界的写作技巧,但并没有因此而忽视对现实世界的指涉,②主要表现在该小说对英国20世纪20、30年代诸多文化现象及由此而引发的道德焦虑的描述与批判中;批判本身内含主人公沃尔什试图理解并融入“家园”(英国)文化的渴望。

“健壮”和“效率”是二十世纪初英国社会文化现象探讨中频繁出现的关键词。“帝国中心潜伏着不健壮的癌瘤”③的焦虑普遍存在,这一焦虑的影响甚至延续至20世纪20、30年代的英国社会。在“健壮至上”的文化大背景下,身材魁梧高大的沃尔什因擅长拳击而被老师看中。为了能让他在拳击比赛中取得更好成绩,校长决定改善他的学习和生活环境,让他从公共休息室搬到两人一间的房间中去。其实沃尔什并不喜欢拳击运动,他之所以从事拳击运动是因为没有其它运动能帮助他释放逐渐发育的身体里蕴藏着的动物般的“野性的呼唤”。放弃拳击运动的沃尔什被同学们戏称为“书呆子”。由于沃尔什酷爱弹钢琴和文学阅读,所以没人愿跟他交朋友,因为在同学们眼中沃尔什的喜好是缺乏男子汉阳刚气的表现。沃尔什在学校的受欢迎程度也因此而大打折扣,并逐渐被同学和老师所冷落。沃尔什的室友特恩布尔不无讽刺地谴责了学校重体轻文和师资力量薄弱的现状。“图书馆简直就是个悲哀。校长几乎阉割了所有值得一读的作家。就连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也被视为不洁而惨遭清洗。图书馆里连完整的佩皮斯(Pepys)④日记都没有”(Durrell 153)。沃尔什列举了所在学校文化教育的种种弊病,如:校长对他进行性教育时的含糊其辞、拉丁语老师的知识匮乏、理科老师和法语课老师授课时的频繁跑题以及一天两次的无聊和搞笑的礼拜仪式。值得庆幸的是英语兼历史老师滨胡克引导沃尔什养成了对文学的热爱;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尽管滨胡克知识渊博,知道哪些书是好书,却苦于囊中羞涩无力买书供沃尔什和特恩布尔阅读。

沃尔什与特恩布尔之间的交流是沃尔什学校生活的唯一亮点。他们一起学习和讨论人文领域里的新思想,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人权和马尔萨斯主义等。沃尔什的黑色笔记本记录了自己一年以来从未间断、但缺乏系统性的阅读收获和与特恩布尔之间的辩论内容。沃尔什在笔记中肯定特恩布尔聪明才智的同时,间接批判了英国社会的道德观与价值观:“这个完美的人[特恩布尔](从心灵层面上讲)并没被教养强加到他身上的价值取向、爱恨情感和爱国主义等观念所动摇。受它们牵制是脆弱的表现”( Durrell 160)。虽然沃尔什在笔记中提及与英国主流文化妥协的意向,但反社会才是他青春叛逆期的主导思想。

沃尔什所处的时代也是英国“聪明年轻人”(或“光彩年华”Bright Young Things)的时代。“聪明年轻人”是通俗小报给20世纪20年代英国伦敦过着波西米亚式生活的年轻贵族和上流社会人士起的绰号。他们经常举办奇装异服的晚会,在夜晚的伦敦探寻宝藏;他们酗酒成性,吸毒成瘾。虽然在对这一时期自上而下的社会颓废文化现象的揭示与批判方面达雷尔的《恋人们的吹笛手》不如诺埃尔·考沃德(Noel Coward, 1899-1973)的戏剧《漩涡》(The Vortex, 1924–1925)来的那么直接和尖锐,但“性、毒品和跳舞音乐——这一时代的符码和兽欲漩涡中的元素”(Lucas 117)在《恋人们的吹笛手》中皆有体现。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移居英国伦敦工作的美国心理学家霍默·莱恩(Homer Lane, 1875-1925)是“身体自由”的倡导者,他提出“彻底的行为只有——完全自我表达——毫无疑问会是至善的结果”(转引自Lucas 120)。莱恩的病人约翰·莱亚德(John Layard)在继承莱恩主张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上帝真正的意义在于我们身体的欲望,欲望才是我们本性的内在法则,[……]我们应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对欲望有意识的控制。不服从欲望之神才是罪恶的”(转引自Lucas 120)。20世纪早期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和果代克(George Groddeck)等人的心理分析理论以及劳伦斯(D. H. Lawrence)和奥登(W. H. Auden)等知名作家的作品成为20世纪20、30年代英国年轻人追求自由的学理依据。他们认为已经找到了自我解放的“科学”解释,并将压抑自我视为不幸和疾病的症结之所在。

因父亲去世无力支付学费而被迫辍学的沃尔什在特恩布尔的介绍下前往伦敦投奔名叫罗宾·埃姆斯的年轻专栏作家。沃尔什发现以梵高和高更两位后印象派画家的生平为素材创作了《梵高》和《野兽之美》的著名女小说家斯沃普就住在罗宾·埃姆斯的楼下。沃尔什在火车上偶遇的资深新闻记者对斯沃普作品的评价却是“彻底违背了伦理道德”(Durrell 191)。这一插曲为沃尔什此后与埃姆斯、拉塞尔和伊莎贝尔等人在一起的波西米亚式的生活经历做了铺垫;也正是这段生活经历激起了沃尔什对享乐主义文化的反思与道德谴责。

演员康罗伊举办的公寓派对让沃尔什意识到英国社会所面临的道德危机。前往派对的路上,罗宾对沃尔什解释说:“康罗伊是个蹩脚的演员,钱多的都不知道怎么花。他有个错误的想法,他认为波西米亚主义才是生活的本质”(218)。沃尔什对派对上人们酒后乱性和吸食毒品后的疯狂举动表示不解。

伊莎贝尔认出了跳舞的两个女青年是“明妮和凯特”,于是生气地说:“真见鬼,她们为什么非要在公共场合这样跳舞。实在是有伤风化”(218)。⑤专栏作家出身的罗宾见多识广,对此并不惊奇,他评论道:“还有什么是符合道德的呢?存在即是合理”。沃尔什希望“人性不要沦丧到臭气难闻的地步”(219)。作为那一特定时期文化代言人的英国著名诗人奥登在1929年的一篇日记中如实记录了英国20、30年代的伦理价值取向:“‘行善能带来幸福是一个危险的倒置。‘幸福、开心即是善这才是真理”(Auden 300)。然而达雷尔并不认同前辈作家奥登的观点,在《恋人们的吹笛手》中强烈批评了英国当时享乐至上的主流文化思想。

沃尔什与英国当时文化的妥协与让步主要体现在他的音乐创作上。罗宾·埃姆斯发现了沃尔什创作抒情民谣歌曲的才能,并将沃尔什推荐给了有钱的音乐制作人加兰。虽然沃尔什对加兰给他的面试感到失望,但这一经历对沃尔什来说还是有一定启发意义的。加兰在他的工作室里用钢琴弹奏着令人作呕、拖沓粘人的华尔兹。他对沃尔什说:“你肯定认为我在糟践艺术”。“但如果你能给我带来类似这样的作品,”加兰重复说:“那你将永不会受穷挨饿”(235)。起初沃尔什对爵士乐不屑一顾,认为爵士乐过于低俗登不上大雅之堂。加兰让沃尔什将此前弹奏的抒情民谣改成爵士乐的形式演奏,并给沃尔什写了一张50英镑的支票买下了修改后的作品。虽然沃尔什对加兰“串改音乐”、“轻贱音乐”的作法怒气未消,但在劳埃德银行把那张50英鎊的支票兑换成现金时的兴奋已经改变了沃尔什的音乐创作思想。达雷尔运用类似意识流的写作手法,真实反映了沃尔什此时此刻的思想斗争与转变:“让加兰随便从曲子里选取爵士乐里可用的旋律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懦弱了?是不是像他这样的业余曲作家的愚钝让他自感屈辱?但无论如何,这一经历至少让他看到写爵士乐是能挣钱的,这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再不济他也能写点儿卖钱的小曲儿。爵士乐并不难写”(237)。

经济上的独立和精神上归属感的建立让长期在两个“家”(印度和英国)的夹缝中生存着的沃尔什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沃尔什在伦敦街道上偶遇几年前在夜晚海滩上邂逅的神秘女子露丝。为了帮助露丝实现去瑞士的心愿,沃尔什决定给加兰写爵士乐。从露丝的朋友那里得知露丝患有心脏瓣膜病,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后,沃尔什更加坚定了与露丝生活在一起的决心。这种对列维纳斯所说的他者(露丝)责任感的形成是沃尔什精神上“回家”的关键一环。沃尔什已担当起了照顾露丝的“丈夫”的角色。在肩负责任的同时,沃尔什也获得了自我解放:“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光秃秃的、蜿蜒曲折的国家[英国]解放了我,虽然我说不清楚从什么方面以及如何解放了我。我曾在某个地方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感觉已被囚禁许久。而现在我再次感受到脚下的大地....”(252)。小说以沃尔什给好友特恩布尔的信结束。这封信应被视为沃尔什精神顿悟后的内心独白。曾经囚禁沃尔什的是游离于印、英两个“家”之外,孰是孰非的“家园”情节,而最终解放沃尔什的并非是英国,而是自建“精神家园”的沃尔什本人。

综上所述,英国是沃尔什不得不回又无法回归的“母亲国”(英国),然而英国殖民政治下的经济与道德束缚、盛行于20世纪20、30年代英国社会中的种族歧视思想和沃尔什本人与当时英国社会文化的格格不入是导致“帝国之子”沃尔什有“家”难回的主要原因。在对以上三个方面进行伦理道德批判的基础上,达雷尔完成了对英国(“帝国之子”梦寐以求的大英帝国的中心)的去魅化阐释,意在指出“帝国之子”“回家”的过程与他们被“家园”(英国)边缘化的过程并行不悖。密德萨斯大学(University of Middlesex)文化研究学家乔纳森·卢瑟福写道:“家园是我们发出声音的地方”(Home is where we speak from.)(Rutherford 24)。就被边缘化的沃尔什而言,家园与其说是单纯的物理存在,毋宁说是一种精神归属;音乐创作与对露丝纯真的爱情最终成为沃尔什抒发自我之声的精神家园。沃尔什以“精神家园”论替代英国“家园”论的做法是因“有家难回”而采取的寻求心理安慰和与外部世界暂时妥协的无奈之举。小说结尾,达雷尔意在通过对沃尔什此种自欺欺人的家园心理机制的描述进一步凸显了“帝国之子”的孤苦境地,深化了对英国殖民政治与社会文化的伦理批判。

注释【Notes】

①《卫报》记者伊扎德曾就达雷尔的国籍问题进行了专门报道:“劳伦斯·达雷尔,二十世纪末最著名、其作品最畅销的作家之一,在名气如日中天之际,其加入英国国籍的申请却遭到拒绝。1966年,《亚历山大四重奏》的作者达雷尔因议会法案的限制无法入籍英国,该法案旨在减少来自印度、巴基斯坦和西印度国家的移民数量。[……]持英国护照的作家[达雷尔]每次回国时都不得不提交入境申请。”参见John Ezard, “Durrell Fell Foul of Migrant Law,” The Guardian, April 29, 2002. February 02, 2018. 〈http://www.theguardian.com/uk/2002/apr/29/books.booksnews. 〉

②布卢姆(Clive Bloom)认为英国现代主义小说“叙事向内探索心理力量而拒绝探讨外在(社会)现实。在拒绝探讨政治问题的同时,现代主义者仅关注家庭和性等相关问题(二者都被作为精神创伤加以对待)”。参见Clive Bloom, “Introductio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Modern Britain, Volume One: 1900-1929, ed. Clive Bloom(London and New York: Longman, 1993): 27。

③格林斯莱德(William Greenslade)以1905年6月28日英国议会刊发的以“国民健康”(Health of the People)为题的一则广告和1908年罗伯特·鲍威尔爵士(Sir Robert Baden-Powell)为宣传童子军“强壮健康的男孩”形象而作的漫画为例说明了当时英国社会对身体健康程度的高度重视。参见William Greenslade, Degeneration, Culture and the Novel 1880-194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186。

④塞缪尔·皮普斯(Samuel Pepys, 1633-1703)英国托利党政治家,历任海军部首席秘书、下议院议员和皇家学会主席,但他最为后人熟知的身份是日记作家。皮普斯写于1660至1669年之间的日记常被视为文学典范。

⑤吉福德教授在《恋人们的吹笛手》的注释中写道“达雷尔描写的出现于派对中的同性恋现象和苦艾酒在当时都是不合法的”。参见James Gifford, “Notes,” Pied Piper of Lovers, by Lawrence Durrell(Victoria: University of Victoria, 2008): 255-267。

引用文獻【Works Cited】

Acheraiou, Amar. Rethinking Postcolonialism Colonialist Discourse in Modern Literatures and the Legacy of Classical Writers.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8.

Auden, W. H. The English Auden Poems, Essays and Dramatic Writings 1927-1939. Ed. Edward Mendelson.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77.

Durrell, Lawrence. Pied Piper of Lovers. Victoria: University of Victoria, 2008.

Gifford, James, “Notes.” Pied Piper of Lovers. Lawrence Durrell. Victoria: University of Victoria, 2008. 255-267.

Lucas, John. The Radical Twenties. Nottingham: Five Leaves Publications,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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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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