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娜·里奇作品中的政治书写与暴力批判

2018-05-14 16:40许庆红朱妤双
外国语文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里奇政治

许庆红 朱妤双

内容摘要:以知识分子身份理论为视角,通过分析艾德里安娜·里奇不同时期的一些代表性的诗歌与批评论文,探讨她作为公共知识分子而进行的社会政治与暴力等问题上的文学话语建构,以及这一话语身份背后的成因。通过关注公众议题、代言边缘政治,以及解构强势话语体系的各种文学实践,里奇确立了其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该立场形成是里奇所处的社会历史文化宏观语境、其本人内在的自由主义思想以及她多重身份合力作用的结果。这一发现不仅对理解里奇的重要文学主题提供参考,也能引发人们对现实中的社会和政治公正等问题进行反思。

关键词:艾德里安娜·里奇;政治;暴力批判;公共知识分子立场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艾德里安娜·里奇:性别诗学和文学建构”【项目编号:13BWW06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许庆红,安徽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兼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研究。朱妤双,安徽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

Abstract: This article discusses, in light of the intellectual identity theory and with the analysis of some of her well-known poems and prose writings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times, Adrienne Richs 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discourse as a public intellectual as well as the causes that facilitated the formation of this identity. Rich established her intellectual critical stance via her literary practice, such as showing her concern for public agenda, speaking politically for the marginalized and deconstructing the discourse of power. The formation of this stance is an outcome of the macroscopic social context, her internal liberalism and her multiple identities. It is hoped that this finding can be of some reference to the study on Rich on the one hand, and stimulate people to reflect upon the issues like social reality and political justice on the other.

Key Words: Adrienne Rich; politics; criticism on violence; public intellectual stance

Authors: Xu Qinghong is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nd her research area is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Gender in Literature. E-mail: xuqinghong@hotmail.com. Zhu Yushuang is a PhD candidate at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nd her research area is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916754391@qq.com.

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 1929-2012)是美國当代著名的诗人、批评家和社会活动家,半个多世纪以来,以其作品中的政治思想与审美追求而蜚声美国当代文坛。里奇在不忽视诗歌美学效果的前提下,十分强调诗歌与批评的政治和社会功用,力图以文学为媒介参与社会和政治,并致力于改善现实。目前国内批评界关于里奇的研究尚处引进阶段,学者们多着眼于其作为女性主义者的性别身份话语建构,往往忽视其作为知识分子的宏观批判立场建构。而里奇作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已得到学界认可。例如,安吉·默林科(Ange Mlinko)在一篇纪念里奇逝世的文章《图解这个》中就这样写道,“对于那些三重边缘身份者——女人、女同性恋和犹太人而言,里奇是一位公共知识分子和偶像,她用诗歌来表达其女性主义和社会公正的思想” (35)。

其实,从里奇的知识分子身份角度出发,可以更全面地把握她在世界政治、社会、性别、种族、阶级和权力等问题上的立场,以及这一立场的形成背后的社会历史文化宏观语境和微观个人因素。本文即以此身份为视角,从时代和个人语境两个层面,对里奇作品中的政治批评话语建构及其意义作一宏观综览,意在抛砖引玉,拓宽有关里奇作品研究的范围。

一、里奇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写作身份的确立

西方学界关于“知识分子”的界定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但有几个普遍认可的核心标准。除了专业、专长与专领域的基本要求外,还包括以下几条。

1)具有超越其专业领域的兴趣和政治关注,参与社会。如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言:“要想拥有知识分子这一头衔”,文化生产者“必须把他们在特定文化领域里的特殊专长和权威用于这一领域之外的政治活动……从而在对特殊主义(particularism)的拒绝中、并通过对特殊主义的拒绝来塑造自己”(110)。罗恩·埃尔曼(Ron Eyerman)也指出,决定知识分子身份的“不是产生于与社会地位相关的兴趣,而是其它方面的兴趣”(6)。

2)代表公众,公开表达立场——支持或批判。如萨义德主张,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for)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而不是制造)正统与教条,不能轻易被政府或集团收编,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惯常被遗忘或弃置不顾的人们和议题”。(萨义德 16-17)

3)重精神追求——“为思想而活,而不是靠思想而活”(Coser viii)。

用萨义德的话概括来说,公共知识分子不仅是在特定文化领域里具有特殊专长的专业人士,而且还要具有超越其专业领域的兴趣和政治关注,在社会中扮演特定公共角色,在公开场合代表某种原则立场,具有批评意识,充当社会的良心和人类基本价值(包括理想、自由、公平等)的维护者,代表边缘群体挑战权威,目的是为了增进人类的自由和知识,把平等正义的观念运用于实际情境。

基于以上标准,里奇称得上是一名公共知识分子。首先,里奇具有坚实的专业知识储备。她是诗人和批评家,毕业于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学院,接受过专业的诗歌训练,囊括了包括“耶鲁青年诗人奖”、“美国国家诗歌图书奖”在内的多项美国重要的诗歌奖项。另外,她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城市学院等著名大学当过教授,与米歇尔·克里芙(Michelle Cliffe)等人合办过女性主义杂志《邪恶的智慧》,参与出版妇女诗歌的活动。

其次,里奇的寫作并不拘于专业领域,而是更多地介入公共生活, 关注美国社会乃至世界的公共话语,推动公共议题。她将自己置身于当代世界的公共利害关系之中,替弱势群体发声,具备了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社会性乃至世界性的眼界。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后,里奇逐步迈向公共领域的知识分子写作,其社会批评式的散文写作所代表的群体和面向的大众越来越走向边缘化、多元化,涉及全球的各类问题,如性别、种族、阶级、贫困、文化等等,反思与批判现行体制的弊端,传播其自由、民主、平等与公正的政治理念。

再次,里奇的公开批判立场坚定、明确。如她所言:“我是一个无党派的马克思主义者和一个社会主义者!”( Farideh 2009)。而且她批判的矛头也多次指向美国政府、主流社会与权威的文化艺术界。她在一次采访中就公开宣称:“我坚决反对一切形式的帝国主义、单边主义和殖民主义。我一生中很多时间都在反对我的政府先前和现在的这种做法……”。(Farideh 2009)。由此,里奇批判社会的终极目标在于引导公共事件的良性发展、促进公共话语的有效流通,从而改善社会现实。

下面,文章将结合里奇的一些代表作品,从她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出发,探讨她在社会政治、暴力等问题上的话语建构。

二、里奇诗歌与批评中的政治书写与暴力批判

从五十年代隐喻性的暴力书写,到六、七十年代揭开隐喻的面纱,再到八、九十年代直接的暴力呈现,里奇代言边缘政治,解构强势话语体系下的各种暴力行为,如性别和种族歧视、经济和阶级压迫等,艺术再现和批判这些暴力性规约所造成的创伤。

作为一名女性,里奇痛陈性别暴力。作为诗人,她以诗歌为媒介书写性暴力,再现暴力给女性造成的身心创伤。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里奇尚未摆脱父权社会的钳制,倾向于隐晦、含蓄地揭露强奸这一性暴力的潜在威胁,诗歌中的女性基本上是被动地承受暴力。

里奇在诗歌《常年的回答》(The Perennial Answers, 1954)中,借助“我”的令人窒息的婚姻生活,批判了父权制婚姻关系中女性的受奴役地位,控诉了该体制下婚姻关系中的男性暴力。该首诗歌中的叙述人“我”常年受到丈夫的暴力伤害,却不能和他进行有效沟通,因此心中充满了埋怨与憎恨。诗歌第一节,面对医生的叮嘱, “我”清楚自己时日不多,却为多年的怨恨即将终结而感到解脱。诗歌第二节“我”首先承认了丈夫约珥的勇敢,说他是人群中敢于爬上楼梯,敢于独自一人面对一个愚蠢的谋杀者,但这样一位勇敢之人也注定:

不是为爱而生

而是为暴力而制造的

他会站在

雷鸣电闪的地方

睁大眼睛注视着。(Rich, Poems: Selected and New: 1950-1974)

丈夫以为这样冒险当英雄会赢得“我”的投怀送抱,可是“我”却没有,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他所想要的,而且也“从不会答应给他”。 “我”坦诚从来没有爱过丈夫约珥,对于婚姻“我”只感到陌生与孤独,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厚实的墙,日渐积累的矛盾“尖锐堪比长柄草耙的尖顶”。夫妻之间根本无法交流,甚至缺乏信任。因为一桩“我”未犯下的罪行,“我”受到了丈夫约珥的严惩。“他发起火来整个人就像雷电的起源”,“我”本以为他会杀了“我”,可是“他却把我拽上了楼梯,扔到了床上”(37),暴力地强奸了“我”。自此,“我”开始了战战兢兢的一生,终日惶恐不安,害怕被再次施暴,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是一幅页面上的木刻画”(37)。“我”对约珥常年的痛恨让“我”对他的死都无动于衷,更是感觉他死后还阴魂不散:“他生前的晚上/每天在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听幽灵谈话/我的睡眠更可能被他打断”( 37)。由此可见性暴力给女性造成的身体伤害以及人格的分裂,即便是施暴者的死亡也抵消不了,只能随着受害人本身的死亡,才能获得解脱,这便是“常年的回答”:“希望有来生”(38)。

同样,诗歌《白雪女王》(The Snow Queen, 1954)也暗示了性暴力之伤痛。该首诗歌改编自安徒生的经典同名童话。在安徒生的童话里,男主人公凯因为眼睛里和心里落入魔镜的碎片而看不到世间一切事物美好的一面。所以女主人公格尔达要不顾一切,历尽艰辛帮凯找回童年时代的纯真、善良和爱心。而在里奇的《白雪女王》里, “我”的眼里也有着和凯一样锋利的碎片,原因则是性暴力的伤害。诗歌里用来暗示男性暴力的意象,诸如“锋利的碎片”、“针”、“满地锯屑”以及“冰冻的矛”,无一能和温暖的生命力联系起来,体现出里奇对性暴力的否定。此外,从人称来看,里奇采用了笼统的“你”来泛指施暴者,暗示性暴力的普遍存在。

诗歌第一节,隐晦地提及“我”愤怒的直接原因——“我”冷漠麻木,“希望你躺在那里死了”,因为“你把针扎得更深” (Rich, Poems: Selected 31)。诗歌第二节,“我”放眼周围的世界,满目尽是荒诞欺骗,却无奈它们都奇迹般地“存在于这个无法衡量的世界”,以魔镜之眼反视世间的荒诞。诗歌第三节,再回到“我”愤怒的话题 —— 爱情。“我”知道肉体之爱很快会失去其魅力,因为“你”日久天长终会发现一副完美的油画也会有裂纹,妩媚的眉宇也是靠粉黛的修饰。“你”会“很快不再信任一切肉体的冲动/闺房处徒留满地锯屑” (32)。而这也是诗歌第二次暗指肉体关系的无意义和伤害 ——徒将昔日的美少女变成干瘪丑陋的老太婆而已。到第四节“我”在魔镜之眼的控制下,努力找回自己作为传统女性的一丝理智。然而,这种对现实的留恋之情在冰雪女王的魔力控制下只不过昙花一现。最终,“你的脸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都失去了力量”, 不再吸引“我”,而“我”看到的不过是“一根冰冻的矛刺穿了我” (32)。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里奇女性主义思想逐渐走向成熟,更加关注父权制权威对女性心理意识产生的威慑作用。在批判性暴力时,里奇不仅揭开隐喻的面纱,还直接将批评层次上升到制度的层面。那些五十年代的“魔鬼恋人”到了六十年代便直接转换成赤裸裸的男性人物,原本被遮掩起来的性暴力也有了具体的呈现。

《儿媳妇的快照》(Snapshots of a Daughter-in-Law, 1963)与叶芝的诗歌《丽达与天鹅》(Leda and The Swan, 1923 )构成暗指关系。在《丽达与天鹅》里,叶芝意欲探索人类历史文明的变化和更替,但诗歌中的象征却颇具有父权主义思维:宙斯(神)与丽达(人)、才智(宙斯是指引者)与肉体(丽达为接受者)的交合改变了人类的历史。叶芝承认暴力创造了历史文明。

在《儿媳妇的快照》中,里奇就否定了这种男权主义意识,颠覆了原诗歌中的男女主导地位。诗歌第三节中,“一个思考中的女人和魔鬼们睡在一起”,一方面去除了叶芝诗歌里宙斯(男性)作为智者和权力主导者的光辉,将其贬低为魔鬼,另一方面又将女性去物化。束缚之下,妇女们的反抗之心油然而生:

然而天性,

那只带有弹簧盖,宽敞的

时代与习俗的行李箱

塞得满满当当:发霉的桔子花,

妇女药丸,可怕的包迪西亚的思想

掩藏于美貌和称赞之下 (Rankine 118)

包迪西亚是古英格兰爱西尼部落的女王,曾经领导部落人们起义,反抗罗马帝国的统治。所以,当“我”无法忍受这些已经“变成”暴力者同盟的两个争执不休的“貌美”、“自负”、“尖锐”、“敏感”的妇女时,“我”愤然化为“复仇女神”,把背后锈迹斑斑的刀刃插进“你们的后背 —— 我的同类,我的姐妹!”(118)到了诗歌的第六节,里奇继续颠覆了叶芝诗歌里的拜占庭之鸟的意象。此时化身父权同盟的鸟根本不是什么力量和智慧的代表,而不过是一只“摆好姿势的”、“不满足的”、“悲剧的机器”。

可是,在男权制度下,处于弱势的女性不得不克制自我意识,默许丈夫的暴力行为。诗句“她变成了紧咬她的喙” (Rankine 118),以及“被爱的名义按倒在地上/这是你唯一自然的动作” (Rankine 119) 都表明这位妇女无法真正拒绝父权神话,而是无可奈何地屈服于暴力实施者和暴力文化。

二十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里奇的女性主义思想日趋激进,直接以强奸为题材,直面现实问题。例如,标题诗《强奸》(Rape, 1972)以诗歌艺术的形式,将被害的女性和掌有审判权的男性之间的冲突表现出来。尽管这首诗歌在某种程度上有悖于传统诗学,但它通常被看作是七十至八十年代间里奇“涉及现实政治问题的重要代表作”(Werner 24)。在审讯过程中,警察从被害女性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中得到了极大的愉悦。男警察通过将被害女性归类到案例中的一个刻板形象,认为自己对被害人的心理状况,包括“在想什么”以及“私底下想要什么”了解得一清二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這位警察这样做其实也同时把他自己刻板化了,根本不需要采取任何有形的暴力形式。在人称方面,里奇在《强奸》里使用了第二人称“你”,而不是有着主观自我意识的第一人称“我”,暗示了一个经过暴力伤害的女性自我分裂的特征。如果将第二人称“你”可以连起来当作一种发声的投射,那么第一人称的缺失就是被害女性在经历过性侵害后内在自我分裂的结果,而不是一种有意的回避。遭受着性暴力侵害和父权制下的女性自我缺失的折磨,诗歌中的女性人物意识被撕裂成了碎片,“头脑像疯子一样旋转”( Rich, Diving into the Wreck 44)。

九十年代之后,随着其自身影响力的增加,里奇逐渐超越了性别角度,为更多种类的弱势群体发声并寻求政治出路。她关注美国以及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其它形式的暴力 ——战争威胁、种族歧视、经济和阶级压迫等等。

一,批判战争暴力。里奇坚定地站在反战的立场上,无论是地域战争,还是美国政府争夺霸权的掠夺之战。《艰难世界的地图集》(An Atlas of the Difficult World,1991) 是里奇的一本见证诗集,呈现了一个“艰难”无处不在的当代美国社会现实,充斥着由战争、贫穷、孤独、歧视所引发的仇恨、痛苦和暴力。“阿波马托克斯/伤膝河/洛斯阿拉莫斯/塞尔玛/西贡最后的空运” (Rich, An Atlas of the Difficult World: Poem, 1988-1991),里奇书写了美国不同历史时期的一系列战争暴力——从美国内战,到印第安人大屠杀,到墨西哥战争,再到黑人选举运动和越南战争,她质疑美国参与这些战争的意义。拿震惊世界的1991年海湾战争来说,里奇在不同的场合指出这是布什政府转移人们国内的“愤怒和绝望”情绪的伎俩(Rothschild 33)。海湾战争被美国的商业媒体鼓吹成一笔有利可图的投资而非一场人类的灾难。标题诗《艰难世界的地图集》的开篇,里奇便书写了海湾战争中美国所使用的高科技作战武器、航空导弹所带来的恶果 —— 加利福尼亚的萨利纳斯谷、所谓的“世界的沙拉盘”的空气中夹杂着杀虫剂的气味,致使田野里的外来草莓采摘女工因“咽喉中吸入杀虫剂”而窒息身亡。(Rich, An Atlas 3) 在散文《我们可能造成的》中,里奇对海湾战争如是说:“战争在本世纪末的到来是想象力、科学和政治绝对失败的一个例子。以一场战争来帮助一个民族和国家产生良好的自我感觉,这就是失败的依据”(Rich, What Is Found There: Notebooks on Poetry and Politics 15)。在《隐士的尖叫》(The Hermits Scream, 1993)一文中,里奇直言这场战争的侵略本质,字字犀利如锋:

“海湾战争……是1983年发生在格兰纳达和1989年发生在巴拿马的侵略的重演和复奏,一场战争的游戏,只不过是披着华丽语言外衣的恶魔行为罢了!霸权的意象——反对一种新的魔鬼、一个‘屠杀者的十字军,用来掩饰1991年的事实:不是核武器、而是这些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精良‘常规武器的侵略、制造和销售,变成了全球资本主义的生命血液” (Rich, What Is 59-60)。

在里奇看来,反战、反军事主义必须是一种女权主义运动、社会主义运动和反种族主义运动。社会的变革运动就是要变革社会自身,将自身去男性化、去西方化,变成一个可以容纳各种不同的声音、语言、手势、行为和批评的大众场所。

二,批判反犹战争暴力。长诗《东方战争时间》记载着犹太人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所遭受的暴力与痛苦。诗歌标题含义深刻,既为青少年时期的里奇和一个东方犹太女孩之间的平行比较提供了舞台背景,又含蓄地影射二战时期的欧洲和大屠杀。身为“美国女孩/在战争时期”的里奇,有一头“烫过的卷发” (Rich, An Atlas 36)。然而当她“在学校和家的路上摇摆着她带有图案的亚麻布书包时”,她又是一个“无知的犹太人”,试图“通过书本握住世界”。她东方的犹太同辈女孩没有书本,当然也无需书本来告诉他们世界的情形。在里奇的笔下,东方犹太女孩生活在充满恐惧和迫害的世界里,既没有逃脱纳粹的折磨与迫害,也没有躲掉最后集中营里的死亡:

一位少女自知年轻且有意活下去

被送上了不归的旅程

她的口袋被沥干了意义

她的脚踝沾满了呕吐腹泻的污垢

她被追赶着满院子跑,赤身裸体

年少的女孩铭记着自己的青春:

课本,被禁的小说,一切的一切

校歌,乳名

单身时期流血的时候

……

觉得自己很美,美得别人也看得到

自己再次躲过了流血,逃过了致命的

毒气,却在手术台上

在名医的这双

与同伴们在实验室里弹着弦乐四重奏的手里,在劫难逃(Rich, An Atlas 39)

诗歌再现了战争时期的氛围——寂静、恐怖和黑暗,只有“一扇鱼胶窗户”和“微弱的天花板灯泡”在路上发出微光(35)。“煤油、羊毛和雪”的气味和“在纷飞的大雪之后弥漫的灰色”营造出了一种战争所带来的阴郁绝望之感(36)。当里奇的描述从美国犹太人转移到东方犹太人时,她将战争时期的电报由小写排版改为大写,突显犹太民族曾遭受的灾难性历史:

NV15电报——利物浦122 1/63NFD

经总部商议,计划将德国境内或已被控制的所有犹太人

总数在3.5至4百万

驱逐出境

东方的犹太人集中营

一次性灭绝

彻底地解决欧洲的犹太人问题 (36)

三,批判众多社会问题背后的种族主义根源。在《我们可能造成的》(“What would we create”,1993)一文里,她提及仍然存在的种族歧视:“白人残害黑人的暴力行为,在本世纪并没有出现减退的痕迹” (Rich, What Is 17)。她认为种族主义下的种族隔离和种族偏见是白人或白人性(whiteness)的罪过。接着里奇进一步罗列现实美国社会的各种暴力犯罪——自杀、校园枪支暴力、性别暴力等。里奇认为,如此令人不安的社会危害以及骇人听闻的惨案却很少有人去关注,人们不愿意谈及,其中的问题在于,那些案件要么发生在鲜为人知的地方,要么发生在那些不被重视的群体身上。此外,大多数发生在监狱或妓院里的犯罪也不会出现在晚间新闻上。对此,里奇激愤地警告大众:“只要我们愿意思考一下这些问题,就会很容易地回到那些种族主义、恐同症、吸毒以及男女社会化等身体政治问题。”(Rich, What Is 15)通过冷峻的反思和犀利的质问,里奇意在用语言唤醒麻木无知的大众,揭示弱势者和受害者被忽视、被埋没现象背后的权力问题。

里奇作品中对种族暴力的批判还体现在她对种族主义者语言暴力的书写。相对于现实生活中赤裸呈现的暴力形式及其创伤而言,语言文化上的暴力更具备隐藏性。在《语言和暴力的距离》(The distance between language and violence,1993)一文中,里奇指出白人在用行动迫害有色人种的时候,还辅之以冠冕堂皇的语言。里奇躬身自省对语言暴力的共谋,在揭露和反思中传达她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和担当。里奇从小在白人的话语圈里长大,接受优质的白人中产阶级家庭教育,被禁止谈论像“黑人”、“红脖子”以及“有色的”等这样带有种族主义歧视的词语。在接受语言学习的启蒙阶段,她根本无法辨识何为黑色的皮肤,何为白色的心脏,因为在她的话语圈里,白是由内而外统一的,不存在外黑内白,或与此相反的情况。她读布莱克的《天真之歌》时就感到困惑,困惑于作者何以敢提及这一危险的、被禁止的肤色主题。里奇认为,语言暴力背后的原因之一是文化教育,白人所受的教育指使他们凌驾于黑人之上,在语言上鲁莽对待黑人。因此,“语言和暴力之间的距离缩短了,暴力变成了一种语言。” (Rich, What Is 184)

上文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里奇在自身作家身份得到认可的基础上,逐渐转向了公共知识分子写作。她对真理、社会公正和责任的热衷,正如许多“公共知识分子”所做的那样,既与自己的个人利益相关,但又远远超越了她的个人利益。她视野开阔,立场坚定,关注以美国为主、乃至世界不同地区和国家——比如非洲、中东和亚洲国家的社會政治议题,尤其是性别、种族、阶级、权力和语言问题。她对这些问题中的暴力现象大加挞伐,建构批判话语。笔到之处,表明了她的人文情怀和公共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

三、里奇公共知识分子批判立场的成因

里奇在外在的社会文化环境、内在的自由主义思想认同以及自身的三重身份焦虑的合力作用下,形成了公共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里奇的诗歌和批评创作就与美国当时风起云涌的社会变革和反文化运动——民权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反战运动以及同性恋运动等息息相关,这些政治和文化事件影响了她的创作,使其将写作赋予一种使命感,致力于通过她的诗歌和批评来改变世界。在接受戴维德· 蒙特内哥罗的采访时,里奇也承认了这一点:“种族、性别和帝国主义,我极其渴望把这些早期零散和琐碎的事情联系起来。在我看来,这种联系就是最热烈的生命力所在。因此,这一切对我的诗人身份不可能没有影响,因为我写诗的地方就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地方。” (Montenegro 263) 美国社会广泛存在的各种矛盾冲突也是她走向社会批判写作的外在导火线。在《我为何拒绝了国家艺术奖章》(Why I Refused the National Medal for the Arts,1997)一文中,里奇对美国社会作出了如下评论:

在我的一生当中,我看见了社会公正运动所开启的艺术空间,获得了凭藉艺术脱 离绝望的力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目睹了我们这个国家的种族和经济不公正所带来的日益严重的令人绝望的影响……美国在财富和权力上的极端不平等越演越烈……我认为艺术与人的尊严和希望是不可分离的……因为我所理解的艺术的真正涵义与当局乖戾的政治学水火不容。(Rich, Arts of the Possible: Essays and Conversations 99)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世界全球化导致第三世界和其他边缘国家的权利受到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的严重威胁,边缘群体的利益普遍受到忽视。而作为压迫者的美国社会自身,又一直矛盾重重:社会民主性缩减、种族歧视泛滥、社会不公日益严峻等等。作为一名美国公民, 里奇无法袖手旁观这些现象,如她所言,“我觉得自己被驱赶着将政治世界‘外面的贫病交加的孩子、城市贫民窟、军事暴力以及那些被认为是个人的、情感性的世界和男女关系问题融合在诗歌里” (Rich, Arts 55)。

科塞认为,理解知识分子“从来不对现状满意”是一方面,但只有把握其思想核心才能真正理解知识分子。换言之,对现状不满只是里奇批判立场的外在因素,关键还在于她的思想认同。如霍尔伯格所说,“虽然50年代里,里奇的写作受到奥登和当时主流文学季刊流行品位的影响,但是,她的艺术还是朝着女权主义的方向发展。这其中的部分原因与战后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思想影响分不开来”(24)。可以说,里奇的批评文集《谈诗歌论政治的笔记》(What Is Found There: Notebooks on Poetry and Politics,1993)以及《可能的艺术》(Arts of the Possible: Essays and Conversations, 2001)中一系列的文章,都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所做的知识分子的批判。

另外,里奇的三重边缘身份——女人、女同性恋和犹太人及其带来的焦虑,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着她要为边缘群体的利益摇旗呐喊。里奇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身为大学教授和犹太人的父亲在家庭中实行家长权威,独断专行。对女儿的管教苛刻,尤其是在诗歌阅读和创作的培养方面,鞭策和规训她以一种“普遍的”男性风格、模仿英美白人男性诗人如布莱克、济慈、叶芝和奥登等进行思考和写作。这段被“父亲化创作岁月”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里奇自身的女性身份和文学天赋,阻碍了她早期独立的思考和诗歌风格的发展。同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和六十年代,里奇的身份焦虑还来自于传统女性身份与职业女性身份的冲突。为了脱离父母的家庭,里奇决意结婚生子。尽管她的丈夫并不反对她进行艺术创作,但他也从不认为那与男人的事业是同等重要的,他并不“主动”帮助她。如此,里奇无法拥有她所渴望的一个‘完整女人的生活,感到的只是束缚和另一种孤独与自我分裂——“一个(写诗的)女人和一个(女性的)诗人之间的分裂”,让她在这一分裂的身份中苦苦挣扎,无法“将身体和思想,女性和诗人以及家庭生活和创作这些分裂的能量有序地结合起来” (Langdell 42)。

里奇的写作身份幸免于搁浅,还在于她坦然面对自己所遭遇的各种挑战和挫折。其生命中最大的改变发生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1968年她父亲去世、1970年她与丈夫分居、随后1971年她丈夫不明缘由的自杀以及她女同性恋身份的公开等一系列事件,促使她走向了激进女性主义的道路,创作了不少女同性恋/女性主义诗歌和批评,对父权异性恋霸权进行了尖锐的批判。

除去女性身份焦虑,里奇还一直遭受宗教身份焦虑。父亲的犹太身份和母亲的新教身份造成了里奇宗教身份的混杂与分裂。在哈佛大学拉德克里夫学院的求学经历以及对其它激进社会运动的涉足,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混杂的文化身份,重构了自己的犹太身份,开始在其作品如诗歌集《资源》(Sources, 1983)、《你的故土,你的人生》(Your Native Land, Your Life, 1986)以及《艱难世界的地图集》中探讨二战期间犹太人的困境、纳粹大屠杀之后犹太身份的丧失与重构、以及美国犹太女性的地位。通过讲述她自己早年生活中被迫隐藏的犹太身份,并证明犹太文化作为世界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族群文化所发挥的影响,里奇将自己置身于一个边缘化的社会,与弱势群体为伍,抗衡美国主流文化暴力。

四、结语

综上所述,作为一位著名的诗人和批评家,里奇在美国学界获得了认可、尊重和影响力,这也让她有足够的资本和充分的自由来接触、阅读、讨论、生产和传播新的思想观念,进而对美国政府及主流社会的种种弊端进行批判和反思。对性别和种族等暴力的批判与反思是里奇公共知识分子写作立场的最好见证。她以丰富的诗歌和批评为媒介,书写各种形式的暴力及其给人们带来的创伤,揭开暴力现象背后隐藏的权力问题,唤醒公众意识。由此在文学话语与社会现实之间达到某种平衡,传达她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和担当。当今世界,各种形式的暴力仍然大规模存在,打击暴力成为共识,也成为维护和平和政治任务之首要。本文所做的探讨可以整体把握里奇的公共知识分子立场,引发人们对现实和社会不公等社会问题及其深层次的原因做严肃的思考。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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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翁逸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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