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宜 记者、编辑。
少时看过一部电影《西楚霸王》,项羽被刘邦一路追至垓下,夜宿乌江当晚,帐外弥漫着苍凉悲壮的楚歌。精疲力竭的楚军战士听到乡音,纷纷掩面而泣,倒戈投降。霸王眼见大势已去,不禁仰天长啸,携爱人虞姬拔剑自刎于垓下。
电影中那段如泣如诉、悲怆动听的楚歌,是由古埙演绎而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闻埙音,印象颇深。后来再次听埙,已是在古城西安求学期间。其时,我是大学二年级学生。
是个夏日,钟楼旁,化觉巷。一位外国游客手中拿着一枚埙,泥土的颜色,梨形的模样,古朴而典雅。看得出那老外很爱这枚埙。却因语言不通,和商贩靠不上谱,在闷热的雨天急得满脸通红。一旁闲逛的我听懂了老外的意思,知他原是要听这埙的声音,便侠义地上前当了回翻译,五旬开外的卖埙人当即吹奏了一曲。
倘你让我回忆当时吹的何曲,技巧如何,早已无从谈起。独独这埙音,自那日后再也无法忘怀。
是的,我从未听过如此苍凉的声音,幽雅、静谧、逼仄,忧伤,一切不经意就在这古老而喧嚣的巷道弥漫开来,竟连静卧古巷千百年笑看云卷云舒的秦砖汉瓦,也似乎被它点染,而发出一声哀婉的叹息。如临一个久远的梦境,我一时怔在了那里。那日返校,我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回了一枚埙,它是我此生拥有的第一枚埙,一枚旅游埙,价格不高,却也算是圆了彼时一个念想。
贾平凹先生在《废都》里这样写埙,“那个吹埙人,一身褐衣,在断壁残垣中,双手捧着埙,此时无声,他把埙举到柔软的唇边,和埙的呼吸调整一致,于是,一种沉缓的幽幽之音便如水一样漫开来。”贾先生还写道,“闻之,犹如置身于荒洪之中,有一群怨鬼呜咽,有一点磷火在闪……”
这古老朴实的埙音,在文坛怪才笔下形容得如此灵动逼真,浓墨重彩,想必读了小说的人都会暗自猜度作者与吹埙人之间的渊源。若干年后和一位大学教授箫笛的友人学吹埙方知,原来《废都》中那立于城墙脚下的褐衣人原型本是贾先生好友、我国著名的古埙演奏家刘宽忍。如是,当年存留的一丝疑惑得解。
埙,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旧唐书,音乐志》称之为“立秋之音”,唐朝郑希稷亦曾作《埙赋》,称“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如今,在日益繁复和花巧的乐器发展过程中,埙始終独守着一份自然与朴实,因了这份“守拙”,使它渐渐淡出了中国音乐的发展主流,直至现代考古发现才使这一音乐珍品回到音乐家的目光之下。这让我想到了人生,厚德载物。
某日,与一位同样爱埙的长者偶遇,听闻我在学埙,他叹气说,“埙是大地之音,太过真实和悲凉。人生原本沉重,能舍就舍了吧,莫让这埙再给生活添了一份沉重。”他的话让我伤感,想起贾先生在为友人所著《埙演奏法》序文中所言,“这幽怨的曲子,听过一段就泪流满面。”
生命是什么,生活是什么?人生在世,很多人都在不停地找寻自我,有的逐渐迷失,有的挣扎于梦想与现实之间,有的兀自坚守着生命的那份本真,纯然而寂寞。生命的向度,本就在流浪与救赎之间,埙音于我,便是一个寻求宁静的居所,一个充满禅意的梦。
爱极了这亘古而来的忧伤,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怆,有时我觉得它更像是低吟,是独白,像生命的倾诉,忧悒而深沉。夜阑人寂,当我捧埙于庐下,会惊异地发现,周围死寂的一切得以苏醒。它们正合着我的情感,在乐音里飘摇,世间千年的杨柳春风、悲欢离合,瞬时都归于这十指间的合唱。
“梦可寻,追梦,追梦,一曲埙音,带走几何烦恼,却使多少青丝成沧桑。长云散,日升复落,千古同音人事非……”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就让我吹起这古老而寂寥的埙,和着苍茫月色,和着几处惆怅,赴一个旷古而悠远的梦……
曼陀罗,一种原产于印度的有毒花种。在西方传说中,它一直被赋予神秘主义色彩,被喻为情花。而在东方,曼陀罗又被称为佛教的灵洁圣物,代表着适意的意思,说只有天生的幸运儿才有机会见到,见到它能给人带来无止息的幸福。然此花象征邪恶也好,善良也罢,终究有着纯然超脱的意味。这里且不再提。
说说琼英·卓玛。
有人说,琼英·卓玛的吟唱,堪为声音中的曼陀罗。人又说,她的声音“宛如西藏的天空,澄澈、宁静而庄严,可以蔚蓝浸透到灵魂里。低声细语般的吟咏,如佛像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安详力量,抚慰一切忧伤创痛不安的心灵……”
说得真好。
她用自己的方式诵经,声音可以直接穿透你的灵魂。她的声音,无悲无喜,平静中流露出终极的纯净,祥和中回绕着透明的灵性。洞察幽明,超然觉悟。
初闻她的声音,简直惊为天籁。清冽而缥缈,空灵而幽深。
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九月微凉,夜阑人寂,那声音缓缓传入耳中,呢喃中稍有一丝迷幻,似飘于云端之上,又似沉于大地深处;似冷艳高贵,却又温暖素朴,锋芒不露。如曼陀罗,真的如曼陀罗。
听《大悲咒》。那一刻,不可名状地为这声音着迷,甚而有些沉沦。单曲循环竟长达一月之久。去年入夏以来,朋友M在婚姻中遭遇变故,一度影响到我对生活丧失了判断能力,近一个多月,都在反反复复纠结于一个问题,都说好人一生平安,然而真诚与善良,必能得到同等馈赠么?
人生在世,内心总会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不同的境地去体验生命的欢喜忧愁,感受多了便会觉得心累。此时。听她的歌声,突然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她所有的吟唱,都与佛教有关。设若听流行音乐可以抚慰我们的心情,那么,她的声音,无疑可以安抚我们的性灵,让人的心头瞬时生出菩提。
仔细听她的吟唱,心灵像熟睡的孩子,很快平静下来。《藏传大悲咒》《莲花心》《平静喜悦》,等等,与我们惯听的梵音及西藏歌曲完全不同,记忆中李娜和才旦卓玛的歌曲都十分高亢,而她的歌曲,几乎没有一点高音,声线始终低沉,似潺潺流动的水声。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说,水是生命的灵魂,而她的声音便是音乐的灵魂。
在网上一页页翻阅她的资料,搜寻声音的故乡。得知,琼英-卓玛来自尼泊尔,是一个比丘尼,生于1971年,13岁时进入位于喜马拉雅山下一座名叫Nagi的藏式佛教尼姑庵内修行。之后,师从禅Tulku Urgyen Rinpoche仁波切学习参禅、咏唱、典礼与仪式等禅宗教仪,很快成为出色的唱咏者。迄今为止她已发行11张专辑,第一张专辑《Cho》,可以说是尼泊尔升级版的《修女也疯狂》,一派摇滚狂野曲风;第二张专辑《舞蹈的空行母》,电子音乐风格更加浓郁;但之后的专辑,开始回归原始平淡,佛味越来越浓。从《Moments Of Bliss》的开朗欢愉轻松到《Selwa》的庄严肃穆大气,从《Smile》的清新婉转悠扬,一直到《Inner Peace》的彻底回归佛音,琼英?卓玛的专辑,始终以不同的面貌带给喜欢她音乐的人们不同的惊喜。
自1997年与美国著名吉他手SteveTibbetts合作首张专辑以来,琼英?卓玛风靡了全世界。然纵使每年行程满档,她却依旧清心观世界,以饱满平和、充满能量的磁性声音,融化着喜欢她的每一颗心灵。
在自由的吟唱间,适当加以转音……她的曲调始终那么干净,低沉、动听,不染一丝尘世的浮躁与喧嚣,似一杯清茶,其意境无疑与禅的意境是相通的。佛乐的特质。本就是听了使人安详、清静。雅而不俗,觉而不迷。
想到了古琴。尽管现存琴谱和琴曲中。佛家思想在其表面不留痕迹,但禅宗思想与琴僧在古琴发展中的影响,依然深远。那场“心与灵——梵呗与古琴音乐会”,成公亮与琼英·卓玛,古琴与人声之即兴,惊艳了那个秋日的时光。成后来在《秋籁居闲话》中说,琼英·卓玛的咏唱,深深蕴藏着佛教的悲悯情懷。
是的,琼英·卓玛,无疑是过去十年问,震撼了西方人士和佛教国家的一位歌者,而她充满戏剧转折的人生,亦如她的音乐一样精彩:用发行专辑得到的资金,在尼泊尔开办阿尼度母学校,专收女尼教育其获得更多修行高层次佛法的机会,完成上师和她的夙愿。
一个飘雪的夜晚,听《行者》,朋友打来电话。说她最近迷上了习字观古画,黄公望,倪瓒、董其昌,那些大师的笔下,无论所画何物,万变不离其宗皆是在画自己的内心,画一种生命的向度。那些被赋予宗教意味的画,实在是经得住时间的流逝啊。
《世说新语》说,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我们的内心,其实就是在行走的路上,于生死之间,孜孜以求寻得一个支点。你我他。我们,都是行者。
“我是一个行者,我的宿命就在旅途。”琼英·卓玛唱道,“只要心灵纯净,哪里都是天堂,用心走好每一步,生命就有了意义。”
宗教与艺术的力量,无与伦比。而我们的心灵,亦是如此安于被这澄澈素朴的声音温暖,在尘世行走中,寻一朵花开。
无锡城,一个苍茫的暗夜。一场雪突如其来,下得越来越紧。
雪打在树叶早已悉数败尽的枝丫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在街边惨淡的灯光下,依稀可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妪正用一根小小的竹竿牵着一位高个子盲人缓缓而行,二人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盲人用右胁夹着小竹竿,一把琵琶置于背上。一把二胡挂在左肩。那是把泛着光泽的红木胡琴,他咿咿呜呜地拉着,神色苍凉,胡琴在漫天飞雪中发出宛如皓月般清冷凄美的声音。
这是怎样的一种漫无边际?宁静、愤恨、不安……在音乐的抑扬中,他回到了那个天真烂漫却透着淡淡凉意的少年时代。
他是个私生子。自出生那日起便被无情地剥夺了获取家庭慈爱的权利。当他的生母无奈地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抵抗世俗的歧视,他性格中一些隐秘的部分已经初露端倪。然而,彼时的他对这一切却并未觉察。当在外寄养几年的少年回归生父华清和身边之时,眼光所到之处,似乎更多透出的是不解与疑惑。
从很多资料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当年是叫着“师傅”来到当道士的父亲身旁的。“师傅”华清和,自号雪梅,精通各种乐器。为了能和“师傅”一样博学,他勤学苦练,不久就熟练掌握了二胡、三弦、琵琶和笛子等多种乐器的演奏技艺。
那样的一个青葱时代,他一直只当自己是一个蒙好心人照料的孤儿。然而,天才的艺术家们大抵与生俱来地怀有敏感的洞察力。成年后,他性格里生出一种惊人的隐忍及对世情深刻的怀疑,这与他孩提时代的天真顽皮恰成对比。
如果用绿色来形容他的少年时代,那么他的青年时代则是暗沉的灰色
——21岁那年,他突然在“师傅”华清和病逝前知道了自己低微的身世。试想,于一个内心骄傲的青年。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失望与悲怆?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让他窒息,让他坠落云端。他,无锡城洞虚宫里的新任当家道士。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开始放任自流,吃喝嫖赌,甚至吸食鸦片,最终因梅毒之疾而双目失明。
生命的色彩瞬间定格为黑色,那一刻,他人生的大起大落亦随之尘埃落定。他丧失了对道观的控制。融入中国最底层百姓的行列,开始以街头卖艺为生。时至今日,每每读他听他。我的脑海中总会反复出现这样的念头:或许,流浪街头是他一生都无法逃避的宿命,或许。自出生之日起,他便注定要遭受苦难来承担惊世之作《二泉映月》这一任务。
罗曼-罗兰曾说,个人的感受,内心的体验,除心灵和音乐之外,再不需要什么。
是的,在历经生命的跌宕起伏,历经冰火两重天的巨大考验后。在接受神明冥冥中的暗示后,他的人生观开始日趋成熟。他已不再是一个单纯靠拉胡琴挣钱糊口的瞎乞丐,他逐渐将他的叹息、诉说、愤慨、反抗、无奈、平静及顿悟,以音乐的形式充分渲染开来,并将其完全凝聚在了那把泛着熠熠光泽的红木胡琴弦上。
是苦难的生活磨炼了他刚强的意志,亦激发了他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
来吧,让我们屏息聆听这首东方的命运交响曲……
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一声深沉痛苦的叹息自操琴人胸腔而发,满含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感,此时,操琴人似乎正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与哀思之中。接着,琴声由弱而强,时缓时急,忽起忽伏,迂回推进,前后承递,循环往复,一拉三叹。忧悒的沉思,踯躅的徘徊,愤怒的呐喊,等等,诸多无以名状的情感,顷刻间已完全融入这把小小的胡琴之中……二胡曲《二泉映月》,最终成为他对人世对生命的洞悉与见解。深沉、悠扬而不失激昂的乐声,撼动着千百万人的心弦。
那是散发自人民底层健康而深沉的气息,那是一种民族的气度与精神。
1949年4月23日,伴随着无锡城的解放,他和他的《二泉映月》均获得新生。翌年冬日,又见雪花飘飞,他安然病逝,终年57岁。后来,二胡曲《二泉映月》得到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的盛赞,指挥家一听到它时便泪流满面,感慨地说。这样的音乐就当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倾听。再后来,他的乐曲被广为传播,响彻海内外,在老外眼中几乎成为中国二胡的代名词。
很多人说他伟大。遗憾的是。他早已静静地长眠于黄土之下,无暇顾及斯世的任何评价。
无锡城的月光依旧沉静,惠山脚下的二泉水依旧汩汩流淌,大红的幕布徐徐拉开,依旧上演着俗世的繁华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