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洁
张华,1934年生,江苏省南京市人,1953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后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读研究生,1955年到西北大学中文系任教,曾任西北大学中文系主任。著作有《鲁迅和外国作家》《爱情自由的历程——鲁迅·胡适·郁达夫·徐志摩的爱情婚姻与家庭》,主编《中国现代杂文史》《中国杂文大观》等,曾在《美文》开设专栏。(下文称:老张华)
张华,生于1954年3月,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员。1978.01-1982.01在山东大学中文系学习。曾任山东大学党委常委、副校长,山东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山东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副主席。(下文称:中张华)
张华,生于1965年12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全国汉语国际教育硕士教指委委员、《中关比较文学》杂志主编、《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杂志副主编、《关文》杂志“汉风”专刊主编。曾出版《阅读哈佛》《全球伦理读本》《跨学科研究与跨文化诠释》等多部专著。(下文称:青张华)
《美文》杂志于2017年12月13日邀请三位张华先生做客古城西安。三位张华老师都是知名的学者,其中两位(老、青)是《美文》杂志的专栏作家,他们不但同名,巧合的是均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
两年前,北京语言大学张华教授到西安出差,编辑部就曾策划请与《美文》杂志有密切友谊的三位张华先生在西安相聚,但因其中一位有公务在身,彼时未实现。
2017年年底,此愿望终于实现,三位张华先生终于齐聚长安,西北大学文学院的段建军院长、周燕芬教授、杨乐生教授、姜彩燕教授、《西安晚报》副刊部主任高亚平等师长和《美文》同仁共同见证了此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见。
正在兰州出差的西北大学李浩教授未能亲临现场抱憾不已,微信发来一篇短文,十分深切地表达对此缘分的感慨:
老张华是我的授业师,我曾经他亲炙。启蒙现代文学,特别是我关于鲁迅的认知,都是得之于老师的。小张华是我的朋友,我除了敬重他的学问。更佩服他的酒量。至于中张华,我迄今缘悭一面。
三年前与小张华聚会时,穆涛就发现了这件奇闻。他是个热肠子,也是活动积极分子,随后就开始张罗三人见面的事。大家都跟着说是好事。但要让不同地域、不同单位、不同年龄的三位同姓名者聚到一块。并非易事。毕竟滚滚红尘中,我们这些俗物匆匆忙忙,多沉浸在脱不开身的庶务中,对于真正的雅事,反倒不会持续关注。今年前半年,穆涛已经确定了一个时间,通知我见证历史时刻,但临了又因为什么原因取消了。
这次大家聚齐了,我却于役兰州,人生难相见,动如参与商呀。古时交通不便,相见要靠运气。今天海陆空的交通都非常便捷,通过互联网,我们甚至可以时时视频,经常语音交流,但要真正见面,也还是需要缘分的。这次文学圈三位同姓名者历史性握手,确实是人生大机缘。关键时候,我又掉了链子,不能见证这一盛大场面,是我的大遗憾。
从学理上说,姓辨血缘,氏别贵贱,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号以美称。名字就是一个具有区别意义的人文徽号。如出现同姓名,则这一称谓的区别性意义就减弱了,模糊了。若单单为了区别,我们可以换用更精准唯一的符码,如身份证号码、二维码、指纹指印、唇纹、虹膜、身体的红外线来区别。但人类不会轻易地放弃这个古老的人文徽号,哪怕重复相同,也是一个极有趣的文化现象。
据统计,全国叫李浩的有30多万人,我见过面且认识的寥寥无几。今天仅在全国高校从事文学教育的老、中、青三张华聚首,确实是人生的一大机缘。闻一多写李白与杜甫这两位异姓兄弟见面时说:“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出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闻是多血质的激情诗人,他可以这样手舞足蹈,好像是他在与他的兄弟“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我祝贺三位同姓名者珍惜人生的大福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我也梦想有一天能与我造化中的真宰相遇,不敢奢望同名同姓,只要是嗅味相投,喜欢同一个调调就可以了。
2009年,《美文》杂志为老张华先生开辟了专栏,刊发了先生的一系列文化随笔,比如《山阴俞氏——记录晚清以来的一个大文化家族》《晚眺楼杂记》《缅怀吕荧师》等。文章都不长。却浓缩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有的篇章叙述的尽管只是50年代初他学生时期的陈年往事。却蕴含着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对整个20世纪历史的反思,对我们重新认识过往、观察现在以及展望未来都有着重要的启迪,这大概是这组文章一经发表就备受关注与好评,能够激起读者广泛共鸣的原因。
这些文章同时又是很真诚的,张先生不惮于表露自己的真情实感。不忌讳议论先贤的道德文章,既树立了理性的尊严,又使自己的性情展露无遗,这也是老一代知识分子风范的存照。
在《晚眺楼杂记》一文中,老张华先生写到冰心:
抗日战争胜利后,她随丈夫到日本东京客居。1947年春,曾回國度假,我在南京有幸见到过她。一天听说她正在新街口北边中山路西侧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礼堂讲演,我和几个同学逃了课去瞻仰这位心中崇敬的作家。到了会场只见黑压压挤满了人,后面的人站在条凳上,我们穿过人墙才见到台上的冰心。她身着阴丹士林布蓝旗袍,是当时极普通的衣裳。但裁剪得体,四十来岁,人较瘦弱,一口国语(普通话)却准确洪亮。演讲已经开始很久,讲题却引不起少年人的兴趣,讲的是战后中日关系。我只记得有一段话是:中国是大哥哥,日本是小弟弟,小弟弟不懂事打了大哥哥,大哥哥要原谅他。
由于周恩来的召唤,1951年吴文藻冰心夫妇由日本回到大陆。虽是总理请回的名人,然而时隔不久,她的丈夫和儿子,却没有逃过1957年的厄运,父子双双成为右派。到了“文革”,全家更受尽折磨。这时我想她会终于认识到:仅仅用“不懂事”,怕是不能解释人类的一切恶行的。但冰心没有自诉“文革”之苦的喋喋不休的文章。这是很值得思索玩味的。
“仅仅用‘不懂事。怕是不能解释人类的一切恶行的。”如此微言大义,读后令人唏嘘不已、百感交集。穆主编谈到老张华先生的这组文章,尤其强调其“风骨”,他说“这是水洗过的文字,一个字都不用改,此为春秋笔法”。
因为编辑部此次活动,我把老张华先生的专栏文章重读了一遍,很多细节让我动容。我想,作为西北大学毕业的学生,虽未曾有机会在课堂上一睹先生风采。但作为《美文》的编辑,读到这些文字,实属幸运。
2015年10月起《美文》与孔子学院总部合作,开辟了精品栏目“汉风·孔子学院散文专刊”,专刊聘请孔子学院总部专家、北京语言大学的张华教授担任主编,已刊发美国、俄罗斯、日本、古巴等50多个国家100余位作家文章。这个专栏在国内外的文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美文》杂志已发行132个国家490多所孔子学院及900多个孔子课堂。备受海内外关注与好评。
因为“汉风·孔子学院散文专刊”,我结识了第二位名叫张华的老师。我和青张华老师平时通过邮箱和微信沟通较多,他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认真、严谨。汉风专刊每期刊发两万余字的稿件,牵扯题材、体裁的把握,译文修订、校对等细节工作,组稿任务并不轻松,但张老师每期都会按时将专刊稿子发到我的邮箱,然后做详细的备注,比如还缺哪位作者的简介和照片,哪篇文章还有某处小问题,等等。经他编审的专刊稿件质量很高。几乎不需要再做大的修整,其细心与专注令我钦佩感动。
记得某期杂志,因为我的校对疏忽,把某位外国作者的译名印错了。愧疚不已。“汉风·孔子学院散文专刊”刊发的都是外国作者的文章,发行至海外。我觉得辜负了张华老师的辛勤劳动与他长久以来付诸我的信任。我给他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致歉。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张老师用微信语音回复我,他说他刚加完班正往家走,才看见我的信息,所以一边走路一边给我说话。我能从声音中听到他辛劳工作了一整天的倦意。也能感知到他正行走在阒静校园中的步履匆忙。张老师一连给我发了好几条语音,让我放轻松点,丝毫没有任何责备与不悦。而是细心地宽慰与对往后工作的鼓励。在那样一个普通的夜晚,听了张老师那些话,眼睛忍不住湿润。做编辑数年,感怀的瞬间不少,每每遇到良师益友般的作者或读者。都会感念缘分,也在屡次犯错与纠错中试图抵达知与行的统一。张老师正是其中的一位引路人。
第三位做过山东大学副校长的中张华先生,是著名的文化学者,近年致力于“山东省文化产业发展战略研究”“山东省文化强省建设研究”等课题。他是贾主编与穆主编的朋友,也是《美文》杂志多年的支持者。
见面的主题,当然少不了叙旧。不同年龄,不同时代,但却有相同求学背景的三位老师坐在一起,大家深深地感慨此缘分之难得。更多的是,大家共同聆听老张华先生忆往昔。
1981年9月25日,鲁迅100周年诞辰纪念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大会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开始。纪念大会由鲁迅100周年诞辰纪念委员会主任委员邓颖超主持。胡乔木、王任重、廖承志、陆定一、胡愈之、周扬、巴金、叶圣陶等副主任委员共同参加。当时任中共中央主席的胡耀邦在大会上做了首席讲话,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做了长篇报告。出席纪念会的从国家级最高领导人、文艺界的领导和代表。到民主人士、外国友人,各界代表六千多人。更有长期从事鲁迅研究的老专家,中青年鲁迅研究工作者。还有鲁迅研究工作的组织者,鲁迅研究论著的编辑、出版和翻译者。除了主会场,全国各省、市、自治区都设置了分会场。纪念会结束之后,官方组织编辑出版了《鲁迅诞生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和《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纪念文集》。
在这场规模盛大的庆典上。当时在西北大学任教的老张华先生与还在山东大学中文系就读的中张华先生第一次相遇。年轻的张华是跟着自己的导师孙昌熙先生前来参加纪念会。孙昌熙先生1941年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是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现代文学与鲁迅研究专家。1953年在华岗校长指导下,與中文系刘泮溪、韩长经两教师一起,在全国高等学校首次开设“鲁迅研究”课程。他们将讲稿修改整理,于1957年由作家出版社以《鲁迅研究》一书出版,这是新中国最早的一部系统地研究鲁迅的专著,在国内外产生重要影响。
孙先生指着自己的年轻弟子,给老张华说:“你这位小学弟与你同名哟。”
老张华先生回忆起孙昌熙先生,他说孙先生的记忆力特别好,“1981年距离我在学校读书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他见了我后说我当年向他问过一个问题,鲁迅在《野草》里有一段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注:此为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鲁迅先生多次引用)就是说绝望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当时跟孙先生说:‘绝望如果是虚假的话,那不就是跟希望一样吗?当然,现在看来当时的理解是错误的。他这里表达的意思是,绝望是虚妄的,正如希望也是虚妄的,这个有很大的悲观色彩。”
老张华老师回忆起这些细节,眼神里神采奕奕。他说:“我们当年所接触的文科教授,都很有学问,也都很敬业。近三十年了。他竟然还记得清当年的一个毛头小伙子向他请教过的问题,足见山大的老师之敬业程度,以及对学生的爱心。”
198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纪念章
1990年,老张华先生到曲阜参加“鲁迅与孔子学术研讨会”,再次见到孙先生,孙先生彼时年事已高,“这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面。”张华说。
中张华老师也十分感念当年他们的第一次接触。彼时,另一位青张华正在埋头准备次年的高考,他于1982年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后来也在学校与中张华老师结识并成为好友。没想到,几十年后,他们再次在古城西安相聚。
中张华老师说:“和张老先生还有学弟张华的相识,都是人生的缘分,老张华先生其实是我们老师辈的学长,这种巧合很有意思。我们属于不同时代的人,分别见证过山东大學不同的阶段,但都受山大的熏陶而成长。从聊天中感受到的老张华先生的谦逊为人和率真正直,兴许和他深受五四精神和常年研究鲁迅息息相关,鲁迅先生身上疾恶如仇、忧国忧民这种文人骨气深深地影响了一代学人。”
青张华老师也多次提到在山东大学求学时老师们对学生的爱护关怀,这是任何一所好大学的风格,也是非常高贵的人文品质。2017年11月。在浙江桐乡第二届丰子恺中外散文奖颁奖典礼现场,我目睹了青张华老师是如何关怀他的留学生的。张老师一行数十人,大都是获得丰子恺外国散文奖的北语的留学生,在酒店前台,他帮每个人登记证件、核对行李,始终是和蔼微笑的。平时在师生微信群。凡事都细细叮嘱。在获奖感言中,每一位学生都诚挚感谢了他们的张华教授,几位阿拉伯学生动情地说:“《古兰经》中有多处经文讲述教师的地位,张老师真的如父亲般关爱我们。”青张华老师说自己求学时的老师曾做出了表率,所以他在成为老师后自然传承了这一品质。身为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学者。他在多年的海外留学与讲学生涯中,更加意识到人文精神是大学的灵魂,追求真理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应有的品质。
陕西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张艳茜老师曾是老张华先生的学生,她写过一篇文章《先生》(见《美文》2014年10期),记述了张华先生的际遇与为学为人的品格,其中有这样的细节:
给我们授课的先生们的著作,其中有一本,是上大学二年级时,教授我们鲁迅思想研究的张华先生的著作《爱情自由的历程——鲁迅、胡适、郁达夫、徐志摩的爱情婚姻与家庭》。在这本书的扉页,写着一段话:
“记得当年给你们讲鲁迅思想研究课时,曾发一表叫你们谈一下对鲁迅的认识。你填的那张表上说:鲁迅对朱安太‘那个了。我印象颇深,遂注意搜集资料,在本书中,把‘那个的原委和表现一一道出,不知符合你的原意否?——据当年给你们讲课已十有四年矣!
这是张华先生送我的著作,签注日期是1997年12月3日。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准备下班回家,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子,找到我们当时混乱不堪的隔断式办公问。她说,她是张华老师的研究生,张华老师特意嘱咐要将这本书送到我手上。
我看着张华先生的这段话,只有汗颜
老张华先生在耄耋之年感怀他的恩师孙昌熙几十年后仍记得他年少时的问题,而他自己成为老师后同样在若干年后记得当年的大学女生向他问的问题。这种师承前贤恰好力证了张先生恪守终生的师道尊严。
从张艳茜老师的文章中,我们大致了解了张华先生的个人际遇。1957年“反右”运动中,23岁的张华成为“右派分子”被发配到陕南山中。之后,是二十多年沉默而艰辛的岁月。直到1981年,张华终于重返讲台,为西北大学即将毕业的1977级中文系开鲁迅思想研究的选修课。张华先生上课的第一句话是:“这是我一生中所讲的第二堂课!”
二十多年的悲怆、痛苦与坚韧不屈,似乎全由这句话喷散开来……张华先生又对我们说:“只要把鲁迅弄明白了,就能明白中国。明白了中国,才能研究中国的文学!”张华先生曾经饱经风霜,更是桃李满天下,而且不论男生还是女生,崇拜者甚多。有学长们这样评价张华先生:才情、学问两富,心性、眼界双高,从不轻许前人和时人。
同为张华先生学生的西北大学学报编辑部主任刘炜评老师说:“我们聆听了张华先生的鲁迅思想研究。像张先生那样真正既有学问又有思想的教授,在中国大学里并不多见。”刘老师将受业先生课程的感受,记录在一首五言诗中:
小子出野里,幸与张公亲。醍醐灌我顶,指点别迷津。先生富才学,淹贯非俗伦。著述彰识见,法眼辨诳真。素衣自惜爱,心镜不染尘。故京设绛帐,开坛满座春。传道唯一念,授业无二心。岁岁播慧雨,桃李遍三秦。
此时坐在我眼前的这位老者,忆及往昔,脸上依然平和,对于他所遭遇过的一切言之泰然,始终微笑着。我重新体会着张艳茜老师文中写过的细节。张老先生这代知识分子受了太多磨难,但他讲得如此之轻。诚然,每个不为人知的背后有大时代中个体的无奈和无力,但在残酷境遇中仍竭力凸显精神内在的高贵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读书那个时候,山大中文系的阵容是最强的,搞古典文学的萧涤非先生、陆侃如先生、冯沅君先生,还有高亨先生等。他们的学问都很大,冯先生陆先生都是一级教授。五十年代一级教授不多。”老张华先生继续回忆他的恩师们。
冯沅君先生是张华的授业恩师,张华从山大毕业后又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冯友兰先生是他的老师,“所以冯先生兄妹两个,我都亲自受过他们的教诲。”山大校园里的冯沅君、陆侃如雕像
山大校固里的冯沅君、陆侃如雕像
冯沅君(1900-1974)先生,原名淑兰,河南唐河县人。现代著名女作家和学者,1922年毕业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192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1932年随丈夫陆侃如留学法国,1935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获博士学位。著有短篇小说集《卷葹》《春痕》《劫灰》,古典文学论著《中国诗史》《南戏拾遗》《古剧说汇》等。
冯沅君出生于河南唐河的一户书香人家,父亲是进士,大哥是哲学家、《中国哲学史》作者冯友兰,二哥是地质学家、学部委员冯景兰,女作家宗璞是她的侄女。
冯沅君八岁时,父亲在湖北崇阳知县任上病逝。母亲通晓诗书。做过小学校长。十岁那年她入读小学,不久遇辛亥革命辍学,居家自修。1917年,三寸金莲的她离家赴京,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五四运动期间,北师校长反对学生参与其中,冯沅君受女同胞委托。起草致徐世昌总统书,游行并请愿,迫使校长辞职。她将乐府诗《孔雀东南飞》改编为话剧,亲自扮演封建专制家长的典型焦母。此剧由李大钊导演,演出十分成功,北大和清华派专车接送师生观看,鲁迅也亲往观看。
冯友兰为《冯沅君传》(严蓉仙著)代序写妹妹小时候的轶事,说冯沅君小时候决不吃鸡蛋,而且极端厌恶鸡蛋,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就说给他个鸡蛋吃;还说冯沅君写大字被先生批评,第二天宁愿被关黑屋也不去上学,性格之犟可见一斑,但却是“绝顶聪明”。冯友兰在北京大学读哲学系的时候,常常去中文系旁听,并在门口领取过一些国学讲义,放暑假的时候就带回家拿给妹妹看,谁知一个暑假冯沅君不但学会了,还能“写出像六朝小赋那样的小品文章。等到我第二次暑假回家,沅君的学问就更大。”(冯友兰《三松堂自序》)
当年女高师名家云集。先后在这里任教的有李大钊、胡适之、陈中凡、胡小石、鲁迅、周作人、陈衡哲、吴贻芳、顾震福、刘师培、黄侃等,既有传统学派打国学基础,又有新派人物传播新思想,冯沅君经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又在同班同学黄英(女作家庐隐)的影响下拿起了笔,1924年的春天,一个名为“滏女士”的作者在创造社刊物上横空出世,并受到鲁迅的关注,后来冯沅君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卷葹》的出版得到了鲁迅的大力帮助。冯沅君被现代文学史称为“五四五大女作家”之一,另外四位是苏雪林、冰心、丁玲和凌叔华。
1926年秋,冯沅君结识同是国学翘楚的陆侃如,才子对才女,充满“爱、自由与美”的浪漫,这在冯沅君的小说集《春痕》中可以一窥。1927年5月两人在上海订婚,当时陆侃如正在撰写《中国诗史》,他已经完成《古代诗史》的著述,冯沅君对唐宋诗词和元明散曲比较喜欢,便接过了《近代诗歌史》的撰写工作,不想从此便定下了这对学术伉俪今后的治学方向:陆侃如研究唐以前的文学。冯沅君研究唐以后的文学,成就了中国文学史研究领域的佳话。1929年秋天两人结为秦晋之好,生活上心心相印,学术上更是合作无间。1932年前往法国巴黎大学留学,1935年双双获文学博士。毕业后回国仍然专注于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
《中国诗史》是继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之后,又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中国古典文学专著。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之后,他们又合著了《中国文学史简编》,这是一部全面系统地讲述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专著,据说也是毛泽东经常翻阅的案头读物之一。此书多次再版。并译成各种文字向国外发行。
“你根本看不出冯先生是一级教授,她是个小脚,讲一口河南话,但她曾在法國留学。解放前女人都穿旗袍,解放后旗袍不兴了,冯先生把她的一件旗袍剪短变成了上衣。”这时老张华先生饶有兴致地用河南话学冯先生当年上课的情景:“我请我的课代表下课后留一下,我有事跟他商量。我为啥这么早说呢。我怕下课后忘了……”大家被张老先生的生动活泼的演绎逗得大笑,纯朴又平易近人的冯师宛若在面前。
老张华先生说。冯沅君“五四“时候写的小说也很有名,“那个时候的小说,其思想开放程度。你们这一代也不过如此吧”,老先生笑着对我说。
我想想自己粗泛关注过的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以一些新锐女作家为代表的所谓当代个性化写作,因其创作注重表现个人心理体验以及独特的社会经历甚至私密的生活场景,而凸显出与传统写作判然有别的个人化写作的鲜明特征,曾在当代文坛产生一定影响。但早在20世纪初期五四新文化运动破势而出时,现代女性文学的发轫就伴随着这场革命的脚步一起到来。女作家们早对全中国女性的地位和生存状态进行过观照和思考,使妇女对社会生活的介入成为一个具有广泛意义的文学母题。今天,越来越多的觉醒女性成为“写作的娜拉”。但愚以为更多的只是承接了“五四”女作家的自主创新精神。在传统文化根深蒂固、女性理论尚未建立起来的中国,女性文学突破自我寻求话语之路可谓任重而道远。
所以,对张老先生说的“不过如此”我深以为然,玩笑道:“估计还比不上呢。”
陆侃如和冯沅君在新中国成立前曾捐款营救被捕进步学生,被山东大学地下党列为“进步教授”,但在一轮又一轮的政治运动中却难逃劫难,陆侃如被打成“右派”,“文革”中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屡遭批斗,一级教授“坠落”成扫学校走廊和厕所的卫生员。1974年,冯沅君在济南病逝,时年74岁。三年后,陆侃如追爱妻而去,时年75岁。
如今,山大校园里屹立着两位先生的雕像。冯先生怀揽着书卷,陆先生静静地伫立在身后。“文学双星”的故事与精神默默地在后学师生中传承。
“山东大学”的校名是毛泽东亲笔题写的,笔锋奇绝,力道遒劲,这款题字来自毛主席寄给高亨先生的一封回信,其中提到“高文典册,我很爱读”。这大概是对一个学者最高的褒奖。高亨是中国研究先秦学术和文字学、训诂学的著名学者,早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梁启超两位大师,一生笃志于弘扬中国传统学术,成就斐然。成为20世纪先秦学术文化研究的一座重镇。
还有萧涤非先生。“虽非作始功,青灯写如豆。”这是萧涤非在自己的著作《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的自题诗中的一句,记述自己治学的严谨和艰辛。这部著作是萧先生的研究生毕业论文,于1944年出版后,被誉为“乐府文学之最佳通史”,他对中国古代诗学熟稔于心。外国学者称他为“汉学伟人”,学生们称他是“20世纪的杜甫”。最难得的是,萧先生还是一名体育健将,他创造的11秒1的清华大学百米纪录,一直保持到新中国成立后。他还是清华大学足球队的主力、队长,曾获得过华北足球大赛的冠军。当时北平报纸的体育消息中,常有他的名字。由于他扎实的学术功力,曾誉满山大。
1988年萧涤非先生在书旁
吕荧
孙昌熙、童书业、杨向奎、刘泮溪、王仲犖、谭正璧、黄公渚、郑鹤声……这一个个在中国文学、历史学界闪光的名字,镌刻在山大群星灿烂的历史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老张华对老师们的记忆还是那样生动和清晰。先师们潜心治学、人品学养对学生们影响很大。
三位张华老师都感慨,老师的队伍就是一个大的营养素,营养着学生们的成长。至今山大的人文教育水平在全国高校中也是久负盛名,离不开这种“学无止境,气有浩然”的文脉传承。
老张华先生在《缅怀吕荧师》一文中写道:
吕荧是我的业师,教文艺学引论课。我们都称呼吕先生。他同时还兼中文系主任,但从来没听见有人叫他吕主任,那时学校还没有官场化。
……他思维清晰,逻辑谨严,语言准确简练;没有“这个这个”、“那么那么”的衬字,也没有“我们可以这样说”之类的废话。这可忙坏了学生,句句都重要,句句都要记,而又来不及记。当时没有教科书,全靠笔记。
吕荧,中国当代美学史上响亮的名字。1950年任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1952年调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专门从事翻译和美学研究;1955年5月为胡风集团辩护。受到隔离审查。1957年,《人民日报》发表他的美学论文《美是什么》,文前所加的“编者按”由毛泽东亲自校阅,为其恢复名誉;“文革”中又重遭迫害,含冤病逝。
吕荧认为美是主观的,“美是观念”;“美,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对于美的看法,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同的。同是一个东西,有的人会认为美,有的人却认为不美,甚至于同一个人,他对美的看法在生活过程中也会发生变化,原先认为美的,后来会认为不美;原先认为不美的,后来会认为美。所以美是物在人的主观中的反映,是一种观念”。
“美是观念”,在今天看来,这只是学者个人的一种主张罢了,但在那个时代,敢于提出这种主张,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和独立精神的。因为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是唯物论者。这种主张显然有“唯心论”的嫌疑。
1951年11月,《文艺报》(当时是杂志)发表文章《离开毛主席的文艺思想是无法进行文艺教学的》,指名批评吕荧讲课脱离实际和教条主义,而离开毛主席文艺思想是个很重的罪名,按当时规矩吕先生就要承认错误做检讨。校长华岗是历史学家,很有修养的老党员,毕生憎恶极左思想。而又器重爱护吕荧:但他审时度势,还是劝吕先生表个态,稍作一点自我批评,了此一段公案。但呂先生是何等刚直自尊的人,岂能糊里糊涂认错敷衍了事。
张华回忆:“第一次批判会是在1951年12月12日。地点是大众礼堂。在每一个人对他批判发言后,他都会气冲冲地站到扩音器前,或辩驳‘这个同学所说不符合事实,或指出‘这个同学的意见完全错误。”
后来北语的张华老师给我转来一篇文章让我读读,加深对史实的了解,我方才了解这件事情的全貌。1955年5月25日,中国文联主席团和作家协会主席团召开联席扩大会议。郭沫若主持会议,在题为《请依法处理胡风》的讲话中,首次透露了胡风等人已经遭受的结局。会上明确宣布即将全面开展“肃反”运动的信号。郭沫若讲话结束后,到会的700多人,都是当时的文化名流。以热烈的掌声表示对讲话的欢迎。700多人举手通过了把胡风开除出文联和作协并依法惩处的决议。然而,在这700人中,有一位瘦瘦高高的,穿着件不合季节的棉布长袍。看上去很孱弱的人没有鼓掌,也没有举手,他就是吕荧。那篇文章写道:“我景仰他走向主席台的脚步,我景仰他旁若无人地坐在郭沫若和周扬之间。更景仰他面对着那700个精英喷火的眼睛。向全世界宣告胡风无罪的声音。”这事轰动性很大,但第二天《人民日报》对这一场面的报道只有一句话:“会上胡风分子吕荧在发言中为胡风辩护。遭到与会者一致驳斥。”
吕荧先生没有让自己的学术屈从于政治的需要,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竭力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张华说:“我讲吕荧师的这件事情,就想说明学术问题和坚持真理,和一个人的崇高人格是相连的。”
吕荧先后出版过的美学论文集有《人的花朵》《火的云霞》《文学的倾向》《关于工人文艺》《艺术的理解》《美学书怀》《吕荧文艺与美学论集》等。还有,他培养了两位学者:一位是当代中国著名美学家周来祥,另一位是著名的红学家李希凡。
1954年李希凡与蓝翎因合写两篇评论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论文,不期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毛泽东称他们为“两个‘小人物”,把他们的文章称为“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一时之间,李希凡与蓝翎由默默无闻的业余文艺爱好者,成为文坛瞩目的青年评论家。这以后“小人物”的称谓在神州大地不胫而走,用“小人物”怼“大人物”后来也成为运动的一个套路,屡屡得手。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工作期间。李希凡就现当代文艺作品与文艺理论问题做出过许多有影响力的评论。
李希凡
赵俪生
1956年秋,王蒙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李希凡随即在《文汇报》发表了一篇《评王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对王蒙小说人物粗暴的教条主义提出异议。不料,这次却遭到毛泽东的尖锐批评。就在李、蓝走红后不久,文艺界掀起又一系列更为复杂、更为尖锐的思想批判和阶级斗争,各种政治风潮接二连三地展开,一大批知识分子和学人在时代的旋涡中载沉载浮。李、蓝的命运也如同坐过山车,急转而下,“文革”爆发后,李希凡两进干校。进行劳动改造。在那段蹉跎岁月,他白天艰苦劳作,晚上在荒冷的小屋熬灯夜战,写出了《(呐喊)(彷徨)的思想与艺术》和《一个伟大寻求者的心声》两部研究鲁迅的专著,“小人物”的命运浮沉令人唏嘘。
李希凡也曾谈过吕荧老师:
大学期间,关学家吕荧是使我对文艺理论产生浓厚兴趣的启蒙老师。新中国成立前,我就读过吕先生的《人的花朵》,特别欣赏他评论的美文。在马克思、恩格斯以前,真正能见解透彻地论述文学典型的是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别林斯基所论述的关于文学典型的卓见——‘熟悉的陌生人和独特的这一个,是引导我理解文学名著所创造的文学典型之所以能名标文学史,留在人们的艺术记忆里的一把钥匙。鲁迅‘冷眼看世界的小说和运笔如刀的杂文,也坚定了我学习文学的信心。
鲁迅在《坟·论睁了眼看》一文中曾发出过这样的呐喊:“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正是继承了李卓吾、鲁迅、杨向奎、吕荧等前辈学人的“文品”和风骨。当代的文艺批评界才有了李希凡,这个敢于展露思想锋芒,敢于向学术权威发起文学批评和挑战的“闯将”。
2014年,《李希凡文集》出版,借此机会,李希凡邀请老张华先生等当年的同班老同学聚集北京。“我们班上的老同学还有多少活着我也不知道,53年毕业,55年就因为肃反死了两个。这么多年来,最难得的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写过李希凡。他太著名了嘛,我们不愿意因为是李希凡的同学而沾所谓的名气。”张老先生依旧平缓而坦然地说。
有一篇名為《历史学家赵俪生点评25位名人》的文章曾在网上被广泛转载。这束札记式的文字出自赵俪生先生的回忆录《篱槿堂自述》,赵先生在其中对俞平伯、朱自清、闻一多、郭沫若、王瑶、范文澜等清华师友、文史界名人进行了一番活灵活现的评点,通过一二交往来谈其性格,亦并不刻意为尊者长者讳,直言“成仿吾是个倔老头”、对郭沫若“反感”、朱自清温文尔雅但“上课讲不出东西”等。从这些片段文字中。也颇可窥见赵先生自己的性格,犀利,尖刻,简洁,风趣。
赵俪生先生是山东安丘人,本名赵甡,字俪生,以字行。他生于1917年,一生经历丰富,历经时代的无数大风大浪,幸能安然抵达晚年,工作到80岁才退休。他生前作为学者,在中国土地制度史、中国农民战争史、先秦文化研究等方面做出突出贡献。2007年11月27日,赵俪生先生在兰州辞世,享年91岁。他是山大著名的“八马同槽”(或称“八大教授”“八骏同槽”)中最后离世的一马。
谈到他的这位老师,老张华先生用了徐悲鸿写过的八个字“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1949年初,俪生师在河北正定华北大学当研究员,这个学校是现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是党亲自创办直接领导的革命大学。此时北平即将和平解放。接管北平各高校及文化部门的任务就交由华北大学负责。于是人们踌躇满志,兴奋地讨论怎么接管。有的说各高校无论名望多高的教授都要亲自到军管会来报到登记,也有的说,像陈寅恪那样双目失明身体衰弱的可由他人代为报道(其实此时陈已离开北平)。副校长成仿吾一句话做了总结:“旧知识分子必须亲自到新政权来报到,这是个态度问题!”
本来领导一发话,讨论就终结。然而俪生师是无视社会通则的,偏要强顶。众目睽睽之下把成仿吾指名道姓地训了一顿。结果三四天后就被调离华北大学,之后一年多时间,他辗转于济南、北京、长春三地,似乎都不甚得意,1950年底他来到青岛山东大学执教。我亲聆俪生师教诲就在这里。
2004年,张华曾托兰州大学一位博士生代他向赵先生面呈一封致敬的信,信中写道:“听先生的课,聚精会神,是一种享受。先生不过三十五六,正当华年,讲课时好在讲台上左右走动,声音铿锵有力,有手势且有身势,常先前倾有弯腰状,接着后仰角度甚大,如觉得不到位,还重做一次。——此时正是先生讲到最精彩最得意处。”
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王家范说,“二十世纪上半叶讲中国通史讲得最好的是钱穆。二十世纪下半叶讲得最好的,当属兰州大学的赵俪生。”改革开放初期,在一次全国史学研讨会上,顾颉刚更是称赞赵俪生是“史学界的杨小楼”。
我曾在《南方周末》读过一篇报道《史家赵俪生诞辰一百周年》,那篇文章再次验证了张先生笔下所写的赵俪生的傲岸人格。赵俪生的女儿赵纲也这样说“我写回忆,绝不用‘权威‘大师‘大家称呼父亲。我只用‘学人‘教师这样比较实际的称谓。”
赵俪生从不经营同学、同侪之间的关系,他也从不经营师生关系。“学生靠老师,老师也要靠学生,他的学生没怎么靠他,他也不靠学生。”赵俪生的外孙邱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邱峰是兰州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有些人上的是朝堂。有的人走的是流沙。他走流沙走得挺开心,这辈子就值了。”邱峰安静地说。
老师生命的最后一年,赵淮青特意从北京到兰州,陪他住了一个星期。赵俪生听说赵淮青在写关于吕荧的文章,特意把自己收藏的一份吕荧年谱交给赵淮青:“我对不起吕先生。我批判过他。”赵俪生批判过吕荧,也批判过他的伯乐胡适和胡风。
赵淮青安慰他:你那不叫批判,你没谈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晚年的赵俪生仍为此愧疚不已。
(见《南方周末》2017年6月20日,《“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先生”——史家赵俪生诞辰一百周年》,记者:石岩)
时间一点点过去,老张华先生等于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文学课,一个上午近四个小时,午间稍事休息又继续。他一直陪大家座谈。我们几次小心翼翼地试探问老先生身体如何,是否需要休息,他都爽快利落地说“不需要”。
从老张华先生所讲的山大的历史传统和大师掌故里。我们可窥见中国知识分子在时代大潮中的文化求索和命运沉浮。见证新中国文学艺术如何在激烈的思想论争、理论交锋中发展与前行,可以反观今天的文化与教育,还有更多关于幸福,关于快与慢、关于文明社会与文化自信的思索。
作为晚辈与本次活动的记录者。我有太多问题想向几位张老师请教并探讨。我们的话题也渐渐打开,比如我们还聊到山东文学和陕西文学的共性与差异。共同作为新中国文学重镇,浓烈的乡土情结,使得这两地的文学对中国农民的历史命运持久地关注,并且对其中所谓“乡土灵魂”进行着不竭的探索。以世界级的大作家贾平凹、莫言为代表,无数个经典文本都指向这份情结,他们的创作中都在阐释着土地与人类的关系,尽管他们的思想侧重点不同,艺术透视的焦点也有异,但其特点显而易见:现实主义,史诗意识,厚重大气。
我们再由大学教育引申到学前教育,以不久前一家在美国上市的国际幼儿园被媒体铺天盖地报道的“虐童事件”为例。青张华老师在“孔子学院散文专刊”的一篇导读文章中写道:“幼儿园可以上市。足以说明幼儿园是‘市场化的或日‘产业化的。交给市场来培养和管理的幼儿园里的幼儿们,接受的是市场化的‘培养和‘教育,是市场上流行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三观当中会不会染上金钱至上、纸醉金迷的肮脏东西也保不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学前教育不如高等教育“见效”快,又搞了所谓的市场化,与此同时,高校投入浪费又很严重,这不能不说是本末倒置。
从幼儿身上就开始播下人文教育传承的种子值得我们每个人思考。去年国家发布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提出要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贯串国民教育始终,并强调要“以幼儿、小学、中学教材为重点,构建中华文化课程和教材体系”。从幼儿抓起,可谓切中了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肯綮。如何把意见落到实处,值得教育文化工作者深入研究。能否有更大作为,关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能走多远。关乎下一代在多大程度上才能拥有深层而持久的真正文化自信。
我写下此文的时候,正值电影《无问西东》热映,关于西南联大的故事以及大学教育问题再次被缅怀、探讨。梅贻琦先生提出的“身教重于言教”及“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教育名言至今为世人推崇。
一所好的大学,无一例外不秉承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无论是存在了八年的被誉为“中国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的西南联大,还是只存在了不到一年时间,却保存了不少教育火种的国立西北联合大学(简称“西北联大”,拆分后成立五所國立高等院校,大多数师生扎根西北,成为中国西北高等教育的骨干力量)。不久前的央视《新闻联播》头条播发专题报道《“西迁精神”:奉献青春为家国》,片中采访了多位西安交大西迁老教授,几十年献身大西北建设,他们凝铸起“胸怀大局、无私奉献、弘扬传统、艰苦创业”的“西迁精神”,用奋斗写就“奉献青春为家国”的感人故事。这些无不在讲述老一辈知识分子的赤诚、坚守、执着。
“这世间不缺完美的人,缺少的是从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同情。”这句话也适用于所有好的教育理念以及对理想的坚守与为人的风骨。心之所向,无问西东。
三位张华老师的山大岁月。这是他们的芳华。每一个懵懂而真实的年轻人,在自己的少年时光。都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一份热血青春。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责任,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担当,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克服”时代。又回应时代。
梁漱溟说:“人一辈子首先要解决人与物的关系,再解决人与人的关系,最后要解决人与自己的关系。只是,最后一条最难。”我们或质疑,或妥协,在先贤身上获得启示、汲取力量。但唯有寻找到真正的自己,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心中的怕与爱,才会更好的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