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乔
与我居住的小城相距不过四五公里的山格侯山,和我似乎存在咫尺天涯之讳。已过耳顺之年的我,此前脚步从未造访过它,只偶尔远眺过这座高也就百把米的小山岗。但即便只是不经意的远眺,侯山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山上的巨石比邻,怪石遍布。那些石头仿佛都具有生命一般。像飞禽的,扑腾着翅膀欲飞;若走兽的,好似觅食过后在树下安卧,任凭此起彼伏的鼾声,与山上紫云岩寺的晨钟暮鼓一唱一和,把整座山衬托得更显幽静。自然,这都是“文革”之前的侯山景象了。
接下来,侯山给我的记忆种上了甘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地决策层大搞经济作物不准与水稻争田,侯山也就非成为甘蔗山不行了。侯山长出甘蔗林是以山上的石头一天天减少为代价的。来自惠安的打石工匠,日复一日的叮叮当当,把侯山上的石兽石禽,悉数开膛破肚,尔后大卸八块,又一块块运走,筑堤垒坝。因水肥俱缺,侯山上的甘蔗,身如侏儒,叶片黄不溜秋,但那时的侯山,还很为自己忠实地执行了“以粮为纲”而自豪。再往后,又是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侯山的面貌又變了一个模样:甘蔗林退出霸主地位,取而代之的是漫山的蜜柚树林。市场经济的大潮,让侯山也学会了生长经济价值高的作物。
我造访山地总要求目标必须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从这点出发,只有蜜柚林的侯山不可能成为我的目标。我产生往访侯山的冲动,是受一条与南少林寺有关线索的吸引。曾在侯山所在地当过公社党委书记的曾南湖老叔,和居住在侯山下的已退休在家的山格中学语文老师许沧浪告诉我:侯山上的紫云岩寺有可能是南少林寺。乍听到这座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寺庙与大名鼎鼎的南少林寺存在瓜葛的消息,我感到耳畔有惊雷滚过。这个传说让我联想到《少林拳秘诀》中的那句“国内有两少林,一在中州,一在闽中”;也让我联想到史学界长期争执不休的南少林寺遗址问题。
南少林与河南嵩山少林寺因方位的一北一南而名。有资料记载闽中的南少林是北少林的分庭。与祖庭北少林一样,南少林的僧人也禅武同修,武功出众,尤以拳术为长,所以江湖上才有“南拳北腿”之说。难能可贵的还有,传说中的南少林僧众,颇有侠肝义胆,好匡扶正义。不幸的是,因康熙皇帝认定南少林是反清复明的天地会巢穴,诏令一把火将其焚毁。更不幸的还有,南少林寺到底在八闽的那个府县,至今找不到明确而详尽的记载。由此制造的千古之谜,引得众多文人史家,口水仗不断。今天的闽中诸多县市,为了争这块极富旅游资源价值的“敲门砖”而竞相指认南少林遗址就在他们所在的县市。
从央视《发现》栏目披露的相关资讯看,讫今为止,福建省内至少有六个县市,已经或正打算把南少林寺遗址纳入本县市的版图。比如福清市,发现其地方史书《三山志》和皇家史志《四库全书》上都有“新宁里,少林院”的字眼。就以此为凭,说本市的东张镇有少林桥、少林溪,外林村,少林院,一口咬定南少林的遗址在福清市境内。
而仙游的九座寺,也被认为是南少林寺。有意思的是,这九座寺得到正宗南少林遗迹殊荣封号,并不是自己揽来的,而是由东山县东明寺一位老和尚赐予的。这位老和尚乃东明寺主持,法名释道裕。这名释道裕,早在1993年6月,就对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南少林研究专家罗炤教授说:九座寺才是真正的南少林!并说东山县的东明寺也是南少林的分舵。因为,东明寺是由兴化清源九座寺的僧人明雪、熙贤南下建成的。罗炤是一位严谨的学者,自然不会仅凭几句话就轻易相信释道裕说的南少林就是九座寺和东明寺。释道裕似乎深谙罗炤的疑虑,便拿出了一本一般秘不示人的《古来寺赞集》手抄本以为证明。罗炤从这本手抄本中,发掘出了另一条与南少林寺有关的宝贵线索,一种几乎绝迹的佛教派别——香花僧,从而把南少林研究推向新的层次。
再往后,罗炤在诏安、平和、云霄三县交界的一座山上又发现了一个已倒塌的庙宇长林寺。在这片废墟上,罗炤找到一些原始的碑文、匾额、石刻。从这些碑文、匾额、石刻上,罗炤发现长林寺有南少林的蛛丝马迹。
除以上四个县市以外,还有莆田市也说其西天尾镇境内的林泉院是南少林。更有泉州也指认其清源山上的东禅寺是南少林寺。如今又从曾南湖和许沧浪俩老者口中突然冒出又一个南少林寺,焉能不让我感觉兴奋异常?因为如果能证明南少林在平和,对平和县旅游业的发展,无疑是一个大利好!
在许沧浪老师的引路下,我来到位于侯山南侧的紫云岩。一进庙宇的大门,眼前卧着两块相距约有三尺的硕大石头。许老师介绍说:这两块石头叫生儿石。新婚夫妇若携手从石头上跨过,必生儿子。我内心急切想从紫云岩找到南少林寺的影子,无心顾及许老师介绍的这一处神迹,只顾急不可耐地打探紫云岩的历史。不期许老师答非所问:紫云岩原在侯山山顶上,比现在新建的紫云岩寺规模大得多!但不幸在“文革”之初的“破四旧”风潮中被当成四旧拆毁了,近年才又重新选择现址重建起来。别看这寺庙如今有些冷寂,但从前香火旺着呢!据老一辈从更老一辈人的承传中可知,紫云岩人丁兴旺时有僧人四五百人。这些和尚,人人习武,个个武艺高强。据说这些僧人,还帮助戚继光大破过进犯到山格的倭寇呢!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似的,许沧浪用手指着紫云岩四周的山坡告诉我:在他还是孩提时,侯山上摆放着许多石臼。这些石臼都是用来舂米供庙中僧人食用的。除了石臼,还有和尚用的石槽和僧人练功用的石制尖底桶。尖底桶装上水,就成了紫云岩和尚锻炼臂力与手劲的最好工具。和尚练功时,双手提上装满井水的尖底桶,从山下攀到紫云岩。所以把桶做成尖底形,是不让练功之人随意歇息,因为尖底桶无法立于地面。中途停下,尖底桶必平躺于地,桶里的水也就溢出流光了。紫云岩的主持是以此举来磨练众僧双臂的耐力。
听到许老师说紫云岩曾有许多石槽,我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它让我想起莆田人说他们的林泉院是南少林,最主要的证据就与石槽有关。从林泉院古庙遗址挖掘的文物中,有几口留着“僧兵”字迹的石槽。莆田县文联的杨祖煌认为:僧兵是北少林十三僧救唐王后,由唐太宗李世民特许给少林寺的特权,即少林寺可拥有寺庙武装,这是少林寺的“专利”。由此可推断有僧兵的林泉院就是南少林。如今许老师说侯山的紫云岩也有石槽,我能不浮想联翩吗?!但在我对石槽之说经过一番穷根究底之后,我有些失望了。因为许老师告诉我,紫云岩里的石槽已多年见不到了,并且从此可能无可寻觅了。原因与上世纪那场十年浩劫和以后的见到石头就打有关。
沒有实物证据,怎么证明紫云岩与南少林有关呢?我问许老师。许沧浪回答说:我推测紫云岩与南少林可能存在渊源关系,根据之一源于老人的代代相传。这些老人都说紫云岩最多时有四五百名和尚。这些和尚都练武,个个武功了得,还正义感很强。有传说霞寨有个寺庙里出了野和尚,屡屡把民女掳进寺中奸淫,紫云岩的武僧受民众之邀,一举把这些败坏佛门清规的野僧悉数灭了。除南少林寺,哪家寺庙会有这么多僧人,又哪里会都身怀绝技?更重要的是,许沧浪老师讲他孩提时,曾亲眼见到侯山上和尚用过的器物,僧人练武用的石器满山野俯拾即是。这么多的石质器物,从一个侧面佐证紫云岩的和尚人数之多,也佐证这个庙的和尚习武风盛!凡此种种,至少可以推断紫云岩是南少林的一个分舵。
然而,在我看来,这些分析如果没有书证、物证来互相印证,充其量仅仅是一种假设而已。如果一定要问我是否同意紫云岩与南少林存在联系?我只能回答说,等找到直接的、具体的,而且是丰富的物证与书证再下结论吧!在这之前,我更愿意把紫云岩看成与天地会或与郑成功的反清复明武装集团有关。
郑家军频繁出入于平和,其军队中的众多将领就是平和县人,比如万礼,就是平和县人氏。其家距离紫云岩不过十里地。至于天地会,与平和县更有天缘。有史家已考证出,天地会的主要创始人道宗和尚,也是平和人;天地会的创始地高隐寺就在平和县的大溪镇赤安行政村高隐自然村。即便是一些人常说的天地会祖庭高溪庙与观音亭,清朝嘉庆年间以前也属于平和县辖。此讯若准确,紫云岩是洪门的一个重要据点的可能性很大。天地会梦想推翻清朝统治,自然需要建立自己的武装。这也可以解释紫云岩有四五百名和尚一起习武的问题。
听过我的看法后,许沧浪老师又告诉了我一个“山格之谜”。他说:紫云岩可能是南少林的证据肯定是有的!唉,如若不是被人盗走了,侯山之谜和紫云岩隐藏的历史秘密,应该早已大白于天下了!许老师说的那个“山格之谜”如下:
在今天的紫云岩西侧百把米处,“文革”后期曾发生了一件奇事:村民曾阔嘴有一天晚上看到一群十来个穿僧衣坐汽车而来的人,把他家的菜园子挖开,从一个龟形石盖板盖着的地下洞穴中取走许多箱物什。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经卷、古籍还是金银珠宝?他们是哪个寺院来的僧人?怎么知道这里埋藏着宝物?为什么要趁月黑风高之夜前来偷偷挖取?这些被取走的东西是紫云岩的镇寺之宝吗?是否就是可以证明南少林遗址的证据?遗憾的是,曾阔嘴当年选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在离世之前,曾阔嘴才将自己当年所见告诉了家人。这个如今已成千古遗憾的不解之谜了,让山格破解南少林之密丧失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除了南少林之谜、紫云岩之谜、天地会秘密据点之谜以外,山格侯山还有一个古井之谜。这个古井之谜说得是:相传,山格侯山有一个古井,井栏上雕有佚名诗二首,其—:金人营此井/人去井犹存//嘉靖庚戍载/倭饶寇乱纷//土围安旧址/民庶护家村//壬戍追征后/升平属帝恩。其二:屡忆侯山处/老躯不能行//岩丘云树宿/井古水冰生//猴虎传居事,龟蛇隐石灵//苍头今白发/无限故乡情。
从诗的字眼里可知,这两首诗蕴含的历史信息甚为丰富。比如两首诗里的“嘉靖庚戍载/倭饶寇乱纷//土围安旧址/民庶护家村//壬戍追征后/升平属帝恩”。这明显是写侯山受倭患之害,后朝庭大军“追征”倭寇,大获全胜,社会恢复歌舞升平景象的事件。诗里的庚戍年,是为嘉靖二十九年,即公元1550年。诗中的壬戍年,正是明嘉靖四十一年,即公元1562年。它向今人透露的历史密码破译后得出的结论是:平和从明嘉靖二十九年起,就频受倭患之苦,正所谓“倭饶寇乱纷”。窃以为,诗中的“饶”应为“扰”之误。而且,倭乱之害,流年达十二载之多。为了与倭寇的骚扰作斗争,官府与民众戮力在村寨边上建起高高的土围墙,用这种土办法与倭犯抗争。直到明嘉靖四十一年,朝庭大军乘胜追击倭寇入平,将平和的倭患给根除了。
从这两首诗提供的历史信息,笔者想到了两件事:一是《平和县志》(1994年版,下同)的大事记中,有两段记载,分别为:“明嘉靖三十八年二月,数千倭寇窜入清宁里东部,到处烧、杀、掳掠。知县王之泽带领官兵,组织民众共同抗倭。”二是“明嘉靖四十三年二月,倭寇洗劫汤坑,山格等地,民众配合戚家军在洪濑口击毙倭寇数百人。”拿这两段记载对照上面诗中的“嘉靖庚戍载,倭饶寇乱纷”和“壬戍追征后,升平属帝恩”,时间的不吻合一目了然。那么,哪个时间是准确的呢?我以为诗里的时间应该较为可信。因为这两首诗,是刻在古井井栏上的,又记载于清朝道光版的《平和县志》里。并且,还收录在道光版《平和县志》的《古迹志》上,一个“古迹”词组,说明它至少是前朝的东西。而新版《平和县志》的史记权威性,明显逊色。
第二件事与今天的山格慈惠宫里奉祀的大众爷公与民族英雄戚继光存在神源关系,即慈惠宫里的大众爷是戚继光的化身。《侯山古井》诗里的“壬戍追征后,升平属帝恩”,明明白白昭告入平剿倭的官军是皇帝派来的,而且是乘胜追击荡平流窜至平和县的倭寇的,时间在明嘉靖四十一年,即公元1562年。而这正好与《明史》中记载的戚继光于“明嘉靖四十年(1561),在台州、仙居、桃渚等处大胜倭寇,九战皆捷。次年奉调援闽,连破倭寇巢穴横屿、牛田、兴化,闽境倭寇主力被消灭殆尽”之说对应的起来。戚继光率领的戚家军于明嘉靖四十三年二月,在山格的洪濑口设伏倭寇,斩首数百,自己也阵亡八十余人。山格民众感恩于戚继光从此终结倭患,遂在慈惠宫里为总兵爷设活人祀。总兵爷因被尊称为大总爷,随着时光的流逝,大总爷变成了大众爷。(在闽南语音里,大众爷与大总爷音近似)。
以上文章中所引用的与南少林和天地会有关的资料,引用自央视“发现”栏目播出的《南少林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