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的几种颜色

2018-05-12 09:24王倩
美文 2018年10期
关键词:红楼李商隐春雨

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铁路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这是一个“小时代”。人先是从伟大、崇高中溃退,让“小确幸”接盘了生活;然而很快我们发现,个人追不上时间,爱情赢不了欲望,理想成了无望,肉身沉重,留在人间,疲惫而松散,“小确幸”成了无毒但味道败坏的“鸡汤”,现世从不安稳,岁月难得静好,流沙一样的世界里终于弥散开“丧”。

唐朝诗人中,白居易在失意困顿后渐渐迷戀“小确幸”,他自得于“中隐”优游的生活,自适于人情往还,“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便是明证。而“丧”的代表大概要算李商隐,“杂情堪底寄,惟有冷于灰”(《寄裴衡》),诗句里满是人生被命运碾碎,感情成了生命灰烬的无奈与无力感。有人说,“平凡的大多数总要直面生活的破碎,‘丧恰恰暗示着一种不逃避——真正的平视在于承认假想的乐观永远敌不过生活本来的不易”。早年孤苦、中年丧妻、卷在牛李党争斗漩涡而长期漂泊沉沦的李商隐,当深味生活不易、世事艰难,他面对的是自己人生各个面向的全面溃败与破碎,他的诗里难见柔色温丽的“小确幸”,“丧”几乎是他诗歌的恒久底色。

如果说“小确幸”是一丝和风、一缕微阳,给颓败溃烂的生活以复苏的希望,“丧”则是潇潇暮雨、冷峭春寒,让人清醒地直面春红尽逝的寥落与悲凉。李商隐的这首《春雨》便飘洒着盈满天地的“丧”。

李商隐身世凄凉,按“春女思,秋士悲”的惯常,他应该更喜欢吟咏秋天,但有研究者发现,他诗作中的“春”比“秋”多了几乎一倍(155:88)。春天是一个残忍的季节,比之秋天生命走到尽头的肃杀,春天在一片葱茏中,花开盛大,但风摧雨欺后便匆匆谢幕,让人有不能忍情的哀伤;而且李商隐审美倾向于细美雅丽,正与春天凄艳哀婉的那一面相合。《春雨》一诗意象幽奇,意境幽冷,色彩幽艳,有其诗典型特点,而且诗中飒飒风来,霏霏雨洒,淅淅沥沥的雨意给全诗着上朦胧色调,“沉博绝艳”(钱谦益语)与朦胧迷离共同营构了凄艳深丽的诗美。

初读《春雨》,眼里便洇染开四幅色泽鲜明的画面——“新白”“冷红”“幽绿”“珠灰”,每一种颜色都是一种心情。

“新白”是被春雨浣洗过的寂寞。《春雨》确切作于何时已不可考,从诗中情思意趣可知,这首诗抒写他对一段过往情事的怀思追念。李商隐的寂寞几乎存在于人生每一个时刻,生活中不是没有会聚、欢好、情热的时刻,但那些都只是转瞬即逝的烟火,他的人生常态是仕途的失意、游宦的漂泊、分别的伤感。无论理想还是爱情,一切皆如梦幻泡影,他所有交付热情的东西,都迅速的抛离他,春风得意、两情悦慕的美丽时刻都只成为回忆里的风景。春天是新的,春草春花都是初发的新洁之色,细雨如尘,空气水一般纯净,缓缓流动,灰扑扑的城有了微微透明的玻璃的质感,但美丽春色与李商隐无关,他满怀惆怅——“怅”这个领起全篇的“诗眼”一出,春雨便多了几分寒意,浸润诗句,缠绵而悱恻,寂寥的雨天最容易酝酿恹恹情绪。不会有郊外冶游、春夜欢宴,百般无聊之外,只有淡淡哀愁、淡淡忧郁。他内心如柔丝缠绕的惆怅源于“白门寥落”:“白门”原本是个带着绯色的词语,指代男女幽会之地,然而欢爱不可复现,那曾经幽会之地也应清冷寂寥。此时诗人念及已成旧梦的爱情,绯色褪去,只余洁白纯粹的感怀。爱情原本是李商隐除济世之外的另一种执着追求,也许只有爱情的温柔和炽烈,才会让他沉沦憔悴的灰冷心境多几许亮烈。人们“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偏偏是爱情”,命运乖舛,他的爱情总以离别告终,天意与心意相违,无人倾诉,无法呼求,更无处控诉,最终只能沉浸于在记忆里日益清晰的哀伤。白袷衣簇新,宽博适意,着上胜雪白衣的清瘦诗人不会有陌上花间流连的兴致,他只想安卧窗下,听雨在瓦楞上泠泠作响,细细密密的雨润湿了窗纸,也打湿了心情。屋内渐渐昏暗,唯有袷衣白得亮眼,正如遇见她时的自己,没有杂念,唯有缱绻。汤华泉在《关于李商隐〈春雨〉》一文中写道:“‘白门与前‘白袷衣可能又隐含了一个金陵的典故,即东晋王献之于秦淮河桃叶渡送爱妾桃叶的故事。李贺《染丝上春机》诗中有‘白袷玉郎寄桃叶句……‘白袷玉郎即指王献之。”如此说来,李商隐在首联用两个“白”字,正是以幽微隐晦的方式传达出情衷,而这情思是不会被岁月染黄的“新白”。

“冷红”是被春雨召唤的旧日记忆,那是李商隐与一段爱恋诀别的痛苦回忆。记忆总是忠实于灵魂的,被记忆挑选的总是藏在心灵最深处的片段。一生经历无数次“爱别离”的李商隐,在《春雨》中写出最凄美的离别。红楼隔雨相望,雨丝迷离,模糊了红楼端丽庄穆的线条,楼隔了雨望去更觉迢遥,红楼里应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他的爱恋、渴慕、希望皆系于一楼,然而“其室也近,其人也远”,楼在眼前,却可望而不可即,他与红楼之间的无边丝雨仿佛就是今生今世不可逾越的阻隔,烟雨里巍峨壮丽的“红”成了矗立在心底的痛,是每到春雨时节便会发作的隐疾。他在雨中张望、期待、想望、踯躅,最终和黄昏黑夜一起降临的是绝望。最让人心冷甚至心死的大概就是雨中相望吧!我想起《围城》中最美也最凄凉的一幕:“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刚刚失恋的方鸿渐承受大雨的击打,而李商隐是在雨中痴痴守望,又在春雨中追忆雨中望红楼,怅悒伤感氤氲成濛濛的雨意,痛苦失去了重量和力度,失落的爱情也如雨中红楼般幽奇幻丽。《春雨》颔联上句的冷红是有较大体量的,而下句冷红凝成雨幕中的一盏灯:在怅望伫立许久后,死了心的诗人只能独自归去,天雨如幕,黑暗中手提的灯映出一团微黄泛红的光晕,雨丝在灯光的微亮里闪着辉光,雨像是无数珍珠串成的细密的珠帘,这“珠帘”将灯的微红与诗人隔开,路看不分明,人恍恍惚惚。大黑大静的雨夜,一团灯火随着诗人略微踉跄的步态而摇曳,其他所有的都湮没于沉默的黑暗中,天地间唯有这一点冷红在飘荡,如此美丽,如此凄凉。“每一次分别都是微小的死亡”,而这注定不能再见的分别,让他的部分生命死亡,过去的笙歌言笑留存旧影,那些红艳的情热还在心里,但再也不可能在现实中生长,而回忆的水晶瓶保存的失去了温度的爱,正是“冷红”色的。

“幽绿”是春宵残留的梦境。那个雨夜后,诗人已知前缘难续,无论红楼之人是柳枝还是宋华阳(或许还可能是某个在他生命中短暂停驻留下“惊鸿一瞥”的女子),爱都是无望的。他与她隔了太遥远的路程,彼此想念,但想念都不能抵达。也许在离别很久后,痛苦会被时光漂洗得淡一些,只是每一个春天,思念就和春花一起开放,岁岁年年,年年岁歲,人渐白了头,春意阑珊、春红落尽时,悲凉更会猛烈地袭击人心。李商隐原本是个“痴”人,“一寸相思一寸灰”,这蚀骨的相思与迟暮的伤感会让他悲从中来,悲伤与草木一起勃发,在暮春的冷雨里越长越茂盛,长成幽深而无边无际的梦。伊人总会入梦,不知李商隐以怎样的心情入梦,几分期待,几分惆怅,几分欢喜,几分感伤,梦中把臂欢游,或依依作别,都好过长路漫漫的隔绝。夜阑梦醒,梦境渐渐如朝云散去,只留依稀倩影,这惝恍的残梦更让他深感相见无期的怅恨。晨曦微露,映得冷窗莹莹幽绿,那颜色正是梦醒后的悲冷心境。

“珠灰”是诗人渺茫的冀望。《春雨》尾联中缄藏玉珰的信札这一意象因含着眷爱而有珍珠的亮色,而密云飞雁这意象则是凝滞的灰色。我读此联,总想起张爱玲说“珠灰”是“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珠灰是浓而厚的苍凉与颓丧的底色上一点希望的闪光,但这闪光终敌不过沉重的颓败。想来,诗人当是怀着微小的喜悦与希望把玩这玉珰,如果这玉珰在鸭色的鬓发下、如雪的香腮旁,该是多么妥帖而精妙,温润的玉正如他的爱恋。只是这细巧的心思如何才能让她知晓?谁又能替他传这样一封信呢?人间道路早已阻绝,只有寄希望于的大雁。然而,雁足传书本是不足信持的传说,即或雁真有灵性,只怕它脚力有限,天高地阔,何时能达?何况阴云如罗网遍布天空,雁又如何找到方向,把玉珰连同思念一起带到她的身旁?诗人心存希冀,又明知冀望不可能实现;明知不可实现,偏偏又心不死、情不灭。他清醒自知爱已破碎,在尘世间万难保全,还心甘情愿沉湎于渺茫的念想。这明明灭灭的希冀与惘然,正是“音韵铿锵”的珠灰色。

李商隐在现实世界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一切障碍都在粉碎着我”,这句卡夫卡的自白用于李商隐也很确当。他的理想、友情、爱情都破碎到无法拼合,无法修复,而他不可能像李白一样痛饮狂歌以纾愤懑,也不可能像中唐白居易一样在小小的幸福里安顿诗意人生,他只有压抑的灰颓、隐忍的叹息、不可向人谈及的伤心。“摇滚乐界的拜伦”莱昂纳德·科恩在《Anthen》里唱道:“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而李商隐的人生裂痕崩裂为碎片,但他却以内在诗性的光照耀,让生命碎片闪出幻丽的色彩,破碎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的诗美。

蒋勋说:“李商隐似乎有意地要把自己与社会的世俗隔离开来,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内心情感经历了一个不可言喻的转变。之所以说不可言喻,是因为可能世俗道德不能够了解,最后他决定用最孤独的方式实现自我完成,就像把心脏贴在玫瑰的刺上去唱歌的夜莺一样。这是他对自己生命的一个完成,所以他的孤独、苍凉与美丽都是他自己的,与他人无关。”李商隐的这首《春雨》里满是他不愿与自己过去和解的惘然,他似乎在孤独中自言自语——“你们都朝春天去,就留我在破碎里又丧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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