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7)

2018-05-10 11:01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9期
关键词:夏风秦腔白雪

朱伟

作家贾平凹

如果《商州》算第一部,那么,贾平凹至今写了16部长篇。《高老庄》之后,200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怀念狼》,200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病相报告》,然后,2005年作家出版社才出版《秦腔》。《秦腔》应该是他的第10部长篇。这部小说我读着累,是因不敢省略其中的每一段,而它又是那样凝重,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问平凹,这是不是篇幅最长的一部?他答:最长是《古炉》,50多万字,这部篇幅与《废都》差不多,40多万。

不是篇幅最长,肯定也是他写得最苦的一部。他说,他一共写了一年零九個月,我读到他真实而化解不开的矛盾情结。这部作品是直接写他的故乡,贴近了写他的亲人与后代,以秦腔为媒介。作为中国传统戏曲的鼻祖,秦腔代表着这块古老土地上累积的农耕文化,这块土地上的血脉、精神所在,而在平凹这部小说中,是写它的挽歌。

小说里直接关联秦腔的三个人物是:白雪、夏天智与中星。白雪是县秦腔剧团的花旦,夏天智的儿媳;夏天智是票友;中星则是村里阴阳师荣叔的儿子,当了一段县秦腔剧团的团长,喊过振兴秦腔的口号,其实视其为官场升阶的跳板。小说以白雪嫁给夏风为开端,夏风是夏天智的大儿子,在省城念完大学,成了全省闻名的大作家。从符号学角度解读小说中人的姓名,阳春白雪与风雅颂本为绝配,但李白有“白雪乱纤手”的诗句,谢惠连的《雪赋》中说:“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太阳曜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而中医说法,风为阳邪,夏风娶了白雪,却最烦秦腔。

贾平凹的《秦腔》,2005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这部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叫“引生”,如考虑到平凹喜欢“贾雨村”的表达方式,“引”就应该为示,引示什么呢?表面看,是写“我”单恋白雪的癫狂史:夏风娶了白雪,我失魂落魄;按照“世上的事情,你脑子里能想到的,就肯定会发生”的意念,“我”想到夏风该变成跛子,夏风膝盖的半月板就真裂了,做了手术。小说开头,“我”掉了牙,下了夏风的婚姻“不得到头”的毒咒,两人最后真的离婚了。

引生表面生活在白雪的象征里,其角色是秦腔中的丑。他荒唐地偷白雪晾的乳罩,被发现,羞辱而自宫;他能让各种动物去呼唤白雪,白雪当然是感应不到的;他蹭到中星当团长的剧团,就为了每天能看到白雪;最后跟着夏天义进七里沟,不仅因为“我和我爹,前世里一定欠着夏天义的孽债”(他爹原是夏天义的副手),还因为“想着白雪可以忘掉抬石头,抬了石头又可以忘掉白雪”。小说中这个引生是能感应的,他以一根木棍插到地里,木棍就发芽长叶;他筑巢,就引来一对鸟夫妻;他惊吓了白雪,就导致白雪早产。夏天智要等东边走来的人,给白雪的女儿认干爹,走来的就是他引生。这孩子还真见着夏风哭,见着他亲;而他可以用感应,让白雪打喷嚏,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段。

这表象后的实则,以挽歌来读,秦腔的象征是白雪和夏天智,乡土的象征是夏天义。

小说中的清风街有白、夏两大户,白雪是白家的后代。解放前,白家是有钱人,白雪爷爷是老大,当过保长,夏家是贫民。解放后,夏家占了白家房院,就不构成两族的权势较量了。夏天义作为夏家代表,自土改始就当支书,在岁月里建立起威望,等于“清风街的毛主席”。夏家四兄弟之名,平凹给了仁、义、礼、智,儒家的“五常”中,省略了董仲舒加上的“信”。这四人名字的意指,仁者本寿,但夏天仁却命不到60,小说没开端就已在修水库中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叫君亭。君为主,亭为平,秦汉时期乡以下、里以上,本就称“亭”。义者本富,但夏天义代表夏家在清风街掌权,却不富有,终只能由夏天智操持,轮流到四个儿子家去蹭冷脸“讨饭”。他有五个儿子,庆字辈,却都不孝顺。礼者本贵,夏天礼却小气自私,一直算计钱财,他用礼尚往来做起贩银元的黑道生意,最后死于非命。智者本通,夏天智退休前原是小学校长,县里很多干部都是他的学生。他是四兄弟中最有文化的,却气瘀成癌。夏风抛弃白雪后,他一气之下,死于癌症复发。

夏家这两个代表,平凹写夏天义有两件道具:一件褂子和一副眼镜。褂子是不穿而在脊背上披着,手反抄在褂子后边。眼镜是“大椭块石头镜”,腰不直,显出“后脖子上臃着一疙瘩褶褶肉”。这是典型的乡村干部形象,他往台上一站,乱哄哄场面就能镇住,“再没人弹七嫌八”。夏天智也有两件道具:一个白铜水烟袋,一个专听秦腔的台式收音机。他是精神领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马勺上画秦腔脸谱,卓有专攻。夏风后来将他画的脸谱出成书,成就了他的心愿。

小说写秦腔衰败、乡土的城镇化。一开头夏风娶白雪,请了县秦腔剧团,是靠夏天义镇台,才保证了正常演出。随后中星振兴失败,县剧团就名存实亡,最后只能分散成一个个为婚丧服务的乐人小组。而夏天义坚守的“没土算什么农民”的观念,曾使贫困村变成光荣的致富村,使村人们感叹:“清风街成就了夏天义,还是夏天义成就了清风街?”但夏天义因组织村民阻止修国道被撤职,君亭成为新支书。村委会欠着20多万元债务,村里资产是空的,君亭就又把贫困帽子要回来,不用交税,还有了救济。作为实用主义者,他搁置了夏天义继续开发七里沟的理想,反而在通往国道的几十亩好地上建成农贸交易市场,每个摊位收租金与管理费,还支持丁霸槽与夏雨在市场边盖起腐败酒店,改变了乡村经营方式,与夏天义分道扬镳,成了对立面。在君亭眼里,开发七里沟,“多了几百亩地,能收多少粮,能卖多少钱?”而夏天义却是把土地看作乡村立足之本的,他坚持自己搭窝棚“淤”七里沟,七里沟成了他理想的象征,而追随他的,只有“我”与他的孙子哑巴,还有一条叫来运的狗。

小说结尾高潮是夏天智与夏天义的死。由秦腔伴奏,夏天智的葬礼成就了秦腔挽歌的悲怆。夏天智入殓时,白雪将他的脸谱书作为枕头,盖脸的麻纸屡屡被吹走,白雪就用他画脸谱的马勺盖上,盖上就再揭不开。夏天义则死在他的七里沟——“我”看到白雪像菩萨一样,微笑着出现在阳光里,向她飞奔而去,七里沟东崖就大面积滑坡了,成了夏天义厚葬的一座大坟。

读完这部书,觉得特别沉重。再读平凹的后记,他充满感情地说到故乡凋敝,说到“有限的土地在极度发挥了它的潜力后,粮食产量不再提高;而化肥、农药、种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税费迅速上涨,农村又成了一切社会压力的泄洪地”,说到“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趔趄,无所适从,他们无法再守住土地,他们一步步从土地上出走,虽然他们是土命”。我能深切感觉到那种刻骨的悲伤,这热血热泪的真挚厚重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力量。平凹说,他是要用这部书为他的故乡与亲人树一块碑,但这块碑就像夏天义那块一样,很难刻上碑文——已经过去了的,就如陈星的流行歌曲已经替代了秦腔,君亭已经替代了夏天义,棣花镇已经替代了棣花村。平凹后记的结尾是悲凉的:“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

——想想,这世界正大踏步向前飞奔,我们好像都已经没有了故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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