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斌
周瘦鹃的一生有三项杰作:笔墨之情、编辑之美、盆景之秀。它们都与园林有关。园林是周瘦鹃的精神家园,更是他文学、艺术、生活三位一体的原乡。
一
1931年,周瘦鹃在苏州买宅定居后,平素欢喜去处就是园林,而且游览后常将园林美景形诸笔端、一唱三叹。如游览虎丘后,他就发表了《姑苏台畔秋光好》一文,用了“尽人皆知”“不用词费”“幽茜独绝”来赞誉虎丘。在这篇文章中,他还点了几座园林之名以作苏园代表:“有创建于宋代的沧浪亭,元代的狮子林,明代的拙政园、网师园,清代的留园、怡园,一年四季都可游目骋怀,并不限于秋季。”其中狮子林乃周瘦鹃每年赏花必去之所。他另外写了一篇《赏菊狮子林》,说的就是冬季赏花的经历:“节气已过小雪,而江南一带不但毫无雪意,天气还是并不太冷,连浓霜也不曾有过,菊正开得挺好,正是举行菊展的好时刻。大型的菊展,是在狮子林举行的。凡是苏州市各园林的菊花,几乎都集中于此,大大小小数千百盆,云蒸霞蔚地蔚为大观。”有菊花欣赏,便也不觉寒冷,生活可谓悠闲惬意。
周瘦鹃最偏爱的当然是拙政园。始建于明代正德四年(1509)的拙政园以“清秀、玲珑、古朴、典雅”的艺术风格著称,大约是明正德初年,因官场失意而还乡的御史王献臣,以大弘寺址拓建为园,取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意。据记载,拙政园“广袤二百余亩,茂树曲池,胜甲吴下”。四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驻足观望、留下诗篇万千。不过,三十年代后拙政园已露衰败之像。园内回廊因年久失修,已然坍倒。一代名园衰至“狐鼠穿屋,藓苔蔽路”之境。1937年,受到日本侵略军飞机轰炸影响,远香堂破损,南轩焚毁。四十年代后,园东部花园与中部花园被打通,稍加修葺,但整个拙政园还是野草遍地。
拙政园虽然荒败,无景可赏,唯剩一池秋水不变,池中勃勃生长的莲荷让周瘦鹃心动不已。当年王献臣造园之时就偏爱莲荷。拙政园中园的建筑秫香馆、芙蓉榭、藕香榭、荷风四面亭、香洲、远香堂、留听阁的取名就与莲荷有关。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五分之三,池水沦涟可作莲花之家。王献臣眼里的莲荷象征了孤高不群的清高品格。周瘦鹃是爱花之人,百花之中尤爱莲。他在《拈花集》提到:“许是因为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堂名是爱莲堂的缘故,因此对于我家老祖宗《爱莲说》作者周濂溪先生所歌颂的莲花,自有一种特殊的好感。”
在周瘦鹃笔下,莲荷的“色香双绝,不同凡卉”的美纤毫毕现。他在《观莲拙政园》中写道:“并蒂到处都是,并且一花中有四五芯,七八芯,以至十三个芯的,花瓣多至一千四百余瓣。只为负担太重了,花头往往低垂着,使人不易窥见花芯”,描绘清晰、细致得如高清照片一般。在他多愁善感的心中,莲荷不是冷眼旁观漠然无情的客体,而是与欣赏者融为一体的共振着和弦效应的主体。不再是冷冰冰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花中君子,而是美丽温柔的“香远益清”邻家女孩。他凭栏倚槛,与莲荷舒畅交流,而无需正襟危坐地仰视,就像他自己说的:“让我们欣赏那水中花影,仿佛姹娅欲笑哩。”周瘦鹃欣赏莲荷的角度与众人不同。他有着文人独特的审美口味。除了目尽其色外,还不忘照顾听觉。在《观莲拙政园》一文中,他专门提到了听雨阁:“我们细细体味阁名,原来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上得来的。这个阁坐落在西部尽头处,去莲塘不远,到了秋雨秋风的时节,坐在这里小憩一会,自可听到残荷上淅淅沥沥的雨声的。”他后来写了《芭蕉》一诗曰:“芭蕉叶上潇潇雨,梦里犹闻碎玉声。”可见他对园林里的声音的敏感。在周瘦鹃的美学世界里,拙政园是一阙可以听的吴歌。
周瘦鹃不会忘记把拙政园的莲荷搬到了家中,好日日赏鉴。但尽管紫罗兰庵的池莲缸莲开得正好,他也还不过瘾,总要赶到拙政园去赏莲才肯罢休。于是民国时期,拙政园常有这样一幅场景出现:一名带着墨镜、面容清癯的年轻人驻足拙政园,过远香堂,攀雪香云蔚亭,游香洲,坐荷风四面亭,随势赏荷,尽情观莲。园子破败了不要紧,只要莲花开了,就是最美的拙政园。今天的园林挤满了世界各地欢进乐出、履行到此一游使命的游客们,但其中有多少会像周瘦鹃那样,把园林之意融入生活方式、在过节时奔出去只为看莲花的开放、守一池秋雨听荷叶的交响、把园林写进美丽的诗词歌赋、小说电影中吗?
没有发自内心的物我合一的交融体验,缺乏从形式的欣赏切进到身心体验的认同,园林就只是旅游的中途站,而不是生命的目的地。周瘦鹃与园林就像佳偶天成的伴侣,园林孕育出他丰沛淋漓的文气创意,他用才情为园林做一场场心灵刻绘。园林无疑是周瘦鹃心灵的家乡、精神的伊甸园。
二
园林是周瘦鹃文艺创作的题材武库、灵感家园与情意摇篮。园林、园艺盆景就是周瘦鹃散文的主要题材。他说:“我性爱花木,终年为花木颠倒,为花木服务;服务之暇,还要向故纸堆中找寻有关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钞暝写,积累起来,作为枕中秘笈。”他也爱屋及乌地偏爱颂花的诗词,在晨钞暝写之余,还要“在花前三复诵之,觉此花此诗,堪称双绝,真的是花不负诗,诗不负花了”。上海文化出版社为他出版了散文小品精选本,他又将之名为《拈花集》。花语说到最后,他总要说回园林,“我苏州园子里”“吾家紫罗兰庵南窗外”“吾园弄月池畔”,不断向读者说明他的文艺创意的来处。
周瘦鹃从园林深处吸取到的更为珍贵的营养是念花及人、天人合一的多情气质。这种孕育了他唯美文风的多情特色是周瘦鹃的“哀情小说之源”(范伯群语)。周瘦鹃小说的哀婉多情驰名沪上,随手一篇都充满款曲柔情,自不待言。园林风骨化于笔墨的又一证据是,周瘦鹃被人忽视的影评也充满韵致,如莲如荷。他的《影戏话》是中国最早的影评。他在《影戏话》中写道:“观赏之余,得数种感慨。一曰伤贫,二曰斥富,三曰胜会不常,四曰多情无益。五曰红颜命薄,六曰芳华易逝。此片闲闲着笔,能于浅淡中描写人生之苦痛,凡有身世之感者,观之必将雪涕”,既非学院派的理性叙说,亦非言之无文的空叹,而是将历史知识、电影背景、观影感受、表演评判融合在充满主观情感的精美语言、多变笔法之中,写出城市平民喜闻乐见的电影话题,触及编剧、表演、布景,以及道义精神、国人形象和大众心理等诸多层次。与后来的左翼影评的激烈风格相比,这种小资文艺的写法像极了娴静淡泊的园林漫游姿势,难怪被誉为具有“现代意义的影评”(陈山语)。
周瘦鹃投身通俗文学创作,不等于他的内心就是市井和俗气的。他的通俗只是被不少人模仿成了烂俗。他是面向乡野的园林,然而绝不是乡野本身。用精致的态度来面向乡野正是他的编辑工作的特色。他编辑的《紫罗兰》首创20开版式,仿照欧美杂志,排版时插入图案画与仕女画等,新颖美观。他在《紫罗兰》创刊号中就称:“《半月》结束,《紫罗兰》继起,颇思别出机杼与读者相见。版式改为20开,为其它杂志所未有。排法亦力求新颖美观,随时插入图案画与仕女画等,此系效法欧美杂志,中国杂志中未之见也。以卷首铜图地位改为《紫罗兰画报》,以作中坚,图画与文字并重,以期尽美,此亦从来杂志中未有之伟举,度亦为读者欢迎乎。虽然当时各种杂志都以配图为招牌,但周瘦鹃主编刊物的配图往往更显精致。如《紫兰花片》“封面画请诸名画家,专画美人之头及肩而止,用彩色精印,四周以紫兰相衬,并请名人题字;卷首亦有铜版图,搜罗各种有趣味有价值之中西名画与照片,制成铜版小图,加工精印。”郑逸梅称《紫兰花片》“成为别开生面的个人杂志……令人咋舌”,无处不求其“精”。《半月》也因“匠心独运”“令人阅之自起一种审美观念”。严芙孙说他“生平又富于美术思想,他所编辑的《半月》杂志排式多么新颖,都是他别出心裁的,现在别家所编各种杂志的排法,什九都仿着《半月》的样式。”这些“图文并茂”的装帧设计与周的园林、园艺审美观念有关,自有一股隽永魅力。
周瘦鹃通俗骨子里的静雅倒与园林十分类似。园林大隐隐于市,有些干脆就在城里。和四合院、农家院不同的园林本质上说是贵族化的田野。在《红楼梦》中,刘姥姥进了园林,她发出了感叹:“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刘姥姥进到大观园里发现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乡野,而是一种典雅化了的乡野。园林对乡野的面向与模仿掩盖不了骨子里的精英主义。周瘦鹃如雕如啄的文艺创作编辑态度证明了这一点。
三
周瘦鹃热爱园林,身处城市,但反过来对城市又有一种疏离感,他多次借小说、剧本多次表达了这种对于城市的憎恶。如何躲避城市呢?躲避到自己制造的园林的世界,也就是小说、电影的世界里。借别人的繁华慰藉孤单的自己。周瘦鹃在晚年就做了这样的一件事:把园林搬回家,顺便把自己搬进园林。用十年稿费所积,在苏州凤凰街王长河头3号筑紫兰小筑。紫兰小筑位于城中,闹中取静,可谓一处凝聚创意、费尽心血的别样园林。他将园林之情灌注于这方小园。他说:“我年来隐居姑苏台畔,天天以灌园为事,厮守着一片小园,与花木为伍,简直好像是井底之蛙,所见不广,几乎不知天地之大,更不知有秋游之乐了。”周瘦鹃找到了自己位于雅俗之间的家园。
紫兰小筑的宅名浓缩了通俗文学的典故。紫罗兰是周瘦鹃初恋的别名。后因母亲反对,二人没有执手。为了纪念心中的她,周瘦鹃把编辑的杂志定名《紫罗兰》《紫兰花片》。就在《紫罗兰》半月刊停刊后,上海银星广告社委托他又编了一本新刊物,他仍然继续使用了紫罗兰的原名。他还将自己的小品集定名为《紫兰芽》《紫兰小谱》。当然,他把这个名字用在了家里,使得一种相思变成了朝夕相处。他把园林般的宅院的书室命名为紫罗兰庵。早在1914年,周瘦鹃搬到黄家阙,就给厢房二楼的小房间取名紫罗兰庵。彼时程小青送给周瘦鹃一株紫罗兰。周瘦鹃在《申报自由谈紫罗兰庵随笔》中写道:“疏落有致,幽馨所发,逾于兰麝,与书影相为妩媚,因以名吾书斋。”等到新家建成,此名随之挪用。“紫兰小筑”园子的一角叠石为台,也被名为“紫兰台”。每当春秋佳日紫罗兰盛开时,周瘦鹃痴坐花前,细细领略。紫罗兰般的浓情浪漫成为周瘦鹃的人格情性的象征。
园林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把物质的园林搬进宅第,十分费力。把精神的园林搬进家中,方显人的灵性。吸取园林精气的园艺花木,被周瘦鹃搬到家中化身巧夺天工的盆景艺术。他的盆景设计古拙纯真,被誉为“开一代风气之先”的苏派盆景代表。小说是写给别人看的,盆景是捧给家人看的。写了一辈子小说的周瘦鹃侍弄起盆景来毫不马虎。紫兰小筑俨然是承载他精致浑朴的花木精神的园圃。除了引来各方名流的造访外,周瘦鹃还会将“紫兰小筑”的盆景送到拙政园或虎丘的盆景展去参展。游客们走过四面通透的远香堂、鸳鸯馆、十八曼陀罗花馆与留听阁,就能遇见一座花团锦簇的盆景园。其间栽放的正是周瘦鹃擅长的精雕细琢的苏派盆景,盆景与园林相互映现,各归其所。
苏园“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周瘦鹃借园林之意造盆中之景的艺术构思可谓尽纳自然野趣,返璞归真。范伯群在《周瘦鹃论》中赞美道:“他热爱生命,热爱美艺”,“以园艺盆景为作品,成为传播美和艺的亲善使者。”1943年,应张爱玲之邀,周瘦鹃前往赫德路爱丁顿公寓60号喝茶,他和张的姑姑张茂渊谈的正欢的就是园艺。在周瘦鹃心中,园艺并非小事,他在《我与中西莳花会》中说:“因为我国以农立国,对于园艺的提倡,似乎也是需要的吧。”他接连在1939、1940年拿到了中西莳花会评比的彼得葛兰爵士大银杯奖,为此十分骄傲,国难之际,危亡之秋,他无意自娱,而是视盆景为爱国报国之事业。
把一朵花修成风景,把一片荷叶过成节日,像创作美文一样营造宅邸,像修改作品一样尊重生活,这才是风雅生活本来该有的模样。在周瘦鹃充满世俗栖息的文艺作品后面,藏着的正是这样一个充满民族意识、伦理秩序感、道德使命感的精致美丽的园林般的心灵家园。
四
周瘦鹃和一批苏州出去的文艺家们在上海闯荡了一番,又回到苏州,没有像邻省浙江人那样干出惊天动地的伟业出来,从一个角度看,这倒是园林性格的证明。园林是城市的他者。是与外在世界的关系既有相通,更有隔离的独自辟出的新境、精致的伪装世界。园林里总有一脉清流淌向园外,周瘦鹃的内心始终通向外界,所以他对市民口味把握得相当准确,但他更注意守好内心的门庭,保持着隐居隐逸的风格和心平气和、悠闲浪漫的情性。面对一路而来对手们的非议指摘,他一笑而过,回到家中,端上碧螺春一杯。
始终与外界保持通畅,是一种通达。守护内心的宁馨,是一种修炼。文革时,当红卫兵冲进紫兰小筑对周瘦鹃百般羞辱时,我们可以对当时的他埋怨道:为什么不再款曲一些,柔顺一些。等一切过去,花还会再开。但周瘦鹃还是投井自杀了。他可以为小说、电影的主角设计人生,但却无法规定自己人生的基调。他的很多作品虽然充满了过程性的悲凉,但是结局多半圆满。他以为自己会有自己作品里的那种圆满的人生。但时代给了他一个白雪茫茫的悲剧。园林可以被毁,但是不能容忍那样的生活被撕裂,籍靠生存的看家本事被诋毁,身体可以没有栖息的场所,但灵魂怎能找不到家?园林是周瘦鹃的精神底线与最后家园。乡愁找不到寄托,人的生命也就寂灭了。周瘦鹃不是痛惜他破碎的盆景与家,而是痛惜一种曾以为通达恒久的园林般的生活的彻底决裂。他的生存意义受到质疑。这是一颗无比敏感聪慧生命的终点时刻。找不到的生活,进不去的园林,一个时代的悲剧。
一代文学大师早已驾鹤西游,周瘦鹃穿园而行的清癯身影、因园而吟的素雅唱叹、依园而创的花木精神,却萦绕于园林化作满园清芬,令人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