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贤礼
柴米油盐酱醋茶,酿造出丰富多彩的人间生活。
茶虽排在最后一项,但对我来说,它是我每天生活中的第一位。
我喜爱喝茶,一天至少要泡两次,就像我抽烟一样,瘾大着呢!
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独享清茶。老伴起床后,为我烧好一瓶开水,洗净玻璃茶杯,拿出茶叶罐,一一摆放在阳台的小茶几上,然后才转身去伺弄早餐,这已是我们多年的生活习惯了。
喝茶多年的我,却不懂茶文化,不知品,却能饮,却也饮出个子丑寅卯来。一是茶要自己泡,茶叶要自己放,才能把握茶的浓度,以前,老伴给我泡茶,不是淡了,就是凉了。二是茶泡好后,要趁热喝,拿起杯盖,沿着杯口,慢慢刮净浮面叶末和水泡,嘟着嘴巴轻轻吹开热雾,然后细啜慢饮,热茶润喉,沁人心脾,那兴致,那口味,真妙不可言。三是喜歡用玲珑剔透的玻璃杯泡茶,茶与水在杯中的演绎过程,水色在杯中的瞬息变化,透过玻璃看个一清二楚。四是爱喝故乡老家那口味甘苦的茶,茶叶虽然没有多少看相,却有我喝惯的甘苦味。故乡的茶是甘苦的,父亲就喜爱那口。其实,那茶味也如同我的父辈们的生活。我跟父亲一样,也喝惯了家乡茶叶的口味。以前喝的是母亲采摘炒制的茶,后来喝的是妻子采摘炒制的茶,如今还是喜欢在故乡的圩镇上买农户手工炒制的茶。那包装精美品相特好的茶,倒是喝不惯,口味不对路。
每天起床洗漱完毕后,我走向阳台,推开玻璃窗,深深呼吸,伸伸懒腰,手脚比划几下,算是练身,然后泡茶喝。拈一撮来自故乡的茶叶,掂定适量后,放入玻璃杯中,一股滚烫的开水徐徐注入杯中,茶叶立刻旋转、翻腾,茶叶被开水一冲激,就快活起来了,真如鱼得水啊。我独坐靠背椅上,静观茶与水在杯中交融演绎,转瞬间,杯中的水镇定了,可细看茶叶却没静,它们徐徐沉入杯底,在水中缓缓地蠕动,悠悠地舒展身子,仿佛能听见它们吸水、挺腿、伸腰的嗞嗞声,杯中的水色渐渐由淡青转鹅黄,茶的香气氤氲那小小的空间。我最喜欢在这时边喝热茶,边把玩玻璃茶杯。放定茶杯,水止则叶静,一端茶杯,水动则叶惊,看杯水泱泱,茶叶漂漂,我心陶醉:茶与水是何等的精灵生动啊!
香茶入口,脑醒心怡,嘴里甘甘的,心里暖暖的,特舒坦。坐在县城十八层高楼的阳台上,点燃一支香烟,慢饮着故乡的茶,放眼前方,晨曦中苏醒的市貌尽收眼底,举目远眺,远山晨雾迷茫,远山过去是故乡,有关故乡茶事的记忆,琐琐碎碎,点点滴滴,在脑海深处泛起涟漪,向四周漫延开去……
我的故乡在遂川西部,一个古老的村庄——西溪廖坊村。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我的祖祖辈辈耕田种土,春华秋实,粗茶淡饭,似水流年。
我的童年在故乡。故乡山青水秀,林木葱葱,水田漠漠,溪水悠悠。虽不盛产茶叶,也无连片茶山,却有着古老的传统茶事。碧绿的茶树,这几株,那几行,零零散散,点缀在房前屋后、田头地角。山脚下,小溪边,十多棵,几十棵茶树的小茶园,随处可见,每年出产的茶叶也可自给。
农谚说:“谷雨老茶,立夏老麻”。谷雨时节,待茶树长满了厚厚实实的一层新绿,嫩梗有寸长以上,妇女们才提篮背篓去采摘粗茶,小半天就能摘满一篓。那年代,农家要的是茶叶的数量,很少追求茶叶的品相,这样的粗茶炒制出来,有叶有梗,份量重,耐泡,茶味浓酽,特解渴。每年春茶、夏茶两轮采下来,足够家里喝的了,那时的茶叶,主要是自产自销,很少上市。不像现在的茶场,为赶茶市的高价,新芽刚冒出,形如雀舌就开始采摘,费心费神,一天采下来,炒制不了三四两。那时,春种忙忙,农事多多,锄挖手种,劳动量特大,哪有这么多时间花在茶叶的采摘炒制上?再说,农家人也没多少时间去慢条斯理地细品嫩茶,喝茶也没多少讲究。口渴了,来个快速反应,筛一大碗酱红浓茶,咕噜咕噜,一气喝下,干脆利落,人们就喜欢这样喝茶,那口味甘苦的茶水,既解渴又提神!
早上起来,妇女们各自在厨房围着灶台转,忙忙碌碌,饭菜煮好了,灶头镬子的水也烧开了,抓一大把粗茶放进大小茶壶里,灌满开水,可足够一天喝的了。
早饭后,人们就从大茶壶里往竹茶筒里灌满茶水,带着茶筒扛着农具,踏着生产队催促上工的哨声,奔向田间地头。
这竹茶筒制作简单,取一截碗口大小、七八寸长的竹筒,两头留下竹节,在其中一个竹节边沿钻一壶嘴大小的孔,作茶水进出口,灌满茶水后用木塞子塞住口子,再套上根麻绳,携带方便。劳作间,口渴了,拿起茶筒,拔出塞子,嘴巴对准水口,双手一举茶筒,咕咚咕咚,一气喝足,直到喉咙打嗝。那时,谁家没有一两个竹茶筒呢?那个年代,连小孩打破一个粗陶瓷碗,大人都要心疼半天,两分钱一盒的火柴都要省着用,哪有钱去买那铝质的当时稀有的军用水壶呢?再说,自己做一个竹茶筒,多么简单又实用啊!今天看来,竹茶筒够土气了,因它进出于满是烟尘的厨房,带置于田间山野,用久了,即使水洗多遍,外表还是黑不溜秋的,可一点也不影响它装茶水的卫生保健,比现在那些塑料的钢化的茶瓶茶筒要环保得多了。
到冬天,老人要喝点热茶,家人就会想出土办法,在小箩筐内用烂布或干软稻草蓄成一个“鸟窠”,把装满热茶的大壶放置窠内,上面再盖上破棉絮或破旧衣物,用于保温。有条件的人家,就请木匠做一个木暖桶,暖桶做成圆桶形或扁鼓形,有底有盖,里面填些棉絮或烂布,保温效果蛮好,早上的热茶,到晚上还温温的。做得精致的暖桶,形同鼎状,还长有两个“耳朵”,桶盖上横穿“耳朵”的把手还雕着个龙头呢,彩绘上漆后,成为一个漂亮的工艺品。
后来,随着保温瓶的普及,那暖桶就成了收藏品了。
故乡人历来热情好客,客情浓厚,有人进门,筛茶递烟。远客临门,要以“食茶”之礼相待。招呼客人坐上席,主人陪着客人,喝着热茶,吃着茶点,寒喧家常,闲谈农事,其乐融融。
用来装茶点的茶盘,是竹木材料做成的。底板是一块圆形薄木板,周边用一圈厚竹篾围成圆边,用小木条把圆盘隔成五格或六格,再上漆,红色的底盘,蓝色的格条,黄色的盘边,有的还进行彩绘,画的大多是花鸟虫鱼。除了圆茶盘,还可做成正方形或六边形的。茶盘做得轻巧精致,装茶点时也多少讲究点看相。每格装一种茶点,中间那个圆格里,装满最好的茶点,一般是油炸的米粉“烫皮”
或爆米糕,堆得老高,与周边格子的茶点形成宝塔状,煞是好看。小时候,我们关心的不是茶盘的漂亮,茶点装盘的美观,而是盘里哪些茶点更好吃,更解馋。待客人茶过三巡散席后,兄弟姐妹们就一轰而上,爬上凳子,张手伸向茶盘,抢而食之,手抓,口嚼,风卷残云,孩子们大的笑小的闹,大人赶紧把早已预留的一点点,给了最小的没抢着的孩子,总算平息了一场“战争”。
自从各种漂亮的塑料茶盘的不断涌现,木制茶盘却成了古董。
那时农家的茶點,按现代来说,都是绿色食品,自采摘自晒制的桃梅李果、油炸红薯片、南瓜花、自产的葵花籽、甜花生。最有特色的茶点是“浸坛”,“浸坛”与热茶搭在一起,简直是“绝配”。就着几块浸生姜,几个浸鲜椒,数粒浸蒜仁,堆满一小碟,足可让你喝上三五杯茶水,让你过足茶瘾。
做“浸坛”,就是在瓦罐坛子里,装上上等的家酿酒娘,放些生姜,鲜椒,萝卜条等,加上适量的盐,密封好坛盖,浸上十天半个月,就可吃了。说说容易,实际操作却很费功夫,一不小心,“浸坛”表层就会长白霉,变为酸酸的。因此,生姜要刮皮切片,鲜椒切忌水洗,只能用湿毛巾擦干净表面,萝卜条要晒得蔫蔫的,盐要炒制,还要放上冰糖甘草等配料,总之,很需要技巧和经验的。上等的“浸坛”一端上桌,满室生香,令人口齿生津,直咽口水。小时候吃过几回隔壁泉香阿婆的浸萝卜,琅琅爽齿,满口香甜,至今回味起来,啧啧!还令人垂涎呢!
千年村落,民风淳朴,“食茶”的乡俗传承久远。每年的春节,“食茶”之风更为浓郁,特别是正月初一开始的头几天,故乡的人们时兴去给大伯阿叔那些长辈们拜年,拜过年后,必须坐下来“食茶”,这是传统乡俗。要是拜个年转身就走,主人会不高兴的,起码要坐会儿,就着茶点喝杯茶,“拜年不食茶,看轻主人家”。热情好客的主人,如是知道你会喝酒,硬要以酒代茶,叫你喝上几杯新年酒,说是喝酒壮财,“久久”发财。当然,这财暂时还发不了,还得乘酒意失点小财,得给主人家小孩发红包,以之压岁。光喝茶的也要给点压岁钱。拜年的人们,三五成群,走出东家转西家,直把那满村的茶情、酒情、乡情、客情搅得浓浓的。
新春佳节,家家户户的茶点特丰富,年前十天半月就开始置办年货,伺弄茶点是办年货的重要内容。那时物资十分贫乏,到年关,家里人口多的才可分得一两斤白糖。茶点都靠用自产的土产品加工制做,那制做茶点既耗时又费力,年关那几天真那个忙呀:熬制红薯,推转石磨,磨出大米粉,几家共用的石磨,要分时段轮磨。去大队仅有的一家榨油坊,榨好自产的木梓油,要选好上等糯米,到圩镇上排队炸好爆米花。有糖、有粉、有油,就可加工出许多茶点。有油炸糖酥果、芝麻片、有爆米糕、糖姜片、炒花生、葵花籽,这些茶点的制做加工,除了费时,还特需技艺和经验。办好了茶点,把它们分类装成七瓶八罐,待新春正月,拜年的客人来了,用茶盘装满各色茶点,端上桌来,泡好茶水,主人陪着客人喝茶。宾主点评茶事,谈笑风生,春风满面,不亦乐乎!
四五十年的光阴,白驹过隙,逝者如斯,故乡的茶事早已变化。如今,“暖桶”,竹茶筒,木茶盘早已不见了,城市便捷的生活方式正在故乡跟进。烧茶不再用柴火,自来水进了乡村,电热壶倒成了农家的通用,饮水机也进入寻常百姓家。大茶壶泡粗茶已成为过去,客人来家,用电热壶烧开水,用茶杯泡茶,现泡现喝。有悠闲,有讲究,懂茶道的,用上精品套装茶具,喝上了功夫茶,有的把外地的习俗带进了村子,还学着广东人,喝起了早茶。
每天清晨,我把盏品茶,重温故旧,朝花夕拾,不胜感慨,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变化着,包括故乡的茶事。成年的我,带着喝茶的习惯,捎上故土的粗茶,走出故乡。故乡甘苦的粗茶一直伴随着我,走过四季,走过风雨,转眼已是白发苍颜的老者了。故乡久远的茶事,化为淡淡的思绪,在笔端汩汩流淌。
故乡的茶事,一如故乡久远的生活,素朴平淡,苦涩中不乏淡淡的甜美,恒久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