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无
A
程鹏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好长时间,终于还是对躺在身边的苗窈窕说:“你去陪张大方睡觉吧。”
此时万籁俱寂,小区的路灯昏黄了楼房的影子,一长串的黑暗中,也还有几个窗户亮着灯。
B
苗窈窕以前睡觉的时候喜欢蜷着身子,像一只猫那样安静地蜷着。
张大方说她这样是胎儿睡。胎儿,一个很敏感的字眼,让她想到了结婚和小孩子,就怀疑是张大方故意挑逗她。但是张大方始终没有跟她实质性地来一回。大学校园里很多同期恋爱的人早就突破防线搬出去住了,拥抱的时候她也经常能感觉到张大方下面膨胀的热情,但是张大方对她的突破还是仅仅限于唇和手上。
她有时候想,如果当时张大方再主动一点,把自己的第一次拿走了,自己会不会跟他结婚呢?她现在还经常想起他们在足球场上分吃一个雪糕,在地摊前为了一本书跟小贩讨价还价。想起张大方为了给自己买一件生日礼物,馒头就咸菜吃了一个月才把钱攒够。当时望着他的一脸菜色,心如鹿撞。张大方那诚恳又有点顽皮的笑容,那闪着无限关爱的眼睛,那泛着菜色却又英气逼人脸庞,这么多年了仍时不时地猛然在心坎里鹿撞几下,撞得浑身酸酸涩涩地好一阵难受。她闭起眼睛来回忆大学校园的生活,发现能想起的就是跟张大方在一起的生活,别的全是一片模糊,于是,她对自己说过,张大方是这一辈子最让她刻骨铭心的男人。
那时候她也认识程鹏扬,在印象里,这个瘦矮的男生,只是见面客气地打声招呼,根本不知道他喜欢她。更想不到的是,程鹏扬竟然在那个夏日的黄昏,跟她表白,并且筹划了两个人的未来。他说,要是两个人都能留在绿城多好,现在最好的工作也就是在市府里一張报纸一杯茶,晃晃悠悠地拿着稳定的高工资,衣冠楚楚人见人逢迎。苗窈窕以前隐隐约约地听说过,程鹏扬的父亲是市政府里的一个高官,没想到这个高官会突然跟自己扯上关系。她觉得程鹏扬就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自己的五脏六腑他了如指掌,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最需要什么。
苗窈窕从农村费尽千辛万苦挤进绿城的这座象牙塔,实在不想再回去。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属于这座城市,自己老家那片荒凉而贫穷的土地,没有任何关系能将自己扯进这座城市。现在忽然有了,而且是一只强大的手。她有点害怕了,害怕肚子里的这条蛔虫,就这么表白一下,又跑掉了。她记得是自己先碰到了程鹏扬的身体,是他的胸脯,能感觉到他强劲的心跳,皮肤有点腻,不知是油还是汗。她觉得程鹏扬的身体也在颤抖,在那一刻她想起了张大方,直到程鹏扬的身体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那阵刺痛并没有减弱她想那个男人,他那菜色而英俊的脸,让她有点愧疚。她没有停下来,将身体紧紧地拥着这条来得很及时的蛔虫,像只猫那样安静而蜷曲地拥着他。
她记得那时候,程鹏扬的肋骨摸起来清晰还有点硌手,现在再摸起来,除了肥肉还是肥肉,这是她现在非常厌恶的肉,她甚至拒绝跟肉相关的一切食品,她就只吃青菜,她幻想着自己还能吃出菜色一样的脸庞。
如今,满身肥肉的程鹏扬对她说:“你去陪张大方睡觉吧。”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滚你娘的。”然后将身体在床上摊成一个大字。
这是她现在睡觉最喜欢用的姿势。
A
程鹏扬知道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是喜欢张大方的。他们的甜蜜蜜是大学里的情侣样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虐死单身狗。那个时候,还没有这样的称呼法。
可是程鹏扬那个时候,就觉得自己在苗窈窕的面前如同一条狗般。他是那么喜欢她的一颦一笑,她粉白的皮肤如同梨花,对,就如同那沾点露水的梨花。粉嫩的可爱还带着空灵的水气。他看见苗窈窕去食堂买饭,就忙不及地跟在她后面排队,他看见她去图书馆,就忙不及地跑到她的旁边占桌子。她什么时候走,他也什么时候走。而这些,苗窈窕都好象视若无睹。他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就是空气,怎么在她眼前晃,她从来都看不见。
夏日里离别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程鹏扬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了。白天鹅就要从癞蛤蟆的视线里飞走了,连望也不能望了。
于是,在那个青草疯长树叶子都飘香的黄昏,他向心爱的人承诺了美好的生活。真的哦,苗窈窕绝对是他心爱的女人。那个下午的触手如电击般的暖流,亲吻的幸福以及刚解开裤子时候的紧张和羞涩,事后的满足和激动,他此后在别的任何女人那里,都再也找不到了。
他那时只是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就这样简单的一个黄昏,别人的女友,就成了自己的女人。他们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同学们面前的时候,成了临毕业时候的最后一个焦点。
苗窈窕告诉他,她是受着多少同学的非议,跟他在一起的。而程鹏扬也告诉她,他是费了多少心思,才说服父亲,将苗窈窕留在绿城的。这样看来,他们的婚姻是受了不少阻拦的,若不是坚贞不屈的爱情,是不能将他们两个紧紧捆在一起的。程鹏扬后来仔细思量了,其实当时,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他不想再对苗窈窕说爱了,他知道在那里会得到嘲弄。
苗窈窕也从不对他说爱,甚至看见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也无动于衷,如同当年,从来看不见他在身边。
他们从来都没有提过离婚,也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离婚。他们客气地说着话,互相帮助地做着家务,在双方的家庭里比翼双飞地出现。
总会有风吹皱这样的平静的。何况是张大方,这样强烈的龙卷风。
C
张大方踢开门的时候,那个在床上正舒服着的男人慌张地跳了起来。胯间的物件丑陋地摆动着,很小。张大方看清了这个物件的主人后,不由得在心里跟自己的比较了一下。自己的比他的,大了一倍都不止。
可就是这个小物件,抢走了他四年的感情。他想到这个物件和苗窈窕的关系,身上有个地方忍不住动了一下。
他扫黄的时候,也碰到过几次熟人。没想到,调到绿城后的第一次扫黄,竟然扫到了程鹏扬,这个让他梦里都能恨醒的男人。他为了那场失恋,差点没跳进黄河里。面对着那浑浊奔涌的河水,想着自己在农村无依靠的爹娘,他忍了忍,朝自己的脸上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喊道:张大方,你要努力,你要努力。
他回去后参加了招警考试,从一个小警察做起,努力这些年,一步一步又重新走回绿城。
他知道她们在这个城市。想过很多可能遇见她或者是他的场面,却没想到是这样的遇见。他还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仔细地盯了程鹏扬几眼。虽然发福,虽然走样,虽然此一时彼一时,但是他还是认出了这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
在嫖客和小姐们都被带回警局的时候,他还是很客气地把程鹏扬单独叫到了一旁,伸出手,说:“你好,老同学。”
这无疑是胜利者的姿态。
程鹏扬却觉出了救命的救生圈,待抬头认出是谁后,顿又泄了气,淡淡地说:“是你?”
“是我。”张大方说,“没想到能这样遇见你。”他还想从程鹏扬那里听些讨饶的话。可是程鹏扬却没有说。这倒让张大方觉得,他还有些骨气。于是就咸淡都有的教育了几句。程鹏扬不是不想说讨饶的话,叫他放过自己。他清楚地知道,再多说,都是没有用的。落在张大方的手上,只有苗窈窕能救自己了。这叫解铃还需系铃人。
所以,他脱身后就对苗窈窕说:“你去陪张大方睡觉吧。”他其实是想让苗窈窕见见张大方,说说情,把自己这次嫖娼纪录删干净,才不会影响自己的仕途。他倒不怕影响家庭,因为,他无论跟谁在外面睡觉,苗窈窕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话到嘴边,就成了这样恨恨的一句。
苗窈窕很生气地骂了他一句,就不再搭理他。
B
苗窈窕决定去见张大方了。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程鹏扬的苦苦哀求,还是想见的冲动。
张大方的单位离她不远。自己开车或者打车,或者是挤公交车,都是很快就到了。苗窈窕选择了步行,想在距離里再仔细想一下。她慢慢走在绿城的街道上,两旁的高楼大厦,让她抬头想看看天空,都觉得是那么费力。她还是抬头看了,仰得脖子酸疼,看过以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在绿城这十多年,仿佛从没有看过天空。
自己都看了什么?苗窈窕竟然想不起来,这十多年自己都看了什么。接了她电话的张大方,就站在门口等着她。十多年的光阴,他似是有点苍老了,但是只是似乎,细看还是原来的模样。他面容依旧那么英俊,身材健硕了点,远远一看,就知道是他。只是穿着制服,显得那么陌生。
他笑着,看着慢慢走过来的苗窈窕,轻轻地说:“走过来的?”
苗窈窕说:“路过,听老程说你在这里,来看看。”
张大方仍然轻轻笑着:“专程的吧。”
不管专程,还是路过。他们觉得都没有再讨论这个问题的必要了。重要的是,隔了这么些年,他们又见面了。而且还是在绿城。
张大方带着她在城里转,特意将车开到学校附近。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门口走来走去的都是些稚嫩的脸。
“这些年你回来过吗?”
“没有。”
“这么近都没有回来?”
“是的,太近了,反而忽略了。你呢,回来过吗?”
“没有,太远了。只能忘记。”
“回来也没有用的,人换了,什么都换了。”
苗窈窕说着的时候,看了张大方一眼。他的眼有些潮润,正看着她。她叹了口气,张大方也叹了口气,将握着方向盘的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她没有躲开,眼睛羞涩地看着学校的大门。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张大方就在学校门口的旅社,开了间房。跟他们一起开房的还有一对年轻的小情侣,一看就是学生。女的羞涩地躲在后面,男的拎着一包零食在前面付钱,看见他们两个,慌张地躲开了。
成年人的成熟让他们两个都很坦然。他们很坦然地看了那对小情侣,很坦然地进了房间,脱了衣服,那样就做了。完事以后,苗窈窕竭力想在床上蜷起身子,却觉得那样的话,面对张大方的目光,是件很难堪的事,她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怎么能在他的面前,睡成那个样子。
张大方倒是有些兴奋,他想起那天程鹏扬的物件,很想问问苗窈窕对他们两个的感觉,忍了忍没有问,觉得那样问出来,有点太无耻了。
他们还是很坦然地说着不相干的话,各自理好衣服,走了出来。路过一个超市的时候,张大方进去买了一大堆零食。苗窈窕看见里面有自己最爱吃的泡椒凤爪。
张大方说:“带回去给孩子吃吧。我就不去你家了。”
苗窈窕没有说话。车在夜色中慢慢地开着,玻璃上生出许多黑暗,前面的路是亮的。
“我是专程过来的。”她说。
“专程路过。”张大方说。
“对,专程路过,也还是路过。”她说。
车在夜色中加速了。张大方将车窗打开了些。顿时,呼呼的风声,压住了他们的心跳声。
B
苗窈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能感觉到张大方的气味在自己身上扩张,渐至于全身热血沸腾。刚才见面还没有这种感觉,这会儿反倒如此强烈。忍了好长时间,还是不情愿地将身体拥向了程鹏扬。然后安静地蜷着睡了,如同一只猫。
程鹏扬酣睡着,并没有感觉到她动作的改变。或者感觉到了,也影响不了他的睡眠。这是夜,大家都要睡觉。只是睡梦中有些勃起了,就很自然地压在了苗窈窕身上。轻车熟路的地方,很快地身体就得到了放松。
他眯着眼继续想睡。听见苗窈窕翻身起床,然后卫生间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刚才是很快就结束的。自己没有出汗的迹象,苗窈窕自然也没有出汗。她在刚结婚的时候,总有事后清洗的习惯。这都好几年没有这样子了。他的心里猛然想起一件事情,起身坐了起来。
沉重的身子压过来,苗窈窕开始是想躲避的。他快速地侵入再退出,原本就是习惯性动作。她觉得没有避开的必要。只是完事以后,觉得身上特别脏。就去洗了好久,确定身上少了程鹏扬的痕迹,心中清爽着走进卧室。见灯光大亮。程鹏扬半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比灯光还亮,直直地盯着她。
她没说话。摁灭了灯,躺下睡了。
程鹏扬抽起烟来,烟的红光一明一暗,在卧室里成了最有生机的物体。她每次见程鹏扬在卧室抽烟都要唠叨几句,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这次她懒得说,只任它明灭。明灭了一阵之后。程鹏扬说,你去见张大方了没有。
苗窈窕说,没有。
程鹏扬说,帮我一次,要不然是个好麻烦的事情。
苗窈窕说,真叫我和他睡觉?
程鹏扬说,玩笑话。
苗窈窕说,我去见他了,真和他睡觉了。不过没有提你的事。
程鹏扬笑着说,夫妻一场,帮帮我吧,别净说这种玩笑话了。
C
张大方原以为那样平淡着上了床,就再没了神秘,苗窈窕在他眼里,和随眼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是一个样了。一样的亲吻,一样的脱衣服,一样的动作,那场经过真跟别的经过没有异样。是啊,男人和女人,终极的交往,都不过如此而已。他刚下床的时候,还悲哀地想,连这样的重逢,他都自始至终头脑清楚,看来真的是老了,再没有青春的热血冲得浑身滚烫了。
车从黑夜里穿过的时候,他努力地回忆往事,脑袋却更加冷静。回去后倒头就睡,半夜里却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口腔亲吻的地方开始,一直弥漫到脚趾头。让他这夜浑身鼓涨,再难入眠。这才明白,身体的各个器官,仍然如此怀念着那段青春纯情,不是在床上理智地运动过,就可以忘掉了。两个身体间的接触,激活了潜藏的吸引力,一发不可收拾了。
白天他仍然忘不了那种感觉。他开始在办公室摆弄手机,想着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犹豫了几次,号码还是没有拨出去。他知道,一旦打了电话,就说明自己在想她。那就是原谅她对自己的背叛,就是说明她对自己重要,无论她做过怎样的事情,只要回首一笑,自己又会贱贱地爱上去。他张大方绝对不能这样,要不然这些年的奋斗,都是一场笑话。笑话他仍然不能堂而皇之地站在她的面前。
要是她能主动跟自己联系多好啊。他这样心中焦渴着度过了一天。快下班的时候,真的收到了她的短信,短信里说,请你帮忙,去掉老程的污点。
他的心瞬间冰凉,想着她对他,是不是只是利用。他回复了一个字:好。
信息发出去很久,那边再无动静。他觉得心潮澎湃,浑身激动,忍不住又发了一条:他是出去嫖娼啊,你竟然无动于衷?他是不是经常这样,你都习惯了?他对你不好吗?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发完后,一直盯着手机,那里再无动静。中间有一个电话,是老婆田香打过来的,絮絮叨叨地说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饮食,别把胃病再犯了。儿子很乖,她一个人在家就能管好。他边听边嗯嗯,等那边挂了电话,已经该下班了,看看手机,仍然是没有短信回过来。便慢慢地走出单位,放眼街道,人车拥挤着,却又跟自己没有关系,觉得无边的寂寞。
一辆车在他的面前停下来,车窗摇下来,一张粉嫩的脸露了出来。他昨天没有细看,今天在阳光下这般仔细打量,苗窈窕的皱纹竟然能被化妆品遮得不露分毫。
是时光真的没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还是她刻意修饰了。他马上判断出应该是后者。
她用雕琢过的笑脸,招呼他上车。他坐了进去,懒懒地靠在座背上,半闭着眼睛。
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他以为她会在饭店咖啡馆或者酒吧茶吧一类的地方把车停下。可是苗窈窕径直把车开到郊区的一个宾馆门口停了下来。
“你开好房了?”他问。
“你去开吧。”她说,“我在车里等你。”
张大方就下了车,开了房,给她发了短信告诉房间号。然后打开房间门,脱了衣服,进了浴室。水雾蒸腾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宽肩窄臀,腹部还有肌肉,岂是大腹便便的程鹏扬可以比的。他边洗着边想起了几个笑话,都是诸如老板和女秘书开房,脱光了衣服从卫生间出来,却是一群人捧着生日蛋糕,祝他生日快乐这类的。他快速地冲洗了一下,准备穿好衣服再出去,省得遇上尴尬。
水声停住的时候,浴室门开了。苗窈窕光着身子,站在门口,两只眼睛喷着火光。他去抱她,她几乎是扑过来。就这样像条鱼,在他湿漉漉的身子上游走。从他的头发额头鼻子嘴巴,游到喉结胸口腹部。这条鱼像是缺水很久,再往下觅到了水源地,便撒了欢。张大方爱怜地捧起这条鱼,如珠似玉地回吻。
两个人停下来的时候,窗户外面已是黑漆漆的一片了。
“短信刪了吗?”张大方问。
“删了。”
“怎么不回短信?”
“这样回不是更好吗?”苗窈窕抱紧了他。
B
苗窈窕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程鹏扬睡得很熟。
她慢慢摸到床边的时候,脱衣欲睡。他却醒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见张大方了。”
程鹏扬听她说完,就哦了一声,想听她继续往下说。她却偏不再说了。就只好追问怎么样了。苗窈窕冷冷地说了一句办妥了。他哦了一声,半躺在床上,躺到半夜里忽然摇醒苗窈窕问:“那你没跟他意思一下?”
“怎么意思?”
“送点东西啊。”
“我陪他睡觉了。”
“我不信。我检查一下。”程鹏扬说着,将手伸向苗窈窕,却被她一巴掌拍了回来。然后将身体伸成一个大字,狠狠地说:“真跟他睡觉了,睡累了,你别碰我。”
她这样的躺着,侵占了大半个床,觉得好舒服。
程鹏扬沉默了很久,说:“就是睡了也没事。我出去鬼混是我不对,你肯帮我,已经是原谅我了。”
苗窈窕大声地笑了,笑了几声,说:“这有什么啊。你不就是嫖娼吗?有本事养个小三小四我看看,嫖娼是男人没本事的一个表现。”
床上的空间只留下了一小部分,程鹏扬的胖身子一躺就到边了。他就抱着被子,去客厅睡了沙发。一夜辗转反侧,不知道苗窈窕的话有几分真假。有一点可以肯定,妻子去见了老情人,有一点他不能肯定,他们到底上床了没有了。一想到自己在宾馆光着身子见到张大方时的情景,他便不能自己地坐起来。
天亮到了单位,感觉浑身发冷。就去了门口的一个诊所,一量体温,竟然已经烧到了三十九度六。护士建议他打点滴。他同意了。
没来由的高烧,将他的时间控制在这个小诊所内。他给苗窈窕打了电话,心里明白,她不会来陪他,也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是还是给她说了一声。然后就百无聊赖地在诊所里玩着手机。他并不是苗窈窕骂的那样,毫无本事。大小也是个中层领导,生病了,只要招呼一声,下属们会争着过来陪他。他是不会在单位说的,他程鹏扬这点底线还是有的。
这时候,飞红的短信过来了。她是一个饭店的老板,一直寡居着。见了程鹏扬总是程哥程哥地就往身上靠。程鹏扬没少领朋友去她里吃饭。好几个朋友都跟他说要不你就收了她吧。他就嘿嘿一笑。
飞红问他在干什么呢?他说病了。她问他在哪里,他说了地方。
半个小时后,诊所问口,一个杨柳一样飘摆的女人出现了。程鹏扬觉得心里暖暖的,远远地就举起了没有扎针的手。
“嘿,在这里。”
飞红笑着走了过来。手里竟然还提着一个饭盒。此时离午饭还有将近二个小时。飞红告诉他,饭盒是保温的。程鹏扬摸了一下饭盒,又摸了一下飞红的手,都是温润的,正合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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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很难明白,自己究竟想活在哪里,是推着我们向前走的日子,还是推着我们往后退的回忆。
苗窈窕在这个问题上也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坐了下来。坐在程鹏扬的对面,眼角轻扬,嘴巴微动,说:“我们离婚吧。”
程鹏扬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身边的烟灰缸里堆得满满的,都是热腾腾的烟蒂,手里还夹着一根,冒着烟。他最近烟瘾很大。飞红说喜欢看他吸烟的样子,说男人吸烟的样子,是穿越时空的雕塑。他喜欢这个比喻,喜欢做那种被人注视的雕塑。却又觉得吸烟也不是为了飞红。那又是为了什么?他一口接一口地抽,也许就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才抽的吧。
听见苗窈窕的话,他抬起头,扫了她两眼,然后又猛抽一口,说:“容易吗?”
“很容易啊。我们去民政局把手续一办,然后你去找你的飞红,我去找我的张大方。就这样啊,顺理成章,还有什么难度吗?”
“孩子怎么办?他从小就内向,现在越来越自闭了。离婚了,你不怕他得自闭症?你爸怎么办?他在我们单位看大门,你劝了多次,他才愿意留在城里。离婚了,你以为他会呆在那里吗?你忍心看他再回农村去?我妈怎么办?她一直拿你当女儿看。钱让你存衣服让你买,你们一起跳广场舞一起逛超市,离婚了,她不得天天找我麻烦?还有房子怎么办,存款怎么分,屋子里这七七八八的东西怎么分?”
苗窈窕看了看他,削了一个苹果,自顾自地吃了两口,说:“你是不是不想离啊。不想离,你还在外面包小三。”
“我跟飞红,各花各的钱,说不上谁包养谁。我们之间要是有第三者,就是张大方吧。”
“张大方,我,你,三个人之间要论第三者插足,谁是第三者,你心里很清楚的吧。”苗窈窕不想再跟她争吵,就起身离开了。自从程鹏扬发现她跟张大方的事情,她索性有时候就夜不归宿,住到张大方那里。
而张大方很快也帮她发现了程鹏扬和飞红的事情,她就提出了离婚。
程鹏扬说的一堆理由,只有一条,是最让苗窈窕下不了决心的,那就是儿子。
从小,她跟程鹏扬很少同时带着孩子出门。有时候她们冷战,儿子甚至就成了工具。眼看要上高中了,却很少跟同学说话。医生说有自闭症的倾向,她真的怕离婚,会让儿子的精神世界彻底关起来。
她到了张大方租住的小公寓,里面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屋子里一片杂乱。她打他的电话,是关机。他们在一起也有两个多月了,他的生活习惯,她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出现这种情况,~般是在办案子。他出去了,她可以等。她并没有觉得等待有多么无奈。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为外出的男人留着灯,留着门,留着温暖的被窝,也是一种幸福。
她将屋子收拾了一下,将张大方换下的脏衣服洗完,已是深夜,揉揉累得酸沉的腰,看着变了样的屋子,心里满满的成就感。她想着若是当初不是程鹏扬插足,她们就该是这个样子,不管是多么贫困艰难,不过室外多大风雨,只要有一方可以容身的小天地,她都会这样等他。他不管走多远,在做什么,也都会想着她。那她这十多年的日子,该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人。是的,幸福,她都几乎已经淡忘的名词,就在张大方突然回来的时候,又一起跟回来了。
收拾完洗了个澡,看着镜中有些浮肿的脸和臃腫下垂的身体,知道时光对谁都是无情的。最好的那段已经浪费了,余下的更要珍惜了。
她躺在张大方的床上,身边放着张大方的衣服,盖着张大方的被子,他的味道便包围了她。她觉得倦意袭来,沉沉的。
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张大方,手机也一直关着。她变得焦躁起来。程鹏扬来单位找她,说这几天自己有事,叫她多照顾些儿子,她只好又搬了回去。
不过她不愿意再跟程鹏扬睡一个床了。她睡床,程鹏扬睡沙发。儿子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这种格局,总是埋头不语,问也不问。
终于张大方的手机开机了。她迫不及待地打进去,是他的一个同事接的,说是办案过程中被捅了刀子,正躺在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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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方醒过来的时候,心脏监护仪正放大着他的心跳声。房顶垂下的架子,挂着白色的瓶子。他知道自己是躺在哪里了。
身边坐着一个同事,见他睁开眼睛,高兴地说你可醒了,睡了一夜了,把我们都吓坏了。他也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说了什么,自己马上又不知道了。
他的身体还是虚软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体。他的声音也是软软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他以前负过一次伤,不过那次在腿上,只是疼,没有这次严重。他又眯起眼睛想睡,那个同事问他,要不要告诉嫂子。他想起了田香。那次负伤,她在医院陪他度过了漫长的一个月,他出院了,她病倒了。
这次仍然还是要麻烦她了。这会儿,他也想不起别的应该叫谁来。苗窈窕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这会儿鼻子插着氧气管,面色一定是难看的土黄色,形象极为不佳。下面那个很自恃的威武玩意儿,这会儿软耷耷地贴在腿上,还插着管子,浊黄色的液体从那里滴答而出。这是个很让他难堪的画面,他是不想让她看见的。他只想让她看见自己的风光,不想让她瞧见自己的无助。
没想到手机刚开了一会儿,她就来了电话。他觉得心里暖暖的,还没来得及阻止,同事已经告诉她,他在医院里。他想她会不会惊慌失措,更或者瞧见了他现在的丑陋样子,从此离开他。毕竟,男人是女人的肩膀和胸膛,无法依靠的胸膛和肩膀,苗窈窕是不会留恋的,如同当年她投向程鹏扬。虽然医生说刀子离心脏还有好远,无大碍。张大方还是有点恐惧,他怕就这样在医院里走不出去。
真的两眼闭上了,家中的存款,房子,老婆,孩子,苗窈窕,一切便与自己再无关系。他想,田香会把自己的遗像挂在房中,逢年过节,跟儿子一起瞧上自己两眼,或者在遗像前放些自己爱吃的东西。儿子长大了,结婚了,会领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朝自己的遗像跪拜。他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田香会这样做,儿子也会这样做。甚至她们有了困难,还会在自己的遗像前,流出沉痛的眼泪,怀念他在世时替她们担下的难处。死后被人如此牵挂,也该含笑了吧。
苗窈窕呢?他想,她可能很快就会忘了自己吧。纵然是偶然想起,也不会与人提及。
老婆与情人,在鬼门关徘徊的时候,他仔细称量了她们在心中的份量。他有些担心苗窈窕很快赶来了。如果她来得早,他们正在病房中低语,被田香撞到,可是不太好。
不知道为什么,远在老家的田香先到了。她带着他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内裤是舒服的平角,牙膏是熟悉的中草药配方,毛巾是熟悉的软度。提包里还有张大方爱吃的卤蛋和咸菜,虽然一拿出来,被医生责怪着病人不能吃这个,又塞回去,毕竟还是从那么远的地方带来了。她还带来了大便盆小便壶洗脸盆洗脚盆。大包小包地来到病房,整个一次小搬家。
她穿着合体的套装,脖子里挂着结婚时候的张大方给买的金链子,腕上是张大方去新疆办案子给她买回来的玉镯,左手无名指着戴着他们争吵了一次后才买的戒指。那是结婚时候,张大方要买,田香为了省钱,不让买。最后张大方坚持买了,她便喜滋滋地戴上了,再没有摘下。
她这样的打扮,看着也是一身的贵气。却大包小包笨拙地拖来了行李,如同出来务工。到了病房后就弯下腰给张大方揉腿捏脚。刚好张大方要大便,又拉不出来,她问医生要来了开塞露,朝里推的时候,张大方通的一声拉出来许多黑臭的屎。张大方这个时候不方便翻身,弄脏了床单,没办法换洗,她急忙用手接住了大便。旁边的同事递给她卫生纸,她一把一把地抓干净,然后一脸笑容地去把手洗干净,边洗边说:“真好,这么快就能拉屎了。能拉屎就是肠胃通了,可以吃饭了,好得就快了。”
旁边的同事临走的时候,朝张大方竖起了大拇指,说:“张哥,我找媳妇一定要找一个嫂子这样的。找一个这样的,天天叫我跪方便面都行。”
张大方无力地笑笑。
田香说:“那可不行。两口子过日子,没有谁朝谁跪的道理,得互帮互助。我生孩子那会,你张哥可比我会照顾人哩。”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些莹润的光芒闪耀,乌黑的头发亮泽,纤嫩的手却没停,帮张大方烫着毛巾。
张大方忽然有点想抽自己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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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窈窕打通电话后就往医院跑。她很快找到了病房。门开着,里面的人忙碌着。她看见了张大方,他躺在床上,身上裹着白色的被子,鼻子插着管子,只有眼睛还能看得真切,时而微睁时而微閉,像一只在风中摇晃着的烛火,随时可能被熄断火苗,留给她一截冰冷的白色蜡烛。
这是叫人恐惧的白色。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同事,同事偶尔抬起头,目光如电,扫向病房外走动的人。这该是他们的职业习惯吧。她有时候见张大方沉思,偶尔抬头的时候,眼睛也是这个样子。这目光阻滞了前行的脚步。她不知道此时进去,该怎么给人解释。她是谁?为什么要来?她无论怎么说,好像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谎言。他们的真实关系会被人一眼看穿。她在病房外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离开了。
走到医院外的阳光下,一抬头,阳光竞刺疼了她的眼睛。她哑笑了。进去为什么需要解释呢?她需要跟他的同事解释什么?进去就是朋友,探望照顾理所当然。这个时候呆在他身边的,一定是同事里关系亲密点的,或者早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知道他正巴巴地等着她。她深切地理解什么叫做贼心虚。
她想给他买点什么带过去。在超市里转了很久,不知道该买啥。她这才发现,其实他对自己是陌生的。她不知道他喜欢啥,不知道他需要啥。转来转去,感觉还是送他一束花比较合适。清淡的香味可以净化空气,能给那白惨惨的病房,增添不少生机,相信他一定会喜欢。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拍拍自己狂跳的心口,告诉自己一定要仪态万方,不可在他的同事面前,丢了他的面子。她快到病房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进去了,她有些惶恐地止住了脚步。她目睹了她做的一切,听见了那个同事说的话,还和那个同事打了个照面,他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心正鼓敲间,田香竟然也将目光戳向门口。
她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张大方看见她,面上一呆,竟无喜色,然后竞闭上眼睛装着睡觉。她的心一阵悲凉。田香很亲热地招呼她坐下。她笨拙地自我介绍,说是张大方的老同学,来看看他。田香说了些感谢的话,她便匆匆出了病房,脚步不停走出很远,才觉出后背冰凉,出了很多汗。
她在大街游荡一阵,觉得无处可去,还是回了家。程鹏扬和孩子都没在家里,冷清正合她意。她舒服地屋子里游走,如同一个放风的囚徒。走累了,就在床上摊成一个大字,沉沉睡去。
她期望梦里能出现些温馨的回忆,要是能回到大学时代多好,她一定在梦里抓紧张大方,叫他不要走出来,自己也不走出来。在校园青葱的树荫里,她将自己的长发盖着他的颤抖,不会再有程鹏扬,更不会有田香。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是梦里什么也没有出现。半夜里醒来,身边鼾声正紧。程鹏扬裸着身子躺在身边,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他马上就侵占了她挪出的地方。伴随着他的翻身,一股浓重的汗味袭来。这汗味经常有的,苗窈窕却被这一次薰得恶心,她压住翻腾的肠胃,想着这些年,不就是自己让一寸,程鹏扬就进一寸,直到自己不是再是自己。她这一次真的不想再退让了,不管儿子,不管财产,人生也就这么一次,谁还真能的幻想下辈子怎么样么?这辈子忍的让的,就是失去的,永不复得的。年纪一天天老去,自己不想着改变自己,还能等着谁来改变?
她一骨碌爬起来,开亮了灯。
灯光下的卧室清晰得耀眼。程鹏扬猛地睁开眼睛。
“我们离婚吧。”她说。
程鹏扬用被子掩住了身子,打量着这个陌生女人,习惯性地枕边摸烟,没有摸到,手边有些哆嗦。他哆嗦着说:“不离不行吗?我跟飞红只是为了气你,我们没有什么的。”
“不重要。有没有她,我都要跟你离婚。”
“算我求你了,我要做错了什么,我改。”
“你没做错什么,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我是在改正自己的错误。”苗窈窕说,“我们离婚吧,现在还不算太晚,还能挽救我们自己的幸福。”
C
苗窈窕走后,田香问:“你住院了,女同学送花,怎么送红玫瑰给你?”
“不太懂这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送花。这是红玫瑰吗?看着跟刺玫花也没区别啊?”张大方说。他庆幸自己练过反侦查,竟然压住心跳,没有加速。要不然心脏监护仪,一定会出现异样。
田香就跟他说红玫瑰代表爱情,这女同学,真是不会送花。然后又讲个自己弟弟的笑话,说是他相亲的时候,给女孩子送花,竟然买了几朵康乃馨。
两个人都笑起了。笑过了,张大方心里踏实了,总算糊弄过去了。他有点担心苗窈窕会不会再来,再来了自己该怎么面对。尤其是心脏监护仪就在旁边,情绪的过分异常,那边从屏幕上都能看出来。
还好,一直到监护仪撤掉,她都没有再来。
一直到出院,她都没有再来。
他心想,这样也好,就这样断了最好。虽然失落,虽然难过,总比毁掉自己现在的家庭,背上良心债,要幸福。
田香要留在绿城陪他,他叫她回去,说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去,家里的老人会担心,孩子的学习也会受影响,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把单位的事情处理一下,也会请几天假,回家看看。田香陪他到了租住的地方,惊奇地说,现在怎么这么勤快,不会是租屋藏有娇吧。张大方说你放心,肯定没有,我这一辈子只娇你一个。他平时候倒不怎么对田香说些甜话,这么嘴上一涂糖,立刻哄得她心花开了。她做了好几道菜,包了好多饺子,冻在冰箱里。张大方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热一下煮一下就可以了。
张大方知道,她离开家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么对待儿子的。
她是一个简单善良又勤劳的女人,家庭就是她的一切。张大方想,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背叛,不知道会怎样伤心,离开了自己,她还能不能活下去。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让她面对这个问题。
可是她离开后的第三天,他自以为都平静了。苗窈窕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情况。他说都好了,上班了。说了这些话他就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挂断电话,又觉得不合适。
苗窈窕说我知道你出院了,也知道你老婆走了,我们见面说吧。
他沉默了好久,才答应了。虽然身体已经无大碍了,但是毕竟刚出院,还有些虚弱。挂断电话,竟然一身大汗。他用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汗,看着镜子中有点憔悴的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勇敢地对即将到来的苗窈窕,说一句:以后别来了,我们做普通同学吧。
苗窈窕进来的时候,一脸喜气。她进门就要拥抱张大方,被他推开了。他说,伤口还没好利索呢。
“这几天你老婆在那里,我不好意思去医院,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的。”
“那怎么看着你有点生气呢。”
“没有,我还是有点虚弱。”他说着,额头上竟真的慢慢沁出汗来。他慢慢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苗窈窕。
要是田香在的话,见他这个样子,一定会督促他躺下休息。
苗窈窕没有,她只顾兴奋地讲着自己的离婚经历。她忘了她面对的是一个虚弱的病人。她说程鹏扬终于想开了,很主动地去跟自己离婚了,一直捆绑着自己的婚姻突然松开了,竟然还有一点不知所措。
张大方的脸上滚出了汗珠子。他擦了擦,哦了一声。
苗窈窕说,怎么,你不高兴。张大方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你高兴。不过我知道自己离不了婚,因为我离不开田香。她是很爱我的,在我一贫如洗的时候,她嫁给了我。有了她,我才有了孩子,然后慢慢有了房子,有了房子里的电视冰箱空调,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的心血和汗水。我们不能离婚。离婚了我就一无所有,她没了我,也会活不下去。我是她的,她也是我的。
张大方说完,心里异常的平静。身上反而不再出汗了。窗外此刻该是下午,这深秋了,竟有一只蝉鸣。在这都市的水泥森林里,它竭力地呼喊着,竟让听的人,觉出些绿意来。
绿意从窗外爬了进来,爬到苗窈窕的脸上。她的苍白,便染上了绿色。而泪光,就顺着绿色铺开,将她脸上的妆容冲淡。黑的白的红的,都在一闪一闪的浮光中,混成一团。在一脸的混乱中,她开始咆哮。声音尖细语速激烈,如同高速路上连串的追尾,在一片刺耳的刹车声中,不断地响起碰撞声,每一声都那么叫人害怕。
张大方一直没有说话。等到这片混乱声停了下来,他说:“对不起,我们结束吧。或者本来就不应该开始。这次是,上学的时候也是。我们注定不该爱。”
“那你也承认你爱过,是不是?”
“是的。只是爱过,已经过去了。”
“你會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张大方的声音一直都很弱。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病后体虚,还是原本就无力说出这些语言。这些声音很弱的话语却像炸雷一样,吓坏了苗窈窕。她像躲避暴雨一样,奔跑着去了。
张大方沉沉地瘫倒在沙发上。感觉沙发就像一个漂浮的小舟,四周都是水,向他淹过来,他无力划动,只能任小舟漂浮。升起,落下,又升起,又落下。
他以为已经结束了。自己只要受到些良心的谴责,这件事情就会随着时间,越走越远,渐至于没了踪迹。可是,一场暴雨,就算是结束,还有遍地的积水,哪能轻易罢休。
没几天,他就接到了田香的电话。田香说,你那个送红玫瑰的大学同学来找我,说你们原本就是恋人,现在又重新在一起了,叫我退出,成全你们。
张大方说,是有这回事,不过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只爱你一个人,我只爱我们的家庭,其他的都是乱花,谁也分不开我们。
“乱花”这个词来自一句诗: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刚结婚的时候,田香说张大方的下边像马蹄一样整天乱踏,他就没来由地想到这句诗。乱花和浅草马蹄就成了他们夫妻的床头秘语。这个时候他一急,说出来这句话,田香就在那边咬牙切齿地哭了:“张大方,你个没良心的,你回来,我们离婚。”
张大方后悔跟苗窈窕的相遇了,非常后悔。他想,十多年前她能抛弃自己,现在也能再毁了自己的家庭。这真是个可怕的女人。自己偏怎么就会迷了心窍呢。
田香的电话挂断后,苗窈窕的电话就跟了进来。他想也没想,就挂断了。然后就急忙往家赶,一路上苗窈窕的电话不停地打,他不停地挂,后来干脆把手机关了。
下了车,他才开机给田香打个电话,说是自己回来了。一路上颠得很,伤口疼,叫她来车站接他。
田香一会就来了,还领着儿子。面色平静,脚步平稳,和儿子有说有笑。儿子远远地就跑过来,喊着爸爸。她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夕阳的余辉镀了她一身的金黄。
他们家离车站本就没多远,没带行李,一家人聚在一起,也不想打车,就这样慢慢地散步回去。一路上不断地遇见熟人,互相打着招呼。车站到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公园,平时候他们就经常在这里散步。他跟儿子说着笑着,慢慢地拐到了公园里。田香也跟着他们。她还是面色平静,看不出喜与怒来。
公园里的桂花香沁过来,闻着心胸都是舒服的。木槿花也正开得旺盛。田香走在了一棵花树旁。张大方叫她站一下。她站住了。
张大方摘下几朵花,突然单膝跪地,双手捧花递给田香。
他说:“老婆老婆我爱你,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张大方说这些话的时候,夕阳的余辉散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和花一样红。警服在身上很端正,单膝着地的姿势没有影响他的身板笔挺。这么肉麻的镜头,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来一次。公园里的叶啊草啊,都停止了摇摆,仿佛在看着他。
田香就笑了,说:“这么大把年纪了,儿子还在旁边呢,酸不酸呢。”儿子就要了他的手机拍了照,说是历史性的时刻,一定要好好珍藏。拍完后,张大方就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周,没有人经过。田香一手拿花,一手接过儿子手中的手机,仔细欣赏刚才的画面,说:“原来我也是这么美嘛。”
张大方说:“有女同行,颜如舜华。”儿子说爸爸又改古诗,那不是有女同车吗,颜如舜华吗?
他们正说笑间,电话响了。是苗窈窕的。张大方庆幸在手机上存她的号码时,端端正正地写着她的全名,没有省掉名字。要是名字全省掉,存成宝贝一类的代用词,那可麻烦大了。
田香看了他一眼,他点了点头。田香就接通了电话,很客气地说:“是苗窈窕吧,大方已经回来了,我们一家正逛公园呢。欢迎你来做客。对了,我们刚才照了个合影,很有意思,我发给你瞅瞅。”
A
程鹏扬拿到离婚证的时候,才明白,结婚与离婚,只不过是一个手续的问题。爱与不爱,才是人与人的问题。婚姻是两个人的,只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不是婚姻,叫追求。自己追求了苗窈窕这么多年,到最后也不过是纸来纸去的走了形式,她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过自己。
想到这里,他觉得松开婚姻的绳索,对自己也是解脱。跟苗窈窕在一起的这十多年里,自己何尝幸福过,家又何尝像个家。他努力地往房子里添置家具,苗窈窕从来看都不看。就算是从她从肚子里取出来的儿子,她都是漠不关心。自己生病住院,她只是形式地看一眼。自己不离婚,只是总想着费了那么大的劲,到最后还是没得到,心有不甘。如今真的放下了这个不甘心,也是一身的轻松。
他没有把离婚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去报这个喜讯。跟他在一起的女人只有飞红,而飞红跟他是逢场作戏。她要的是生意,他要的是去掉寂寞。谈婚论嫁,飞红绝不是他的选择。飞红还是知道了。她说她在超市遇到苗窈窕了。苗窈窕说祝福她,叫她跟程鹏扬好好过日子。
“你真的为我离了婚?”飞红问程鹏扬。这个时候他们刚风停雨歇,程鹏扬正喘着气,身子全放在床上,眼睛瞟向房顶。在飞红的床上,他能找到男人的尊严。在飞红的身上,他看不到家的渴望。他对她的问题,当做笑话,平日里他们说的话,都是笑话,调笑,假笑,应酬的职业笑。
“你信吗?”他说。
“不信。”
“这不就结了。要说我是为你离的婚,恐怕没有一个人信,包括我自己。”
“你就不能哄哄我?”
“你不知道把多少男人哄得团团转了,还用得着别人哄吗?”程鹏扬说着,摸了支烟,点燃,咂一口,去理解其中的味道。飞红却恼了,说:“你没发现我是真的喜欢你吗?我对你,和对别的男人一样吗?你滚。”
程鹏扬没理她,自顾自地抽烟。飞红就呜咽起来。烟的红光燃到蒂处,他扔掉,翻身起床,利索地穿戴整齐,开门就走。
“你回来。”飞红在后面喊。他听出来声音有些凄凉,但他不知道这凄凉是不是装的。反正在这里,真真假假的,他都当做是假的。是假的,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他走得头都没回。出了大门,想起一个平日里比较喜欢的打火机落在了那里,觉得有点遗憾。身内之物,他在飞红那里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從来没有这种失落。一个小小的身外之物,却觉得遗憾。这内与外的得与失,大概就是男人吧。他如此这样自嘲着。
苗窈窕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他也还住在那里。离婚协议上说的是一人一半,却又没有具体划分好哪半是谁的。他就仍然睡沙发,苗窈窕睡床。他们一起在客厅看电视,苗窈窕先是自言自语,然后是跟他倾诉,诉说张大方的绝情。他本想加把火的,想想算了,张大方不肯背弃自己的妻子,倒也是个真男人。就说,好事多磨,慢慢来吧。苗窈窕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他很平静地说,别这样看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两个家庭,牵涉到多少人,说打破,就都打破了?
他有这样的心境,苗窈窕就更愿意给他倾吐。他觉得这婚离得两个人关系倒又近了些。没领离婚证前,张大方的事情,苗窈窕怎么会如此坦然地告诉他,他又怎么能如此坦然地安慰他。因为那时候是夫妻。而现在不是。虽然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但是他已经是从当局者,超脱成局外人了。人生要是永远在局外该有多好,可以洒脱地看他人在局内挣扎。
他终究还是又回到飞红的床上,有时候也领她回来住。他想着,婚姻不婚姻的,就这样吧,也挺好的。
苗窈窕有一天问他什么时候跟飞红结婚,自己在这里碍眼的话,就搬出去,虽然协议上房子有自己一半,但是这房子都是程鹏扬的钱。她不会非得要那一半的。程鹏扬说只是搭伙,不会跟飞红进入婚姻的。就是真要结婚的时候,自己会搬出去,房子就留给她。他可不想叫儿子看见妈妈寄居在他人篱下。就是她结婚,也要在这座房子里才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希望在这座房子里看到苗窈窕。这是承载了他十多年光阴的房子。不管他去了哪里,房子是不会动的,苗窈窕住在这里,他就知道房子和她都还好。心就安了。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飞红,她当场又恼了。他很高兴。他喜欢看到有人为他生气,虽然莫辩真假。他就这样快乐地走回老房子里,他想跟前妻再讲讲这个笑话。他知道她一听这话,又会劝他和飞红结婚。他会再摆出一种高姿态来拒绝。这是一种多么叫人兴奋的游戏。走着走着,觉得有点内急,憋胀的感觉竟然不亚于少年时的晨勃。这种走着走着就有的感觉,是他好多年都没有过了。他低下头,看着搭起的帳篷,心里高兴地想,莫不是变得年轻了。他想找个地方撒一泡,就朝公路对面的公厕走过去。
中午的路口人很少。斑马线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匆匆地走着,一辆车飞过来,他肥胖的身子就划了个弧线,飞到半空,又落在地上。他以此生从没有过的飞翔,倒在马路上。
苗窈窕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微闭着,心脏监护上还有轻微的声音。围着他的人都闪开了,给苗窈窕留出很大一片地方。在别人眼里,她才是他的主角,光明正大的主角。
她喊了两声老程,他没理她。她大声地喊,带了哭腔,他竟然睁开了眼睛,脸上竟然还挤出了笑容。
“我爱你。”他说,“虽然拆散了你和张大方,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后悔我用爱的名义,做了丑陋的事,请你原谅我。”
苗窈窕一时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旁边有人说,你原谅他,你原谅他啊。
她没有说。
程鹏扬说:“以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要活好以后,不要陷在过往,那样,我离开了,你也不幸福。”
她忽然流泪了,说:“老程,从现在起,我开始爱你,你不要离开,我们过好以后。”
程鹏扬说:“没机会了。我陪不了你了。”他说着喘息起来。黑暗山一样压过来,压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慢慢地闭上眼,病房里的声音,城市里的声音,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越来越远,再也听不见。
B
苗窈窕把程鹏扬的遗像挂了在卧室的墙上。他的脸,黑白分明。淡淡地笑着,看着他们的大床。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伤心地挂着他的遗照。世事真的如此变幻无常。没有什么可以留得住,哪怕是自己。想留住的不想留住的,其实都会走远。忽然一件事情,就将生活变了个样子。
她想着,自己如此伤心,是因为程鹏扬的爱吗?她以前怎么没有感觉到。再仔细想想,以前十多年,叫爱吗?只是占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占有,自己应该是恨他的。可是她就是这样伤心,伤心得以为,那真是爱了。既然爱过了,就让他陪着自己吧。她把他挂着墙上,在冷清的屋子里,添了些占有。她还从手机上打印了一张照片放在床头。张大方跪着,捧着花,田香笑着,他们都笑着。她寂寞的时候,会看看这张照片,提醒自己,不要给张大方打电话,不要跟他联系。他是不爱自己的。虽然他曾经给过自己爱。
有时候她又会想,他给自己的爱,真的只是曾经吗?至少在重逢的时候,他们的肉体是欢乐的。
她每日里就这样想来想去。
她舍不得删去他的号码。就故意把他的号码存错一个数字。她想打电话的时候,就打那个错误的,手机就会提示,您拨打号码是空号,她就如释重负。她就这样打了一个月,渐渐竟真忘了那个改掉的数字。她很高兴,原来所谓的刻骨铭心,在时间面前,都是雕虫小技。床上只有她一个人了,她却开始慢慢蜷起身子睡,再也没有摊成大字。
生活总要继续的。过了一段时间,就有人开始试探着给苗窈窕介绍对象了。她总是推掉,开始面带微笑地推,后来沉着脸推,再后来,干脆张嘴就骂。于是她在人群中就被孤立出来。孤零零地来去。黑色的夜吞下世界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孤零零的。怀中的人不是一定是心中的人,心中的人不一定在怀中。这个时候,其实是公平的。
她在一个蜷着睡的黑夜里,竟然梦到了程鹏扬,他眨着小眼睛躺在她身旁,裸露的身体,竟然是青春时候的可爱。他轻咬着她的耳朵,说这次一定不叫她疼了。她竟然也颤抖着,点头答应了。心里还有点怕,怕他太用力。
醒来的时候,夜仍然很沉很沉。她想起他已经死了,忽然怕了。开了灯。灯光泼进夜里,她瞪着灯光,一夜都没睡。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她竟然看到昨天梦中的那个人,眨着小眼睛,站在一家KTV的门口。
KTV的灯光亮得太早,在夕阳下很黯淡。那个人也如灯光一般模糊。
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着她。她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他就朝她笑了。很淡的笑,有着程鹏扬的狡黠。再细看,那眉目间却又有张大方的憨厚。
他朝她招手。她以为是在梦里,真的又回到了昨夜的梦里。她不想醒来,她跟着他,进了包间。包间里彩灯梦幻般地闪着。只有她们两个人。他伸出胳膊来环着了她,低头吻了她,唇齿间有着淡淡的烟草味。
“想抽烟吗?”他问。她没有说话。他就递给她一支烟,给她点燃了。梦里的烟如此的香,说不清的味道,从唇齿间飘进身体,占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将手在她身上游走,肌肤在他的手下柔软起来。她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能依偎的,只有他。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她喃喃低语着。
“我不离开你。”他说。然后开始快有力地冲击她的身体。她被抛到幸福的巅峰后。他说:“大姐,玩得尽兴吧。”
她醒了,不是梦,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一次的费用是一万。没有现金的话可以刷卡。”他说。
“我没有带那么多钱。”
“可以明天打我帐户上。刚才的事,这里都有监控录像,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看。你要是欠帐不给,那录像说不定会出现在大街上。”他轻笑着。拿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钱,然后留了帐户。
她走出KTV的时候,觉得浑身无力,头一阵一阵地晕。她想了那支奇怪的烟。心里不由升起一阵恐惧。此时的街道,已经彩灯闪烁了。她踉跄着,任风凌乱她的头发,任身后的车鸣起喇叭。她开始厌恶自己,怎么就那么样失去了做人该有的底线。去找鸭子,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可悲的是,还被人家敲诈。
要不是为了儿子,她真想就这样在街上躺下,随便哪辆车,把她带走都可以。
身边一辆警车停下来,张大方探出头来,眼睛布着血丝,脸上还有一片擦伤。他说顺路,可以送她。她忽然来了力气,也不理他,加快了脚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楼下的时候,一回头,他还在后面。
她停了下来。他走了过来。夜色很暗,他离她还有半米的时候就停下来了。她能听到他的喘息,厚重的喘息象刚才的香烟一样在体内弥漫。他却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没事了,那伙人已经抓起来了。你放心吧,以后要注意安全。”他说完脚步动了一下,迈步的时候说:“那烟里有问题,这几天要是想抽,千万控制住。”
说完这些,就大踏步走了。
“我知道了,謝谢。”苗窈窕对着他的背影说。她的声音很大,他足以听得见,却没有回头,脚步似是更快了,很快就混进夜色里。
C
程鹏扬上学的时候,人缘并不好。但是正当壮年,突遭横祸,令人惋惜。他的葬礼,很多同学都从外地赶了过来。张大方就在绿城,想说不去都不行。老同学们也会顺道来看看活着的他,光接待同学,就忙了两天。
在葬礼上,他很小心尾在别的同学后面,看着悲痛欲绝的苗窈窕,他的心忽然有了安慰。原来,她也很在意程鹏扬。活着的时候不在意,是一种疏忽。死了的时候又在意了,却是悲伤。
他怕苗窈窕会在悲伤中出了岔子,一直悄悄留意着她。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外市来的,在附近晃来晃去,不像个干好事的。张大方本来刚开始留意这个人,没想到苗窈窕迷迷糊糊地上了套。他们发生的如此之快,张大方还来不及阻止,他们就进了包间。当时候就他想踹门,怕她丢了面子,会更想不开,一直到她出来,才带人冲了进去。他不顾纪律地揍了那小子,恨恨地朝他档里踹了几脚。
“我要投诉你。执法归执法,你不能打人。”那人很凶狠地瞪着他。他就又要踹,被身边的同事拉住了,说:“张哥,别真让这小子给告了,我们立个小功,记个大过,可是划不来。”
张大方这才忍下怒火。这小子不仅骗财骗色,更可怕的是,他的烟里有冰毒,连抽几次,上瘾了,还得找他买烟。这一生,就捆在他身上了,直到家破人亡。他怕苗窈窕不知道,才追上去提醒她。
他又真的不想再陷进去,说完就大步走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的腿都是软的,心都是在乱跳的。
苗窈窕吃了亏,还真安静了几个月。张大方的心刚放下,发现她的进出中,又多了一个男人。有时候她们一起出来,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候,各自行走,看似毫无关系。那个男的面色黝黑,身上的衣服破旧,不过还算干净。跟苗窈窕看着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观察了两次发现,他们共同居住在程鹏扬留下的房子里。
张大方不知道苗窈窕又发什么疯。悄悄跟着那男的半个月。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出门就去一家电器公司上班,职业是送货。装装卸卸,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晚上下班就回到程鹏扬的房子里。偶然会有聚会,在一起的人,穿着打扮,工作大抵类似。他特意在这家公司买了一台洗衣机,送货的时候,刚好是这个人。
他拍拍他的肩头,说师傅辛苦了。然后给他们递烟。同行的两个小伙子都接了,唯独他面色微红地说:“谢谢大哥,饿不抽烟。”
“听口音是陕西人啊。”
“是的,刚来这打工。”
张大方看了看他胸口挂的牌子,程清扬。心里便明白了。是程鹏扬老家的堂兄弟或者更远点的兄弟。有个这样的人住在苗窈窕那里,他觉得安心些。便不再跟踪了。
B
程清扬是程鹏扬的堂弟。他亲兄弟三个,家里条件有点差。程家父母把他叫进城里,是想着指他养老了。叫侄子养老,总得给些东西,他们就叫他住进程鹏扬的房子里。
程鹏扬的房子在离婚协议上有他一半。活着,这一半他想怎么样都行。他死了,程清扬住进这另一半房子,程家人是理直气壮的。
苗窈窕当然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她告诉程清扬,一个卧室和半个客厅给他。其余两个卧室、卫生间和厨房,是自己和儿子的。不准在屋子里抽烟,因为烟味会跑到她们母子这一半来。想领外人来可以,但是脚不能踩在她们这一半。她就说了两条,想再说些别的,却发现张不开嘴了。因为程清扬一脸涨红地看着她,神色很紧张。
见她不说了,程清扬说:“嫂子,我就在这里住几天。等我找到管吃住的工作,就走了。”
“那样最好。”
“我也不领外人来,也不抽烟。可是你不让我用卫生间,我上哪去方便啊。”
“自己想办法解决。”苗窈窕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最近的公厕离这里也有一站路,叫他怎么想办法解决。
她也只是说说,程清扬若真是内急要用,她其实也不会再说什么的。谁知道他还真是拿她的话当圣旨了。她在家的时候,从没有见他上过厕所,就是她不在家,回来看看卫生间,一切如故,绝没有动过的痕迹。她后来发现,他房间藏着一个饮料瓶子,每天晚上用了,早上带出去,下班的时候再回来。
他也没有什么交际,准点下班,在屋里看书看电视,有时候还给自己儿子辅导功课,领他出去玩。她开始很厌烦他接近儿子,后来见儿子在他的陪伴下,日渐欢快,便不再干涉了。她问他为什么功课这么好,竟然没有读大学。他说家里穷,考上了,没有去。这个理由苗窈窕是理解的。她也何尝不是从那种家庭挣扎出来的。而他,比她当年的家庭还要艰难。
她同情他,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电视。边看边聊,她站起身来,不经意间碰到了他。他竟触电一样闪开了。她对他开放厨房以后,每天下班,还能吃到一桌子的好菜。开放了卫生间,他就承包了家里的卫生,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也挺好,她想。至少,有个家的样子。至少,出了门,自己总会留恋着这里的温暖。
这样的温暖下,她会想起另一种驱不散的温暖,那温暖毒蛇一样在心底盘着,想赶走,又舍不得驱赶。程鹏扬一周年的时候,程清扬带着儿子回了老家。她一个人开着车,随着那条蛇,来到学校。
风忙着,人忙着,忙来忙去的,没有人留意她,她就跟那些房子一样,静静地站着。她默默地站在那里,从日光正盛,看到天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却又舍不得走。她在这里看不到可留恋的,却又实在是放不下。
转身欲走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看着她。目光坦然,面色平静,脸庞还是那样英俊。岁月有时候也会偏心,对他就是。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主动走了过去。风吹起她的发,她用手扶了扶。
“我刚到。办案子,路过这里。”他说。
“我在附近办了点事情,路过这里看看。”她说着,就跟他道了别。他们两个的车,就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交遇的时候,互鸣了喇叭,然后向不同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