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晋至唐宋间大巴山地区的北向交通

2018-05-08 12:02
关键词:大巴山巴山汉中

马 强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一、汉晋之前大巴山地区的对外交通

秦岭、大巴山是我国中西结合部最为著名的两大山系,不仅是地理学上我国南北地理的分界线,也是黄河与长江水系的分水岭。秦、巴之间有长江最大支流汉水由西而东穿过,冲积发育成了著名的汉中盆地、安康盆地、商丹盆地与南阳盆地等地貌单元,群山毗连,峰峦重叠,河网纵横,源远流长。大巴山山地不仅森林茂密,野生动物繁多,自古以来有着良好的重大生态环境。从历史人文地理上看,大巴山地区也是中华早期文化重要的发祥地之一。从上古至近现代,先后孕育出现过巫巴文化、盐丹文化、賨文化、三国文化、贬谪文化、蜀道文化、客家移民文化及其现代红色革命文化等文化资源,这些区域历史文化均荟萃交汇,形成大巴山具有丰富历史文化蕴含重要文化富集地带。另一方面,大巴山地区特殊的多高山峡谷的自然地理条件使得古代交通异常艰难,其形成的交通道路远远少于秦岭诸线,在现代,也是交通成为制约大巴山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一大瓶颈。然而,作为古代蜀道交通网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大巴山地区的古代交通一直在艰难开拓,特别是与军事战争与商贾行旅关系密切的交通孔道。在蜀道研究中,秦岭诸道的研究成果相对丰富,而大巴山地区的古代交通研究限于史籍记载不多,研究则要薄弱得多,这是巴文化研究中应该引起重视的一个问题。

严耕望先生在其《唐代交通图考·序言》中说:“交通为空间发展之首要条件,盖无论政令推行,政情沟通,军事进发,经济开发,物资流通,与夫文化宗教之传播,民族感情之融和,国际关系之亲睦,皆受交通畅阻之影响,故交通发展为一切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基础,交通建设亦居诸般建设之首位。”[1]第1页《序言》但在区域文化研究中,历史交通因素或多或少常常被忽略,实为一大误区。说起大巴山地区历史上的交通问题,学人一般首先想到的是汉唐米仓道与荔枝道,而对此外的巴山地区的交通则不甚了了。米仓道与荔枝道固然皆为大巴山地区通往北方汉中盆地的重要孔道,但并非秦巴间最早的交通道路。巴地的交通最早应该是“巫咸道”,即重庆巫溪通过大宁河通往安康镇坪县的川陕古盐道。虽然这条通往大巴山以北的古盐道文献失载,但其遗址近年来已经在文物普查中被发现并得到文物考古部门认可。商周之际,这条川盐古道可能就作为军事通道使用,商末武王伐纣及周初分封汉阳诸姬,当利用此道。这条道路周边分布着巴、庸、濮、微等部族,应该皆曾利用这条古老的“川陕古盐道”。但在上古大巴山地区尽为荆莽丛林覆盖,行旅稀少,一般并不作为国驿使用。发源于汉中盆地的巴人并非直接翻越大巴山进入今天的巴中、达州地区,而是从河南西部进入夔峡、清江流域[2],其中一支在战国时期进入宕渠中心地带。

春秋战国时期秦巴地区的交通已经有了一定规模的开拓,大多用于军事征战。关中至荆楚及其豫西伏牛山交通线及其秦巴交通线等均已开辟,但多在大巴山区域的东部。战国后期秦、楚、巴之间接连发生战争,周赧王三年(公元前312年)秦楚汉中之战,核心地带即在今日大巴山深处鄂山地与陕南重要城市安康一带。秦军的用兵路线多走武关东南出秦岭沿丹水至鄂西与楚军反复争战,秦军于汉北丹阳(今河南西峡、淅川一带)、蓝田(一说今湖北钟祥西北)击败楚军,夺取汉中郡。秦楚汉中之战后,重置汉中郡,政治中心西移至新城(治在今陕西安康市北)。秦末农民战争中,刘邦军事集团自南阳循武关道进军关中同时,也没有忽略对大巴山地区经略,别遣谋臣郦商所部经洵关(今陕西安康旬阳东)占领汉中。《史记·樊郦塍灌列传》谓:“从攻下宛、穰,定十七县,定汉中”,这实际上为鸿门宴事件后刘邦请封汉中、就国南郑奠定了基础。这些战事皆在秦巴间进行,说明大巴山地区东部交通道路已经有了较大的发展。但总体而言,这一时期大巴山地区的交通仍然是粗放的,带有鲜明的战时交通特征。除了武关道至丹江口的交通路线较为清晰外,其它具体路线因史载极少而不明确,如曾经襄助刘邦征讨项羽的巴地蛮族罗﹑朴﹑督(昝)﹑鄂﹑度﹑夕﹑龚等“板楯蛮”七姓部族是从何处怎样穿越大巴山至汉中、关中的?目前还没有充分依据能够证明其行走路线。

二、汉晋南北朝时期大巴山地区的军事与交通

西汉末年,王莽乱政,天下扰攘,公孙述乘机割据巴蜀,“北据汉中,杜褒斜之险,东守巴郡,拒扞关之口”,后又派遣兵“出江关,下临沮、夷陵间”[3],皆取道巴山南至鱼复出夔巫三峡至夷陵(今湖北宜昌)。东汉初,大巴山地区政治中心迁移汉水上游的巴域西北部,巴域北部的交通重心也随之转移。这一时期见于史籍记载的巴山南北交通事件为数寥寥,但米仓道的交通在汉魏之际已经见诸端倪。东汉时期,中央王朝十分重视关中通往巴蜀地区交通联系,著名的褒斜道石门隧道就在东汉初年凿通,据汉中褒谷东汉永平年间石刻中最早的是创立于东汉永平六年(公元63年)的《鄐君开通褒斜道碑》和《故司隶校尉楗(犍)为杨君颂》(即《石门颂》)记载,褒斜石门的凿通正是为了加强与巴蜀地区的联系。但这一时期入蜀主驿路线为褒斜道南接金牛道(又称石牛道)与剑阁道,折向巴山南的入蜀交通只是在特殊的状况下才选择的一条险路,同时,从长安、汉中入蜀的终点是蜀郡首府成都,一般情况下也无须南折翻越大巴山至巴郡,而是大致西南行经过沔阳、剑阁西行。

汉中盆地与四川盆地之间,有大巴山脉横阻,大巴山脉中段名米仓山。穿越米仓山的道路,汉唐时称米仓道,两宋时称大竹路。米仓道以越米仓山而得名。米仓山今自陕西南郑向南循山岭经喜神坝、渡巴峪关,越光雾山之后沿南江河谷至四川巴中南江县,是为米仓道。米仓道以南江县为中转,向东南可沿巴河至通江、渠县,向西南则可至苍溪、阆中南下江州或西行经梓州(今四川三台)、绵州入蜀。由汉中入三巴,此为捷径。汉代米仓山已经有了交通迹象,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著名军事家、“汉初三杰”之一的韩信追随刘邦至汉中,最初不被重用,于是愤而逃跑,萧何惜才,“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连夜追回,[4]2609此即“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关于韩信逃亡也即萧何月下追韩的地点和路线,明清时一些汉中地方志说是在褒斜道马道寒溪,并且有诗人赋诗曰:“不是寒溪一夜涨,哪得汉朝四百年”云云,实际上是出自晚近的以讹传讹。从事理上讲,褒斜道是秦汉时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刘邦就国汉中时,关中正处于项羽分封的“三秦王”控制之下,其目的就是监视刘邦汉王集团的动向,为汉中的敌对势力,作为项羽叛臣的韩信若沿此路向北逃亡,岂非自投罗网?因此韩信逃亡路线只能是自汉中向南,翻越大巴山,经巴渝至长江东下返回淮阴家乡。从有关历史遗址上看,今汉中南郑区与四川巴中市南江县交界处的巴峪关为米仓道重要交通节点,史籍记载有不少唐宋时期有关韩信逃亡的纪念遗址、地名与传说。米仓道南江县境有“截贤岭”,岭上有古代“萧何追韩信到此碑”;另外南江县有“韩溪”这一古地名,清光绪《南江县志》云:“自治城西韩溪上至孤云山,经兴隆寨、平河场、中坝、城墙岩,按南郑界,复经庙坝,喜神坝而入南郑县,为汉时自汉入川要道。”显然,这些记载与遗迹均早于明清褒斜道上韩信的传说与伪遗址,足可采信。如此则这是米仓道南北交通与历史事件发生关系可以追溯至楚汉之际。

汉末三国初,大巴山北麓的汉中是战乱中的一片相对平静的乐土,“汉川之民,户出十万,财富土沃,四面险固”[5]264。沛国人(今安徽淮北)张鲁割据汉中,施行五斗米教,创建政教合一的地方政权。建安二十年(216),曹操率军自关南征汉中,占领军事要塞阳平关,张鲁仓皇之间“乃奔南山,入巴中”,后接受曹操招降,举汉中之地降附曹操。张鲁割据汉中之大本营在沔阳(今陕西省勉县),沔阳汉水南即大巴山余脉,有诸多谷口孔道南通今日巴中,其中重要的有《水经注》提及的“容裘谷道”,系汉中盆地入巴地的一条支线,《水经注·沔水》谓:“沔水又东经西乐城北,城在山上,周三十里,甚险固。城侧有谷,谓之容裘谷道,通益州。山多群獠,诸葛亮筑以防遏。……城东容裘溪水注之,俗谓之洛水也。水南导巴岭山。”张鲁“奔南山、入巴中”最近的路线当是循“容裘谷道”南入米仓山,以避曹操大军锋芒。

曹操西征汉中张鲁,及其此后刘备与曹操留守汉中之军相峙于汉中、巴山一线,大巴山南北于三国初沦为战场,巴山成为曹、刘双方反复争夺之地,曹魏张郃一度翻越巴山进攻宕渠(今四川达州渠县北),被张飞击败,退回汉中。《三国志·魏书·张郃传》:“太祖征张鲁,先遣郃督诸军讨兴和氐、王窦茂,太祖从散关入汉中。又先遣郃督歩卒五千于前通路。至阳平,鲁降,太祖还。留郃与夏侯渊等守汉中,拒刘备。郃别督诸军,降巴东、巴西二郡,徙其民于汉中。进军宕渠,为备将张飞所拒,引还南郑。”蜀汉大将张飞曾与曹魏张郃所部在大巴山南麓对峙数月之久,最终发生著名的的瓦口关战役。

据《三国志·蜀书·先主刘备传》载,刘备部将张飞与张郃曾在“瓦口”一带发生激战,“曹公使夏侯渊、张郃屯汉中,数数犯暴巴界。先主令张飞进兵宕渠,与合等战于瓦口,破郃等,郃收兵还南郑。先主亦还成都”。《三国演义》第七十回“瓦口隘”之役对此大量文学渲染,以致于四川巴中至阆中有多处世传的“瓦口关遗址”和地名,特别是阆中城东北处双山垭世代相传有张飞下棋坪、营盘湾等,可见这次巴山争夺战在民间传说中的深远影响。但民间传说固然事出有因,但往往掺杂虚构、讹传成份,从三国“瓦口隘”之战的地理实际判断,“瓦口隘”地点不会在偏西到阆中,而应该在今渠县賨王城遗址一带。

桓温西征伐蜀、剿灭成汉后,巴蜀地区社会一直动荡不安,东晋永和三年(347),就在桓温自成都班师东还仅仅一个月之久,成汉残余势力隗文、邓定即在西蜀举起叛旗,“隗文、邓定等复反,立范贤子贲为帝。初,贤为李雄国师,以左道惑百姓,人多事之。贲遂有众一万”[6]卷58《周访传》。此次叛乱,隗文、邓定还抬出前蜀地著名宗教领袖范长生之子范贲为首领作为号召,一度势力甚炽,至永和五年(349)四月才被镇压下去。这次叛乱也引发东晋内部的叛乱,就在隗文、邓定叛晋的同年冬,东晋振威护军萧敬文“害征虏将军杨谦,攻涪城,陷之,遂取巴西,通于汉中”[6]卷8《穆帝纪》。这次战事,萧敬文所部当自涪城(今绵阳)取道苍溪、阆中迂回至巴山以南,北上夺取汉中。直到永和八年(352),才被梁州刺史司马勋以军事手段平息。此后,秦、巴之地又发生司马勋坐险割据一方与东晋分庭抗礼事件,太和元年(366)三月,荆州桓豁进攻梁州,五月,司马勋之乱平定。此后,巴蜀还发生成汉残余李金银、李弘等叛乱。巴山南北兵连祸结,战乱频仍,但史籍对交战方的用兵路线记载语焉未详,只能大体推测来自东南的晋军一般是取武关蓝田道自关中循褒斜、子午道南入梁州,而自西蜀进攻梁州者,多取阆、巴,翻越大巴山进攻汉中,米仓道在这一时期一般用于军事战争。由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西部的军事战争大多发生于秦陇蜀交界的汉中地区一带,涉及巴山的战争与交通,多在金牛道、剑阁道上进行,相比巴山以北的秦岭诸道,大巴山战事发生并不多见,长时间处于冷落状态。

三、唐宋时期大巴地区交通的盛衰

唐宋时期是大巴山交通史上一个重要的发展时期。李唐王朝立国于关中,而以西南巴蜀之地为经济后方与政治后院。陈子昂的《上蜀中军事》云:“国家富有巴蜀,是天府之藏,自陇右及河西诸州,军国所资,邮驿所给,商旅莫不皆取于蜀。又京师府库,岁月珍贡,尚在其外,此诚国之珍府。”[7]92对川蜀地区的经济、政治依赖如此重要,唐代国都长安与蜀地的交通建设自然得到空前的重视。有唐一代皇帝曾多次下诏整修秦、蜀之间的通道(栈道、阁道),不仅秦蜀间褒斜道、陈仓嘉陵道、傥骆道等皆曾大规模整治,以往少有通行的荔枝道(洋巴道)、米仓道的交通见于记载者渐多。荔枝道、米仓道为主的巴山北向交通趋向繁荣。

与汉晋南北朝大多用于军事不同,唐五代时期巴山南北少有军事战争,米仓道尽管荒僻迂回,却多为商旅之用。唐代的米仓山异名纷出,分别有“大竹路”“大巴路”“小巴路”之称。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对此此描述最为具体:“兴元之南,有大竹路通于巴州。其路则深溪峭岩,扪萝摸石一上,三日而达于山顶。行人止宿,则以縆蔓系腰,萦树而寝,不然则堕于深涧,若沉黄泉也。复登措大岭,盖有稍似平处,路人徐步而进,若儒之布武也。其绝顶谓之孤云、两角,彼中谣云:孤云两角,去天一握。淮阴侯庙在焉。”[8]《太平广记》卷397《大竹路》;《玉堂闲话评注》第239页《大竹路》说明唐五代米仓道仍为险途,仍然为鸟道仄径。《资治通鉴》卷六七,胡三省《考异》也说:“今兴元府,古汉中之地也。兴元之南,有大行路通于巴州。其路险峻,三日而达于山顶,其绝髙处谓之‘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孤云、两角,二山名也,今巴州汉巴郡宕渠县之北界也。三巴之地,此居其中,谓之中巴。巴之北境,有米仓山,下视兴元,实孔道也。”[9]2139-2140《太平广记》中之《王行言》条也载:“秦民有王行言,以商贾为业,常贩盐鬻于巴、渠之境,路由兴元之南,曰大巴路、曰小巴路,危峰峻壑,猿径鸟道,路眠野宿,杜绝人烟。鸷兽成群,食啖行旅。”[8]《太平广记》卷433;《玉堂闲话评注》第258页这个“大巴路”、“小巴路”应该皆为米仓道的异称。为什么米仓道如此险峻却仍然有商旅通行?据此可知主要原因是有商贾“常贩盐鬻于巴、渠之境”。陕南无食盐资源,唐宋间梁、洋之民所需食盐主要靠大巴山以南四川贩运而来,商人运川盐至此,藉此获利甚丰,这正是米仓道历史上屡屡为贩盐走私而屡禁不止的重要原因。唐代实行榷盐制度,盐、茶由国家垄断专卖,在传统秦蜀大道褒斜、金牛、剑阁诸道设巡检以稽查私盐贩运,因此险峻荒僻的米仓道就屡屡为民间盐商躲避官方所利用。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六亦云:“米仓道,自南郑而南,循山岭达于四川保宁府之巴州。”并引唐贾耽言:“兴元之南,有道通于巴州,路皆险峻,中间有米仓山,又有孤云山。”贾耽为唐德宗时宰相兼著名地理学者,则顾祖禹所引贾耽著述则为中唐之际所作,可见唐人对米仓道的记载与认知由来已久。

荔枝道并非唐代开创,而是古代巴、达、汉之间一条行旅稀少的巴山北向通道,只是在唐代为杨贵妃上贡荔枝而闻名天下。其交通路线大致起自涪州(今重庆涪陵),经达州万源、宣汉折北经今陕西汉中的镇巴、西乡,再经子午道取道陕西安康的镇安至长安。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引《洋州志》谓:“杨贵妃嗜生荔枝,诏驿自涪陵,自达州取西乡,入子午谷,至长安才三日。”[10]4912诗人杜甫的“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11]853、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12]5954都指此事。但荔枝道即使偶置驿馆,也是旋置旋废,作为驿道绝少见于记载,贡荔枝事也只见于杜甫、杜牧等人的诗歌中,更多的记载见于宋代《太平寰宇记》、《舆地纪胜》等舆地文献。

宋代荔枝道之名渐废,后世学者一般称之为洋巴道。北宋时秦巴山地少有战争动乱,社会秩序安定,洋巴古道基本上处于荒僻状态。北宋学者李复在与友人通信中有一段讨论值得重视,其《回王漕书》涉及到宋代洋巴道的存在状况,兹节录如下:“梁洋及其东西乃岐、雍之南屏,旧有驿路,自岐、雍可以直出而至。昔曹孟德伐蜀,先取汉中,不能守而归。孔明欲图中原,亦自汉中出师,盖壤地相错也。当秦惠王时,先取汉而入蜀。后光武使吴汉,伐公孙述,魏司马宣王使邓艾取刘禅,晋穆帝使朱龄石伐谯纵,梁武帝使邓元起伐刘季述,周太祖使尉迟迥平萧纪,隋文帝使梁睿平王谦,唐宪宗命高崇文平刘辟,自秦至唐元和,九次伐蜀,四为水军,泝江而上。秦与邓艾、尉迟迥、梁睿、高崇文皆在斜谷及骆谷出师南讨。德宗自奉天趋兴元,亦从斜谷去。五代后唐庄宗取王衍,本朝取孟昶,亦自此路入蜀。今商贩亦自长安之南子午谷直趋洋州,自洋南至达州。若两路漕司差官会议于境上,画图以阅,旧迹可见,但山路须有登陟,往日曾为驿程,今虽废坏,兴工想亦不难矣。”[13]李复是北宋时期知名学者,平日留意关、陕、巴、蜀史迹,对汉唐蜀道交通颇有造诣,《回王漕书》表明李复对历代秦蜀战事及交通如数家珍,同时披露了一个方面的重要信息:北宋时期,自子午道经洋州至达州的荔枝道成为商贩通行之道,而不再作为国家驿道。“往日曾为驿程,今虽废坏,兴工想亦不难矣”,这里“往日”当指唐代,说明唐之荔枝道曾经作为驿道,至宋虽已废弃,但恢复并非难事。然而,毕竟由于荔枝道的荒僻难行,加之并非主驿大道,终唐宋时代,荔枝道见于记载的通行记载寥若晨星。

南宋时期秦岭、大巴山是宋廷西北国防重镇,巴山南北以米仓道、洋巴道为主的交通道路金戈铁马驰骋、烽火狠烟频传。宋金战争百年间,以吴玠、吴璘、安丙为首的爱国军民以秦岭、汉中防线为依托,将女真金人牢牢地阻击于秦岭以北,大巴山地区基本未受战火的波及,然而接踵而至的宋蒙战争情况则大不相同。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宋蒙战争正式爆发,蒙古吸取金人对秦岭一线百年久攻不下的历史教训,以不到一年时间的凌厉攻势首先占领秦岭、汉中一线,紧接着以兴元、利州为桥头堡大举入川,开始了近半个多世纪对四川的逐步侵占。宋蒙战争期间,蒙古多次翻越米仓山突入巴、阆、达、万一带。宋蒙双方皆以米仓道为重要军事孔道。端平三年(1236),宋蒙联合灭金后,蒙古以宋败盟为借口,兵分三路,大举向南宋进攻,四川很快沦为宋蒙战争主战场,米仓山的军事通道意义陡然上升,理学家魏了翁在为“沙窝之败”中死难的知兴元府郭正孙所撰墓志铭透露了宋蒙交战初期,双方对米仓山的争夺:“明年敌捣河池,抄梁、凤、秦、三泉,制置司退守剑外,安抚司退守米仓山,蜀之险尽为敌所觇。……俄而武休之众溃,谍报元人谋趋米仓山。僚属丘子正、亲校张谅等请曰:事势至此,若招讧溃扼米仓,犹可保民,徒死亡益也。公亦虑元人由巴山深入,乃亟索呼延棫俾鸠忠顺余军以俱。癸巳,遇元人于沙窝,我师三战三却,死伤几半,然犹有支径可避。左右劝公,公不为动。甲午,元人自廉水捷出我师之前,公与兄子凤州推官宜中、仲子主管机宜文字文中,凡一门八人,同时遇害,左右得免者仅一二。”[14]宋蒙西线战争爆发伊始,宋军即节节败退,利州路制置司、宣抚司分别退守剑阁与米仓山,郭正孙是在率领军民向米仓山撤退途中与蒙军遭遇不幸遇难的。蒙古军从此占领米仓山,扼守战略要道,南宋守军被迫撤向大巴山以南,在川中丘陵与渝东南山地与蒙元军展开长达数十年艰苦卓绝的四川保卫战。此后,蒙古向四川用兵过程中,曾经多次从米仓山入川,如宋理宗宝祐六年(1258年)蒙哥大汗亲率三路大军进攻四川,一路即由洋州越米仓山南下:“帝由陇州入散关,诸王莫哥由洋州入米仓关,孛里义万户由渔关入沔州。”次年,“莫哥诸王图复攻渠州礼义山,伊尔图鲁雄攻巴州平梁山。”[15]卷3《宪宗纪》另据《元史·李进传》载,李进所部“是年秋九月道,由陈仓入兴元,度米仓关。其地荒塞不通,进伐木开道七百余里。冬十一月,至定远七星关”[15]卷154《李进传》。可见蒙古侵攻四川战略中,米仓道始终是其重要的进军重点路线。南宋米仓道既失,南宋等于失去了大巴山防线,战线推进到大巴山以南,巴州、渠州一带、苍溪、南充、合州成为分散的抗敌堡垒,从此抗蒙战争渐渐由川东北向川东南退缩。

大巴山地区虽然有着水路、陆路多个向外通道,但其北向交通一直是巴域交通的重点方向,主要原因是由巴山而北穿越汉中盆地与秦岭山地,即为中国古代的政治重心关陕之地。历史上巴山地区的交通实际上几乎等同于军事交通,每当南北战争、中原板荡之际,四川战事一开,则米仓道为主的巴山南北交通地位就会陡然上升,成为兵家必争的军事通道。相比之下,以盐茶贩运形式出现的商旅经济行为远远处于次要地位。由此观之,古代巴山地区交通的军事意义高于其经济意义,构成了巴域交通史上一个显著特点。

[参 考 文 献]

[1] 严耕望.唐交通图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 马强.早期巴人起源与迁徙新论[J].四川文理学院巴文化研究院:《巴文化研究》第1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

[3] (宋)范晔.后汉书(卷43)公孙述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 (汉)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 (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张鲁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9.

[6] (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 (唐)陈子昂.陈拾遗集·上蜀中军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8] (宋)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蒲向明.玉堂闲话评注·大竹路[M].上海:中国社会出版社,2007.

[9]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67)[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0] (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90)利州路·洋州·景物下[M].北京:中华书局,1992影印本.

[11] (唐)杜甫,(清)仇兆鰲注.杜诗详注·病橘]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2] (清)彭定求.全唐诗·过华清宫绝句三首[M].中华书局,1960

[13] (宋)李复.潏水集(卷3)回王漕书[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14] (宋)魏了翁.鹤山集(卷82)故太府寺丞兼知兴元府利州路安抚郭公墓志铭[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15] (元)脱脱.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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