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花卉的雪菊,生长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之隅,喀喇昆仑山山脉,有着冰清玉洁、风骨峻峭的名字:高寒雪菊、天山雪菊等,且仅在每年的八月绽放一次。作为草本植物的雪菊,它的性情温和,是一味对时下都市人的富贵病“三高”的特效良药。为此,唐代诗人早有绝句:“雪菊金英两断肠,蝶翎蜂鼻带清香。”如此,笔者纵然焚琴煮鹤怕也只有噬脐莫及。而作为一个永远游离在我梦中的“新娘”雪菊,不仅常让我一次次重复着对故土的苦恋,更被余光中老先生在他的《乡愁》中写到极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还是那条老船,又是那张船票,但恍若眼前的却是我既陌生又熟悉的感同身受:人在洋邦,歌剧云游,西域春秋,岁月悠悠。油伞长衫,雨巷幽幽,碧水炊烟,新娘红袖。直叫我这个浪迹天涯的今日“苏武”,望斷秋水无尽头,错把彼岸当庐州。是的,我也曾有过梦中的新娘,春风拂柳般地来,一如她翩若惊鸿般地走。
那时,我已年逾不惑,沐浴了十年的欧风美雨,再归故城庐州。那时的心境,既有大唐诗人宋之问的情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又如北宋诗骨苏轼的心境“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欲乘风而归,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面对道旁曾经的梧桐遮雨,小巷通幽的阡陌纵横,我不敢相信眼前摩登的琼楼玉宇,不夜城的灯红酒绿,还剩下多少旧时的童趣?大路宽道上的车水马龙,竟让我恍若身在纽约的时代广场。一个世界里舶来的洋文名牌,不绝于耳的港台音律,拿腔拿调,江淮官音的叫卖吆喝,让我忍俊不禁又驻足聆听。
百年老店的古扁新颜,现代“酒保”与时俱进的吆五喝六,餐桌上的酒池肉林,食客啸聚山林似的猜拳行令,竟让我屡屡情何以堪,又喜不自禁。我仿佛牛蛙犹在井底,深山闭谷至今,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活存。十年一觉西洋梦,醒来却换了人间,古风散尽?毕竟这仍是故乡,尽管它邯郸学步,但骨子里却离我很近。因为乡音难改,包公祠里的牌位在供,明教寺里的晨钟悠悠。张辽大战消遥津的宝刀不老,三孝口的碑文“节考”犹新,晚清重臣李鸿章曾纵横半街的相府幽深。肥西老母鸡的汤鲜,臭豆腐干的炸香,淮上酒家的西点,梅山路上的徽菜,小刘瓜子的留香,寻常人家窗框上的咸鱼腊肉,中菜市里那摩肩接踵中的雪里蕻,哪一件不还是合肥方言中的“真得味”,百姓餐桌上传统的佳肴“鲜的没根”……你敢说就再也找不回王安石诗中:“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意境?于是,我便开始了在这阔别了十年的故土上,那并不刻意的寻找。但寻找什么?我茫然无知。
一份极不起眼的小报对我专访之后,其他大报官媒,摩肩接踵地对我轮番报道。几个回合下来,读者便记住了我这个曾在欧美乐坛上蟾宫夺桂,西洋歌剧炼狱中十年一剑,昨天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合肥老母鸡”,今天陡地一个洋派达人。当省市电视台,齐将镜头聚焦于我的“艺术人生”之后,竟让我一夜之间名震省城,江淮大地上一派倜傥风流。至此,我才幡然悚醒,媒体炒作与渗透的厉害,古董鉴赏与拍卖之间的玄妙,竟大有点石成金的异曲同工!至于,故乡人能否听懂鸟语花香的西洋歌剧?土鸡在火鸡堆里争粮夺食的尴尬与挣扎,仿佛都是夏商殷周,武王伐纣的古趣。直着叫我大有一种:“文脉即隐,小丘称峰,健翅已远,残羽充鹏”的诚惶诚恐。但细细品来,又不值得如此劳神。历朝历代,游子荣归故里,又有哪一个不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浓汤灌晕,一觉醒来,不还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于是,一位身家过亿的发小,深刻地对我说:“你在西洋列国都已唱过,但回家不唱,就是数典忘祖。想在哪儿唱?说!”他一言九鼎,我脱口而出:“江淮大戏院。”他说:“为何?”我说:“怀旧!”他又说:“你就不怕唱到一半,顶上掉下一块徽砖皖瓦?”我答:“能比罗马歌剧院的古砖还重?”他曰:“从小你就嘴不怂。”
一架钢琴,一位“徽派”弹奏高手,一个得过国际声乐大奖的故乡新宠,踩着台上吱吱呀呀的地板,面对千余故人新秀,发小老叟,在这方曾是我“垂髻”时的记忆,新安文化的集散地,徽派文脉的精神领域,刚低吟浅唱,又黄钟大吕,才如诉如泣,又穿越绝壁。又一次接上了故乡的地气,温故了黄梅戏的消魂,花鼓灯的荡气,“金瓴调”的悲切,“四句推子”的空灵,“拉魂腔”的窍走。我的曲目中,确有德意英法的鸟语,西洋歌剧“咏叹的调律”,但冥冥之中,我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那无形而强劲的民俗地气。那时的台下,每一位听众,仿佛都变成了“淮军”的死士,谁管你唱得好孬,只要发声,掌声吼声便众志成城,竟是余音绕梁,神鬼无语,大厦将倾。大有李鸿章的那种“一说家乡话,便把洋刀垮”的选将用人之律。这样的独唱会,我终生不遇。除了我的看家本事,自然多是有关“乡愁”的歌曲。每每唱至于佑任的《望乡词》,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就鼻塞泪涌,“武功”废弛,这时,听众席里就有了嘤嘤的啜泣。
音乐会结束,我在纷至沓来的鲜花丛中,用感念的心绪,阅读着每一位知音的口型。那些乡音厚重的赞词,乡情浓烈的话语,倏地就在我心里,就撞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念想:“书中自有黄金屋,歌里自有颜如玉。”但我这种对《西厢记》《牡丹亭》似的移情,“寒窗十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食古不化,虽很快便随着“口子窖”的酒精散去。但我庆幸,洋邦十年,歌剧春秋,我的骨子里仍无“异化”的毒素,更不曾是个假洋鬼子!但我那灵光乍现似的预感,在我后来勾留故乡的日子里,竟然意外地如梦成真。
母亲在整理收获的鲜花时,发现了一束雪白无瑕的雪菊。在清香扑鼻的花丛中,竟有一张用毛笔字写着诗句的卡片,属名“雪菊”。那一笔娟秀遒劲的蝇头小楷,引起母亲的注意。卡片上如此写到:“仰慕您的才情与乡情,固抄下您唱的歌词相赠:‘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您的这首歌,让我泪流面……”一生极为讲究字体的母亲,仔细阅后,竟脱口而出:“好熟悉的字呵!典型的‘颜筋柳骨!我问:“您认识此人?”母亲沉吟半晌:“像是我的一位新古体诗作者。”我说:“能找到她吗?”母亲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那时的母亲,已是古稀之年,又是严重的糖尿病患者,三餐前必在腹间推射胰岛素后进食。虽每天晨起,仍旧必在案前砚墨练字,但手抖得厉害,常将字颤得犹如甲骨文的遗迹……母亲的手,在抖了一个星期之后,便将雪菊的工作地址,默默地交在我的手上。
当我在省图书馆,初次见到雪菊时,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后说道:“明天我休息,上午在包河茶楼,请您喝茶。”说完,即去招呼他人。全无男女初次见面的生涩与心机。翌日上午十点,我在临河的窗前坐稳不久,雪菊如约而至。直到雪菊端坐于我眼前,我这才发现上苍对她太过慷慨。一般说来,上苍塑造女人,在第一度创作时,假如赐于美貌,便吝啬了才情与气质。然而眼前的雪菊,仿佛从一幅仕女图上翩然而至,双目似珠,黑发如漆,雪肤玉貌,顾影合度。一袭白色的羊绒长衣,将她那婀娜窈窕的身形,勾勒出款款曼妙的韵律,竟与“雪菊”这个名字浑然一体。我暗自诧异,今天的省城,竟还有如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古典美女子,想必孤芳自赏的要紧,让人敬而远之。但是,当我们的对话开始后,她让我大为意外的是,我问她答,清雅恬淡,竟毫无扭捏作态之姿:
“我们好像从前就熟悉?”
“我也有同感。”
“你认识我母亲?”
“我曾是她的诗歌作者。”
“现在还写古体诗吗?”
“父亲久病在床,母亲身体也不好,需要人长期照顾。”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亲是老中医。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
“他们一切都好吧?”
“去年都去了……”
我一时无语。
“古代女性诗人中,你最喜欢谁的诗?”
“李清照。”
“为什么?”
“李清照让中国文学,有了一种贵族女性的气质。”
“何以见得?”
“她把东方女性,在晚风细雨中的高雅与憔悴,写到了极致。”
“能为我背一首吗?”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卷帘西北,人比黄花瘦。”
就在我们将要分手时,她变得有些羞赧,嚅嗫地说:“能请您母亲吃个便饭吗?”
我说:“好呵!可是,为什么?”
“以前,她对我的每一篇诗作都很尽心。可是,我却没能坚持下去。”
回到家中,我将雪菊的邀请转告了母亲,一向不受任何作者饭局的母亲,不置可否。只是悠悠地说了一句:“雪菊这个姑娘难得,希望你好好把握。”
不知怎地,我却鬼使神差地不曾“好好把握”。我压根不信,雪菊这样冰清玉洁的省城女子,年近三十,竟还会剩下?雪菊会像电影里的恋人那样,对我一见钟情,心无旁骛?抑或那时,我对瓦格纳、威尔第、普契尼的歌剧迷恋太深?受贝多芬那种要“扼住命运的喉咙”的“蛊惑”太重?竟被“匈奴未除,何以为家”的悲剧英雄情结,弄得走火入魔?直到今天,我在万般的悔恨之中,仍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当年,我到底因为什么?竟那么稀里糊涂地辜负了雪菊?因為雪菊曾对我的百依百顺,从善如流,竟让我轻松的“重”不负载?抑或是叫我那黏绸的满腔话语,常常无端地淤积,使我对她断然失去了应有的激情与猎奇?丧失了男欢女爱的人性真谛?直到我的归期已近,我似乎这才幡然猛醒,或许我终将失去一个世上真懂我的“新娘”,一个可以终生为伴,称为“妻子”的女人……
分别的时候,雪菊送我去机场。我们依旧没有应有的缠绵,太多的惆怅,有的只是长久的凝视,彼此之间仍是我问她答,百依百顺,从善如流……就在我将要跨入安检大门的瞬间,雪菊猛地抱牢了我,全身微颤,语不成句:“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不然,你会后悔的……”我的心里一惊,五味杂陈,下意识地取下脖上那条我最喜爱的乳白色的羊绒围巾,紧紧地围在她的脖子上后,躲闪着她的眼睛,有些仓惶地离去。
回到德国,我又遁入了佶屈聱牙的歌剧背诵,在劫难逃的孤独寂寞。熬受不住了,就给家里打越洋电话,却又不敢纵情。平时,父亲也是著名“话痨”,但他那时在电话中,主题却全是雪菊。现在,其他的事我都已忘却,只有两个细节,有如一把无形的利刃,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地割挑着我的内脏,带着明确的隐痛,深深嵌在了我心底。父亲说:“你走后,雪菊常来看我们,每次来都带东西。午饭后就给你妈按摩,直到她睡熟后,洗完碗筷,打扫完卫生后才去。”母亲的话本来就少,更不常夸人,但每次她在电话里只说一句:“雪菊叫我们辞掉阿姨,她下班后就来做家务事。”而每次碰巧,我与雪菊讲话,那一头的她,几句话后,总是传来一阵并不清晰的啜泣……
雪菊服侍了我父母一年之后,不再来了。后来听我父亲说她已嫁人,好像都有了孩子。许多年过去,母亲很少和我再提雪菊,直到她因糖尿病久治不愈,引起癌扩散入院治疗后,这才常常念叨:“要是雪菊在就好了!”……母亲最后一次和我提到雪菊,是在她的弥留之际:“雪菊常说,对你,只能点到为止。”听完母亲的话,我默默地走出她的病房,靠在走廊的长墙上,泪流不止。我不知道,以后还有哪一位姑娘,还能那么用心懂我,将我一眼看透?
在后来的海归的日子里,我因演出,多次重返故里,每当我走在大街上,只要在人群里,一俟看到拉着孩子,状似雪菊的年轻母亲,我就会情不自禁尾随而去,直到看清并不是雪菊,这才忧郁地消失。几乎每次,我的心底里,便会油然而起李商隐的七律:“相逢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处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雪菊,如今你在哪里?一切可好?你说对了,如今,依旧孑然一身的我,真的悔透了,随着一岁一枯荣的年纪,此恨绵绵无绝期呵。不知多少年过去,这头的我,记忆长河里的那条小船,依旧在清澈的水面上渡来摆去。那张窄窄的船票,仍在我刻骨铭心的梦境中,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连同那总是恍若眼前的油伞长衫,雨巷幽幽,碧水炊烟,古墙断桥,一切如旧。但我梦中的新娘红袖,却永远地留在了那头。
如今,仍旧孑然一身的我,却只能用元稹的一首古诗词,寄托我对你的全部歉疚和无尽的抱憾了,那就是: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孙禹,作家、歌唱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黑蝴蝶》《悲剧英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