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说:“当我想用一个词来表达音乐时,我找到了维也纳,当我想用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我想到了布拉格。”尼采是对的,但布拉格对我来说已不能用神秘概括,只能是卡夫卡。如果卡夫卡早于尼采,或者哪怕同时代人,尼采一定会选择卡夫卡。他们截然不同,但尼采会同意说他们是兄弟。尼采最后疯了,卡夫卡呢?死前决意焚掉全部手稿,差不多疯了。他们在两极上殊途同归,映照世界。
我已经到过两次布拉格,也可能是三次。2015年冬去过一次,至今留着伏尔塔瓦河寒光与淡黄色城市的第一印象。最近这次先到了布拉格,然后去了法兰克福,途经德国中世纪小城班贝格、哈瑙、纽伦堡,分别在法兰克福和纽伦堡各住了一晚,然后重返布拉格。德国将这次的布拉格之行一分为二,重返算第三次吗?如果时间太短不能算第三次,那也不能算第二次。既不是第三次也非第二次,是又不是,这种不稳定的测不准的纠缠感在卡夫卡的布拉格并不奇怪。
卡夫卡或者说布拉格对我是一个太久的梦。我记得1980年,当我第一次接触到卡夫卡时是那样错愕、费解,但又深刻认同、息息相戚。那种对无意识领域的震撼只有当时北岛他们的朦胧诗可与之相比,两者对我还是对中国文学都是革命性的。朦胧诗在语言上拯救了我,卡夫卡在灵魂上植入了我。前者一夜之间让我跨出旧时代——如果语言不改变,就算跨入新时代你也仍是旧时代的人,事实上。1980年很多人在语言上仍生活在旧时代。而我是幸运的,我不知道朦胧诗和卡夫卡有什么关系,但感觉到两者在1980年奠定了什么。因为自那时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用卡夫卡陌生而又神经质的眼睛观照一下事物,我就对这个世界保持了一种清醒,一种坚定,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一种任何时候都不会丧失自己、改变自己的东西。那双惊恐而又天真的眼睛每每对我都像定海神针,总是一下就把我从纷繁的世相带到深蓝色海面。我从不觉得李白、歌德、托尔斯泰是我内心深处的精神依靠,但卡夫卡是,凯尔泰斯是,梵高是,所有弱的天才,黑暗中的天才,都是,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人类的另一种依靠。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第一次到了几乎由时间构成的布拉格。这种时间像另一种故乡,而且像聂鲁达的诗:“我承认,我历尽沧桑。”是的,我历尽沧桑,我完全可以这么说,当年那个敏感的同样有着卡夫卡梦幻目光的年轻人,快四十年了,来到布拉格,来到依靠之地。由于无限的陌生,像梦一样的陌生,我看到许多自认为熟悉的东西。我起得很早,像在北京一样早,走出老式的旅馆,来到了淡黄色街上,处处都感到银行职员踯躅独行的影子。铛铛车驶过,很时尚的方钉砖路轨没变,路轨没变其他再怎么变也是季节之变,时尚之变,天不变道亦不变。据说铛铛车在欧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德国柏林有了第一辆铛铛车,这样一个起点一直没有消失,许多建筑与有轨电车构成的道路一直密不可分,共同守护着某种时间。布拉格更是这样,更固执,几乎完全没改变。一战二战欧洲有幾个城市没遭过战火?但布拉格没有。多少年来面对战火,布拉格很少激烈抵抗,常常干脆不设防。布拉格人认为时间会战胜一切,如果城市没有了时间也就没有了。的确,布拉格是时间的胜利者。不是说不抵抗,事实上布拉格抵抗得更顽固,更格格不入。只不过体现在心灵上,灵魂上,伏尔塔瓦河一样的目光上。布拉格的时间哲学与心灵哲学,让布拉格的建筑都保留得如此完整。走在古色古香的街上如同走在十八世纪、十七世纪、甚至十五世纪。褚色的方钉砖路面虽然磨得油光光的,但依然棱角分明。德国有胖子,哈瑙有胖子,班贝格有胖子,布拉格没有。早晨遛狗的人比狗还瘦,至少一样瘦,甚至一样有冬天的哈气。有轨电车像早晨的电话铃,叫醒人但很温和,一如最老的那种电话。光在细细的尖尖的教堂顶上,只一抹但很亮,而尖顶下面整个城市还在晨曦中。走在晨曦中的人不是上班的人,没有早高峰,就是散步,走,静静的一人一狗,毫无目的,如新浪潮电影。
很轻易地就走到了河边,我想一个城市不会有两条河吧?应该就是伏尔塔瓦河。在晨曦与教堂顶上阳光的映照下,伏尔塔瓦河静静地弯曲地流淌,也让城市变得弯曲、寂静、开阔,伸向远方的河上的空间如此浩大。大清早的就有人钓鱼,很冷,几乎钓不上鱼,但是钓。桥上的涂鸦神经质,艺术天分极高,几乎是钓鱼人的写照:钓,但不知为什么钓;笑,但牙齿像铁丝网,眼睛画得一半睡着一半失眠。
布拉格是“门坎”之意,名字就很卡夫卡,也可以说卡夫卡的作品天然就有“门坎”之意:不断地被莫名绊倒,不断地纠缠于绊倒的事物,永远前行,永远不能抵达,充满弱但坚定的哲学。一如不设防,但绝不放弃抵抗,永远格格不入。
我想成为这个城市起得最早的人,但是休想,河边总有几乎日夜钓鱼的人,简直像雕塑。河水无声平稳,到了市中心的查理大桥,布拉格在河中央设置了拦水。拦水发出哗哗的竖琴之响,像永恒的演奏。我不知拦水哪年设置的,哪一年布拉格将伏尔塔瓦河变成了永恒的乐器。反正很久了,不为发电,不为分洪,不是水利,纯粹为了永恒的演奏。永恒得就像河本身,是的,永恒,在布拉格处处都能感到永恒的气质。
尽管导游是免不了的,但在布拉格你常常会觉得导游并不存在,一边听着讲解一边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入想象世界。黄金小路是布拉格城堡中的最著名看点之一,这个有点魔幻的地方位于圣乔治教堂与布拉格玩具博物馆之间,但视觉与听觉并不一致——陷进听就会忘了看。黄金小路并非由黄金打造,而是当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在此炼金得名,但据说这位皇帝不住这里,这里是他的工匠、仆人和卫兵的住所。由于神秘或者也由于其他原因,这里的房子建得很小,个子高一点的人须猫腰才能进去。到十九世纪这里的房子变成贫民窟,但是二十世纪又兴旺起来,原因是自由艺术家搬到这里,开始在此定居创作,变成波西米亚艺术区。艺术家从来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化腐朽为神奇。北京798在二十一世纪再次证明了这种自由的能力。黄金小路碎石铺就,宽不过两米,有的地方对面来人要擦肩而过。由于路窄天空也显得很窄,路口有一家咖啡馆,如果碰到下雨这里会很拥挤。现在两边的小屋是小型博物馆与特色小店。博物馆还原了艺术家、炼金士房间内当年的摆设。特色小店的纪念品独一无二,有着鲜明的个人性,没有一窝蜂利益最大化,每个店就是一种生活,类似一种信念,很难想象是什么抵抗着资本主义的金科玉律。
卡夫卡在这写作我一点也不惊讶,没卡夫卡我倒是觉得不可思议。写作很虚无,一如炼金术的虚无。就像上天的安排,或者也可说是卡夫卡自己的安排,神圣罗马帝国炼金士小屋与写出《城堡》《变形记》《诉讼》的卡夫卡小屋离得很近,22号是卡夫卡小屋,而15号就是炼金士小屋。炼金士小屋昏暗神秘,向里瞥一眼就感到一种类似科幻或魔幻的空间:许多似是而非的仪器,烧瓶,金属,器皿,天秤,说不上来是未来还是过去。我注意到有一个半圆的吊在桌子边的挡板,据说用来接住任何可能掉下来的金屑,而火炉——不是一般的火炉,显然是用想象建造的足够冶炼金属的高温火炉。凝视着叠床架屋之上一个小鸟笼,很不解这是干什么的,难道是炼金过程中的闲情逸致?一种对小鸟的祈望?炼金太难了,几乎是一种不可能的行为。稍后才知道原来并非祈望,而是炼金充满危险,比科学探索还危险,炼金士养一只小鸟是万一炼金时化学反应生成有毒气体过重,会导致小鸟先死,炼金士赶快逃之夭夭。炼金不仅充满幻觉,也有深刻的清醒,就像写作一样。
1576年神圣罗马皇帝鲁道夫二世将行政首都迁至了布拉格,自己也住到了布拉格的城堡里。作为历史上最痴迷炼金术的皇帝,鲁道夫二世邀请了大量的占星学家和魔术师,同时向科学家、音乐家和艺术家敞开了大门。当时活跃在布拉格的就有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画家朱塞佩·阿尔钦博托、诗人伊丽莎白·简·韦斯顿等。我后来专门去了一趟布拉格老城区一座炼金术和魔幻术博物馆,博物馆分为上下两层,由数个不同的展览和炼金模拟场景组成,一楼模拟了灵魂交易场景:一名失败的魔术师被魔鬼吸到天花板里,与此同时,数名巫师在下面围绕着四壁发光的符文念念有词。二层的塔楼,还原出当年炼金士凯利充满奥义的情境,如今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炼金士的实验室:古老的卷轴和魔法书堆积如山。博物馆在场景布置上似乎有夸张的成分,但炼金术士们脑海中的幻象世界比这些场景应该还要超现实得多。黄金小路记录了那段虚无炼金历史,据说有一年,在前面提到的15号房(那间不足12平米的复杂费解的炼金术小屋),一个炼金士七年没有出屋,有一天,终于炼出了金光闪烁的黄金,成为最伟大的炼金士。但就在炼金士走出屋的一瞬间,却突然倒地身亡。
黄金诞生了,炼金士却瞬间死去。或许他已是非人?通灵?被灵收走了?以另一种方工存在?干脆说并没死?但无论这是一个事实还是一个传说,寓意都是一致的:肯定的同时就是否定,成功就是失败。相反也成立,同时有之外的东西——布拉格就是有这样的东西。
因此这里也必然有卡夫卡。卡夫卡写作的小屋同样很小,门上标牌更小,简直开玩笑,像儿童房,只在小窗旁有小一行铜字:“Franz Kafka。”太内向了,几乎不想让人知道这是卡夫卡小屋。事实也是如此,我注意到许多游人匆匆走过,无知无觉。甚至房号的数字“22”都比卡夫卡的名字大,低头进去后,比15号房还要小,只有8平米。很长时间一米八二的卡夫卡一直腰就会顶到天棚,简直像一种魔术。或许正是这种局促,才让卡夫卡做过无数个怪异的梦,因此我有理由认为《变形记》是一个真实的梦。“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躺在床上的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都快滑下来了。”炼金士与魔术博物馆应该布置这个梦的场景,应有一只大甲虫,可惜没有。
1916年卡夫卡以每月20克朗的价格租下了黄金小路22号小屋,小屋是卡夫卡姐姐的房子。真奇怪,我不知卡夫卡的姐姐为什么有这间房子,为什么还要严格地租,不知这里有什么故事。住下以后卡夫卡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这样描述黄金小路:“步出住处的门,便踏上了寂静的街道路面上的积雪。今天它完全地适合于我了。包括:门前那美丽的上坡路,那里的寂静。”卡夫卡这间小屋建筑时间是1597年,8平米还带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墙壁很薄,像临时的房子,一临时就临时了五百年。卡夫卡写道:“笼子在等待着一只小鸟,而我这只鸟却在等待一只鸟笼。”卡夫卡的眼睛总是像世界的倒影。
卡夫卡没到过中国却在这间“笼子”里想象中国“长城”:“那里幅员辽阔,无边无际,长城重重叠叠,固若金汤。”于是有了短篇小说《中国的长城》。这是一篇用铅笔草草写成的残稿,它看起来模糊、混乱,勾勾画画之处比比皆是。面对“分段修建”长城的方式和“最高领导”的意图,小说叙述者“我”表现出了无比的困惑:长城修建始于三十年之后的某一天,一个陌生的水手突然驾一条小船来到一个小村庄,向叙述者“我”的父亲传递了长城修建的消息;当后者对此摇头,一再表示不相信时,水手跳上帆船匆匆离去。小说中的“我”对僵卧病榻的皇帝始终无法通过自己派出的信使向帝国偏僻角落的臣民传达口谕的现象颇为不解,这同“K”怎么也无法抵达“城堡”如出一辙。
房子越小卡夫卡的想象就越没有边际,而他的困惑也就越发地异乎寻常,异于常人。有一次他曾用手指围成一个小圆圈对偶然找到他的一个朋友说:“我的一生就关在这里,在这个小圈圈中。”他感觉一辈子都没走出这里,即使写出了伟大的《城堡》《变形记》《诉讼》这些前所未有的文学。“我不是燃烧着的荆棘,我不是火焰。”临死前他对朋友说,“我只是跑进了自己的荆棘丛中走不出来了。我是一条死胡同。通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赎出来。在我有生之年我都是一个死者,现在我真的要死了。一个人如果于人无补,就只好沉默,因此应该把我潦草写出的东西全部毁掉。”他真的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如坛城建成之日即是毁掉之时,炼出“黄金”之日即是死亡之时。卡夫卡知道坛城吗?他要是知道会安宁得多。但如果真的安宁了,还会这样刺痛我们吗?
殊途同归可以,但并非差别就消失了。
炼金术对欧洲文明影响非常大,也非常深远,现代蒸馏性烈酒的诞生就来源于炼金术。啤酒、红酒等发酵酒诞生得比较早,但采用发酵法,如果不添加糖分就无法制造出超过20度的烈性酒。十三世纪十字军东征带回许多阿拉伯的書籍,其中包括阿拉伯炼金术士的笔记,神圣罗马帝国通过这些笔记学会了阿拉伯人的蒸馏法。一开始,黄金小路上炼金士们还只是用蒸馏法来炼金,后来有苦闷的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炼金士偶然把蒸馏技术和制作酒精饮料联系起来,发现用蒸馏法可以制造出度数更高的酒,可以喝得更多,脑子更奇妙,于是就有了蒸馏性烈酒。今天人们熟知的几大蒸馏酒:白干、威士忌、白兰地等,都源自中世纪炼金术士们的发明和创意。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后来被用来批判炼金术的近代化学其实也脱胎于炼金术。据说磷就是在炼金过程中被发现的,首先发现磷元素的是个痴迷炼金术的人,有一天他想要用强热蒸发的方法来处理自己收集的大量尿液,他喝得太高了,结果在蒸发尿液的过程中无意中发现了曲颈瓶中多出了一种像蜡一样白色的、带有臭味的、在黑暗中不断发光的神奇物体。这个酒鬼开心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传说中可以点石成金的“哲人石”,其实它就是容易自燃的化学中的磷。科学史把这次磷的发现,视为近代化学正式从神神道道的炼金术中脱离出来的开端,标志着近代化学从此正式加入到自然科学的行列之中。卡夫卡呢?他对人类心灵的影响力不亚于磷的发现,他是文学的炼金士,他以掘根自食的内向方式洞察了世界的背面、人性的盲区,使文学充满了变数,内在的维度无限辽阔。
我还不能马上离开黄金小路,再讲个故事,因为即使这条小路上的监狱也传递着“门坎”民族特有的精神,可以说黄金精神。黄金小路的两端和中间分别有三个塔楼,最西边是火药塔,中间是白塔,东头是达利波塔。这几座塔楼本来都是守卫城堡的瞭望塔,后来火药塔被用来存放火药,白塔和达利波塔变成了监狱。白塔1522年建成,为贵族监狱,比起白塔,达里波塔监狱要恐怖严厉得多,这里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一入口处便有一座跪着的囚犯背着骷髅头的铜铸,看上去又惊悚,又艺术。艺术和恐惧很难分开,进入塔内部,灰黑色砖墙又厚又重,墙上展示着各种刑具,阴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达里波塔监狱的名字据说来源于该塔第一位囚徒——达里波(Dalibor)。达里波是一位波西米亚骑士,由于他富有骑士精神,附近好多被压迫的活不下去的农民、穷人都跑到他的领地上去了。这些穷人原来的领主是一个残暴的伯爵,伯爵向国王打报告说达里波煽动农民叛乱,试图颠覆国家。彼时统治波希米亚的是雅盖隆王朝的弗拉迪斯拉夫二世,是个独裁者,城堡旧皇宫的大厅就是以他命名的。这位国王长期不在捷克,统治的地域广大,住在匈牙利,对波希米亚的事务从来只相信属下,偏听偏信了那位伯爵的话。弗拉迪斯拉夫二世不仅派兵支援伯爵的镇压,还下令把达里波关进布拉格城堡塔楼。如果仅此这故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布拉格总有不同之处。
在漫长的等待死亡的日子里,年轻骑士无师自通学会了小提琴。他每天夜里都拉漫长的小提琴。他并不会拉小提琴,从来没学过,但申请了小提琴并得到允许。他从一个音到另一个音,一个手指到另一个手指,跟着自己的心灵日日夜夜如入无人之境,竟然学会了复杂精密的小提琴,成为小提琴大师。他忘掉了监狱,忘掉了过去,与世界建立了一种新型关系:他演奏的小提琴曲优美动听,楚楚感人,深邃迷幻。尤其是黄昏,随着夕阳落在河上,能传出很远,远远近近的居民们都能听到。于是,每天黄昏,人们纷纷来到关押骑士的达里波塔监狱周边,静静地聆听琴音,送来食物、饮料和鲜花。他怎么学会的琴是个谜,以至国王不敢公开将骑士处死,怕人们像云一样包围上来,只好有一天深夜快接近黎明时秘密施刑。琴声消失了,但人们已习惯了骑士的琴声,就像习惯了教堂的报时的钟声。琴声消失了,如同时间死了。讲解员讲得很悲伤,恰好附近所有教堂的钟声一齐鸣响,无数的幻象般的尖顶指向天空,声音落在鸽子身上,落在伏尔塔瓦河上,落在波光粼粼的水上,落在斯美塔那的音乐上,甚至跳起的鱼上。布拉格有卡夫卡的梦魇,也有如此的美妙的传说。而卡夫卡,不同样具有晦涩的美妙吗?晦涩的敏感,晦涩的美妙,在文字间,在他的眼睛里。
2013年冬,在地铁上,我站着读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小说名与周围情形完全一样,喧嚣,过于拥挤的喧嚣,除了我在读书——恰巧又是这本书——都在读手机。更多是视频,游戏,戴着耳机。我甚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的确确不是这么故意孤独,好像宣示什么,不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公共场合,我惶惶不安,我只有读这样的艰涩的书才能忘我,忘掉周围,打发掉如此不堪的拥挤的时间。当日我在自己的领地(我也有微博)写道:“地铁,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许多日子站着,或坐着读,换乘之后继续,竟然快看完了。多数时是站着,今天一个小伙子捅了我一下,示意有一个空位,让我坐。空位在我们两人的面前,他胖乎乎的在听手机,白色导线与黑边眼镜有种特别的味道,很时尚,车内很喧嚣,但又很安静。”事实上他离空座更近一点,比我站那儿早,理论上属于他,本可理直气壮坐下,但他叫我坐。我坚决拒绝了。我们之外的一个姑娘迅速坐上,我继续读,忘我。
2015年我在赫拉巴尔经常光顾的金虎酒吧喝酒,2017年再次光顾,以后还会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必非要成为什么人,但要找和你相近的归属。金虎酒吧位于布拉格老城区,是布拉格非常个人化也非常平民化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和导演每周二都在此相聚的地方。赫拉巴尔由于每次必到,有自己的专座,每个周二这个座位都会等他。即使有人坐在那里,赫拉巴尔来了人们也会起身相迎。赫拉巴尔在废品站工作,是废品回收站的打包工。哈维尔是赫拉巴尔的朋友,1994年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捷克,请哈维尔介绍认识赫拉巴尔。哈维尔当时是捷克总统,向赫拉巴尔传递了口信。见面地点当然是总统府,从哪方面说都该如此,但赫拉巴爾认为克林顿要想找到他很容易,他可以从哈维尔那儿知道他每个周二去哪儿。克林顿一听说去酒吧找赫拉巴尔也来劲,会见改成相见,定在了金虎酒吧,哈维尔陪着。结果那晚三个人就像平常一样,酒友一样,在热闹的金虎酒吧见到了,喝啤酒,大笑,海聊,脸红脖子粗,击掌,手舞足蹈。如今他们的合影挂在酒吧墙上,每天酒馆一开门,就涌进不少慕名而来的人。赫拉巴尔、克林顿、哈维尔重新创造了金虎酒吧,让金虎酒吧成为一个驰名世界的文学地标。如今在赫拉巴尔固定的座位上方,挂着赫拉巴尔、哈维尔、克林顿在一起的照片。设想,假如在总统府见面算什么呢?一次外交活动?一次最高权力对艺术家的垂幸?那样无论对赫拉巴尔还是对克林顿都是贬低。权力并不高于生活,也不高于艺术,权力是公器,公器抬高的个人是短暂的。而艺术和生活常青。赫拉巴尔始终没把自己和生活分开,在一次访谈中他说:“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再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参与任何地方的生活。”
赫拉巴尔出生在布拉格边上的宁布尔克小城,中学毕业之后进入欧洲最著名大学之一查理大学,获法学博士。三十五岁这一年,赫拉巴尔做出了影响一生的决定,独自来到布拉格,住进了破旧贫民区,在一个由废弃车间改造的大杂院里一住就是二十年。他每天早出晚归,到钢铁厂劳作,后来因工伤离开钢铁厂,做过各种工作,包括废品回收站的打包工。他以本身就是普通人的眼睛观察普通人,生活给了他关于人的信念,也给了他奖赏,使他与米兰·昆德拉、伊凡·克里玛被并称为捷克文学的三驾马车,某种意义上说,赫拉巴尔是最接近普通人的马车。
赫拉巴尔的中国出版人、作家龙冬先生旅居布拉格时,经常去金虎酒吧,与赫拉巴尔生前的酒友马扎尔喝成了兄弟般的酒友。马扎尔是赫拉巴尔的忘年交,每周二金虎酒吧的常客,他是工程师、摄影家,经常去赫拉巴尔的森林小屋协助管理东西,后来见龙冬这么热爱赫拉巴尔,就以赫拉巴尔生前的一管钢笔相赠。有一次龙冬到了以后大声问马扎尔:“赫拉巴尔先生呢?”马扎尔一愣,突然猫下腰后对着桌子底下喊:“赫拉巴尔先生,你出来!”尽管赫拉巴尔1997年去世,尽管生性有着某种布拉格精神的龙冬没见过赫拉巴尔,但对赫拉巴尔熟悉得就像当年赫拉巴尔的酒友。
2011年9月到10月,龙冬住进布拉格1区安奈斯街13号的一套老房子,房子距老城区的查理大桥只隔一条街,是一栋明黄的三层公寓小楼,建于1671年。房间内不许抽烟,走廊摆着两把编织椅子和一个茶几,烟灰缸内总有未熄灭的烟屁股,地上常有几支空酒瓶。但一个月时间龙冬从未发现吸烟饮酒的人。或许每次出来,廊上的人便倏忽消失了?走廊是最孤独的地方,哪怕相互完全陌生的人也不愿在此见面。酒吧就不同了。如果绝对寂静的孤独是不能碰的,比如在临时的走廊,那么喧嚣的孤独是人之所需。两种孤独都不可或缺,但不能搅在一起。你要抽烟了,好吧,我让开,退场,这儿是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之舞,心放外面的时刻。
寂静的龙冬离开一个人的舞台,经常迷失在老城区的小巷。有一次回来几乎走到了住处,结果提前拐入一条小巷,又远离了住处。“在宁静的巷子里,我的身前身后都有醉鬼,单手扶墙大叫的,如同朝圣匐铺在地爬的。”龙冬在《喝了吧,赫拉巴尔》一书中写道,“餐后,我同苏珊娜和马扎尔换场继续喝酒,红酒,喝了无数杯——继续走,路过瑞塔左瓦小街的卡瓦拿酒吧,看见里面还有许多人,我知道这是‘地下作家和艺术家的聚会场所,是真正意义作家聚会的地方。我继续沿瑞塔左瓦小巷往走,左拐,进入胡苏瓦街,连续推开两道门,进入金虎酒家。”
就是那次,喝高了的龙冬先生冲着同样喝高了的马扎尔喊:“赫拉巴尔先生呢?”即使喝醉了,龙冬心里也装着赫拉巴尔,他们的缘起隔着千里万里,真是奇怪。龙冬带我去了所有他认为我该去的地方。到布拉格的当日,坐了十个小时飞机的我们一行人非常疲劳,晚上想早点休息,但龙冬说在布拉格不能休息。“布拉格怎么能休息呢?”拽着我们就沿街暴走。他带着我们逛他熟悉的酒吧,一路滔滔不绝,梦里不知身是客,仿佛讲他出生的城市。走来走去,走到了安奈斯街13号,他七年前住过的淡黄的房子。他指给我们看,兴奋地讲述当年,讲街上有多少扶墙而行的酒鬼,在地上爬的酒鬼,他是其中之一,他走过了自己的家……他又非带我们去“地下”作家酒吧看看,非要再喝上一杯。这第一个晚上赫拉巴尔就好像租了龙冬,好像他们是一个人。
因为在法兰克福歌德学院有一场中德文学交流活动,第二天一早撇下布拉格去了德国,转了一小圈后,重返布拉格。事实上这时布拉格之旅才真正开始——开始得有点奇特,仿佛中途插播一段广告。我必须说其实这才是第二次来布拉格,但5月3日龙冬带我們暴走的那个晚上是怎么回事?还有当日下午“十月作家居住地”的酒会、《天·藏》与捷克Verzone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仪式,这些都是怎么回事?也是第二次吗?两个第二次中一定有个第三次,否则没第二次。我有纠缠不清、翻来覆去的毛病,这是我和龙冬不一样的地方。我天生也有布拉格的东西,话说回来谁没有呢?文学就是要追究这种独特的普遍性。
赫拉巴尔的布拉格,当然是和卡夫卡不一样的布拉格,但同样都体现了布拉格,甚至共同的布拉格。那个打包工汉嘉不就是另一个K吗?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写道:“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最爱的事物。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一本百科辞典,我用压力机处理掉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的学识是在无意中获得的……”这也是赫拉尔自己的写照。在地铁上读《过于喧嚣的孤独》,读着不断出现的“三十五年了”这样的时间句式,读那种寓言般的打包工的环境,没法不让我忘记车厢内看手机的人们。别给我让座,我不需要尊敬,也不需要同情。
龙冬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书中的废品回收站,当他指给我看焦街10号说这就是赫拉巴尔工作的废品站,我觉得就像白日梦,像一种即兴的口头文。这儿真的是吗?我不知道我是站在地铁里还是站在布拉格大街上。废品站差不多在布拉格市中心,离瓦茨拉夫大街——当年苏军坦克从天而降地方——不远。焦街10号是一幢四五层的楼,废品站在楼房的地面以下部分,从紧锁的铁门望下去有个天井,当年拉运废纸包的卡车过秤的地方就在这里。当然,现在这里已不是废品站,现在这里是一个地下车库,但是大门旁的纪念铜牌标明赫拉巴尔曾在此工作,显示赫拉巴尔或者汉嘉,或者别人,在这儿将一册册,一捆捆,一摞摞人类的经典压紧,打入废纸包,装上卡车拉走,在造纸厂变成纸浆。“三十五年了,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我看到整个布拉格连同我自己、我所有的思想、我读过的所有的书,我整个的一生都压在包里……”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这不仅是布拉格的情景。捷克作家从布拉格出发,绝不止于捷克。卡夫卡是这样,哈谢克是这样,哈维尔是这样,昆德拉是这样,克里玛是这样,赫拉巴尔是这样。还有塞弗尔特,里尔克——两位就出生在焦街上,龙冬指给我们看,非常小的名牌,我要掏出眼镜看。
捷克绝对是个大国,大得没有边际,人类视野,在此翻译出版自己的作品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荣幸。我唯有致敬,以阅读的方式,甚至在地铁上阅读。前面提到的苏珊娜,中国名字叫李素。我们以前多次见面,这次又见面了。在北京,在布拉格,李素多次谈到准备翻译我的小说,这次在布拉格的酒会上夙愿终成:由她来翻译我的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天·藏》。酒会上我谈到西藏,我的高原的经历,李素以及其他在场的捷克诗人作家以设问的方式谈到西藏对中国作家的意义,龙冬自然更是知情地谈到西藏。西藏是那天中捷作家诗人出版人见面酒会的主要议题,就在“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一幢六层公寓楼的顶层,视野极好。
还是十年前,2007年,我与李素相识。那年我给了她刚刚出版的《环形女人》(后更名《环形山》,那时李素还是北大的学生。我清楚地记得是在艾丹兄弟俩在长虹桥开的“食堂”,龙冬也在,就是龙冬把我介绍给李素的。那时李素留着栗色短发,非常年轻,学生样儿,穿一件红上衣,端着红酒,惊鸿般的美,汉语说得很棒。来这儿的人都是非常北京化的人,有点像布拉格的金虎酒吧。但比金虎酒吧“野”“杂”“痞”得多,这里融纨绔子弟、知识分子、艺术家、啤酒主义者、诗人、作家、赌徒、书商、梦想家于一炉,李素进入这种地方也算进入某种北京文化的核心,见识过“食堂”的人,应该说算是见识过了北京。李素读了《环形山》多年后才跟我说,她非常喜欢这本书,她会翻译的,并提到我和中国作家不一样,像中国的外国作家。在中国而言这当然是一个有多种解释的评价,但想到普鲁斯特说过希望自己的作品看上去像是外国作家写的,我感到某种复杂的释然。一个作家不惧怕任何东西。
那时的龙冬就在推广赫拉巴尔,而我那时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赫拉巴尔。我记得龙冬对李素说,我是捷克文化的爱好者,推广者,你能不能让捷克邀请我去一次捷克。龙冬酒后红着脸笑眯眯的样子极其可爱,赤诚,天真。他说的是玩笑话,但也是真心话。赫拉巴尔在中国慢慢广为人知,火起来,和龙冬2008年去了捷克有关。当然,推广赫拉巴尔,不是为去捷克,谁都知道,是天性使然,天性里龙冬有赫拉巴尔的东西。
这次来布拉格,也仍与龙冬有关。
有一年,徐晖打电话到北京要找龙冬,结果龙冬就在布拉格,两人互不认识,但正是互相要找的人。布拉格就是这样神奇。徐晖来布拉格已有二十多年,与妻子韩葵经过打拼有了一些根基,韩葵已在国内出版了《布拉格,布拉格》一书,颇有影响。在布拉格,见面之后,龙冬时常去徐晖那儿,有一次谈起作家写作营居住地的话题,两人一拍即合:在布拉格搞个作家居住地,请中国作家到布拉格居住写作。居住地不需要大,一室一厅足矣,徐晖有这个实力。只要无偿提供这么一套房子,国内找合作伙伴不难,龙冬打了保票。然后他们就一起看房子了。梦想者与梦想者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就会发生居住地这样的事儿,看起来不可思议,在他们却再正常不过了。不能不说在布拉格,梦想者总有点炼金士的遗风。
徐晖、韩葵夫妇在布拉格老城区一幢新艺术风格的老公寓楼的顶层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无偿提供给了《十月》杂志,无偿呀——这和黄金小路上的超现实行为是不是有点相似?《十月》邀请国内作家,提供机票,作家伙食自理,住一两个月。文学之梦常常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这样简单的梦又哪有复杂的《盗梦空间》?就这样,“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诞生了。站在顶层的居住地凭窗远眺,可见到伏尔塔瓦河,宏伟的布拉格城堡和老城区。一百多年前,捷克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人物、著名诗人马哈就曾住在隔壁的楼上,在那里创作了代表作《五月》。“五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捷克女作家卡罗琳娜·斯薇特拉也曾居住在这栋楼里。如今中国作家余华、马原、吴雨初、叶广苓、韩少功等都已在这儿居住,深入欧陆。这就是梦,就做成了,颇有布拉格色彩,哪怕发生在中国人之间。布拉格从不把自己仅仅是看作布拉格,也正因为此,又是十足的布拉格。
我获益于赫拉巴尔,获益于卡夫卡,获益于布拉格。通过赫拉巴尔我从另一个界面了解了布拉格,理解了人,人的可能,人的殊途,同归,人的丰富,统一,困境,梦,包括梦魇。焦街10号废品站之后,龙冬的热情遠没有结束,又带我们看了赫拉巴尔住了二十年的大杂院。尽管因修地铁已拆了,但他还是兴奋地指着马路当间的一块铜牌说,看,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故居标牌,它钉在了马路上!的确非常奇特,不停的有人和车过来过去走过铜牌。据说钉铜牌那天是赫拉巴尔八十岁生日,是1994年的一天,那天人们促拥着赫拉巴尔,他坐在当街一把折叠椅上大喝啤酒,眼看着把自己故居的纪念牌嵌进路面。嵌进路面是赫拉巴尔自己的主意,政府本想搞得严肃一点,放在墙上,但赫拉巴尔执意如此。
到了赫拉巴尔过世的医院,其实这地儿是不必去看的,但龙冬也像赫拉巴尔一样执意,非让我们看一下,并且如数家珍一般讲当年的情景。马路对面有一幢四五层的白楼,赫拉巴尔住在四层,我们看到了。赫拉巴尔之死至今是个谜:坠楼身亡。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他够窗外一只小鸟。我倾于后者。但这有什么不同吗?或者太不同了,他随小鸟而去,他根本就没有坠楼,他的魂魄在下坠那一刻脱身而去。
克斯科森林,赫拉巴尔写作的林中小屋,距离布拉格老城区有三四十公里。一片普通的次生林,疏密得当,自自然然,林中有大大小小的木屋别墅。无论大小都不豪华,好像就不允许豪华的。如果自然界不是豪华的房子怎么可豪华?这是种理念。谁看好森林一块空地,履行必要手续,简简单单,叮叮当当,要不了十天半月一个两层或一层木屋就搭好了。通常房内陈设简单、自然。林间有公路,站亭,有429路443路,应该是布拉格城区所属开得最远的公共汽车,开到这儿就算开到头了。每个周末赫拉巴尔从家出来,坐有轨电车,然后倒上429路或443路汽车来到他的森林木屋。一周了,他要先喂喂他的猫。“它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儿的猫就像他的儿女,”龙冬就像讲自家老爷子讲着赫拉巴尔,“夏天,赫拉巴尔常常在房前空地上写作,就是露天写作,猫缠在他的脚边,打来打去,咬他的鞋,挠他,翻肚皮够裤脚。太阳晒得打字机很热,那些天马行空的文字粘着草木清香,源源不断从打字机上蹦出来。它们不乏伤感,却包含着幽默,带着天然的阳光。”
公共汽车站亭当然还在,边上多了两只木猫。不用提赫拉巴尔,这两猫代表了。来的人会在这儿照张相,我们也不例外。赫拉巴尔的小屋早已易主,栅门锁着,只能隔门向里张望。新主人不在,也没有猫,空地上的长桌还在,草长蓊郁,甚至露天写作的椅子还在,好像新主人从未在这儿住过。一切未动,一切还都是原样。只是没了猫,猫变成木质,在车站。
还是有点失落,能进到屋就好了。
赫拉巴尔常去的森林酒吧,也没开门,太不巧了,感觉仿佛有意拒绝的意思。其实不是,只是我们心切,有点过敏。果然,不知为何酒吧门忽然开了,又营业了。森林只这么一个酒吧,分室内和露天两部分,背后林木极其茂盛,不少树木东倒西歪,仍郁郁葱葱,几乎不能穿行。有个小广场,靠近公路有个木亭,亭中有泉,哗哗之声甚是好听,声音有一种非常明确的质感,和小溪小河静静流不同。二三人在此排队打水,大大小小各种瓶子,包括大可乐瓶子。
酒吧一看就如故,变化很小,赫拉巴尔常坐的桌上面有他的照片,啤酒垫也还在桌上。钟挂在吧台后面的黑色原木架上,与酒杯天然在一起。看这里,真的一切都没变,时间停止了,或者钟上是赫拉巴尔时间?没有秒针。难道只一种装饰?我正看着,忽然发现分针在动,甚至时针也在微妙地动。我看了下手机,时间完全一样。时间没有停滞。但是为什么把秒针去掉了?表明任何一个时间仍是固定的赫拉巴尔时间?
赫拉巴尔写了一早晨,又一上午,快中午到了这儿。要了一扎。又要了一扎。他还喜欢坐露天喝啤酒,屋里喝两个,屋外喝两个,看心情,要是写作顺利就只在屋外喝。有一天他已喝了四扎,心满意足,准备吃点东西,那边喧哗起来。龙冬说,原来是一个老妇人在推销墓地。赫拉巴尔端着啤酒走过去,在老妇人身边坐下,说,今天是他妻子生日,他想送妻子一件礼物,这块墓地他要了。赫拉巴尔说再没有比墓地更好的生日礼物了。赫拉巴尔那天没有喝多,事实上这块地也是买给自己的。果然他后来和妻子葬在这块生日礼物上。我不知道怎样评价这事。
我们一行也都要了啤酒,在已经很老的黄色的遮阳伞下,我们坐了一排。这时,忽然从那边过来一个老人,问了句我们什么,我们谁都没听懂。老人瘦瘦的,两手揣兜,稀疏的胡须,戴黄眼镜,头上顶着一顶短檐小圆帽,眼神茫然,温和,迷离,“赫拉巴尔的朋友”我说。但是没人响应。我神经起来也会溢出时间的。没人回答老头,老头揣着兜走了。走得很慢,消失后就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但我认定这是赫拉巴尔的朋友,甚至就是赫拉巴尔本人,他以另一种形式迎接我们。但还是隔着什么,所以他像迷路了一样。
宁布尔克,赫拉巴尔的故乡。穿过克斯科森林,走高速公路很快即可抵达。赫拉巴尔出生在布尔诺,五岁到了宁布尔克,童年、少年和青年都在宁布尔克小城度过。小城对赫拉巴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与哈维尔的区别,与昆德拉的区别,与克里玛的区别。他的个性有小城的烙印,也有布拉格的烙印,两者混合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和哲学。植根于人的最底层(打包工)最普通最日常,又有绝对的独立性和自我。伦勃朗的意义在于他畫的虽是最普通的人,但总有一种神秘的光照耀,这光使普通有了神性。赫拉巴尔也正是如此,其神性正是植根于普通中的个性,正如伦勃朗的个性。
所以必须到宁布尔克小城看看。小城阳光很好,非常安静,仿佛世世代代有一种均衡,一种与时间同步的定力。市中有个尖顶教堂,一个小广场,淡黄色的房子,一条通向啤酒厂的主要街道。拉贝河在城边上静静流过,它在捷克叫拉贝河,在德国叫易北河。赫拉巴尔的继父曾任啤酒厂的厂长,住着很大的房子,有保姆和家庭教师,在到宁布尔克啤酒厂访问之前我们先看了这长条房子。现在看上去房子依然很大,有花园。赫拉巴尔小时有保姆,家庭教师,过着少爷的生活。直到读完了法学博士,忽然一头扎进了布拉格最普通的大杂院生活。这一跨度与许多所谓写底层作家不同,更不同于来自底层的作家,赫拉巴尔的复杂性正在这里。
那天是二战胜利纪念日,啤酒厂放假,大门敞着,有栏杆拦着,门卫不让进。在门口徘徊了一会,龙冬带我们拐进了栏杆外一排平房,说那是赫拉巴尔描写过拉啤酒的马厩。正看着,忽然门卫大妈喊我们,抬起了栏杆。这是要放我们进厂。原来知道了我们冲赫拉巴尔来。赫拉巴尔同啤酒厂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不仅因为父亲做过厂长,不仅因为赫拉巴尔描写过厂房,房顶的大烟囱,马厩,他住的啤酒厂的长条平房,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现在啤酒厂生产的啤酒就叫“赫拉巴尔啤酒”。
宁布尔克啤酒厂,一百多年来一直不算大,职工也一直一百多人,啤酒年产量十五万吨。1987年,啤酒厂想既然赫拉巴尔与啤酒厂渊源这么深,他又这么大名气,这么爱喝啤酒,为什么不用他的名字命名,扩大影响?事情自然成立,于是自此有了以赫拉巴尔几种肖像作为商标的啤酒。啤酒大受欢迎,喝这样的啤酒就像喝历史、喝文化,为此宁布尔克啤酒厂要为赫拉巴尔在厂里立一个纪念碑,赫拉巴尔不同意,厂方坚持,赫拉巴尔提出不要纪念碑,只在厂房墙根儿地方钉一个纪念铜牌即可。他说:“我的名字,只能是这样的高度,小狗撒尿也够得着。”
三十年了,这牌子仍然在。我看到了,蹲下,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爱照相,但是在这儿照了相。我觉得这和把他的名字钉马路当间如出一辙,是赫拉巴尔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对世界的评价。他如此谦逊。难道不也如此高傲?有一种骨子里的卡夫卡的东西,捷克的东西!
赫拉巴尔纪念馆也和别的纪念馆不太一样,很小,就几间房,在淡黄寂静小城一条小街的一侧,小门,小窗,像黄金小路上的房子——捷克几乎有一种“小”的哲学,但又把“小”做得很“大”,很“强”。纪念馆自然有作家的照片,里面一间屋子再现了作家生前写作的情景,打字机、写字桌、烟缸、笔、穿戴、帽子、钉书器。此外主要是世界各地翻译出版的赫拉巴尔的书,琳琅满目。令龙冬喜出望外,孩子一样高兴的是:有一个专门摆放中国出版赫拉巴尔作品的橱窗,玻璃罩着,十分隆重。我一看主要是龙冬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和北京出版社推出的赫拉巴尔书系——在乱哄哄的“食堂”就开始推广了。过高估计“食堂”的意义不对,但不容否认那是艺术滋生之地,自由,梦的滋生之地。上次龙冬来,像其他国家翻译的一样,书还是散摆着,这次是专柜。龙冬笑得面若桃花,管理员也看出推广者来了,一边笑,哪怕语言不通。我看到了我在地铁上读的《过于喧嚣的孤独》那套较早的书,不能平静,感到地铁列车呼啸在耳。这不是一个常有的时刻,我觉得我在分身,有两个自己两个空间同时在我身上,列车穿梭,好像下站就是布拉格。现在是宁布尔克站……在这个小小的如此平凡的纪念馆,我觉得也是时间对我的奖赏,虽隔着千里万里。
一行人(龙冬、徐晖、赵雪芹和文爽)要我代表在留言簿留言,每人在留言下面签字。我想了想,我的留言是:
“低处的赫拉巴尔让我们仰望。”
他很低,世界也不高。
这就是赫拉巴尔。
宁肯,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蒙面之城》《环形山》《天·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