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奥者的朋友

2018-05-07 06:00陈希米
天涯 2018年2期
关键词:牛虻深奥伊莎贝尔

以下凡从别处摘引到此文中的,可能都是断章取义。

年轻的时候读《牛虻》,有太深刻的印象。那张插图——牛虻的头蜷缩在琼玛的臂弯里——总是挥之不去,我相信每一个读者都能感觉到他们两个人颤抖的心跳。几乎每一个读者都在期盼他俩的重逢,期盼琼玛的亚瑟归来。然而伏尼契却安排玛梯尼“突然回来了”——一场可能的相认又一次葬送。无论怎样,一桩捅破了的痛苦要比未知和猜测的痛苦好忍受得多。我简直要诅咒作者伏尼契了,什么时候才能发善心,让琼玛找回亚瑟,让牛虻宽宥——自己。虽然伏尼契最终还是发了善心,让牛虻给琼玛留下了一封信,否则读者都要崩溃了。然而牛虻已死,他再也不可能变成琼玛的亚瑟了。亚瑟从那个出逃的漆黑的夜晚开始,就死了,一直都没有复活。

琼玛的痛,一直在我的心里始终不能释然。我不能理解,牛虻为什么竟这样对待琼玛、对待蒙太里尼。不能否认,我也曾迷恋牛虻这种极端的品格,把它读成隐忍,读成坚强,读成男人的象征。后来,我也曾以为还看到了牛虻身上某种“邪恶”的诱惑,那种向着极端的盲目,甚至是一种为了痛苦的痛苦,一种为了自虐的姿态,以至于是一种极端的自私。我想也许,是这种对极端的迷恋才使得牛虻竟可以如此折磨琼玛的颤栗、蔑视蒙太里尼的痛悔、轻践绮达的爱?——或者说,是伏尼契太迷恋这种极端的品格了,才使他塑造了一个如此的牛虻?

那些故事背后的革命和宗教,都被我的狭隘忽略了。

后来有一天,我读到了一本《牛虻在流亡中》(又译《中断的友情》),讲述牛虻制造假死之后流亡他乡的经历。可以看作对《牛虻》的补缺。也似乎对牛虻带着漂泊的伤疤回返家乡后的行为有了一个解释。

流亡的十几年里,牛虻历经千辛万苦,历经羞辱卑贱,历经生理承受的极限。最后的一段经历是在一个南美洲的探险队里,这个探险队里的地理学家列尼第一次见到列瓦雷士(我们的亚瑟在流亡中使用的名字)时,看到的是一个“肮脏的怪物”“满是伤痕的光脚”“伤残的左手,裸露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肩膀,在乱蓬蓬的黑色卷发下面,瞪着一双红红的恶狼似的发光的眼睛”,晒黑的皮肤使他几乎认不出还是一个白人,列尼无法想象一个欧洲人怎么能落到如此地步。后来,列瓦雷士纯正的法语发音、偶尔泄露的典雅词句、不同寻常的神情,以及他对所有人的轻视和凌辱都不在意,且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为别人干活的机会,能够忽视别人的弱点,以无比的精力做着超过探险队里所有人的工作量,还有他的聪明,在遇到危机时化险为夷的勇敢,特别是他忍受剧烈头疼的极端能力,种种这些,都给列尼深深的震撼,以至于列瓦雷士成了列尼最担心最忧虑的人、最惦念的人,甚至超过了列尼最爱的残疾的妹妹。尽管列尼设想过,“在这种少有的忍耐精神背后,隐藏着的并非是性格刚毅,也不是高傲和害怕使别人痛苦,而是极端的懦怯心理和使心灵麻木的对人不信任态度”,然而列尼依然不能克制自己对列瓦雷士的友谊。列尼在列瓦雷士身上,仿佛看到了某种光辉的东西。

可是,列尼并没有得到友谊的“回报”。——列瓦雷士除了在疼痛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说的胡话里透露出了一点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跟别人,也不跟列尼说他的过去,列瓦雷士不希望别人向他询问任何问题,他说“不管怎样,那只是我个人的生活经历,这副生活的重担应该由我一个人承担”。

如同我们在《牛虻》里读到的一样,牛虻的“过分孤独”也是罕见的,牛虻、列瓦雷士,他们是另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人吗?

等到列尼老了,列瓦雷士依然在他心头,可那时他似乎已经明了这段经历。《牛虻在流亡中》的结尾处,列尼对即将出征的儿子说:

在战争中,你会结识各种人。倘若你有机会遇到那种使你觉得和你、和其他人都不相同的人……他在我们中间犹如鹤立鸡群,宛如耀眼的星辰,……那就千万不要忘记,认识这种人,是很大的幸福,但是爱上这种人,却是危险的。

……小小的愉快、悲伤、情谊——这一切,对我们一般人来说,是珍贵的,但这一切对那些人来说,却太平常,以至于无足轻重,无法填满他们的生活。当我们真心实意地去同他们交往,心想我们的友谊应该是牢不可破的了;岂不知,到头来,转眼间我们好像立刻成了他们的累赘。

不要以为他们是有意欺骗我们。这样想,只能是小人之见,而那些真正伟大的人总是襟怀坦白的。他们出于怜悯,或出于对我们有幸给予他们的某种帮助,表示感激的心情容让我们,但后来,当我们最后使他们感到彻底厌烦的时候——这迟早要出现的,要知道,他们终究也是人哪——到那时,对我们来说,再从头开始生活,可就太晚了。

这段话,真是发人深省。

第一次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只是震撼,只是隐约感到点什么,却什么也不甚清晰。联想到的,却是大学校园里钦和青的故事里的一个片断:

钦和青相爱着,或者更准确地说,钦爱着青。他和她走在夜晚幽暗的校园里,小路上,简单的、直率的钦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她的生活理想,那高高的目标,想象着青,要求着青,甚至批评着青,也鼓励着青……她说的没有一样不对,没有一样不好,青也这么认为,但青始终没有应答,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沉默着,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钦说累了,才放青回寝室。

那整整一个晚上的沉默,给钦留下很深的印象,甚至不解,甚至怨气。直到几十年后,钦才明白青的沉默里最残酷的:他当然也想要最好的样子,但并不决定与她一起。钦才懂得,这沉默,是男子汉这个时候最大的善意。

这个情景,很可能与列尼的话不相干,至少离得遥远。

如果说存在那样一种“耀眼的星辰”,那么莱雷,倒是可能的一个。他是毛姆《刀锋》里的男主角,据说那是以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做的原型,不过这不重要。

莱雷是这样的,安静、高挑、谦和,有一种动人的潇洒风度,浓栗色的眼珠给他眼睛以一种特别的光芒。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活泼漂亮的女孩子。在一種日常的好心情中,他有了一个叫伊莎贝尔的女友,伊莎贝尔简单、可爱,性格开朗。对于生活,有着和大家一样的期望。战争结束后,飞行员莱雷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伊莎贝尔身边。除了退伍带来的小进项,一间公司里的好职位也在等着莱雷。在一群快乐的朋友和亲戚的赞成中,他们就要结婚了,一切都要就绪。可是忽然,莱雷说他决定不结婚了。他要独自一人出去走走、想想,比如去巴黎;他说他要闲荡,他要到别处去,他不和女人厮守(这并不意味他不爱一个女人);他不顾亲戚朋友的不解,也不顾伊萨贝尔的眼泪和痛苦。

粗心的伊莎贝尔不一定想得起来,莱雷对自己在战争中的经历讳莫如深,从不谈起。有些话,也曾让伊莎贝尔听了有些吃惊。比如:“死者死去时那样子看上去多么死啊!”莱雷还说过:“当你一个人飞上天时,你会有许多怪想法。”对,怪想法,肯定是这个解释让伊莎贝尔释然,她想,他只要去工作了,在一间公司里有好的职位,他们的生活就将会富裕和平静。但不管是否想起这些,为时已晚。莱雷已经去了巴黎,读书和闲逛。还四处流浪、思考,去印度,也去纽约。

一个深夜,莱雷因为糊里糊涂地和农妇埃丽睡了觉而感到心烦,便趁着与他一同流浪的科施蒂沉睡,悄然离开了农场。永远离开了粗俗的科施蒂——莱雷的流浪伙伴。科施蒂跟莱雷是那么有交情,那么信任和依赖他;科施蒂需要莱雷,要和他一起流浪、干活、打架、喝酒,述说和倾听,就像原先的伊莎贝尔对他的需要。但科施蒂醒来后的迷惑和失望,不进入莱雷的逻辑。其实,关于伊萨贝尔的痛苦,莱雷也是连想都没有想过。莱雷的离去毅然而正常,好像天下雨因此就不出远门了一样。

而想要用婚姻去帮助一个酗酒的妓女的——仅仅因为她是他童年的伙伴,也是莱雷。伊莎贝尔当然不理解,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莱雷娶她。和那个酗酒的妓女结婚,在莱雷,说是一种善良,不如说是一种需要(当然不是性)。

毛姆写的莱雷的故事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似乎没有结尾。我们不知道莱雷最终怎样了,不知道是不是会在某一次坐出租车的时候侥幸看见了当司机的莱雷,看见他“深层的笑容和深深的眼窝”?

是谁给了莱雷忽略世俗逻辑的权利?我们应该没有理由忽略伊萨贝爾的痛苦和科施蒂的失望,他们是无辜的。可我却迷恋那万籁俱寂的黑夜农场上莱雷的脚步——他是一个男人的决然和勇敢?莱雷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平静,使他可以轻易碰碎强大的正常逻辑。似乎这一切再自然不过,无可指责。他那么纯朴、简单、坚定,又若有所思。对于他做的一切,你似乎只有接受,并且想一想,然后欣赏。也许,这很像列瓦雷士给列尼的感受。他们身上都有那种极端的品质,有一种一望无际的沉默,以及从不解释的决然,还有不可理喻的善良(比如莱雷要娶那个酗酒的妓女),还有腼腆,还有什么?还有,他们从不“观看”自己的姿势,他们都不会让别人把自己当作榜样来学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不可学习的,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向自己学习。

像伊萨贝尔这样怀有简单正常生活观的女人会爱莱雷,却永远不会理解他。而莱雷,也不会去爱理解他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将和他一起面对上帝,这也许是可怕的。莱雷,或许注定会为了“拯救”一个酗酒的妓女而结婚,然后,注定还要远去。

莱雷曾经是我的一个偶像,我把莱雷的每一次出走,都看作是对“烦”的重视,是对美的损害的不可容忍,抑或是对独处的强烈向往——他印证了我记忆中那种与众不同的优秀男人的方式,我猜想,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你倾听的,就不仅仅是人间的声音。

伊丽莎白不该爱上莱雷,科施蒂可能成了莱雷的“累赘”……一般来说,我们认为莱雷缺乏道德、无情无义。可我们又倾向于这些事由莱雷做就天经地义,为什么?因为他是一颗“耀眼的星辰”!?

牛虻以他的极端的隐忍,莱雷以他不同寻常的对世俗逻辑的忽略(和冷漠)而不是温和,赢得了人们(女人)的景仰。因为很可能,极端的品格就是不同凡响的标志。他们可能就是列尼说的那“耀眼的星辰”。

可惜的是,在日常的生活里,我们只是瞥见过那星辰瞬间的光:当我们看见经久不息的沉默;看见一个从来道德高尚的人做出的“看来”极其自私的行为——并且不加任何解释;看到抱紧自己痛苦,决不发一言的人(却显然不是因为怕给别人添累赘);看到以平凡的姿态做出义举的人……我们会据此想象,我们遇见了一颗“耀眼的星辰”!

我们因为自己的弱小,必然会迷恋那些极端的品格,更容易被那光照得眩晕。其实那些凡人以为不可思议的行为,除了可以用坚强的意志来解释,还有的也可以以小人之心来度,比如“‘看来极其自私的行为”。而列尼告诉我们“真正伟大的人物总是胸襟坦白的”,于是我们打消怀疑,坚信我们遇见的是“星辰”。

现在发现,这无疑是理解他们的正确方向,但还不够。

因为后来,我读到了下面一段话:

凡深奥者,都喜欢面具;最具深奥者,甚至会憎恨形象与比喻。矛盾不就是上帝的遮羞布?这个问题可真成问题:若没有一个神秘主义者大胆地在自己身上这么尝试过,那才奇怪了呢。有些过程其柔无比,所以不妨饰之以粗,让人难以辨认,爱,慷慨大度,这些行为之后,最可取的做法莫过于抄起棍子,把目击者痛揍一顿。这样一来,目击者的记忆便模糊不清了。有些人懂得要搅浑、虐待自己的记忆,以便至少可以在这位唯一知情者人身上报复一下:——羞耻使人聪明。最令人羞耻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戴着面具并非只是狡诈——在奸狡中,还有许多善意呢。我能想象一个人,他必须隐藏某种珍贵脆弱的东西,却似一只有了年头、重重加箍的绿色酒桶,浑圆的身子在生活中粗野地滚动着:是其羞耻的精致性决定了这一切。一个深陷羞耻之中的人,会在人迹罕至的路上遭遇自己的命运及其宽宥,有这样的路存在,连他的至友亲朋也不知情;无论是起初他陷入生命危险,还是他后来重获生命安全,这些都绝不能让他们看见。这样一个隐藏者,出于本能缄口不语,不断地回避说出实情,想要而且帮助自己的某张面具作为替身,代他在友人的心头和脑海里徜徉;假若他不想要这样,那么有朝一日他也会恍然大悟,原来尽管如此,友人的心头和脑海里还是有一张他的面具——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每个深沉的心灵都需要一张面具,更有甚者:在每个深沉的心灵周围都会不断长出一张面具来,这可得归功于对其每句话、每步路、每个生命征象所进行的始终错误亦即浅薄的诠释。

——尼采《善恶的彼岸》第40节

我发现,这一段话,几乎可以一字不改地形容列瓦雷士(比如,列瓦雷士隐藏着的“某种珍贵脆弱的东西”,其中必有对琼玛和对蒙泰里尼的爱),形容他的朋友。进而,我们是否可以把牛虻和列瓦雷士和莱雷,甚至青,都称为深奥者?

他们是深奥者,所以他们可能是星辰,他们是星辰,则必然是深奥者。我把深奥者看作曾在(人性)边界行走过的人,是瞥见过真谛者,无论是美好还是丑恶。他们曾走过“人迹罕至的路上”,曾经“深陷羞耻”,或者看见过“上帝之光”。因此,他们除了对人们对世界可能有一种更高的我们无法设想的期待,这种期待超越了人间的友谊和爱情;还可能对人们对世界有一种怎么想象也不过分的悲观,甚至绝望。这情形,有点像柏拉图说的洞穴,就好像他们曾经走出过洞穴。于是他们有缄默的义务,有缄默的理由,也有缄默的权力——但必须或者必然怀着善意,必然襟怀坦白。

那么显然,最深奥者,当是哲人。

真正的哲人是很少的,认出他们很难说是幸运。只有你的努力可以把它变成幸运,否则是悲惨的,就好比列尼(不过列瓦雷士并不是一个典型意义上的哲人,最多是一个深奥者)。不过列尼后来终于醒悟了——因此我们读到了列尼的忠告。

不是说一个人研究哲学就是哲人。哲人是真正站到了前沿和边界的人。哲人的经验不在我们经验的范畴里。我们遇见的,一般有两种人,一种是深奥者,一种是比自己深奥者。

一个别人,朋友,如果你还看不清他(只要不是恶魔,更别说他已经有诸多深刻的、独特的见地让你受益),那么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离你还远,这时你就不要断然下结论——你对不知道的事情当然是不能也无法下结论。那些轻易下结论的人,眼睛是模糊几百倍的,不仅没有看见别人身上闪耀的光,又只凭他们仅能看到的模模糊糊的轮廓而将其混淆于他们日常所见,用已知之物贴上去,自以为那就是他们看到的。那就必然轻视了不该轻视的,错过了不该错过的。

我们有过经验的,对在我们之下的东西,我们不仅一目了然,并且知道任何劝说都将无效,除了怜悯。(距离足够大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虽说按薇依的说法,怜悯是属神的。——但是既然人间有怜悯这个词汇,就说明我们可能经历此种感情,至少是某种程度上。)而所谓深奥者,首先,就是在我们之上的。想象一下这两种不同的情形,就有了敬畏之心,就不敢对可能的在上之物、之人,轻下断语。就有可能认出比你深奥者,认出深奥者。

遇见深奥者,保持审慎是重要的。因为列瓦雷士的极端,使得列尼有了极端的经验。正如我们可能从列尼的经验里汲取的:当你不理解别人(譬如那颗耀眼的星辰)对你或对某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态度的转折的时候,一定是发生过什么事了!在空间或者在心灵(当然其实最终只能在心灵),那是你所不了解的,或者你无法了解,或者你没有能力了解,或者对方不愿意你了解。但是你要确信,无论怎样,你要接受,毫无怨言地,满怀善意地,平静而不焦躁地——接受。你要相信,如果上帝终究要你了解这件事,那么,等到时间过去,等到有一天,你就至少会如列尼般的方式了解到了;还有,在你还没有认真加以思索之前,不要向深奥者提问题,那是粗鲁的,如果你没有得到回答,那就是所能得到的最大善意;同时也要懂得,在他们面前,你不用害怕露怯,只要真诚就好。他没理由再“轻视”你,因为你就在他的下面,因为他不需要骄傲于你,因为真正高贵的人,从不轻视别人,你只是走不进他的内心罢了。要习惯被忽略,因为不是故意,因为故意的不忽略依然是忽略。直到你的真诚带来的闪光被看见。

当然,也许,你永远也走近不了理解不了那个别人(深奥者或者哲人)——如果你一直也达不到某种灵魂的境界——那个别人或许就在那个境界上;还也许——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你将如同那个别人,像那个别人似的,理解他自己,并可能做出如他一般的举动。那个时候,你也就是另一颗耀眼的星辰了。这后一种情形几乎不出现。

我们遇见的深奥者,更多的时候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书里的人物,就像莱雷,或者是作品的作者,他们的作品很少有真正的读者,他们跟古人说话,正如等他们死后将来的人也会跟他们说一样。这样的作品的作者,就是哲人。这种人,要远远高出深奥者,尼采曾经描述过他们:

极少数人——作为最完善的等级,拥有极少数人的特权:它代表幸福,代表美,代表地上所有的善。只有那些最具精神性的人,才获准追求美,追求美的东西;只有在他们身上,善才不是软弱。……作为最强者,最具精神的人,在别人只能看到毁灭的地方,在迷宫中,在对自己和他人的艰苦磨难中,在尝试中,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们的快乐就是自我强制:在他們身上,苦行变成了天性、需要、本能。他们将艰难的工作看作是特权;在他们这里,应对那些压垮他人的重负成了一种休养……知识——一种苦行的形式。他们是最值得景仰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最开朗的人,最具生命价值的人。他们统治,不是因为他们想要统治,而是因为他们存在;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退居其次。

——尼采《敌基督》,第57节

哲人在边界行走,会看见无限风光,更可能遭遇险境。哲人并不以他们看到无限的风光而骄傲。真正的哲人不会骄傲,他们知道其实他们只遭遇险境,险境才是他们要遭遇的,企图遭遇的。他们也像被追赶的先知,有摆脱不掉的使命。

哲人我们几乎无缘遇见。但了解这一点是必要的。

列尼懊悔于自己对“牛虻”(列瓦雷士)的爱,但他绝不能否认这样的经历带给他的幸福。毛姆说,莱雷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几个像飞蛾飞向烛光那样在他周围彷徨的灵魂,及时地来共享他自己的闪耀着光芒的思想——”,因为“极乐只能从精神生活中得到”!(引号中为毛姆语),我看这正是深奥者对于我们的意义。

我以为我一定隐约见过这样的深奥者或哲人。

还是以钦为例,曾经设想过一个可能的小说中的场景:

一次,钦把列尼给儿子的那一段话拿给一个钦“隐约见过的这样的人”,一个疑似深奥者看,他看过之后说:

“如果一个人拿这段话给我看,就意味着这个人与我之间,可能会发生真正的理解,或者爱情。”

钦就沉默了。但在心里说:

“不会。也不要。”

见过青,又读到过牛虻和莱雷的钦,已经慢慢学会从隐约中分辨——真的深奥者会怎样说;而且深知,不可轻易爱上他们。而哲人——那最深奥者——更甚,据说,他们“不会特别关注任何人,除了他的朋友们,即那些现实地或潜在地有智慧的人”(施特劳斯《理性与启示》);据说,他们从他们的苦行中得到的乐趣是人生中最大的,超过情爱。

“深渊是深奥之人的去处,温柔和颤抖为高贵之人所有。”(尼采语)

凡人有凡人的痛苦,承受的极限很低。爱不爱上都行,重要的是读到过列尼的教诲。于是该会在那耀眼之下,不眩晕,不气馁,享受那如惊鸿一瞥的精神之光。而分辨和认出,既不是幸运也不是不幸;能否学会做他们的朋友,则全看我们的孜求和机运。

2005年—2017年

2017年7月12日改订

陈希米,作家、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让“死”活下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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