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当
古时候交通、通信不便,以讹传讹的事情屡有发生。有一个人就被传说死了,亲朋好友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他。来了之后,发现他安然无恙。于是,大家都很生气。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你的死走到一起来,你却没死!这是多么大的骗局。你忍心我们被骗?于是,这个人拔剑自刎,以死谢罪。亲朋好友这才消了气,隆重地安葬了他,还致了悼词。这事儿古时候是有的。
X先生打电话问我的地址,说是要寄一封函给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身在大地之上却没有地址的人。要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很困难,但愿X先生不会将此看成是我的轻慢。
当然,我也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收到寄自灵魂的旧唱片,收到来自某颗不自知的心灵吐露欲言又止的悲哀,收到童年令天空為之痉挛的鸽哨。如果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我的守护神还会托梦给我。
某天傍晚,维特根斯坦和他的一对朋友夫妇出去散步,他灵机一动发明了一个游戏,他让自己的朋友假装是太阳,朋友的妻子假装是地球,而他自己是月亮,围绕着他们转。既自转,又公转。
看到这个故事时,我的心里泛起一阵忧伤的甜蜜。这样说肯定是不对的,没有一个词语可以准确地表达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你的胃翻在身体外面,很舒服又很难受。因为我的胃不曾翻在外面,我才这样说。用一种感觉来描述另一种感觉,结果只能得到第三种感觉。图灵说:只有一台计算机才会珍惜另一台计算机写出的诗行……
看过一场杂技表演。女演员在天上,抓住在更高处的男演员的一只手,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只手上。他们快速旋转,那女的飞在了男的肩上。有时,他们的脖子被同一个绳套套着,像将死的天鹅,还在舞蹈。他们一直在天上,那么美,那么危险,那么信任。我想,这里面一定包含着爱情,眼睛竟湿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忽然一个人从旁边冲过来,对我说:我注意你很久了,我甚至偷偷跟踪着你呢,我甚至模仿过你走路的姿势,我都快要爱上你了。我做梦都想和你一起散步,但直到今天才鼓起勇气,你同意吗?你快同意吧!我看了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他一下子变了脸,恶狠狠地说:你等着吧!然后就跑掉了。
第二天,我又出来散步。无意回头又看见了他,他和很多人在一起,他们是一起出来散步的。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最前面,并不认我。他们很快就超过了我,把我甩在了身后。为了改变这个局面,我就转过身去往回走,可是他们也转了过来,又一次超过了我,把我甩在身后。
家谱不是可以返回的故乡,而是无法眺望的道路。我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在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没有我的父亲。
那人在我心中狂吼,像一头牢笼里的狮子,总有一天,他会把我的心撕成碎片,好缝补灵魂的衣服。
浮士德说:多么爱你,美丽中的美丽。请你停留,我愿就此死去。
与其被世界所淹没,不如就淹没在自己的生命里。到处都有埋人的土地,不如就把自己葬在心灵深处,还要竖一块石碑,上写:此地离那人谬以千里。
“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就落满了南山。”
——张枣
今天,看见了两株腊梅。不是一株,不是三株,也不是一万株,恰好是两株。不是黄色,不是白色,恰好是紫色。不是含苞待放,不是落英缤纷,恰好在盛开。尽管别人也看见了它们,但它们既被我看见,就有了属于我的意味。这并非无缘无故。我把我的喜爱添加在它们身上,尽管它们不需要,但也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拒绝。它们是两株腊梅,我对它们的喜爱是第三株腊梅。
爱使人所向披靡,而怀着仇恨和贬低之情将一事无成。对另一个生命的热爱超过了对自己生命的热爱,这时他就能获得对永生的理解和信仰。
爱情不是这样的——你养一盆花,这盆凋谢了,你再养一盆,那盆凋谢了,再去养一盆。爱情是只养这一盆花,无论是永远盛开还是永远凋谢了,你的生命被这唯一的花充满。当它凋谢时,和它盛开时一样惊喜——它终于凋谢了,我再也不用为此担心。
你何以爱我?这问题与不爱一样荒诞。人们要从别人对自己的爱中确知自己的存在,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释放出少许作为回报的爱。可是,爱不是回报,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爱的回报。除了爱,别无一切。剩下的都给你。
爱是乡愁。那原本乌有的故乡永远也不会再有。
爱若不悲伤,就无力量。爱是艰难的认出,一次次地走向你。你必三次不认我。
被爱情燃烧的人,爱情也为他燃烧。要勇于歌颂那火中取栗的人,哪怕那栗子只是一枚空壳。爱从来都是理想之光,是牺牲。
人们通常会说:如果忏悔能够挽救自己所犯的罪孽,我愿意现在就忏悔。这样说,就不是忏悔的正确态度。试探神,就等于行动。正确的态度是:即使忏悔不能够挽救自己所犯的罪孽,我也要忏悔。因为,面对自己所犯的罪孽,忏悔是唯一可行的路。
人无时无刻不面对罪的深渊,无时无刻不面对恶的诱惑。这深渊是日常生活里的一粥一饭,这诱惑是内心里永远解不开的蛇结。
那人在自己内心里长跪不起,沐浴着地狱里的烈焰和刀雨。
遭遇不幸并不一定就能获致美德,相反却容易丧失爱人的能力。
在孤独的大地上的两个人的相爱,就是天路历程。
人怎么能随随便便伤害自己所爱的人,这罪要比伤害爱自己的人大一万倍。
今天我才发现:树叶何其多。每一分钟都有叶子落下来,可到了明年春天抽芽时,树上定还会悬挂着几片枯叶。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不落叶的树,也没见过落光所有叶子的树。这意味着什么呢?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叶子最好的归宿自然是土地,可城市里的树木没有这福分,它们落在水泥路上,被清洁工收进龌龊的垃圾箱里,与一些肮脏难辨的垃圾为伍。这简直是对落叶的侮辱。就是被农民收走也好啊,还可以化作灶塘里的火焰屋顶上的炊烟。难怪每一片落叶都在空中盘旋着打着问号久久不肯落地。你们为什么每年都要落下来,你们落在我的脚底下,落在我的肩头,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而那些四季常青的树木多么单调和可怜,它们只有一身衣裳,它们并非不落叶子,只是不集中在同一时间里,它们总是偷着落。可是,它们落的叶子何其少,和日子一样少。
每一种树的叶子都各不相同,一棵树上也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枚叶子。这说明叶子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有个性的,大自然在塑造它们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你可以找到一个天生丑陋的人,却找不到一枚不美的叶子。可是,它们就这样白白地落下来,白白地腐烂。亲爱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话语本身有一种力量,使自己偏离说话者的本意。有时,说话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清晰的意义,而纯是炫技的表演。说话人会借以观察听者的表现,探询人性细微之处,得到病癖的樂趣。信口开河,口吐莲花,天花乱坠,滔滔不绝,却无一字关乎心灵,无一字落在实处,权是满足说话的欲望。觥筹交错,握手拥抱,目光灼热,声泪俱下,自我贬低,阿谀奉承,表扬与互相表扬相结合,神情越是恳切,内容越是荒诞,南辕北辙离题万里。云山雾嶂,不知身在何处。我喜欢这种说话的方式。
1836年,克尔凯戈尔悄悄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我刚从一个晚会上回来,我是这个晚会的台柱和中心人物;我妙语连珠,令每一个人都开怀大笑,都喜欢上我,对我赞赏不已——但我还是抽身离去,其实这个破折号应像地球轨道的半径一样长……我想开枪打死自己。”
每次坐在飞驰列车的窗边,我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手里攥着的手机扔出去。为了克服这个诱惑,我不得不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把窗子压得再低一些。
据说,叶芝每次路过伦敦桥时,也常常产生类似的冲动。他总是想把手上戴的戒指扔进河里,并为摆脱这诱惑而深感痛苦。
××告诉我,她不敢站在高处向下吐唾沫或者扔东西,那样会让她觉自己也随之坠落下去。我试着理解这种冲动,其实是源于对坠落的渴望。无论是窗外飞速旋转的未知的世界,还是幽暗的深不见底的河流,还是那宽阔无边的大地,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坠落过程会带来强烈的快感,而那即将抵达的神秘的恐怖,更会使人灵魂颤栗。因此,在所有的自杀方式中,我最理解的就是坠落而死。同时,坠落而死也是最具美感的死法,不是像一缕水草缓缓沉入水底,就是从大地上绽放出一朵暴烈的鲜花。
前天夜里,某先生梦见自己在飞。在一个巨大的类似仓库的房间里飞,轻飘飘地飞,上上下下,很是愉悦。飞的技巧不难掌握,主要是轻,用心感觉身体的质感和空气的浮力,双臂不紧不慢地振动。
不要害怕,不要紧张,也不要掉以轻心。某先生飞得久了,双腿有些发酸,但不知怎么没有停下来。好像外面是一座打谷场,很空旷,某先生似乎从窗子望见远远地有人走来,而他在飞,满心舒畅,因为他是在飞。某先生只是上上下下地飞,却没有飞远的意思。大概是生性胆小的缘故吧,大概是因为还处在实习阶段吧,大概是志向不够远大吧。某先生记得少年时代曾经做过类似的梦,好多年过去了,又做这样的梦,是返老还童了。
某先生还梦见自己乘飞机去了印尼,又去了澳大利亚,然后又去了巴西和非洲……乱七八糟!飞机并不是理想的飞行器,最好是有像鸟一样的伸缩翼,想上哪儿就去哪。没有翼也可,因地制宜,根据国情和个人实际情况,不做统一要求,只要能飞。不过,女人不适宜这样单飞,因为容易走光。某先生的梦想是,玛格利特骑着刷子,他骑着玛格利特——飞。
只有居住在庭院中,我的内心才会真正获得安宁。这一点使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文人。在我居住的这家旅店,茶色落地窗外,有一座草木扶疏的花园。阳光灿烂,一直射到房间的正中,半个屋子都是暖洋洋的。花园里只有一些粗陋的假山和叫不出名的灌木、野草,最妙的是还有一根铁丝,将院子对角分割成两块。穿粉红色制服的姑娘们把衣服晾在上面,她们端着脸盆,蹑手蹑脚,“袜刬金靴溜,”不想却成了我眼中的风景。她们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客人,为什么来到这里,愿庭院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在庭院中信步,或驻足长望,会感到时间的流逝和静止。如果伸手去抓,抓住一只飞蛾或一朵蒲公英,你会下意识地想,这是谁变的精灵来试探你?试探你那止水般的内心是否还能激起一丝涟漪?
在庭院里,天井兜起四处流泻的雨水,疯狂的石榴树摇动金属般明亮的歌声,周遭凝聚着水乳般的阒寂,这时,你还需要什么?
“十五年前似梦游,曾将诗句结风流。
偶助笑歌嘲阿软,可知传诵到通州。
昔教红袖佳人唱,今遣青衫司马愁。
惆怅又闻题处所,雨淋江馆破墙头。”
于是,我听见自己起身呼唤:“店家,拿纸笔来……”
雨水缠绵已经一周,仍不见放晴的迹象。抬眼放去,绿树在燃烧,满地都是火焰与灰烬。雾气沉迷,笼罩万物,仿佛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在孕育中。黑夜从大地上升起,一颗心就融化在其中。没有悲喜,没有欲念。日复一日,我穿行于这森林般的古老的园中,渐渐遗忘了自己。
然而,我何尝不是清晨窗前鸣叫着飞走的那只白鸟,何尝不是那一串清丽的鸟鸣,何尝不是运动场看台上一件无人认领的衣服,何尝不是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一只蝼蛄一只蚂蚁,何尝不是迎面走来的陌生人脸上一缕稍纵即逝的笑容,何尝不是恋人身上暗藏的一道旧年的伤疤,何尝不是酒桌上的一个就在嘴边却未被讲出的段子,何尝不是一把锈迹斑驳的匕首,何尝不是线装书上面一枚饰有古老花纹的镇纸,何尝不是小路尽头的那片无人地带,何尝不是蒙古草原上一条蜿蜒辗转流回源头的河流,何尝不是我自己?
我在寒夜里穿越这座城市。我从路两边茂密漆黑的丛林里穿过,我不但在路这边,也在路那边。我和我隔着马路相互眺望,树与阴影再次将我分割,只有在两棵树中间的缝隙,才能完全看见对方。我和我完全是两个陌路人,也可能是两个相爱很久的人,怀着深深的敬仰和敌视。
我们在一座桥上逗留了一回儿,水中有半个月亮和一张清冷的别人的脸。对面山上的寺院传来袅袅的钟声,惊动了一群乌鸦,炊烟一样飘过我的头顶。群鸦去后,我继续行走。这树林里真静,听得清松针断裂的声音,每一棵松针的断裂都在我心里激起云雷般的鸣响,而浑身闪着银光的松鼠趁机摘走了秋天残存的果实。
这林中真静,杳无人踪。我渐渐感到恐惧,点着一支香烟给自己壮胆。我看见对面那人也停了下来,背过身去,避开风。好了,烟火在那边亮了,我和我是不是到了彼此讲和的时候?我和我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刚刚安葬了老父母,又为一个女人而失和。在漫长的光阴里,无聊和情欲将我们吞噬。我这样想着,已经越过了丛林的拐弯处。这时,再看对面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拐过一片杉树林,进入一片松树林。在松林的尽头,是洞穴和水井。我曾在水井边歇息,就着木桶喝水,那凉意直沁到骨头里,而浑身却热了起来。是什么样的泉水,同时传递着狂热和冷峻。我静静等待那人到来。我一贫如洗,唯一不缺的是耐心。身边松软的沙地上,隐隐有蜘蛛做巢的痕迹,那纤细到无法言说的丝网一波一波连绵无尽。
我相信,可以像怀念一支不知名的乐曲一样怀念一张陌生的叫不出名字的脸。无论它曾经在哪里出现过,是梦中是记忆里是无数影响叠印出来的假面。有时,你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身上,有时你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的脸上闪现出类似遥远国度的古老地图似的表情。前者是一个陌生人倏然走近了你,而后者是你或你的亲人突然从你们中间走失。
我常常幻想自己是一个午睡醒来后的失聪者,看着身边的景物匆忙摆布却无动于衷。我想象着自己还在睡梦中,有着清晰的意识却没有权利挪动一根手指。我像一个婴儿,没有力气发出足够的声音把自己叫醒,我能做的只是为自己吹起一支催眠曲,把自己推向更深沉的寂静。那里刚刚下完雪,大地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最终化作了一声清澈的鸟鸣,融化在随后而至的更辽阔的合唱里。我是一出并不存在的戏剧的序幕,一本永远得不到演出的剧本里抖落出的小丑。
在有的梦里,我邂逅了众多的手势,而那些手势的主人却显得分外模糊。如果一种手势一定会有它的确定含义,那么它们一定也有各自确定的主人,然而事实却并非这样。我清楚记得,多年以后的一次雨天的旅行,一盏马灯和一个驿站,一块黄丝帕和一块老年斑。一些暧昧不明的伤感和对伤感的温习,一个碎在花丛中的梦,一匹亮如闪电的白马踏过冰冻的河岸。正如声音暗示了寂静的存在,世界沉默不语,不肯向我吐露。
我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醒来,海鸟鸣叫,波涛送来凉爽,月亮和星星映照天空。谈话声时远时近,如泣如诉,如在枕侧,如在海的那头,仿佛脱离了世界而独立存在。此刻,我作为一个梦游者闯进世界,又像一粒贝壳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抛出世界。我和世界都没有任何变化,我们同样果断、坚定地拒绝了作为敌人的对方。可是,在我沉睡之际,世界再次发动了对我的侵袭……
沮丧是每个写作者都会遇见的问题,
我这里所说的沮丧不包括写作者对外部世界的沮丧,单指对写作本身的沮丧。因为,对一个写作者而言,这是最致命的。即使是对世界的绝望,也往往是由对写作的绝望开始的。换句话语来讲,只要写作还可以顺利进行,就足以抵挡对世界的绝望。从这点来看,写作确实是自我救赎的重要途径。当然,前提是救赎是存在的,尤其是救赎真的能通过自我实现。
在这里,我想谈论的还不是绝望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我谈的只是沮丧,一种失败的情绪,类似失恋、丢了钱物、考试不合格等事件引起的心理反应。仅此而已。借用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个词语,是一种“擦伤”。只是,不是被人群擦伤,而是被写作擦伤。
“当整个事情与空气无关,而是肺出了毛病的时候,我的呼吸还能在什么地方得到改善?”同样,我可以这样问:当沮丧与世界无关,而是才华出了问题,我的写作还能在什么地方得到改善?
瞧瞧,多么让人叹气的事情。
写作就是这样一桩挑战,不是竞争者之间的挑战,而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之间的挑战。能不能充分地写出自己的内心?你内心的痛苦和幸福是不是真的像你想象的、理解的那么深刻、那么丰富、那么独特、那么优美?一旦你试图虚构自己的内心生活,写作就立刻抛弃你。它站在永恒之河的那一岸,远远地讥讽你鄙视你。它是最真实的,容不得半点夸大和缩小。像我刚刚听到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评价: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我理解的所谓才华,其实就是耐心。耐心地倾听内心的声音,耐心地记录,耐心地商量、交流,耐心地袒露自己的丑陋和鄙琐,耐心地等待,哪怕等待的是永远不会来临的明天,也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弃。耐心就是一切。这样说着说着,很容易地说到了信仰上。信仰是最大的耐心,也是治疗沮丧症的唯一药剂,我坚决不相信一个不关心信仰的人,写作能持之以恒。
以前我试图用写作来抵制虚无,并且也相信艺术是对虚无最卓越的反抗,现在我却越来越觉着写作与虚无是并置的,是一件事物和它的影子那样一种关系,此有多长,彼有多久。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生命究竟是怎样的,它是如何结构的?它是被给予的还是降临的?它是不验自明的实在,还是需要我们用言语来聚拢和命名的一团雾气?
同样重大的问题还有“身体”——我们叙述的最大内容和精神的极限。当绵延的叙述像吐出的蚕丝,一阵紧过一阵地裹住我的身体,我也感到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欢愉和窒息。呵,我的写作原来与身体同在。不是写作,我简直忽略了身体的存在,而没有身体,写作就不会是如此旷日持久、顽固的折磨。
事实上,写作从来不会给人任何期许,也永远不足弥补人世的乖离和残缺。同样,对写作意义的质疑,也丝毫无损我们对写作的热爱。从这点来看,确实是我寫故我在。在我不算很长的写作时间里,写过不多的作品。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是认真的,而且越来越认真。因为写作这事值得认真。我对苦难的灵魂充满同情,对那些湮没在历史中和即将成为历史的身体着迷。
被舍勒称为“精神强大的和永远清新而丰富的伟人”的歌德,说过一番感人至深的话——“如果我孜孜不倦地工作直到老死,那么当今生的存在不再能够支援我的精神时,大自然有义务为我指定另一种形式的存在”。与之相比,我们的灵魂是多么的卑微,我们的爱和恨总是转瞬即逝,我们的所谓创造多是与虎谋皮的苟合。
因此,我呼唤强有力的作品,丰富的作品,管用的作品,它来自我们的生命内部,却远比我们的生命坚韧和博大。我愿意消失在这样的作品中,像回到大地漆黑而温暖的子宫。我愿意为更宏伟和永恒的存在,交出自己,像一首诗中写到的那样:
终有一天
我将遭舍弃
不是我自己
是所有的人被所有的我舍弃
是那些我被一个我舍弃
……
只有面朝散文,才能返回故乡。
一个人在辽阔、纷杂的世界上长途跋涉,在内心与魔鬼的斗争中渐渐逼近本源、修成正果。这个过程往往耗尽人的一生,但仍没有越出一篇散文的苑囿。散文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就是内心的边界。天涯不容沦落之人,散文却是可供悲歌之地。唯有它,容纳得了你的爱与恨、罪与罚、忏悔与哀告。
我以为,任何一种文体,对应的都是一种生命形态。文体与时间,与自然,与信仰之间存在着神秘的同构关系。当我们从一种文体进入另一种文体,就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门。我不想就此多说,一是因为自己也知之甚少,二是因为这个问题像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一样不愿过多敞开。我只能约略地感知,诗歌是流放所,小说是生死场,散文是大野地;诗歌是血,小说是肉,散文是心。以人来设喻,假如诗歌、小说、散文是三个人,他们中间最健康、最远离阴谋、最不会加害于你的,一定是散文,其余那两个家伙都各自心怀鬼胎,危险而暧昧。与散文游,执善念,行善举,身心获益,其乐融融。
一个人心灵里出了问题,当回到散文中。这是最好的疗养地,这是永远的处女地。你玷污不了她,因为她像母亲一样贞洁;你占有不了她,因为她比你所有的梦想还多出一千零一夜;你拖累不了她,因为连你本来都是她的。散文具有老子所讲的“玄德”“生而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在她的伟大怀抱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人们轻贱了散文,把它视为雕虫小技。因为散文不鼓励野心,相反倒常常瓦解人的野心。散文是谦卑的、朴素的,也是高贵的、真实的。有人动辄十几万字几十万字,一个长篇接一个长篇,庞然大物也,用不着这么唬人,千八百字的散文就可以看出你的心灵有没有厚度。
人们遗忘了散文,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因为散文无处不在,无所不容,它是世界存在的基本结构,岿然不动也不能随便乱动。人们嫌它总是慢吞吞的,跟不上所谓时代的步伐,其实它是万变不离的“宗”,是孙猴子翻不出去的手掌心。
我在辽阔、纷杂的世界上奔走,经历沧桑而不改其志,是因为散文给我以抚慰。我爱散文,它是故乡。
一个理想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在散文中出生、开蒙,在诗歌中放荡、流浪,在小说中好事做尽、坏事做绝,等到老了死了又埋在散文中。
瓦當,作家,现居山东烟台。主要著作有《到世界上去》《多情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