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10月4日,农历九月初四。寒露将至,秋雨飘摇。
和妻到刘村,看望舅爷、舅婆。
刘村在西秦岭末端一处山沟里,被满沟洋槐藏着。村庄在沟的左边,一字溜儿排开。沟里的河,早已干枯,也有十来年了吧。
舅爷家在村子最里头,孤零零地蹲在一座崖掌上。崖下面,依次是大舅、小舅家。村里的水泥路,在大舅家门前不远,就断头了。到舅爷家,得踩一段满是泥浆的陡坡路。
我们到时,舅婆和母亲在厨房忙活着。炊烟缠着水雾在木格子窗口里挤出来,喘着气,在阴潮的空气里,散了。
我们进屋,上炕。炕已烧了半月有余。乡下人家,冷得早,加之人一老,火气丧尽,没一坨热炕,日子就难以推前了。
舅爷不在家,给驴割草去了。
寒雨,将歇未歇。
舅爷、舅婆,都是七十好几的人了。他们,在山里,一辈子。最远没有出过天水。舅婆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
两位老人,生了两儿一女,我大舅、母亲,还有小舅。大舅有两个儿子,母亲生了我和妹妹,小舅也是一儿一女。
两位老人的前半生,我不曾经历。应该和中国所有老一辈农民一样,经历过苦难、贫穷、饥饿,经历过建国、“文革”、改革开放,经历过燃情岁月、风雨如晦、世道无常。或许还有其他。但他们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过来,把日子一天天推到了今天,把光阴交给了山河,把苍老摆在了时间面前。
我对于舅爷家,准确的记事该是五六岁后,小舅结婚的时候。结婚前一天,祖母和母亲带着我,从麻村步行二十里路,走到了舅爷家,参加了小舅的婚礼。那一天,门楣上挂着用绸缎挽的红花,院子里摆满酒席,供桌上香火旺盛,亲朋如云往来穿梭,高声划拳大杯喝酒。尚未老去的舅爷舅婆被村里人用红纸、墨水、牙膏,打了花脸。舅爷两腮用红纸抹得一塌糊涂,上嘴唇一个八字胡,眼圈涂了白牙膏,额头外加一点红,头顶架着庙里的一顶破乌纱帽,一走路,帽耳一晃,如同戏里丑角,滑稽不堪。舅婆则是满脸涂白粉,腮上两坨红,嘴上一片红,还不忘一个细长的八字胡,像极了戏里的媒婆,一出屋,便惹得满院人捧腹不已。
打花脸,是乡俗,图个乐子。乐了别人,自然也乐了自己。
小舅结婚后,舅爷舅婆一辈子的几件大事就算完成了。儿子成婚,女儿出嫁。这一生,也基本能交过差了。按理说,是该过消闲日子的时候了,但从那时起,他们反而再也没有消停过。
小舅是小儿子。在北方,若兄弟多,父母会和最小的一个儿子一起生活,其余的全部另出。父母的一份家产也就和小儿子共有。舅爷舅婆和小舅小舅妈同住一院,同吃一锅。但谁料,小舅妈是那种难以伺候的媳妇。做了饭,不是嫌盐多,就是嫌油少。填了炕,不是嫌太热,就是嫌太冷,百般刁难舅婆。六月割麦,一家人忙死忙活,她却窝在凉房下看电视,懒得要死。活不干也罢,成天无事找事,动辄张口谩骂。舅爷脾气好,凡事忍着,很少言语。舅婆有时气不过说几句理,她却装作受尽委屈,哭闹着去了娘家告状,一住十天半月,还要小舅低三下四去请好几次。小舅也是怕极了老婆的人,任由着她在家里作威作福,也不敢出一声大气。遇事只会喝酒买醉,醉醺醺的上蹿下跳,摔得鼻青脸肿。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舅爷舅婆受尽屈辱。后来,实在无法相处下去。走投无路之际,两位老人背着铺盖进了城。进城后,舅爷拉架子车,满城给人家跑腿拉货,早出晚归,凭死力气挣得一点糊口钱。舅婆在一所学校看门,闲时捡拾些柴棍,给她和舅爷烟熏火燎地做饭。两个人在学校狭窄的门房,瑟瑟缩缩地生活了好些年。这是他们一辈子唯一在城里生活过的一段时间,也是远离故土、漂泊异乡,备感凄惨的一段时间。虽然在外面,不再听到儿媳无端的指责和谩骂,不再看儿媳泼妇一般的脸色,不再受那些胀得后心绞痛的气,但异乡毕竟是异乡,人活着,背是虚的,心是空的,更何况一个种了大半辈子地的农民。
几年后,舅爷舅婆回到了刘村,但他们原先的院子早已不再归他们所有,而是成了小舅和小舅妈的。他们在自己用血汗垒起的一方院落里,没有了立脚之地。在西秦岭一带,老人们常说,布谷鸟会把蛋生在其他鸟的窝里,等蛋被孵化,小布谷鸟会杀死那鸟的孩子,赶掉那鸟。鸠占雀巢,恩将仇报。
无家可归的舅爷舅婆借来了一家人废置的房屋,安顿在了那里。我依然很清楚地记着那个院子,在村口的一块地里,没有院墙,没有门。只有两间土坯房,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一侧搭了一个放杂物的棚子。住人的屋里,靠窗一侧,一铺土炕,另一侧,是粮仓,装着麦子,旁边立着几袋玉米。院子里,用细竹棍稀稀拉拉围了一块小菜地,种了白菜、韭菜、葱和辣椒等,边上是大丽花、菊花、灯盏花,还有一株蜀葵,一人高。六月天,各种花,总是开得异常热闹。
和小儿子一家没有往来的舅爷舅婆,本可过安稳日子。可小舅妈,好吃懒做惯了,怕动弹,怕出力,竟颠着脸皮过来蹭吃蹭喝。每年春节,我走亲戚,到小舅家,小舅妈穿着邋遢的衣裳,头发懒得梳,跟翻毛鸡一样,手里夹着一根烟,像模像样地抽着,说,我给你到厨房做饭啊。其实我知道她连昨天吃过饭的锅碗都没有洗呢。她的懒,可想而知。
她到舅爷家,吃喝任由着她,当先人一样供奉上,总该可以吧。但她偏不,她吃喝毕,总要隔三岔五找茬,然后就无端地咒骂。舅婆向亲朋诉说自己的苦处,大家都不相信世间还有這样的儿媳妇。
而这些年,大舅妈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在外面找男人,欺辱大舅。大舅性格懦弱,只有低头承受。舅爷舅婆看在眼里,苦在心里,但另出去的儿子,是另一家人,自己也不能掺和了。大舅妈也总是无事生非,处处为难舅爷舅婆。有一年,甚至因为一件事,用木棍打了舅婆。
后来,小舅妈常年外出打工。说是打工,谁知道呢,许是躲避清闲去了。她一走,我舅爷舅婆的日子才稍有好过。他们凭着一点微薄的积蓄(都是粜粮食的钱和舅爷淘沙换的钱),以二人之力,在村子最里头,也就是现在的崖掌上盖了两间土坯房,一间住人,一间当驴圈。另外搭了两个简陋的棚子,做厨房,堆杂物。原本当驴圈的那间是厨房,靠里面的简易棚驴圈,可棚子四面漏风,屋顶漏雨,养着牲口,总是生病,没有办法,就借着住人那屋子挨着窗户的半面墙,搭了一间房,当了厨房。窗户和厨房通着,窗口最下面的一根木格被舅爷锯了,饭熟了,直接从窗口递进去。炕眼门也在厨房里,一烧炕,白烟一骨碌涌出来,满厨房都是,呛得人肺疼。
小院依旧没有院墙,一面是坡,上坡是地;一面是崖。大门是四根洋槐木钉的篱笆门,时间久了,开始倾斜,腐烂。这大门,也只是象征性的,防不了贼。
舅爷舅婆就住在这么简陋的院子里,将继续住下去,把一辈子在这里住完。
这些年,舅爷舅婆很老很老了。舅爷的一口牙全落了,肉咬不动,只能吃煮得很烂的面条。舅婆身体不好,总是被失眠和痔疮困扰。他们多像门口的两片树叶,黄了,边沿被虫蚕食得破损不堪,秋风起,它们晃动着,似乎风再大,就要吹落了。它们再也经不起雪霜了。可两个老人的生活,依旧靠自己打理着。他们养着一头驴,驴要吃草,除了放,还要铡草。驴生了驴娃,还要烧汤,喂料,悉心伺候。养着一只猫、一条黑狗、一群鸡,种着三亩麦、一亩玉米、一亩洋芋、二亩油菜。要到沟里挑水吃,还要用七十多岁的身子骨扛着无尽的庄农。他们知道,在这世上,靠不住的是儿孙,靠得住的终究还是几亩薄田。它们不会责难你,不会打骂你,不会嫌弃你,不会遗忘你。到末了,还会像一片被子一样,盖上你,埋掉你。
现在,小舅妈、大舅妈,都出去打工了。我的两个舅舅,就凑到舅爷家,蹭吃蹭喝。有时,大舅的两个孙子,也会来,吃吃喝喝。在舅爷家,干活时,没有人,吃飯时,一个个都来了。舅婆对两个舅舅说:“我把你们拉扯大,还要养活老,我和你大(爹),孽重。”
舅爷舅婆是村里人和亲朋眼里的老好人,一辈子,没和别人吵过几次架。别人家有事,舅爷总是抢着去帮。舅婆做了好吃食,总是送半村人(刘村有近二十户人)。我们拿去孝敬老人的东西,他们总是舍不得吃完,总是给来串门的人一人分一点,都让尝一尝。
就是这么两个老好人,受了一辈子罪。上天不公。
人们都说我的二表哥长得像周润发,我觉得也像。
我的大舅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属牛,二儿子属虎。他们的性格,和他们的属相,真般配。大表哥蔫,总是蒙着头,你不问,他也没啥话。二表哥就不一样了,调皮捣蛋,说个没完没了,最关键,是爱打扮。打小,就站在穿衣镜跟前,拿把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成三七分,像极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四大天王”的发型。出门前,还要在手心上唾点唾沫,往头发上抿一抿。
舅爷舅婆就说二表哥是个“烧撂子”(爱收拾打扮的男人),将来哄个媳妇准没问题。
初中辍学后,二表哥就到外面打工了。每年春节,我去大舅家走亲戚,他家的面柜上总是摆着一排高低胖瘦的瓶瓶罐罐,里面有啫喱膏、洗面奶、洗发水、擦脸油、护手霜、发胶等,乱七八糟一堆。这都是打工的二表哥带来用的。每天出门前,他都要把自己精心拾掇一番,才去见人。
在山大沟深的西秦岭,娶媳妇一直是所有父母头疼的大事。姑娘们都外出打工去了,要找个主儿比登天都难,即便有,高昂的彩礼能把人吓死。舅爷舅婆、舅舅一直操着大表哥的婚事,但对二表哥,是放心的。因为他那么精干,哄个媳妇肯定没问题。
在南方打工的二表哥,我具体不太清楚他干什么工作,好像去过广东、去过天津,也去过北京,干过建筑工,当过保安,酒吧里也当过服务员。这些都是隐约在舅婆和母亲的闲聊里听到的。听他自己说,他一个月工资六千多,十年前,六千元,也真是相当多了。但他挣的钱没有给家里过一分,只有过年时给家里的长辈买一条烟、称一斤茶叶。当然,家里人也没有过多的怪怨过他,毕竟年轻人,花销大,况且哄个媳妇,你不给人家买吃买穿啊?
二表哥在外面打了好多年工,村子里比他出去晚的,比他长得丑的,比他年纪小的,都把媳妇哄来了,而且哄来的媳妇还颠着个大肚子,一个赚了俩,直接抱孙子,乐得父母们牙叉骨都掉在脚面上了。可二表哥一直没动静,两三年春节回来一次,还是光杆一条。家里人催促,他不耐烦地说,急啥,还早呢。
有一年,冬天,腊月里,二表哥给我打电话,说他从北京回来了,半夜的火车,准备到我的出租屋住一晚上,第二天回。那天晚上,二表哥如期到来,我想着他一个人,我们挤挤,凑合一下,一晚上就过了。可和他一道来的,还有两个女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染着黄头发,其中一个头发像爆炸了一般,拎着艳红的皮箱。我不知道她们和二表哥啥关系,或许是朋友吧,但我隐约感觉其中一个和二表哥关系不一般,因为她总是指拨着让二表哥干这干那。他们三个就在我巴掌大的屋子里睡了,我摸着黑,找朋友借宿去了。
第二天送二表哥,他含含糊糊说其中一个是他女朋友,正处呢。
就这样,又过了一半年,听说他的爆炸头女友吹了,啥原因,谁也不知道。
一转眼,二表哥都是二十六七的人了,在我们西秦岭一带,男的过了三十,还没结婚,这光棍就基本打定了。家人开始反复地催促着二表哥,让尽快找,不要挑。可二表哥人在外面,鞭子再长,打不了隔山牛。家人催归催,他还是不急不慌地说,急啥,还早呢。
前年,听说二表哥有媳妇了。这让家人悬到喉咙里的一颗心,落到了胸膛里。但没多久,这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家里人听说二表哥找的媳妇已经快四十岁了,是离过婚的,生有一儿一女,大的儿子上初中,个子都和二表哥一般高了,小的女儿小学辍学,在家里闲着。消息传来后,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长得像周润发的二表哥竟然会找一个大他十岁、还离过婚、有两个孩子的女人,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魔了?大家一头雾水,想不明白几千公里外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于二表哥是如何和那个女人走在一起的,无人知晓。我也未曾听说过任何一点细枝末节。
大舅和大舅妈在西秦岭的山沟里用不太稳定的信号断断续续表达着抗议和反对,而大舅妈的反对尤为厉害,她觉得自己那么攒劲的儿子要娶一个大她十岁的老女人,这让她难以忍受,也让她在刘村备受羞辱。她扬言,如果二表哥把那个女人领回来,她就不认儿子了。
父母的反对并没有奏效,舅爷舅婆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无济于事。二表哥依然和那个女人厮混在一起。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二表哥对那个女人无法舍弃?又是什么让他把家人的反对和劝说当作秋风过耳?是图她的相貌?据说长得跟洋芋一般。是图她的钱财?据说她也是身无分文,挣点钱还要寄回家供养孩子。是欠了她的债?也没有听说这事。是有人胁迫?好像也没有任何征兆。这一切,都是谜团。
一段时间后,当反对失效时,大家出于无奈,也就默认了这档子事。或许是天意吧。
但紧接着传来的消息又让家里人大为惊诧,听说那个女人早被结扎了,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那說明二表哥以后就要绝后了。在西秦岭,绝后是一件天大的事。新一轮的抗议和反对再次起来,那段时间,电话都打爆了,但并没有改变什么,二表哥还是要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最后他索性关了机。大舅妈再次扬言,如果他们以后回家踏进门槛半步,就会把那女的轰出去,她认为是那女人勾引了二表哥。她觉得在刘村头都难以抬起了,她的儿子让她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笑话。
舅舅是个认命的人。他觉得反对毫无作用,只有顺势而为了。他到处咨询,听说结扎了的女人还可以生育,要做个手术,把肚子切开,将结扎、剪短的输卵管接上,就能怀娃了。这手术,容易,西北就能做。
舅舅让二表哥领着那女人回来,在西安把手术做了。二表哥说手头没钱,咋做?舅舅满世界跑着借钱,最后终于凑了一万元,当做手术费,给二表哥寄了过去。
二表哥这次倒是听话,领着那女人到了西安,做了手术。
手术结束后,他领着那个女人回到了刘村。
那是一个初冬,雪下成了冻雨,天冷透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地上,落满了枯黄的洋槐叶。
二表哥和那女人进门后,立即遭到了大舅妈的谩骂。她泼妇一般把二表哥和那女人推出了大门,把他们的大包小包扔到了大门外。二表哥没有言语,他自小就常被大舅妈殴打,母子感情很淡。大舅妈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人,像极了母老虎,有时候发起疯六亲不认。儿子多年未回,这次远道而来,还带着一个刚做完手术的女人,至少得有点恻隐之心,但她没有。最后,在邻居的劝说下,大舅妈夺门而出,走掉了。而这期间,害着“妻管严”的大舅一言未发,只是躲得远远地瞅着。
二表哥和那女人被战战兢兢的大舅拉进了屋,住进了偏房里。
晚上,大舅妈横着一脸凶相,回来了,在厨房做了饭,自己吃了,给儿子和那女人没有做。
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给饭。中午,大舅妈提着填炕用的耙子,冲进偏房,吼叫着咒骂着让那女人走。那女人一脸蜡白,躺在炕上。大舅妈往地上拖,女的使劲往后挪,就是不下炕。大舅妈骂着,她用了几乎所有肮脏的词语,你个不要脸的,你个烂货,赶紧给我滚出去,哪里来的到哪里去,这屋里没有你一点地方,婊子,滚。那女的还是睡着。大舅妈一耙子打在了那女人的小腹上。那里是刚做过手术的地方。
二表哥实在忍无可忍了,他顺手提起一把铁锨,冲上去,大舅妈看情况不妙,夺门而逃。
中午,二表哥和那女人提着东西离开了刘村。舅爷舅婆、大舅,拉也没拉住。
他们就那样走了,消失在了村口。那一天,雪下成了雪的模样。
二表哥和那女人走了以后,据说,给那女的上门了。至今,快两年了吧,他和家里彻底失联了。
我大舅和二舅都是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工。
大舅种地靠他一个人,大舅妈是懒得下地的女人。家里种着十来亩地,耕、种、驮、收、打碾、晾晒、粜,全是他一人的活,没个帮手。六月里,割完麦子,收秋田,尚早,趁着这空档,大舅就进城,在建筑队干,筛沙、和灰、端水泥、抱砖,一天挣一百来元。五十岁出头的人,瘦得能捏住,腰弓着,破旧的灰蓝帽子下,压着满头白发,眉骨高耸,嘴角干瘪,走路轻手轻脚,真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
二舅的地,多是由舅爷舅婆帮着种、帮着收,他六月里回来,干几天,就又走了,把一摊子农活全堆给了老人。二舅妈常年在外,只有过年回来,住几天,跟度假一样,正月十五没过,屁股一拍,就走了。二舅是一个常年见不到女人的人。他有时在城里打零工,和一堆乡下来的打零工的站在路口,等活干,啥活都干,最多的就是往十几层楼上背沙。他有时也去外面,去年就在北京的饭馆干了一年,给人家择菜洗碗。回到家,就是喝酒,天一亮,到小商店买一瓶小二,一气灌掉,开始了自己醉醺醺的一天。不到四十的人,因为喝酒,满脸通红,眼珠子也是红的,走路,两只鞋底总是在地上拖磨着。
前段时间,大舅老是晕,腿软,到医院检查,没毛病,医生说营养不良,压力太大。他一个男人,吃饭没顿数,靠干馍推日子,手又捏得紧,连颗鸡蛋也舍不得买,营养能良吗?二表哥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杳无音讯,压力能不大吗?医生让回家歇着,吃好点。他在家里,闲着,再没有出去打工。加上在家眼睛被电焊烧了,老疼,出不了远门。
二舅在城里打零工。现在零工不好打,一是人多,十字路口,黑压压地站着一群穿破烂迷彩服的民工,有男有女,来个叫人的,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脚底下稍微一慢,就抢不到活。二来活也少了,一天来叫人的没几个。经济不景气,项目开工少,用工数量低,直接波及到了二舅他们身上。一天跟打枣杆一样立在路口,太阳晒得胯子疼,也等不来活。最后等了十天半月,钱没挣下,反而花了一疙瘩,没办法,只好回家里待着了。
农历九月,地里也没啥活了。闲地耕了,麦种上了,洋芋刨了,葵花杆背回来了,玉米秆剁倒了。在家,闲着,就是暖热炕,谝传。但作为一个农民,你不动弹,就没收入。不比城里人,睡一天,坐一天,有一天的工资。坐在炕上,大舅二舅身上是热的,可心里凉着,屁股踏实了,手头不踏实。
出刘村,顺公路往南,是木门道。木门道,三国古战场,诸葛亮射杀张颌的地方。出木门道,就出峡了。那道川,种了苹果。九月摘苹果,他们缺人手,刘村和附近村庄的人就去给人家摘苹果,按天算,男的一天一百,女的一天八十。
大舅二舅骑着摩托去给人家摘苹果了。
九月天,西北的雨季。西秦岭一带,高寒阴湿。天色一暗,就秋雨绵密,无休无止。雨从九月初二下起,早晨,厚雾缠山,烟雨蒙蒙,吃过干粮,雨就下起了,密密实实落着,把山川罩住了。到黄昏,雨才收手。连着几天,都是如此。
本来一早起来,大舅二舅拾掇着出门,雨来了,只好作罢。几天下来,只摘了两个半天,挣了一百元。有一天去,半路下雨,折回来了。有两天去,晚了,没人叫,只好回来了。
我们到舅爷家的那天,下雨,他们没有去。第二天,雨,似下非下。村里有人去摘了,喊二舅一起去,二舅说,留了那户人家的电话,要摘,会打电话的。等了一天,还是没有等來电话。舅爷说,人家肯定另找人了,他们也急,再不摘,这天天雨,就烂地里了。舅舅执拗地认为那户人家会打电话的,今天没打,可能是地里太湿,进不去。
我们离开的一天,又下起了雨,二舅也没有等到人家的电话。
雨一直下着。忘了停一般。一个礼拜下来,大舅二舅也就挣了一百元。
大舅顶着一头白发,眼窝深陷,瞅着屋檐上滴落的水珠,瞅着被大雨锁住的远山,念叨道:挣一分钱,真难。
我舅爷这一个家族,四辈人,十来口。
我是我们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个在城里长期混日子,有个正式工作的。其余不是务农,就是打工。算上上学,我在城市整整待了十五年,其中工作十年。这些年,我作为家族里唯一的“城里人”(虽然租了十年房),没有给家里带来过任何利益。有朋友,在政府上班,靠关系,给家里人弄了低保。有朋友,在社保部门,私下里,把家里人看病花的钱全报销了。有朋友,在办事处,经常把收到的烟酒提回家孝敬老人。有朋友,在工商部门,人托人,给家里人谋了份好工作。而我,靠工作,靠在城里,没给家里办一件事。
这十年,我给家人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带他们在城里的医院看病。这好像是一个没出息的亲戚唯一能办到的事情了。想着,都让人悲凉。
先从舅爷说起吧。
舅爷七十多的人,在黄土上滚爬摸打了一生。受了一辈子苦,没享过一天福。头发雪白,颧骨高耸,牙也基本掉光了。坐着,腰抽到一起。真的老了。一个老人的衰老之相全盘托出,摆在了光阴的桌面上,任时间继续侵蚀。
电话是舅婆打来的,带着哭腔,说舅爷尿血了。看我有没时间,带上到医院看看。我说明天一早就来。第二天,舅爷坐着早班车来了,给我提着一堆东西,洋芋、葱、白菜。他到车站,就摸不着路了。借了班车司机的电话,给我打了一个。他穿着平时几乎很少穿的青上衣,藏蓝裤子。一双皮鞋,没有擦油,皴裂着,沾满了泥土。
接上舅爷后,我们直接去了中医院。挂号,到科室,医生不耐其烦地瞅了瞅,也把脉,没询问,就让做检查。B超、血检、尿检。上午做完检查。中午和舅爷在我的出租屋,我做了饭,吃毕,下午,取了单子,到医生跟前,说是前列腺炎。然后取了一堆药。
看毕,我留舅爷住下,明天回。他怕打搅我,赶着最后一趟班车回了。
回去后,吃了药,有所好转。但药吃完,怕花钱,就再没舍得取。病,偶尔就犯了,随便吃点药,挂点水,就过了。舅爷舍不得再进城花钱了。有病,也硬撑着。他多大的苦难没撑过?
我带着舅婆在城里看过两次病。一次是失眠、心跳得慌。还有一次是痔疮。
舅婆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她老说我的母亲邋遢。家里的地上,没铺砖,虽是土的,可总是扫得干干净净,扫了水。陈旧的供桌上,也擦得纤尘不染。土炕上,铺的单子,虽然洗得发白,可很干净,铺得也很展拓。舅婆是个爱花的人,小院里,种着些灯盏花、芍药、月季、夜来香,还有几窝韭菜。花开了,在竹棍编成的篱笆里探出头,风吹来,晃动的花,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
舅婆到城里看失眠的病,我带她去了地区医院。来之前,有好长时间,她都彻夜失眠,即便白天干活,人都累瘫了,可闭着眼,就是没有睡意。而且心跳得厉害,像一只拳头,从体内往外捅,不小心,就会从体内捅出来一样。舅婆和母亲一样,是个爱操心的人,加之两个儿子没有出息,一个懦弱,一个酗酒,两个儿媳妇总是无事生非,折腾不休,孙子辈,也不尽人意,在外打工,挣不回一分钱,临走时,还要家里给车费。她和舅爷另出来单过,现在能动弹,靠一把力气,有一口饭吃。以后,真的不能动了,儿孙又不孝顺,咋活,想着都害怕。
就这样,越操心,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操心,成了恶性循环。
到医院,找了另一个亲戚,排队、检查、取药。究竟什么病,想不起了。开的药,大多是安神的。取药时,医生说有一种药医院没有,到外面一家药店去买。那药好像四十多元。舅婆嫌检查取药已经花了三四百,再舍不得了,死活不去药店买药。说缺一种半种药不碍事。最后,犟不过老人家,也就作罢了。舅婆在我的出租屋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回了。
第二次,看痔疮,是在北道一家私人医院。我和母亲陪着去的。做手术时,我要上班,母亲陪护着。
大舅,我带着看过两次病。去年一次,今年一次。
去年时,大舅给我打电话,说,头发几天时间掉没了,“鬼剃头”,想来看看,问我有没时间。
我接大舅的时候,没认出来。远远看着一个老头朝我走来,定睛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大舅,头发脱光了,一根不剩,头皮泛着暗淡的光。眉毛也没有了,眉骨高耸,两道悬崖一般,下面沉着幽深的眼窝。整个人皮包骨头。
我们到医院,大舅说做个全身检查吧,万一是不好的病呢。量了血压,做了B超、CT,抽了血。花了两个半天时间,才做完检查。最后,所有脏器都正常,没查出病。医生说,都好着呢,吃点药,调理一下,回去缓着去吧。我们提着一大堆药离开了医院。中途,舅爷不断打来电话问病情,他和舅婆生怕有个不好的病。听说没事,才安心。
我听医生说,大舅这病,不是“鬼剃头”,“鬼剃头”是生理疾病,他的是心理作用,要把心态放好。我想也是,大舅这些年家里并不如意。大儿子虽然成家,但生有一儿一女,日子也并不宽绰。大舅妈和大儿媳妇也是矛盾百出,最后成了仇人,互不往来。二儿子一气之下,和大他十来岁的女人走了,当了上门女婿,和家里再也不通音讯。大舅妈对他也不好,常常无端打骂,还在外面招惹男人,弄得方圆周围人人皆知,实在丢人现眼。他真是忍气吞声过了大半辈子,像一头没有脾气的毛驴,只会出力气,连吼叫一声的本事也没。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现状,这样的光景,心里能好过吗?能不得病吗?
大舅提着药回家了。吃了药,过了一段时间,头发慢慢长出来了。可全是白头发,雪白雪白。
今年后半年,大舅又腿软,我托人找了一个名中医,给大舅看了病。医生说,没事,精神上压力大,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大舅非要做检查,才安心。最后做了检查,都正常。他说能吃得很啊,一顿两大碗浆水面,咋能营养不良?医生笑了笑。
大舅回了,医生说,这几副吃完了,再来取点。大舅吃完,觉得好些了。怕花钱,就再没有到医院来。
我带小舅看病是某一年的初夏。好些年了,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
那年,邻村庙里唱戏。戏台四周,摆着简易啤酒摊。小舅是个看着酒腿软的人。坐啤酒摊上和村里的几个小青年划着拳、吹着牛、喝着酒。酒到中场,小青年们晕晕乎乎,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什么原因,惹了邻座的一坐人。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叼着烟,歪着头,摆出一副流氓架势,不依不饶。村里的一个小青年也自称混过江湖,站起来,回击他们的挑衅。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饶谁,都想充老大,结果干了起来。小舅和其他人起身劝架,却被对方一顿乱拳,末了还当头挨了几啤酒瓶。
家人赶到后,舅婆一边擦血,一边骂道,你一个快四十岁的人,看见酒就没命了,现在被人家打成这样,你就舒服了。舅舅坐在地上,满脸血污,表情麻木,还在醉酒中没有清醒过来。
小舅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没啥大碍,皮外伤,就回家去了。我们都以为他吃了这次亏,酒应该就不喝了。嗨,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因为喝酒,和小舅妈吵了一架。小舅妈喝了农药,要自杀。我在单位,刚闲下,就接到小舅电话,火急火燎地说,你舅妈把3911喝上了,你赶紧往医院走。我说人呢?叫了车往来送着呢。
这次是407医院。我跑到医院,联系好了急诊,在门口等着。车来了,是雇的邻村的一辆面包车。小舅一脸死灰样,身上沾满着泥土。很吃力地把小舅妈从车上背下来。我帮着他,抬进了急诊。洗胃。从下午一直折腾到晚上,才忙完。
晚上,我给他们提了饭,才回了。后面几天,单位事忙,中途只去看望过几次。
我的表弟,也就是小舅的儿子,我也带着去过医院。
当时小舅和小舅妈吵架,表弟偏向小舅妈一方。小舅和小舅妈吵着吵着,成了和儿子吵架的事。吵到中间,小舅妈咬着牙让儿子上去把这个酒鬼的命今天要了。我那头脑发热的表弟真的冲了上去。两个人扭打撕扯在了一起,最后抱成一团,在土堆里滚来滚去。父子二人,如仇人一般,互不相讓,都有把对方置之死地的感觉。二十岁,表弟正是犯二的年龄,加之身体肥壮,最后把小舅压在了身下,一双手压住了小舅脖子。小舅难以挣脱,手脚空舞,恰好摸到了一块石头,顺手捡起,砸在了儿子头上。咣当一声,头破血流,石头陷进了脑袋。
儿子和老子吵嘴,常事,儿子和老子缠在一起,互相下狠手,要对方的命,实在少有。当女人的站在一旁,不劝解、不拉开,麻木地看着丈夫和儿子厮打,竟然无动于衷。
表弟送来时,头上蓬乱,缠着几圈绷带,血渍浸透了绷带,流在脸上,结了痂。眼神恍惚,脚下发软。小舅和小舅妈一左一右,搀扶着进了医院的大门。我前面跑着挂号、找医生。最后,在急诊上做了消毒、包扎,挂了几瓶药水。好在情况不严重,不需要住院。
从医院出来,我带他们在外面吃了饭,为了省钱,我把他们带到我的住处,他们一家三口,就在我房子挤下了,我到外面找了住处。
第二天,他们回了。
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陪着家族里的人到医院看病的情况。说多不多,但也说少不少了。
其实去医院,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多是挂挂号,带带路,取一下药,管一顿饭。在家族里,他们进城,首先想到的是没有出息的我,虽然我办不了什么大事,可我的存在让他们心里踏实,觉得有个依靠,至少有个领路的人,在这慌乱而苍白的城市,不至于走丢,不至于无所适从。
这些年,大量农村人口进城,原先人声鼎沸、牛马成群的农村,只剩下一些迟暮、孤独的老人,做着乡土大地最后的留守者。有二十户人的自然村刘村,多一半人去了城里打工,或者买了楼房,举家迁走,只留下生满锈迹的铁锁把手着无人问津的大门,只留下墙头的蒿草在时光深处绿了又枯。
随着农村人口的大撤离,这两年,一些稀少的野物出现了。人去房空,土地大量撂荒,长满荒草,曾经人迹遍至的山林,被牛羊啃光的草坡,撒了农药的地埂,现在无人前往。繁茂的草木、安然的环境、丰富的食物,为野物的繁殖生长提供了良好的栖息地。
如今,政府不用再主导退耕还林,广袤的农村,无人耕种后,都到处是林了,就连那些野草也自由而疯狂地长成了森林的模样。这些年,没有人为过多的破坏,生态是好转了。但随着生态变好,大量的野物出现,给留守在乡村的最后一批人带来了很大的威胁。
野猪、野鸡、野兔,也算常见,但绝迹多年的黄鼠狼也来了。野猪拱玉米地、野鸡吃种子、野兔啃青苗,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我们坐在舅爷家炕上吃早饭,大舅小舅在地上吃。小舅到厨房放碗,刚出门,看见一只黄鼠狼钻进了堆放杂物的草棚里。小舅喊:黄鼠狼!我们一听,一骨碌下炕,拖着鞋,出了门。听见喊叫的黄鼠狼钻出草棚,像一道黄色闪电一样滑过了杂物,消失在了荒草里。
舅爷说,黄鼠狼吃鸡来了,村里几户人家的鸡,黄鼠狼趁人不在,进了院,咬死了,今年过来,黄鼠狼多得很。舅爷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一些无奈,甚至带着一些惊悸。曾经绝迹的黄鼠狼再次成群地出现在乡村,大肆偷吃鸡,这真的不是什么好征兆。不远的一些林区,就常听说那里这些年黑熊出没,总是趁人不备,一巴掌把人的腮帮子抓去,吃了。
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耕地,打死了一只黄鼠狼,提回来,掏了内脏,在体内塞了麦衣,鼓鼓囊囊的,挂在门口的草棚上。起初,那张皮总是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时间一久,皮干了,也就没有味道了。我一直没搞清父亲留这皮作何用,是当围巾?还是当坐垫?还是仅仅好玩。我有时会摸一摸它金黄而柔顺的皮毛,像摸着一匹绸缎被面。有时会把肚子口缝合的棉线绷开,从里面掏麦衣,看着麦衣一根线流到地上,心里莫名地高兴。后来,黄鼠狼完全干透了,皱皱巴巴,皮毛也不再柔顺。肚子里塞满的麦衣也被掏得差不多了,干瘪地挂在那里,任风吹日晒。不久以后,父亲丢掉了。
再以后,我就没有见过黄鼠狼。家里虽然一直养着鸡,可拜年的“亲戚”从未登过门。
我们离开刘村进城时,在村口等车,车来尚早,到村口一家小卖铺避风。铺子里,坐着一个老人,眼睛圆溜、漆黑,在眼光里打转,说话结巴,让我想起了黄鼠狼的眼珠。闲聊了一阵。才知他是镇上养老院的五保户。养老院加他三个人,他待不住,就到处乱走,打发时间。
我问他到这干啥?
他说给人家看门,那户人进城了。
人进城,门一锁就行了,有啥看的。
屋里还有几只鸡,养着过年杀了吃的,不看不行。
怕贼偷?
哪是贼,怕黄鼠狼,黄鼠狼多得很,前一天我回去,刚把一只叼上,我硬是从嘴里夺下了,才没咬死,我要回了,看门去了。当老人在说着这些话离开的时候,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些恐惧……
我和舅爷坐在炕上,屋外还落着秋雨,隔着窗户,能听到细密而凄寒的雨声。舅爷冒着雨,在地里干活回来不久,身上沾着草叶、泥土,和一身薄雾。他可能是中国最后一批纯粹的农民了,一辈子除了万不得已在城里拉过一段时间架子车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刘村山坡上的黄土里刨挖着生活。到了舅舅一辈,基本是半工半农,多一半时间在外打工,少一半时间在家务农。而到了表兄弟一辈人,完全放弃了农业,逃离了农村。以后呢,以后的儿孙呢?我想不来。在这个巨变的时代,不需太久,三五年,外面的时代就能换一个过。谁知道几年以后又是啥情况呢。
除了雨声,村庄是死寂的。紧锁的大门,空旷的巷道,盛接着时代最荒凉的一面。黄鼠狼在秋雨的缝隙里,逍遥出没。
舅爷望着门外的寒雨,说,再过三十年,刘村就消失了。
我更悲观,我觉得十五年就够了。
舅爺说,再过几年,是不是狼也就来了?
在舅婆家住了两天,我和妻子要回城了。
我们只是刘村的过客,如果有一天,舅爷舅婆离开了我们,刘村我还会常去吗?除了记忆,孤独的、平凡的、横在北中国大地褶皱里的刘村,还会给我留下什么?
我们给两位老人带了去杭州时买的两盒特产,顺路买了一袋豆奶粉、一包蛋糕。
临走时,舅婆给我们收拾了一堆东西。一塑料袋洋芋。本来让我提一化肥袋,我们吃不多,执意不拿,就少装了一些。一捆葱、一把韭菜、一塑料袋青辣椒、五个油饼、一包果果、六个苹果、一包杏茶、十来张煎饼。书包实在装不下了,舅婆才不塞了。原本空空的书包,背在肩上,沉甸甸的,估计有二十来斤重了。
舅爷舅婆、大舅小舅、母亲,一起把我们送到公路边。
雨歇了,天阴着,云烟凝重。川道里,秋风嚣张,吹得人瑟瑟缩缩。刘村,淹没在了树林里。
破旧的班车来了,我们上车,沉甸甸地离开了刘村。亲人们挥着手,消失在了眼底。
王选,作家,现居甘肃天水。主要著作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年轻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