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西马尼之夜

2018-05-07 06:00沈念
天涯 2018年2期
关键词:埃文神父

她梦见有人从家里带走她,但还没看清这个男人的模样,就醒了。晚饭后,宫孝楠窝在沙发里,呆望着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摩力克窗帘是拉上的,不透风和半丝光亮,仅廊厅连接处亮着一盏射灯,光影涣乱,近似于无。有一阵子,她恍惚以为当初挑选的斯帝罗兰沙发变成了一艘偷渡船,在黑夜风暴来袭的海上颠簸,随时可能沉覆。

电话叮叮响了,滴滴约车到了楼下,宫孝楠手忙脚乱地从斯帝罗兰的角落里抓起包,嗙的一声关上门,电梯闪烁的数字跟着楼道的震响一起跳动。好像负气出走的是她,那个还叫做丈夫的人被关在了门里。

半个月前,丈夫甩门离家时就丢下一句,悉听尊便!她狂暴地喊叫,咒骂这个叫万然的男人。他头都没回就走了,她愤怒得想点把火烧了这个家,最终只是找出几件他不会再穿的衬衣绞成碎片。诅咒完,他还是走了,像平日出差那样拖着黑色行李箱,那是他在国外买的,箱轮滚动时,没有一点声音。她嘲笑自己,和她吵,然后离家,这正是他巴不得的事吧,正好去小狐狸精那里找慰藉。去年,他竟然在同一个小区给狐狸精买了套房子,买房前,他面不改色地从她手上“借”了二十万,学校的项目经费没拨下来,先从家里支点钱周转。她相信了他的谎言,也从没想过他敢出这一着。后来律师从银行拿到转账记录时,她傻了眼,发出一声冷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小区的房子他并未装修,而是在离家不到十分钟车程的另一个小区租了房,真是阴险狡诈。也许是小狐狸精的主意。她咒着狐狸精,就对他还抱着念想。十年前,他们结婚,他是一所211高校最年轻有为的副教授,她是省报文化周刊的编辑,典型的才子佳人配。大前年,他晋升教授,好几个国家重点项目的牵头人,项目一个个开花结果。丈夫名声在外,她的生活优裕稳固,引惹越来越多嫉妒的目光。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学校分了套湖边别墅,离得太远就一直空着,她有时觉得自己是另一幢别墅。他一年四季忙着开会讲学,空中飞人,带的女学生年轻漂亮,也不忌讳跟他上床,有的取走论文学历,有的取走项目资金,终于有一个要取她而代之。

她没生育孩子,几年前流过一次产,就再也没怀上。万然对此并不介意,反过来劝慰她,有没有孩子无所谓,真是生了我这么忙谁来照顾你和孩子呢?面对这个无力改变的现实,当初她想,这辈子遇到这个男人太幸福,现在她没人时出声嗤笑,终于印证那句话,太幸福的都是童话,而不是生活。

生活此时摆在一张离婚诉讼书上,落款处她已经签名,律师在邮件里提醒,一审判离有难度,丈夫出轨的证据不足,需要她递交一个陈述辞,叙说夫妻双方感情的破裂。宫孝楠蹦出砸烂一切的念头。这些天她跟踪他,他夙夜待在工作室,仿佛知道她在外面守着;要不就是出差,衣着光鲜地飞来飞去。她像只被拘禁的狗,躁乱四撞,毫无收获。她想了千个万个报复的法子,似乎唯一解恨的是跟别的男人睡。睡过之后呢,她知道那多半会是个失望的结果。她整天还是在矛盾中睡去与醒来。

您要去的地方没错吧,我就跟着导航走啦?上车确认后,司机再未与她搭过一句话,刚才却粗痞地埋怨了一下老城区破损的街面。美女,你说的那个客巴拉尼餐厅是这儿吗?司机看了后视镜一眼,宫孝楠直起身,正从那小块镜面中看自己的样子,是不是憔悴不堪。她愣怔了一下,纠正说,师傅,是客西马尼。

这么拗口的名字?司机又朝后视镜中打量了她一眼。

她自言自语,是客西马尼。

一小时前,秦佳玉在电话里什么也没问,楠姐,我想见你。细软的声音里有不容推辞的恳切。从相识第一天起,她就没拒绝过佳玉的任何要求。她们约好后,她突然想起过几天就是佳玉的二十九岁生日,又找了对没戴过的耳环放进了礼品盒。前年一场病痛中相遇,她们迅速发展成无话不谈的闺蜜。这个比她年轻十来岁的小姑娘身为一名妇科医生,自称是一个“问题女人”,每天却要面对着另一群问题女人。她总是有不能穷尽的感伤,刚结婚就想离婚,说是发现自己并不爱对方。这世界上真正有多少夫妻是爱着且一生相爱呢?宫孝楠问她,后来也这样问自己。那时的宫孝楠扮演着既是母亲又是姐姐的角色。她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宫孝楠被万然搅得心绪不佳,也没有主动谈起过自己婚姻面临的变故。小闺蜜心中,她的婚姻曾是令人向往的标杆,只能看却摸不着。她不知道,今晚见面会不会是自己先哭起来。

三年前,宫孝楠在小姑娘面前哭过一次。那次是单位例行体检,从B超床下来,她被医生叫住,说发现子宫黏膜下肌瘤,56mm×48mm。这个要怎么办?她问医生。手术呗,医生说得很轻巧。她从小到大就害怕听到手术这个词,即刻全身肌肉就胶着在一起,无法动弹。找了朋友,引荐几个教授看B超结果,都是一个意见,肌瘤太大,必须拿掉。万然说做微创,创伤很小,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却坚持说微创手术也有伤害。拖的后果呢?月经失调,流血不止,看你有多少血可流?医生翻出一摞检查结果说,前车之鉴,可不是吓唬。最后选了附二医院做手术,朋友又帮忙联系有名的微创教授,教授派了学生秦佳玉对接。住院的那几天正好万然出国,是一个重要的国际学术交流,他给她找了一个陪护。陪护是个农村来的寡言女人,除了干点提输液袋扶着上厕所之类的活,没有半点暖心的言语。孤零零的宫孝楠怎么也剔除不了紧张,医生术前谈话,把那些例行必谈的恶劣后果一股脑倒给她,她当着秦佳玉的面压着忍着,差不多就到了失声痛哭的臨界点。晚上睡着,她梦见春天独自爬一个小山坡,坡上疯狂地长着绿草,走着走着,像是走向一片深水,身体慢慢沉陷下去,她吓得四处扒拉着刺手的草尖,大声呼救,终于看到迎面一只手从空中递过来,她拼尽力气握住了这只手,哇哇伤心地哭起来。睁开眼睛,却是看到值夜班的秦佳玉站在病床前,紧紧抓着她的手。

手术出乎意料地顺利,宫孝楠恢复很快,秦佳玉上下班都要过来问候一声,还煲了鱼汤煮了稀饭带给她。同房病友嫉妒不已,她认下了这个好妹妹。出院后她专程请秦佳玉吃饭,去哪里,妹妹定地方。秦佳玉想了想说,去客西马尼餐厅,然后把地址发了过来。

那天七拐八弯到了城北旧城区,宫孝楠打量着门头的金属铭牌,灯光从四个大标宋体字里面射出来,在刺眼的挣扎中又渐趋黯淡,像夜幕旷野里燃烧的几团即将熄灭的火焰。餐厅改建自一家衰败的木器厂,有一个开阔的大院子。过去的厂房保留原貌,做了些加固粉修,外墙修新如旧,里面的装饰均以玻璃、原木构造布景。

起初她对客西马尼这个名字并没有惊艳之感,现代生活里有很多商人太懂得哗众取宠,她见多不怪。但去的路上她突生好奇,手机百度了客西马尼,原来该词出自《圣经》,是橄榄山下的一个大庄园,耶稣遭到犹大出卖被大祭司抓捕前所在的地方。她琢磨着取名者的癖好,也许商人压根没深究客西马尼的本义,客人也不会在意它的象征。退一步说,谁的一生不会遇到些背叛和痛苦呢?

餐厅内外的灯光非常讲究也特别有层次感,主灯打在一张大壁画上,耶稣在作最后的祷告,而姿态各异的门徒们都在沉睡,顺着不同的角度,总有一束光能帮你看到一个抽象的整体,又能看清某张脸上富有深意的表情。廊道、卡座、包间、拐角、水台、便池的灯,面貌纷繁,光量有大有小,色彩有深有浅,也有冷有暖。光线会说话,宫孝楠觉得,它能熨帖宾客的不同心情,让人放松、沉溺。秦佳玉说,朋友领她来第一次就喜欢上这里,老板定居台湾,在台湾开了第一家,内地又做了两家分店,设计出自一个获过国际大奖的台湾人之手。

秦佳玉见宫孝楠喜欢这地方,说,那以后,我们就常到这里约会吧。

别看秦佳玉穿上白大褂,对病人一脸肃穆,见到宫孝楠就像春风吹开的花朵。有次她调皮地感慨,不知为什么见到楠姐就有安全感,不会是我爱上你了吧?

宫孝楠被逗乐了,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在外人面前太压抑自己了,都怪医院,没病的人也会逼出病。

佳玉却说,不不,工作忙累的时候,我还不用想那些烦恼,最怕就是一个人回到家里。

有烦恼的人生才真实呀,宫孝楠说,赶紧找个男人谈场恋爱吧。

秦佳玉笑着说,天天跟病人打交道,不能和一个病人恋爱吧,即使是找病人,我也得到男科医院去才行呀。

宫孝楠想她说的也是实情,于是就暗中帮她张罗。有过两三次相亲,都是见光死,男方那边搭桥的朋友传话,小姑娘好是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上来就审历史,眼睛很毒辣,要不就漫不经心,突然蹦出个奇怪的念头,将来hold不住。宫孝楠后来才知道,佳玉小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她是外婆带大的,高中时有一个喜欢她的男生一直追到现在,医科学校毕业她也并非那么热切地想当医生,父亲倒是满腔热情,像是赎罪,动用生意线上的资源,把她安排进了附二。秦佳玉说她父母是两朵奇葩,在外面都有人,却都没再娶再嫁,一家人偶尔也能坐到一起过个节吃个饭,但见面没几分钟就开始吵。从小到大吵的最大一个导火索就是她。大到人生走向、就业选择,小到穿件衣服、感冒发烧,由她生发的一切,他们都有无穷的精力和无尽的争执。这个结果就是,秦佳玉抵触他们强压给她的一切好的或坏的。她喜欢闷不作声地对着父母干,喜欢看父母失望时脸上的痛苦和愕然。

宫孝楠越发怜惜这个性格有些分裂的小姑娘,此后就成了一位很好的听众。闲时,她们一月要聚三五次,她亲自动手,煲好汤做几道菜,把佳玉叫去家里,送她一些万然出差带回来的礼物。有时就在医院附近的餐馆,秦佳玉百忙之中跑出来,娇嗔地发几句累坏了的牢骚,然后叮嘱她如何注意休息、锻炼和饮食,有时会把托中医朋友开好的养身药大包小包地塞到她手上,还耳语教她什么样的体位怀孕的机率高。

有段时间秦佳玉遇到些麻烦,一场医疗事故牵连到身为助手的她。那天做手术忙了一天,临时推进来位高龄产妇,突发早产,有孕高压,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孩子拿出来后,妇人却出现了产后大出血,流得手术床上四处都是,后来血就流不动了。从乡下来的一大群家属不哭不闹,把医院大门堵了一天,最后只能是赔钱私了。医院对这一组人从上到下挨个调查处理,晾到一边歇起来。被冷落的日子,她先是溺死了心中对那位微创教授倾注几年的爱慕之情。那位手把手指导她第一次拿起手术刀的老师请她谅解,他们绝无一丝逾越师生关系的可能。她擦干眼泪,很快就办成了一件个人大事,把高中时代断了的那场“半马”恋爱接上来,跟正投身全民创业热潮的同学小郭结了婚。同窗恋情,这些年似断非断,小郭对她百依百顺,她躲着避着,结果还是走到了一起。

小郭这小伙子长得不打眼,掉人堆里就没什么辨识度,一看也明白不擅长做那些讨女孩欢喜的事,但做丈夫应该是靠谱的。这是宫孝楠的第一印象,不好也不坏。结婚过一辈子,稳重靠谱也许才是最重要的。她对师生恋的担忧终于可以放下,还满心欢喜地送了一份祝福厚礼,可婚后没几天,秦佳玉到她面前诉苦,说结婚也就是跟自己的赌气之举,现在想离婚。

傻姑娘,哪有刚结就离的,又不是什么原则大事,好好处着,像小郭这样知根知底的男人不好找了。

從过去到现在我就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无爱的婚姻有什么意义。秦佳玉犟着,振振有词。宫孝楠有几分动怒,那你也别做拆散教授的痴梦。秦佳玉讥笑道,别提那个罪人了,我已经把他忘了。宫孝楠心想,她真的能忘了他吗?她又想起在哪本书上读到,一个人的人生被另一个人穿越了,就再也忘不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

走环线很快,但车在城北老街巷绕了几个弯才到,司机嘀咕,现在吃饭会客的地方是越来越隐蔽。宫孝楠却喜欢这样的人烟稀少,她有意对圈中朋友谁也没说过客西马尼。下车进了院子,回头看见司机并没把车开走,叼着烟,身体靠着车窗望到这边。梦中那个模糊不清的男人把她带走了,她还不能准确想起他的模样。她的心中不由一阵兵荒马乱,脚步走得仓促了些,穿过水池边的廊道时,不小心就撞着了一团白影。

借着廊顶泄下的光,她看清被撞的男子,身着一件麻料白衫,对襟开,站在池边向游来的金鱼抛洒面包碎屑。道了歉,对方也礼貌地接受了,辨口音不是本地人。她压住莫名的慌乱,径直走向餐厅。不是周末,餐厅冷清,灯全开着,目光扫掠,却像是有很多的人影在暗处漂浮着。宫孝楠选了平时坐的东北角的卡座,这地方安静,有个圆弧的台角遮着,从外面不易看到里面,但里面的人抬头就可以看到外面。她坐下等待,点了一杯摩卡,一盘水果沙拉,小份的芝士焗紫薯和豌豆黄两样点心,都是秦佳玉爱吃的。

上一次和秦佳玉见面,她的脸色白里洇黄,一副疲态。楠姐,我不想跟他过下去了。宫孝楠知道她又要老生常谈了,没有爱的婚姻有存在的意义吗?小郭那时换了个教育培训的行业,专门辅导公务员考试,打的广告是可以一直学到考试通过。这样虚虚实实的广告太多,大家都这么宣传,可小郭偏碰到几个顶牛的,没考过,也不肯继续来学了,就吵着要退学费,到教育主管部门告状,还挡着培训部招生的门,活生生把下一期班报名搅黄了。事业不顺,男人哪有情致关心女人,偏又碰上佳玉这般敏感的,回到家里两人就免不了争吵。她的小脾气上来,就把这当作人到手就贱了的想法,嚷着趁早离了各走各的阳关道。他们吵闹,佳玉就跑来宫孝楠家躲着,小郭实诚,不想跟佳玉闹翻,也跑到她家楼下整夜候着。

爱等去等吧。看小郭和车守在楼下,秦佳玉的心情反而好起来,神秘兮兮地告诉宫孝楠,她得到了梦的寓示。她说,前些日子反复做一个梦,梦见郊县有一个基督教堂,神父是个中国人。梦里告诉她,去找这个神父,能解决她的一切烦恼,包括她目前的不幸。

宫孝楠很惊讶,盯着秦佳玉,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佳玉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和你闹着玩啊,梦到的郊县我去都没去过,我哪知道那里有没有什么破教堂。

离城四十公里的郊县,确实有一座基督教堂,前几年刚做完一次大整修,宫孝楠和朋友郊游的时候去过一次,里面有个神父就是个中国人,人们称他埃文。听她说完,佳玉也傻了眼。

哪会这么巧呢?宫孝楠说,你到底是真梦还是听说过。

秦佳玉皱着眉,听说真有这个地方,就来劲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但千真万确是梦不是道听途说。她大致描述了一番这个中国人神父长什么样子,瘦高个,眉线很淡,眼睛灼亮,鼻骨稍稍隆起,比一般人略高,鼻翼左侧长了一枚小拇指甲大小的胎记,胎记是蓝墨水的颜色。宫孝楠又惊住了,她的描述这么精细,差不多就是她见过的埃文的模样。

你信教吗?

不信呀,也没人让我去信呀。

宫孝楠满腹狐疑又心有不甘,立刻跟上次领她去教堂的朋友联系,朋友过了一会儿回电话,说埃文这几天没有外出,跟他作了引荐,留了电话,欢迎前往。两人当即约好次日去一趟。这个基督教堂的中国神父,听说身上有一些离奇的故事,可惜的是,宫孝楠上次光顾着聊别的事,没听仔细。

到了约定的时间,却是小郭开着车一个人来的,说佳玉临时被上级医生召去做一台重要的手术,正是给她将功补过的机会,只好让楠姐代劳了。小郭话少,对宫孝楠格外尊敬,她问一声,他答一句。他说佳玉在单亲家庭长大,从小就喜欢耍孩子脾气,有时不管不顾,幸好这段时间有楠姐照应。宫孝楠坦然接受,心中念及他的不易,说,多忍让多迁就,女人要哄,等佳玉成熟一些就会好起来的。

开到半途,多数时间两人无话,实在乏味,车内气氛沉闷。宫孝楠突然问,你知道我和佳玉约着去基督教堂干嘛吗?

小郭连忙说,不知道,她没告诉我,就说要我当好司机,把楠姐照顾好。

没告诉你就算了,她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要是他回去跟佳玉提起那个梦,反倒是我多嘴了。

小郭也不追问,过了一会,说,楠姐这次要去见那里的中国人神父吗?

她诧异了,心想这小郭还是知道些什么的,就说,你认识那神父?

我不认识,但听说过他的事。

她好奇了,因沉闷而产生的倦意呼啦一下就没了。她急切地说,你快讲讲他的故事。

小郭受宠若惊,脸倏地红了,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后面说话才慢慢顺畅起来。神父的原名叫戴旭升,祖籍是浙江人,在北京一所高校读的研究生,学的是伦理学,但他本科念的是金融贸易。他学习很优秀,毕业后据说可以留京,但为了追求心仪的女友,跑来异地进了机关当公务员。这样高学历的人能力出众,人缘不错,在单位也深得领导欢心。他酒桌上兴致来了能现场给领导来一支海盐腔的昆曲,里面的音韵有很多变化,比如“个”发音“过”,“何”要唱成“活”。与几个兄弟朋友在路边小馆,他能正气凛然、手势有力地唱首大学时代的搞笑荤曲“十八摸”。这样的年轻干部人人都说前程锦绣。很快,上级领导安排他下乡挂职锻炼,一年后回来就当上了机关最年轻的副处长。人人都看好他,还有不少机关家属里的阿姨大姐争相给他介绍对象,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他之前的女朋友呢,两人没在一起?宫孝楠问。

没有没有,据说是女孩回来没多久家里介绍了个富二代,还把戴旭升请去喝了喜酒。

他去了吗?他应该不会去吧?

他去了,喝多了,还在新娘朋友那桌唱了首“十八摸”,哄爆全场。

哦!宫孝楠有些惋惜地看着窗外,国道旁的一片葱郁藤蔓从眼前一掠而过。小郭停下不语,像是等着她从恍惚中回来。

宫孝楠转过头,看着小郭握方向盘的手,很瘦很白,细密的毫毛卷曲着贴在小臂上。她问,后來就因为感情受刺激去当神父啦?

这倒没个定论,小郭说,这位戴副处长经常出差,有一天从一个地级市返回,高速因为大雾封了,改坐火车。车晚点了,他就坐在候车室椅子上打盹,梦中走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喊他,他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传教士,戴副眼镜,嘴角的肌肉隔一会儿就抽搐一下。这个人满脸慈笑地对他说,你何时回来,我们还等着你呢。然后那传教士回头转身就消失了。他醒来后,心中惶然,抬头四顾,发现对面坐着一个人,跟梦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也是戴副眼镜,嘴角的肌肉隔一会儿就抽搐一下,只是没有穿黑色长袍。当时他脑子懵了一下,以为是眼花,却见那人盯着他,朝他微微颔首欠身,左手环到右腹前,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那一刻,他后来跟人说起,像是一片落叶顺着波浪飘远,像一颗灵魂离开身体飞走了。出差回来,他打听到郊县有个旧教堂,看过一次后,就回了趟老家跟父母道别,辞了职,先去了一家神学院,没过多久就做了神父。

小郭讲到这里,看了宫孝楠一眼,两人谁也没说话。

教堂外绿树成荫,十分安静,青麻色的石阶旁栽了几丛兰草,长得郁郁葱葱,埃文神父站在兰草旁迎接她。他那天并没穿神父长衫,上身着一件炭黑色立领西服,像是长在教堂门口的另一棵瘦树。她随着他走进教堂,二十多个老头老太组成的唱诗班正在学唱赞美上帝的颂歌。中途休息时,他们像一群孩子,散到他面前,叽喳不停地倾诉着家中的事,有身体的病痛,有儿女不顺的困境,有牲畜兴旺的欢欣,他站在老人中间,频频点头微笑,重复一句:唯喜爱耶和华的律法,昼夜思想,这人便为有福。他庄严祥和的神貌,看不出有过那种机关官员经历的丁点情态,天生就是个神父。她内心震感强烈:置身笃信上帝的人群之中,有从未有过的安全感。等老人们再次聚拢到台上,他连连致歉,问有什么事他能帮得上。宫孝楠把来意说了一下,说了秦佳玉的大致情况和做过的梦,她说的时候注意到这位神父,他略有沉思,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

我不明白我的这位朋友怎么会梦到神父,也不知你能给她什么答案?宫孝楠说完,定定地望着埃文。埃文闭着眼睛,再睁开时如此回答:她若真在梦中见我,我必是在梦中解答过了。

没想到就得到了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宫孝楠与埃文的谈话结束,小郭并没有旁听,而是像个忠心的司机候在外面。他坐在教堂外的一棵大樟树下,点燃一支烟,阳光从叶隙间洒下雪片般的光斑。埃文送她出来,朝树下的小郭看了几眼,小郭的眼神迎上来,两人互相露出笑意,算是打了个招呼。

完成秦佳玉交办的任务,刚回城,电话就来了,走出手术室的佳玉着急上火地问怎么样?宫孝楠把埃文的话一字不改地说了。佳玉不死心,反复问就这样吗,然后失望地叹息一声,他是在梦里跟我说过些什么,但我忘了。

宫孝楠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看秦佳玉还没到。打电话过去,佳玉声音怪怪的,说家里有事缠住了,要迟一点到。她并未做多想,餐厅里的音乐戛然停了,她耳朵里却响起一阵短暂的鸣音,像是被踹中一脚,有种尖锐的痛,随即又空了。一抬头,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那张脸慢慢显现在光下,像是从壁画中的众多门徒中走下来的一个。她惊骇得差点站起身来。

男人长得很俊朗,脸庞棱角分明,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她想起在廊池旁撞到的那团白影,正是眼前这位。他开口说话了,不好意思,我是从台湾来的,第一次到这里,可以坐下来一起聊聊吗?

要是在平时,宫孝楠是不会接这个茬的,但她又想起了出门前做过的那个梦。

台湾人彬彬有礼,仍端着酒杯,等她的回答。她抱歉地笑了一下,示意他坐下,却不知要开口说什么。台湾人说,这家餐厅与台湾的,像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

开店的是同一个人,听说定居在台湾,她说。

我见过他,是个基督教徒,所以才会取这么个与宗教相关的名字。他说,我还认识从你们这里去过台湾的一个神父朋友,叫埃文。他是参加一个传教的活动来台湾的,我们聊得很开心,我开车带他去看了日月潭和阿里山。

哦,我也认识埃文。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微颤抖,幸好有共识的埃文,成了把宫孝楠从不安中救起来的那根稻草。她把秦佳玉怎么拜托她找埃文,以及听小郭讲过的故事说了一遍。台湾人听得很认真,目光清澈,像秋阳下的湖面。宫孝楠讲的过程中,他一句话也没说。讲完了,他才说,我也跟你说说埃文吧。我认识的这位埃文原名叫戴旭深,与你说的名字谐音,他过去有些胖,但现在很瘦,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我讲的都是他亲口讲给我听的,跟你所述有些不同。不过这没关系,我们可以就当个故事听听。

他说埃文信教前风流成性,与很多女人有染,有人非议,但年轻人没结婚,又没搞出有不良影响的闹剧,也就无可指责。他有一年下乡挂职,那是准备回机关后提拔重用的。起初到乡镇后,他很检点克制,不过终究按捺不住乡下的寂寞,与另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乡镇干部好上了,我们就暂称她女甲吧。他唱到第三支昆曲,女甲就跟着他上了床。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中的一段,其实他心里一直爱着另一个女人女乙。女乙是个很传统、情感很稳固的女性,对他有所期待也有几分爱意,无非就是还没捅破那张窗户纸。回城后,他又开始了对女乙的攻势,但女甲不久找上门,说自己怀了孕,决定生下孩子,即使他不愿做孩子的父亲。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没有办法,思前想后,决定向女乙坦白这件事,表明他还是想做一个负责的男人,也许是为了前途着想吧,当时提拔已经进入到考察公示的阶段。女乙并没有责怪他,也没有表现出很多伤痛,两人就此断了来往。他那一年完成了人生的两件大事,结婚和提拔。婚后,女甲流产了,孩子没保住。没了就下次再要呗,他还是想得很开通,但过了两年终究没再怀上。碰上这种事,男人都会有些郁闷,他就经常外出喝酒,喝醉了就睡在车里,睡在回家的楼道里。有天喝醉后做了一个梦,女甲找到他哭诉,他才明白和自己结婚的并不是先前怀孕的大学生,而是自己追求的女乙,是女乙杀了大学生,装扮成女甲与自己生活在一起。梦醒时,他翻身盯看着睡在身旁的女甲,仿佛是卸了妆,怎么看就像是自己爱过的女乙。他受不了这个梦的暗示,恰巧一天与几个朋友约了去山里走走,路过一个有些破旧的教堂,只有一个当地老人在独守,他不顾任何阻拦离了婚,辞了职,找到宗教局的领导,把他介绍到教堂来工作了,后来没过多久做成了那里的神父。

讲到这里,台湾人叫服务员取来他的红酒,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他喝酒之前的习惯很怪,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高脚杯,杯身三十度倾斜,贴在脸颊上滚动。他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她无法抗拒的力量,像是能一口把她吞噬却并不张开嘴。他问她要不要来一点,这红酒是他从台湾带来的,来自巴罗萨谷的单一葡萄园,树龄是七十年的老藤,口感很复杂,能化作饮酒者当时的心情。他说,酒瓶壁从里到外是三毫米的距离,一颗葡萄到一瓶好酒也是三毫米的距离,但不是每颗葡萄都有资格踏上这三毫米的旅程。

我皮肤过敏,医生说什么酒也不能喝,宫孝楠对酒不感兴趣,却对这个男人的来历有了探个究竟之心,问道,你是要去见埃文神父吗?

我并不是为了他来这里的,我是来找我老婆的。他纠正说,现在应该称前妻。

宫孝楠哦了一声,像踩空一脚,离了婚的男人在她心中都不可能留下好印象。

你妻子是这里人吗?

不是,我只是听她说过这里也有一家客西马尼。他接着说,我去找过埃文神父了,跟他说了我和她之间的事,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再跟你说说。

宫孝楠点了点头。台湾人直起身板,喝尽了杯中的酒,脸上迅速浮出一片绯红,像谈仍在热恋中的爱人,他的语气变得更加甘醇。

认识她是在台湾大学,那时我正经营着一家IT企业,应邀去学校讲互联网运行与未来“家”时代。讲座完后,趁着晚饭前的时间,我就到校园里溜达了一下。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化学系旁的湖边,当时她面前摆了个画架,颜料盒里调好了颜料,手上拿着支七号油画笔,沾满了猩红色,但纸上一片空白。女人长得很素净,蛾月眉,睫毛很长。一个长得可爱的小女孩突然跑过来,她的蝴蝶结随着跑动飞起来。小女孩问,妈妈,你是要画湖吗?女人回答,妈妈要画昨天晚上做的梦。我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有意在不远处多站了几分钟,看到女人依然没有动笔的意思,就离开了。整个晚上,我失眠了,在想这个女人会画一个怎样的梦呢?第二天,我心里老琢磨这件事。到了第三天下午,我特意跑到学校,路上一直跟自己说如果再遇到她一定要上前搭讪。结果真碰到她还坐在那里,颜料调好了,她久久地举着笔,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梦还没画好吗?这是我跟女人说的第一句话。女人看到我的时候,闭上眼睛,泪就哗地落了下来。

然后,你们就结婚了。宫孝楠说。

台湾人说,是的,我们认识不久就结婚了。我继续忙生意,她是个画家,是从北京过去的。她說,她做过的梦中告诉她,要嫁的男人就是见面时问她“梦还没画好吗”的那一位。此外,她再极少说她的过往,我也不问,我告诫自己我们只要是真正相爱就好。她时常坐在我们家别墅的花园里,画了很多梦中的景象,有的绚烂,有的安宁,有的狂暴,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深陷沉默。小女孩是她和前夫的孩子,叫Jurli,特别聪明懂事,我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年九月,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我的企业在资金链上断了,运营艰难,还有几桩生意上的纠纷,害得我整天心神不宁,晚上常常在稀奇古怪的梦中惊醒。过去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找医生去看了,说是压力太大,可每晚即便服下安眠药也不能驱走那些梦。第二天早上我会把昨夜的梦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希望她能把它们画下来。但她光是坐一旁默然无语地听着,一次都没画过。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一个黑衣人找到我,要帮他杀一个人,他可以出一大笔资金让我的企业起死回生。我鬼使神差地签下了这份合约,然后按照他指定的地方去了。到了那里,我发现要杀死的竟然是可爱的Jurli。而她就站在不远处盯着,黑衣人跟踪而来,勒令我动手,梦醒之际,我听到枪响,也不知是不是我开的枪,结果——我发现自己梦遗了。

他停顿了一下,宫孝楠发现他的眼神游移了,像是落到了大厅壁画的某个门徒脸上。他说,早上我坐在餐桌前把这个梦讲了出来,但隐瞒了那个结果,太让人羞耻了。但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她脸色刷地变白了,跌跌撞撞地跑进Jurli的房间,碰倒了摆在客厅的画架,颜料盒、笔和纸撒落一地。两天后,我们离婚了,她带着Jurli走了,把那些看不懂的画留在了我的生活里。说完,他眼神里的光消失了,黑眼珠仿佛被坚利地敲碎,砸落一地星星点点的哀伤。

宫孝楠想喝点酒,眼前这位台湾男人讲述的怪梦,让她的身体升起寒凉之意,她想起了一位死去的朋友。服务员递送来一个硕大的高脚杯,他熟练且专业地倒下五分之一深度的红酒,酒瓶抬起时,他用餐布拭去了洇在瓶口的酒。

她问,埃文神父与你解梦了吗?

他说,他给我讲了《创世记》中法老站在河边做梦的故事。七只又丑陋又干瘦的母牛吃尽了又美好又肥壮的另七只母牛,却没人能给法老圆解,最后是遭父母兄弟嫉恨、被米甸人卖到埃及作仆人的约瑟给解了。但埃文说他不是约瑟,我也不是法老。我记得他最后说了一句话,神为了拯救人,不仅应用我们的善行,也利用我们的罪过。我百思不得其解。

台湾人耸肩叹息,满脸愁苦状。宫孝楠说,有些事就这样,你越陷进去就越不能自拔,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是生活中的另一个理吧。

你的梦让我想起一位朋友,跟你说说她的故事吧,宫孝楠打破沉默,这个女人是我在一次聚会中认识的,她情商极高,记忆超群,古禅诗倒背如流,经常把“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一念空时万境空,重重关隔豁然通”这些禅诗挂在嘴边,发到朋友手机上。跟她一块儿,朋友们都得时刻百度才能知会其话中之意。她曾经是市电视台的首席记者,整天跟着市委主要领导跑时政新闻。我们都在媒体工作,又有共同的朋友,好几次吃完饭聊完天,她开车送我回家,我们意犹未尽,在车上就接着聊,彼此充满好感。但有一天我听说她突然离职了,那应该是她事业做得很顺的时候。朋友们不解,互相打听究竟,但都联系不上她。手机停了,QQ微信邮件都不回,后来有人说她是做了一个梦,丈夫杀死了女儿,她就带着女儿藏起来,还起诉离婚了。朋友中间有认识她丈夫的,都知道那是个极顾家极疼老婆孩子的男人,再说不就是一个梦吗,为什么过得好好的偏生要给自己找碴呢?

总有人会信自己做过的梦吧!台湾人说,我前妻姓庄,是个画家。

宫孝楠说,我这朋友姓周,做过两年中学语文老师。

哦,能给一个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想知道她到底做了个怎样的梦。

你找不到她了,宫孝楠说,对不起,她不久前抑郁症严重,跳楼自杀了。

她无比遗憾地看着坐在身旁的这个男人,身板突然就塌弯了,脸上仍游弋着尚存一息的我们习惯叫坚毅的力量,上嘴唇仿佛要挣脱开又被用力地按压着,他向后靠,正好进入两缕交汇的光影下,像进入一个半明半暗的空间,被镀上一层神秘的暗黑之光。此刻,她的心里像跑进一只黑猫,拿着什么抓挠,锐利的爪尖,刺碰后轻轻跳开,又更深地刺过来。她端起酒杯停在齐眉处,眼前的男人就有了重叠影像,他变得更宽阔,而她在一瞬间就仿佛爱上了这个连名字还不知道的男人。

他能把我当成要找的女人带走吗?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宫孝楠就感到了呼吸紧促。这世界任何人都不可能被带走,就像一朵云一滴雨,任何人也不可能带走别人,就像一阵风一次日出。她脑子里闪出这个句子,感觉像是那个喜欢给人发禅诗的女朋友说的话。

台湾人抬起右腕看了看手表,宫孝楠认得这款表,应该是一双,还有一只应该在那个画家手腕上吧。他起身致歉离去,说很高兴今晚能跟她聊这么久,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宫孝楠一动不动,目送他走出卡座,服务员则殷勤地送他到门口。她想起忘了留下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但并不想起身追问。过了几分钟,一个服务生过来告诉她,账单已经由那位先生结了,并问她还有什么需要?她有些讶异,之前她并没有看见他去过吧台,随后就问准备转身而去的服务生,这是你们的台湾老板吧?服务生笑了,然后闪进光影里,像是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她突然觉得这年轻男孩笑的样子很腼腆很可爱。

宫孝楠几乎忘了这是一个与秦佳玉的约会。台湾人仿佛把什么都带走了,空气中剩下的只有沉重。她感到了疲倦,就躲进两束光之间,闭目养神。她想起万然,以及那个想要取代她的女孩,心里未起一点波澜。她说不清是感到失望还是庆幸,没有跟陌生男子离开并在他面前放倒自己……很快她睡着了,看到自己开着车从国道拐进山里,那条路有些熟悉,是朝埃文神父的基督教堂的方向,但又感觉不像。她居然是自己开车去的,走到山脚下,她把车停在一个院子里,准备徒步上山。天气极好,蓝天白云仿佛触手可及,洁净得像雨洗过一般。停好车,她看到房子的门是锁着的,锁已经生锈,门用力推也推不开一条缝。院子西侧有一个山坡,疯狂地长着青草,她走着走着,像是走向一片深水,身体慢慢沉陷下去,她吓得四处扒拉着刺手的草尖,大声呼救,终于看到迎面一只手从空中向她递过来。她心惊胆战地爬上高处,抬头看见一个坟墓,却是新土,两边长了几株木槿花,正开着淡紫色和深紫色的花朵,飘散着芬芳。这种花朝开暮落,在韩国叫无穷花,在北美却叫沙漠玫瑰,正是她所喜欢的。她惊魂甫定,好奇地走上前,看到立着的墓碑上写着一行字——女儿孟斯仪之墓母宫孝楠立。孟斯仪这个名字很眼熟,她震住了,这是她曾恨不得绞碎的小狐狸精的名字,却出现在她立起的墓碑上。风吹过来,吹得木槿树一阵花枝乱颤,吹乱了她的长发。她摸了摸脸,却是无比冰凉。

秦佳玉的名字闪映在手机屏幕上,但声音却是小郭的。小郭说,佳玉一天的情绪很不稳定,白天就吵着要去见你,她父亲确诊了直肠癌晚期,医生会诊后说没得医治了。佳玉抢过电话,抽噎得不行,嗓子嘶哑,像是声音深陷泥潭,拼尽气力也拽不上来。楠姐,我爸快死了,他刚才把银行的所有密码告诉我了,我做过的那个梦,你还记得吗?我问那个神父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能变成有钱人,能过上想过的生活,能原谅伤害过我的人,他说,他说我过了二十九岁生日就好了。

话没说完电话就断了。神父果真给过她这个答案吗?撕裂的疼痛卷土重来,宫孝楠的眼泪不争气地轰然涌出,滴湿胸前。很久,她木木地抬起头,看到一束游动的光扫过壁画上的那行小字,瞬间被照亮——客西马尼之夜。什么是我们的客西马尼之夜?她念出声来,字字锥心。

沈念,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时间里的事物》《出离心》《鱼乐少年远足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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