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舒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首《送别》包含着无数中国离人的深情,成为流传百年的名曲。而其作者李叔同,“由翩翩公子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最终成为一代传奇。
世上不缺富家子弟,却不是每个富家子弟都能做到才情兼具、潇洒翩翩的;世上亦多有倾心书画诗词者,但能走遍了文艺的圈子而样样精通的实在不多;至于那享尽了俗世的繁华后,还能抽身离去一心向佛,独守空山里一盏豆灯的,更是少之又少。李叔同却能够将这三种人生都过到极致,他的才情与执着、热烈与清冷、温和与严肃,在那短短的几十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人们看到的李叔同总是在不停地转身,而那每一次的转身,都像是在与过往彻彻底底地告别。
书声琅琅少年郎
语录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忆儿时》
李叔同出身津门富贵之家,祖上经营盐业,父亲李世珍曾中进士,后辞官经商,家境颇为殷实。父亲治家有方,心地善良,乐善好施,被称作“李善人”。李叔同生母王氏原是丫鬟,生下李叔同时年仅二十岁,而父亲已年近七十岁了。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李叔同,既有着富家子弟不食人间苦滋味的潇洒,也在无形中养成了一颗细腻敏感而又感情丰沛的心。
李叔同五岁时,父亲因病逝世,他靠着哥哥李文熙开始了自己的启蒙学习。他将《三字经》《百家姓》《百孝图》等经典开蒙教材通读之后,八岁读《文选》,九岁读《四书》《诗经》《孝经》及唐诗,并开始师从书法家唐静岩先生学习篆刻。到了十六岁时,李叔同进入辅仁书院学习新学,次年拜津门名士赵幼梅学词。这些幼年和少年时期的积累,成为其后来学贯中西、融汇古今的重要基础。
后來,李叔同与其母一同前往上海,凭借《李庐诗钟》和《辛丑北征泪墨》两本诗集名扬十里洋场,从此饮酒赋诗、呼朋引伴,成为沪上有名的潇洒文人。
素材写作:李叔同的才情与傲气来自儿时的苦读积累,没有人生来就能潇潇洒洒或随随便便地赢得他人的掌声。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成功背后都是成百上千倍的努力,十年如一日的沉积才能换得一朝绚烂的盛放。
一代文艺大家
语录
“宇宙万物,除丑恶污秽者外,无论天工、人工,皆可谓之美术……美术字义,以最浅近之言解释之,美,好也;术,方法也;美术,要好之方法也。人不要好,则无忌惮;物不要好,则无进步。美术定义,如是而已。”
生母离世后,李叔同远赴日本,开启了他的求学生涯。在那里,李叔同对西洋艺术进行了全面的学习,后入了“随鸥吟社”,并在社刊《随鸥集》上发表了多篇诗作。在学校期间,他创办了《音乐小杂志》,这是中国人最早创办的音乐刊物。后来,他开始逐渐关注话剧艺术,与同学曾延年一起创办了话剧社春柳社,而其亲自出演的《茶花女》更是红极一时,开中国话剧之先河。丰子恺曾回忆李叔同的茶花女扮相,“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 。此剧一经上演,立刻受到广泛的好评,著名剧作家欧阳予倩便是受了那场演出的启发而走上了戏剧的道路。
除音乐话剧外,李叔同还是多个艺术领域的先驱:在文学方面,其撰写的《近世欧洲文学之概观》比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还要早七八年;最早倡导木刻艺术,印制了中国最早的现代木刻画集《木刻画集》;创作了中国第一首分声部合唱歌曲;率先使用裸体模特……处在新旧交接的时代,李叔同将眼光放得很远,并能在纷繁杂乱的周遭中发现好东西,然后迅速吸收利用,并与自己原有的知识体系对接、融合,这是他的大本事,也是他敢为人先的底气。
素材写作:李叔同从不将自己局限在过去的知识中,总是时刻做足了突破旧制的准备。他是个胆子大的人,这份胆量源于其博大的胸襟、积极进取的劲头和深厚扎实的学识。古来能创新者成大业,而真正走在前面的人,少有莽夫,多是智者。
遁入空门心至诚
语录
“悲欣交集。”
——弘一法师绝笔
1918年6月31日,39岁的李叔同正式皈依佛门,法名演音,号弘一。这天,正好是大势至菩萨的生日。对于出家,李叔同自己看得很重,他曾说:“信仰上的事,不比寻常名利关系,可以迁就。”他是下了决心要走这条路的。弘一法师所专的律宗,以近乎苦行的严苛清修著称,非潜心修行者难以坚持。弘一法师做到了,最早他在嘉兴精严寺修行,随后又在西湖玉泉寺,因杭州城内故友多应酬总是避不及,所以干脆离开,于1920年夏前往新城贝山修行,后为专心编纂《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他又移居温州永嘉下寮。最终,此书被誉为灵芝大师之后的律学第一著作。
入了僧门的李叔同,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逍遥倜傥贵公子的影子。粗布衣裳上打满补丁,一把雨伞用了二十多年,一点油水都没有的萝卜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他是真的做到了心至诚而无外物,登入了无上的境界。弘一法师的出家不是厌倦了俗世去换换心境那般随意,而是彻彻底底地融入了新的生命状态,成就一番“悲欣交集”的人生。
素材写作:世人若问,“可以做个艺术家而不做,为何偏去做和尚”?想必李叔同不会作答。世事哪有那么多理由,无非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丰子恺言李叔同“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全在“认真”二字上。做一样像一样,将事做到极致,这便是弘一法师的智慧。
舍不断的爱国情
语录
“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之时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一无所用,而犹腼颜受食,能无愧于心乎?”
弘一法师出家后舍弃红尘,颇为决断,但唯独一样始终割舍不下,那便是救亡图存之志。对其而言,皈依佛门从来都不是逃避的方式,而是为了心中更深远的执念,而祖国始终在其中占着一方天地。抗日战争爆发后,弘一法师亲笔题下“念佛不忘救国”,以此激励弟子担起救国大任。后来,他为厦门第一届全市运动大会撰写会歌,号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大家图自强……切莫再彷徨!请大家在领袖领导下把国事担当。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慷慨激昂,催人奋进,这也是李叔同生命中留下的最后一首歌。
除了在行动上救国救民,李叔同还在佛学理论上解释“救国”与“佛学”之关系。他曾举笔题词“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词末又跋:“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可见一颗诚挚忧戚的爱国之心。
素材写作:真正的爱国者,无须介意身份地位,不会顾及职业年龄,唯有满腔热血才显珍贵。李叔同所处之时代,炮火纷飞、故园零落,其尚能保有不负初心的使命感,处于今日盛世的我们,又有何理由只闻读书声,漠视家国事呢?
《怀李叔同先生》节选
丰子恺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门进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推门进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看不见,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罷”。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对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都严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的“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缘故。
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大面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