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娟
第一组是在地铁上,两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坐在一起,老奶奶的白色凉鞋可能鞋带太紧,勒疼了脚,满头白发的老爷爷细心地拿着鞋子帮忙放松鞋带扣,之后又俯下身温柔地为一脸笑容的老奶奶穿上。第二组照片还有一个小故事,八十多岁的章奶奶到派出所补办二代居民身份证,拍照时需要摘掉耳环,民警上前要帮忙,章奶奶却不让。她一个电话打给了老伴儿,让老伴儿专程过来摘耳环。她还跟民警解释说,老头子眼虽然花了,但动作却很利索,他给我摘了一辈子的耳环,别人摘,我怕疼。照片上章奶奶侧着身子安静地坐着,老爷爷戴着老花眼镜正一脸专注地为妻子摘耳环。
爱情在他们这里,早已化成了甜言蜜语和鲜花礼物皆不能代表的深情,是不分你我的信任,是“有你在我才放心”的依赖。
当然,这并不是说在他们漫漫一生的相伴中,完全没有冲突和争执,没有矛盾和不满,这是不现实,也是不可能的。此前曾在一篇文章里读到这样一句话:婚姻就是一种带着问题生活的能力。可见,婚姻中的问题,好像溪水中的微生物一样寻常。而如何让婚姻持续下去,重点不是解决所有的问题,而是双方是否愿意妥协,愿意一起面对彼此的脆弱和不安,愿意承担问题带来的烦恼和压力。
赖声川和丁乃竺夫妇的婚姻是娱乐圈的佳话,他们结婚三十多年,共同创造的话剧《暗恋桃花源》上演了三十年生命力不衰的奇迹。面对讨教秘訣的好奇观众,丁乃竺也慷慨地分享经验,她说,爱是一种需要学习的能力,夫妻之间,首先要沟通,而沟通的前提条件是付出你的关心,关心对方。其后还有尊敬,这种尊敬来自于“你怎么样我都接受你”的纯粹。心境明澈的她,讲起道理来也通透易懂。
饶平如先生87岁时,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妻子美棠去世。那之后有半年时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是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后来终于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他觉得死是没有办法的事,但画下来的时候,人还能存在,于是《平如美棠》这本有插画有文字的书便诞生了。他在书中也详细记录了他们分开的22年。饶平如被安排在安徽的一个工厂进行劳动改造,每年只能回一次家,美棠独自一个人在上海的家里拉扯5个孩子。1958年时,她也不过刚刚30岁,生命的火焰才刚刚打开,却遇见兜头一盆冰水,陡转直下的家计,母老家贫子幼,那原本爱美而娇气的女人美棠,一下子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为了贴补家用,她去搬水泥,那一袋袋五十多斤重的水泥,使她从此落下腰伤。关于那22年困厄艰难漫长的日子,平如着墨很少,他只是这样看似不经意地写道:“美棠和我眼看身边太多家庭妻离子散亲人反目家破人亡,但幸我们从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
对婚姻的坚守,在他们这里,在那困厄黑暗的 22年中,成了温热心头的最后一束火苗,成了等待黎明时的最后一点力量。
罗阿姨和黄叔,是亲友中一对德高望重的前辈。一生戎马威武的黄叔,亦不敌岁月摧折,86岁的高龄,各种老年疾病不请自来。孩子们虽然都孝心与功名俱有,但能每日守在身边的唯有老伴儿罗阿姨。罗阿姨做了一辈子的药剂师,退休后,她仍用工作时认真细心的劲头,月初便将黄叔每日要吃的各种药丸用密封袋一份份分开,写上日期、数量,标明早晚,黄叔只需按日期取用就行,又方便又安全。上次过去探望他们时,正遇上罗阿姨扶着黄叔在楼下散步,一侧的球场人声鼎沸,年轻的身体在蒸腾的汗水中跳跃奔跑,他们拄着拐仗缓慢地走在另一侧,边走边小声聊着什么,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
时光仿佛那万物主宰者手中举起的皮鞭,将我们身体中的活力与能量一下一下无情地驱走,唯留下衰老的皮囊和气息微弱的心。但如果有一个人愿与你共同面对一起承担那失去的心酸和老去的难堪,前行的每一步便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和可怕。就如同,当我们历尽千帆,看倦繁华,追逐过大江大河的奔腾流走之后,蓦然回首才发现,最平实最可靠的幸福,不过是有人与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