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玮
(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
期刊杂志研究向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重镇,且较长时间以来形成某种固定研究的范式。现代新闻业勃兴端赖现代都市经济发达导致的职业分工、市民读者等形成,因此,京沪两地的期刊杂志势必成为关注焦点。诸如“校”与“刊”的结合对现代中国政治/文化格局的重大影响、副刊与现代文人职业化、报刊作为其时最有时效性的传媒方式催生出的全新文体、期刊杂志对市民日常生活的影响等话题皆属常谈不衰者。报刊研究中,上述思路自然是主流,可是囿于文化中心,着眼商办大刊小报或同人杂志的策略也未必不会遮蔽现代中国期刊杂志研究的更多可能。本文择取的《青岛画报》即是试图提供期刊研究另外思路的一次尝试。选择这份刊物作考察对象,基于下面一些思考:此刊并非同人刊物或书局开办的商业杂志,而是隶属于官家提倡、金融资本介入其中的青岛繁荣促进会,冀以岛上唯一的美术刊物而行宣传目的。1934年6月创刊至1937年5月出至第28期止②第1-5期为半月刊,第6-20期为月刊,第21期起为双月刊。,这段时间正是民国执青时间最长且为青岛建设颇费心力的沈鸿烈在职期间③据青岛市档案馆档案,沈鸿烈以东北海军司令兼任青岛代理市长为1931年12月16日。参见《奉令知沈副司令(沈鸿烈)兼代市长职务就任日期仰知照由的训令》,青岛市公安局,1931年12月18日。档案编号:QDA0017002005230166。其正式被任命为青岛市市长的时间则为1932年2月27日。参见《沈鸿烈被任命青岛市市长》,青岛市政府,1932年2月27日。档案编号:QDA0017002006090141。。沈鸿烈生于1882年,18岁中秀才,后公费留学日本,在日本海军兵校学习后归国成为东北海军实际缔造者。其经历与鲁迅颇有相近之处,求其事功之方式与改造国家方法则与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颇为不同。繁荣促进会既为沈鸿烈出面提倡创立,又延明华商业储蓄银行经理张伯为主任,其时在中国旅行社任要职的唐渭滨做《青岛画报》发行人。如此,《青岛画报》既要体现市长沈鸿烈在事功上的追求,又要借助旅行社庞大的“发行”网络将青岛之美宣传出去,再者还要兼顾刊物编者自身的趣味。*刊物编辑赵庶常、钱醉竹。前者为体育记者,延揽此人,大概与沈鸿烈借改变民众体格以达改变国民人格的理想一致。举凡青岛内外大小比赛,沈鸿烈几乎都亲自莅临且有篇幅不小的演讲。1932年,第十六届华北运动会在开封举行时,沈鸿烈即央时任华北体育联合会会长的张伯苓,希望下届运动会在青岛举办,最终获批。身体与精神健康与民族未来希望之关系一度是“五四”最为重要的话题。周所众知,在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看来,“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9页。)但在同样是留日学生的沈鸿烈看来,身体的强健似乎是抵达精神健全的路径,其于民族未来发展是最为迫切也是最为有效的手段。钱醉竹,专业报人,后为戏曲家。作为《青岛画报》主笔,他常切换不同文体写作,涉及旧体诗、白话小说、时评、调查报告、编后记等,持论公允,常在文中表身世之感,兼有讥刺之笔,故《青岛画报》并未因官家背景而显过多媚态。本刊另延青岛天真照相馆赵鑫兮、李尧生、陈嘉震、鸿新、鲍振青等为摄影记者。这几者之间如何平衡、统一,其与同人刊物或纯商业刊物之差异,足可细辩。借助对《青岛画报》的考察,可以揭橥的问题有:像《青岛画报》这样以在地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杂志期刊如何借助其官方背景深入介入地方建设的具体事务中?像《青岛画报》这样的杂志期刊在对民族国家未来的召唤中,使用的话语资源与处于文化中心地带具有全国性影响的大型刊物有什么样的差异?等等。
对一个城市的评价,在地文人一般更带主观色彩,久居于此,难免“不识庐山真面目”。倒是那些匆匆过客,其中不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辈,往往能给予更为中肯的评价。1934年,刚刚将其在浙江中部记游散文结集出版*该书“应杭江铁路局通车纪念之邀,旅游浙省中部名胜”所作,题为《屐痕处处》,上海:上海现代书局,1934年。的郁达夫,又在这年7月初坐船经沪来青避暑,留下了又一处“屐痕”。在描述自家对青岛的印象时,郁达夫作了这样的比较:“青岛比无论哪一个港市,都要清新些,美丽些。香港没有她的复杂,广州不及她的洁净,上海比她欠清净。”*郁达夫:《青岛、济南、北平、北戴河的巡游》,《旅行杂志》1935年第9卷第1期。这篇游记中关于青岛优点的描写被《青岛画报》编者整理后放入《游青要人的舆论一斑》。该文另编汇了于学忠、李烈钧以及湖北武昌政务研究会胡以平等人对青岛的意见。与一般“南下”之人不同,郁达夫来青岛走的是“北上”之路。“南下”青岛大抵要从北平到天津,再乘津浦路列车到济南,后转胶济线列车到青岛。沿途只见“肮脏街道”、“肮脏的人”和“普遍的肮脏习惯”,故此来到青岛难免生一种“从地狱里来到了天堂似的”*张友松:《由济南到青岛》,《青年界》1933年第4卷第3期。感慨。择取北平、济南、青岛三座城市作比,背后暗含个人为生存计的奔波,感性大于理性。反之,如郁达夫这种择取香港、广州、上海、青岛四座城市作比,自然少了些年轻人为生活所迫的焦虑,更显客观理性。说到青岛的“清新”、“美丽”,少不了德国人的经营,但也与青岛城市不大、沈鸿烈以一海军舰队司令入主后管理严苛有关。作为“青岛繁荣促进会”下属之《青岛画报》,自然会对其治安美言几句:
“虽今日津沪,不能媲美,故年来国内之莫干山,牯岭,庐山,等处,一班避暑人士,以青岛为安全区域,咸均移转视线于斯,有此世外桃源,作寓公可。”*老实:《青岛之治安》,《青岛画报》1934年第3期。
说其是“世外桃源”,当然语带夸饰,究其原因,不外是鼓动实业家“投资本市工商业”,以达“繁荣”之目的。不过,青岛治安较其他港市为好,却也是事实。不论是语带讽刺地指摘“中国人都能体贴官长维持亲善统一的一片苦心”而不容易与日侨起冲突*射雕人:《青岛社会的鸟瞰》,《社会周报》1934年第1卷第7期。;亦或是大谈特谈资产阶级需要青岛这种极少有“绑票、抢劫”而“安宁”的社会环境*听谆:《青岛见闻录(青岛通讯)》,《星期三》1933年第1卷第27期。,都在表明这座海滨城市的杂而不乱。话说回来,无论与暮气沉沉且人心惶惶的北平相比,还是与活力四射甚至有些危机四伏的十里洋场相较,对青岛这座城市的描述似乎总是与都市想象少了点关联,虽然青岛绝不缺少咖啡厅、跳舞场、跑马场。正应了《青岛画报》上“世外桃源”的描述,这里不仅是民初时期清末遗老的最大虞集地,碧海蓝天以及大小崂山似乎在1930年代成为与现代中国都市文化对立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苏州国学会编《文艺捃华》(1934年创刊)载署名“前人”客居青岛诗作,有《初客青岛》《岛上杂诗》《岛上初秋》等篇。其《岛上杂诗》云:
齐鲁尤余未了青,一邱聊且卧沧溟。此间楼阁含仙气,著箇词人要有灵。巢居冷寂户常扃,自倚龙山数仞青。草树盈庭车马绝,鸟声来破薜萝冥。桑田清浅几曾经,华表何年鹤姓丁。岛屿楼台谁可画,连山到海接丹青。群山向我孰多情,此岛端宜唤小青。入夜雾昏风又黑,海心孤塔一灯荧。天上无妨海月冥,人间别自爱明星。仙山颜色谁知赏,一抹长眉黛更青。泛海张骞自客星,渡江周顗忆新亭。朝来烈日腾腾上,欲夺东山一角青。乍有飞花度讼亭,邀知风海正飘萍。扫除案牍凭栏望,荡荡云涛一片青。*前人:《岛上杂诗》,《文艺捃华》1934年第1卷第5期。
写小青岛海心孤塔及到处点染青岛之“青”与“沧溟”仙境之氛围,似乎忘记了“红瓦洋房”、日人占侨民十分之九的现实。*剑舞:《洋化的青岛》,《政治评论》1935年第169期。由此可以展开很多有意思的话题:相继被德日占领统治,从城市建筑到日常生活,“洋”之影响可谓无处不在,青岛却并不如上海那样成为名副其实的“洋场”。1930年代的青岛,可以被认为是“东方第一良港”、举世闻名的避暑胜地甚至是旧式文人追求隐逸思想的圣地,却极少与现代中国的都市想象产生关联。尽管沈鸿烈最为自豪之事就是其主导下的市政建设,但这却并非为《青岛画报》过多关注,而教育、体育、海滨风光这些有着勃勃生机的图片才会经常被刊载。与其他港市相比,“青岛虽经过德日两国人的管理,民众的爱国心,非常热烈,逢时逢节,都能自动的悬旗纪念”*浅笑:《忆青岛》,《机联会刊》1937年第158期。。加之沈鸿烈以青岛市长身份兼任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南屏鲁东,北控津塘”*闲冷:《第三舰队海军防务的素描》,《青岛画报》1936年第21期。,又以第三号码头落成*《青岛画报》第21期封面为“青岛三号码头落成礼上之三要人”,即中央代表熊斌、行政院代表张鸿烈与青岛市长沈鸿烈,该期还配有“第三号码头混凝土方块工场平面图”及码头全景图,另有《第三号码头落成观礼记》。,整个城市似乎从德日手中接管后获得“重生”。“青岛”之“青”于是成为一种隐喻。最为有趣的说法,是将城市人格化。如果说北平是“才高博洽而又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上海是“洋气十足而又富华奢靡的富商”,南京是“一位五十岁的穷酸名士”,天津是“新发富的官僚商人”,那么青岛则“恰像一位喜爱穿淡绿衣裳的极美的姑娘。她年轻,可也已及笄了。浪漫一点,但不‘很’浪漫;风韵是有的。她稳静的时候有些雅致,顽皮起来又微微有点俗气”*吴伯箫:《绿的青岛》,《青年文化》1936年第3卷第3期。。吴伯箫对现代城市的点评着实有些妙处。如果再简单些,城市文化无非自有底蕴与外来输入两种类型。北平、南京属于前者,上海、天津则属于后者,气质既经形成,风格往往让人一目了然。老北京市民或是十里洋场上的“西崽”,都是典型。在“雅致”与“俗气”间的青岛,与之相比则更有可塑性。这就形成了以平沪为代表的现代中国“都市想象”与以青岛为代表的现代中国“港市想象”。
青岛之为港市,与上海、天津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同时又是一避暑胜地。同样是交通便利,对于上海,则易为想象中的都市梦提供现实的便利——那里既是纸醉金迷的游乐场,也是无数青年人追梦的地方。新与旧,传统与现代,改良与革命,在地与外来,相互拮抗,每一种文化质素都要在与他者的对话中标明自己的身份,很难“独善其身”。新文学的兴起与以鸳蝴派作为潜在对手相关;革命文学的兴起要以召唤新文学作家的“死去”为其手段;甚至革命文学内部也彼此水火难容,造成了文化上的“众声喧哗”。主义如何先不必说,关键是能先确立自家地位。这样的心态倒过来在青岛就未必能够产生,虽是交通便利,海陆通达,避暑者众多,但大都来去匆匆,难成气候。外来文化方面,虽说“洋化”,但“洋化”的多是建筑。据统计,1937年前后日侨人数约有1万5千人左右,虽占着青岛约三分之一的经济权,但其所谓“文化控制”却难成气候。*马骏:《今日之青岛(青岛通讯)》,《申报每周增刊》1937年第2卷第22期。国内的文人骚客来此避暑旅游,从四面八方带来各种消息,或如胡适那样受邀来此讲学,但也绝不会在此久居。如此这般,这座海滨之城看上去热闹非凡,众声喧哗,但缺少对话,绝难形成平沪文化界那样彼此交锋的氛围——热闹而寂寞,这是现代中国以青岛为代表的港市想象独有的风貌。你看到作为画面背景的青岛,但似乎永远捕捉不到属于它自己的特写。
青岛在地文人对此早有说明:“青岛既居极东,又在南北之中,既容易接受西方文明,又可以秉南北之长,取精用宏,居于极有为的地位,而且是新开港的缘故,好比一块白布,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全看此后的努力。”*林林:《本位文化与青岛》,《青岛画报》1935年第11-12期合刊。对于都市文化,你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进入其内部,在既有权力格局中找到自家位置;对于港市文化,你大可以自立家门,按照自己的想法施展拳脚。前者充满诱惑却又危机四伏,后者更简单自由,充满朝气。我选定《青岛画报》(1934-1937)这份有官家背景的杂志作为青岛“港市文化”想象的参照,正是看中其以“繁荣促进经济”之名行施展文化建设抱负之实*《青岛画报》属于青岛繁荣促进会主管的杂志。青岛繁荣促进会则于“去年的八月间(即1933年8月-引者),由沈市长和现任主席委员的唐渭滨先生,鉴于市况的不景气而发起组织”的。其主要工作为:“特制美术信封信笺八万份,分寄国内外”、“创设模范汽车”、“成立游艇部”等,当然也包括出版该杂志。参见《检讨一年来繁荣促进会的工作》,《青岛画报》1934年第9期。,由此足以见出这种新的“港市文化”想象的朝气。
谈论杂志中的女性形象,当然可以从“看/被看”的角度讨论每一帧图片背后因其拍摄视点的差异折射出的权利关系。*罗鹏:《裸观:关于中国现代性的反思》,台北:麦田出版社,2015年。不过,我更关心的则是身体作为视觉符号与城市精神之间的关联。恰如吴伯箫对青岛的描述,“年轻”“可也已及笄”的“极美的姑娘”正是《青岛画报》中女性的形象。
对《良友》封面上的摩登女郎来说,人像无需一个虚化的背景衬托。女性的眼神、举止、服饰本身即是被观看的“风景”。图1左图所选其时号称上海影坛“四个女作家”之一的胡萍,从图片中不难读出东方女性的妩媚(作为文化符号的旗袍)与西方女性的自信(女演员的眼神),进而由此理解“上海摩登”的复杂性。图1中右图,《青岛画报》选择了被誉为“美人鱼”的香港泳坛名将杨秀琼的这帧图片*这帧封面图片旁配有《青岛画报》摄影记者赵鑫兮所作的说明:“在本期的前后封面上:一边是杨秀琼,一边是何文锦,这两位女士都是水上的健将,游泳的能手。按名气来说,当然杨女士比何女士名头来得大,因为她一鸣惊人于全国,再显身手于远东,南昌新生活运动会后复以千金聘请去表演,路过上海与南京,亦无不欢迎若狂,所谓‘美人鱼’的雅号,真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但是全国只有一个杨秀琼,而她又是生长在游泳兴盛之地香港,当然是可以出人头地了。若说到游泳不发达的华北,漫说找不到一个杨秀琼,即或杨秀琼生在北方,恐怕亦难得成‘美人鱼’的英名,因为华北的游泳,限于环境,是太不景气了。不过在极不发达的情况下,青岛因得到地利之便,游泳一项,渐趋开展,虽未造就出几个‘美人鱼’来,但何家将在华北的威风,亦殊属不小。此次第十八届华北游泳比赛在平举行,何氏三姊妹——文静,文雅,文锦——又造成优异的记录,尤以最幼小的文锦,竟压倒两姊,而独占鳌头。”参见《青岛画报》1934年第6期。。稍作比较,不难发现:第一,《青岛画报》突出了一种因为运动而带来的健康之美,与《良友》由人物眼神、手势和服饰带来的视觉冲击相比更为自然;第二,《良友》封面上电影明星胡萍这帧图片的动感是由她前后弯曲的手臂造成的,而《青岛画报》封面杨秀琼这帧图片的动感则与其身后作为背景的虚化的海滨风光有关,尤其是远处行进着的点点白帆。
图1:《良友》封面女明星胡萍与《青岛画报》封面游泳女将杨秀琼
图2:左:何文锦在青岛海滨;右:湖滨小立①《青岛画报》1934年第5期。
图3:欧阳灿云女士浴后在沙滩休息时留影②《青岛画报》1934年第4期。
人像,尤其是着泳装人像,在《青岛画报》上一般取中景而不是特写。泳装(或是其他体育运动中的)女性身体被嵌入到具有青岛城市特色的建筑或风光之中。如果说《良友》中的都市女性以其勾魂摄魄的目光自信地扫视着眼前的“猎物”,其作为被观看的对象同时也是观看者,那么,《青岛画报》上的泳装女性则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港市的风景并有意去创造/建构一种新的港市精神/想象。
既为“画报”,在目录上就必然要将照片目录与文字目录分列。各期照片排列方式,大都先从大处着眼,或是“飞机鸟瞰下之青岛”或者“飞机鸟瞰下之大小港码头”,再取青岛各处名胜。或是“崂山瀑布”,或是“汇泉海水浴场”、“湛山海水浴场”,或是前海、南海风光,或是“水族馆全景”。最后登场的则是风景中运动着的女性形象:或是“运动女杰孙桂云”,或是“北平游泳三女将”亦或是代表“青岛市参加第十八届华北游泳之何氏三姊妹”。而像“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种古典韵味十足的照片在《青岛画报》上所见寥寥。图2中的“湖滨小立”*《青岛画报》1934年第6期。算是一个例外。女性形象在《青岛画报》中不应作为景中之人而被理解,因为她们以自己的方式塑造着青岛的港市精神。在都市文化日臻成熟的上海,女性的“摩登”往往是被“规定”的:头饰、唇色、一颦一笑、手臂的摆放位置,“时尚”自有其规范的审美标准,“人”自然也就成为了“画中人”,成为了被欣赏的“风景”。从日德手中收归时日不多,本位文化建设尚属起步阶段,青岛虽说与上海这样的摩登都市差距不小,可这“草创”中蕴含的却是文化上的勃勃生机。对体育尤其是游泳运动的推重,是画报一以贯之的主题。这当然与编辑之一的赵庶常身为体育记者的眼界有关。*赵庶常亦是当时青岛体育协进会出版的《体育周刊》的编辑人,与《青岛画报》另一位编辑人钱醉竹(文学编辑)联手,似乎在体现刊物“文武兼备”的综合性。倒过来,画报之以体育编辑为首席,也正隐含了其对港市青岛如何建构其城市精神的某种理解。如果说浴场、沙滩更多是作为青岛“迎合”异地游客海滨风光想象的“自我展示”,那么“三号码头”的筑成以及在全国性的比赛中获得优胜名次的泳装女性则成为港市青岛对自身未来期许的隐喻。
多次出现在《青岛画报》封面或封底的泳装少女何文锦是最为典型的例子。何文锦作为第十八届华北运动会女子个人总分第一的获得者自不必说。*时《东方杂志》《勤奋体育月报》以及《全国女运动员名将录》对此消息均有报道。参见《东方杂志》1934年第31卷第18期;《勤奋体育月报》1934年第1卷第12期;《全国女运动员名将录》1936年6月号第27页。在同为游泳运动员的何氏三姊妹中,年龄最小而获总分第一,这才是画报的焦点。无论是在杂志封面上摄影记者所作的说明(见上页注释①所引摄影记者对封面照“杨秀琼”所作说明),还是取不同角度(个人泳装照、与两姊合照、与“何家将”之合影)对其身体的表现,都在表明其青春的身体正与刚刚获得新生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港市精神高度契合:首先,何文锦获奖这一消息以及对其形象的表现是在青岛与香港两座港市的“对话”中展开的。《画报》对同为游泳运动员的杨秀琼与何文锦所作比较,几乎无处不在。两位泳装少女图片孰在封底孰在封面似乎是一个让编辑踌躇不已的问题,以至最后虽将杨秀琼的照片放在封面也不忘在对其说明中反复强调这不过因为她身在香港,因地利而受到瞩目。至于青岛,得失也均因地理条件——地处华北,游泳未免不景气;又因近海,倡导游泳运动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游泳运动成为关乎城市尊严的隐喻。第二,与同为游泳运动员的两姊相比,何文锦与略显臃肿的大姊、略显迟钝的二姊不同,她身材苗条、目光中透露出更为蓬勃的朝气。气质也好,成绩也好,其“独占鳌头”之势,恰与港市之后来居上,清新自然,不同于摩登都市的气质暗合。
与《良友》杂志上那些摩登女郎不同,你在《青岛画报》上看到的泳装女郎缺少目光的“深邃”,她们不会在中西合璧的衣饰装扮下以搜寻城市“猎物”的眼光与潜在读者“对话”。一如“第三号码头”落成这项浩大的工程所显示出的港市未来的无可限量,她们不刻意准备作被人观瞻的对象,而是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参与到港市精神的建构中。本来,海港落日,孤帆远影,佳人漫步海边,都是绝好的海滨题材。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青岛日报》上几乎所有女性形象都是阳光满身,不施粉黛。她们目光中的自信,不是在名利场上俘获一个男子的自信,也不是身着20世纪最时髦的衣饰引领摩登生活获得的自信。她们裸露着的双臂和双腿极其自然地摆好一个位置,绝无肉感。她们精神上的主体性是与港市青岛的主体性同构的(见图3)。
“五四”之后谈儿童话题,其实与谈论女性话题如出一辙。儿童从被视为形体很小的“成人”到被重新“发现”拥有自己相对特殊且独立的精神世界*有关这方面话题比较集中的讨论,参见徐兰君、安德鲁·琼斯编:《儿童的发现——现代中国文学及文化中的儿童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与娜拉在意识到自己被视为“玩偶”后重新“发现”自身价值离家出走类似,都是“启蒙”话题中的应有之义。不过就施政者而言,教育之“硬件”的改善较直接关心思想、文化问题来得更为迫切。《青岛画报》作为有官家背景的刊物,对青岛建设成绩的美言自是必不可少。较为难得的倒是其刊出的文章大多还能持论公允,不作过度夸饰。从教育经费来说,的确“年有增加”*铁马:《青岛第三届学校成绩展览会之观后感》,《青岛画报》1934年第6期。。沈鸿烈主导下之青岛市政府,对教育问题格外关注也是事实。因深感“青岛自收回接办以来为期尚短,在物质方面既无基础,而文化又深感落后”*邵樾千、金仲华:《青岛十日记》,《崇实季刊》1937年第22期。这是当时北平中学生代表来青岛参加“中华图书馆年华”所记沈鸿烈的讲话。,故此但有科技文化教育方面的全国性会议,都力邀主办方来青岛办会。举凡当时全国各地风靡一时的“婴儿比赛”,或是“学校成绩展览”,亦或是大型的文化活动,《青岛画报》理所当然也会报道,以应“青岛繁荣促进会”之名。有意思的是,虽然完全配合上面所谈的那些文化建设方案,但为数更多的、显然拍摄得更有激情的图片却并不来自书声琅琅的课堂,而是在运动场。这与现代中国启蒙思想的原初设计大相径庭——“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7-439页。看来灵魂改造与体格健全之间存在一个迫切程度的问题。不过,《青岛画报》对青少年健全体格有些偏执的热情,似乎提供了“救救孩子”的另一种方案。
每期登载的照片,有关运动话题的占到一半还多。以前两期为例(见表1、表2):
表1:第一期图片内容分类
表2:第二期图片内容分类
华北及青岛的各种运动会,只要举办,《青岛画报》的摄影记者一定出现,且捕捉的大都不是中规中矩的报道性画面。以第十八届华北运动会比赛图片为例,连续登载三帧照片(见图4):“青岛全体女选手在游泳池试水情形”“男子二百公尺俯泳青冀争雄之一幕”以及“青岛女选手参加比赛时入水之姿式”。“试水”这帧图片运动员全无赛前准备之紧张,面向镜头,姿态各异,展现出的都是满脸笑意。再举一例,第14期杂志对青岛全市春季运动会的图片安排。图5中整个画面的焦点集中在“纪淑云女士之跳高”上面,整个画面除了右上角合影与三帧致辞(中委李烈钧、沈鸿烈及教育局长之致辞)外都取人物动态。左侧“女初五十公尺中途”“女高五十公尺起码”高低栏障碍跑以及中下部的“王光元撑杆跳高”“石秀兰射箭”“李湛清、骆春霖特别表演”(自行车)等,都是动态。图6中画面居中“男子高级铁球第一周树棠之姿式”为动态,其余左侧均为运动员静态坐姿图片,四位身材匀称、健康自信的女年轻仍是面带微笑,展现出青春的力量。右上为“全市男女小学生联合团体操”,照相技术所限无法将宏大的表演场面尽收镜头之中,但气势恢弘。
图4:右上那帧图片为华北运动会游泳比赛试水的面带微笑看向镜头的运动员*《青岛画报》1934年第6期。
图5:“青岛市春季运动大会专页”的图片*《青岛画报》1935年第14期。
图6:“青岛市春季运动大会专页”的图片*《青岛画报》1935年第14期。
在各种于青岛举办的全国性文化、学术会议,甚至于当地中学会考的报道中,沈鸿烈的形象总是作为整个页面的焦点出现。不过,一旦这个形象进入到动感十足的运动场中,不免被跳跃中追求新高度的女运动员夺取了焦点位置。
前面曾经说过,《青岛画报》图片中的人像与风景功能不同,甚至彼此对话。“风景”向外敞开,满足异地游客的青岛想象;“人像”(泳装女性与运动中的青少年)则与在地知识分子对青岛城市精神的想象有关。摩登都市的文化背景中,总少不了“外滩建筑”“百货大楼”“咖啡厅”“舞厅”“公园和跑马场”。当然,“印刷文化”与“电影文化”也必不可少。*这显然是李欧梵先生对上海都市文化的研究策略。参见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其实,交通便利,中西游客聚集,这几乎是所有港市共有的特色。举1934年间青岛六、七、八三月粗略的旅游人数及消费情况为例(见表3):
表3:1934年6、7、8月份旅游数及消费
本表由青岛市政府社会局及公安局于1934年共同调查,原载于日文《青岛新报》*玄贞:《去年青岛避暑费之收入》,《海王》1935年第7卷第12期。
跑马场、跳舞场、电影院以及不时刊出的最新出版杂志的广告,这些本都为“现代性”最有力的象征物,在《青岛画报》上却常常是缺席的。“吊诡”的是,“青岛”作为一个经德、日两国苦心经营的城市几乎具备为现代中国人提供一切异域都市想象的条件,无论是它的建筑还是以跳舞场、电影院为代表的公共空间。如果说“月份牌”“钟表”以及摩登香艳的都市女郎建构了上海全新的都市文化,那么体魄强健、面带微笑的运动场上的青少年则是港市青岛诠释现代都市精神的独特符号。这些运动中的青少年剪影似乎消解了现代性内含着的两个矛盾:
第一,如何看待现代文化语境下城市与人的关系问题。茅盾曾在《子夜》开头描述上海——“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茅盾:《子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3页。。大都市如“巨大的怪兽”,人们在其体内生活。无论是茅盾笔下的人在城市内部为各自利益相互争斗,还是本雅明所谓人面对城市时愕然不知所措而“震惊”,人在都市生活中都难免因“异化”而丧失其主体性。《青岛画报》则勾勒了另一种迥然不同的都市想象,将“运动”赋予年轻、自信、愉悦的内涵,频繁出现的市政建设进步的报道与中小学及运动赛场上青少年投篮、跳高、跨越(这三种运动姿势似乎是《青岛画报》摄影记者最偏爱的)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城市建设与人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在这样的构图中似乎被消解掉了。(不过,这种新的都市文化想象仍建立在对大量存在的“跳舞场”“电影院”“咖啡厅”“妓院”的视而不见上。)“运动”在这里获得了建构青岛“港市想象”的特殊功能,一如“钟表”“日历”“香烟”解释了现代都市上海的秘密一样,“运动中的青少年形象”与从德日手中收回不久,正待快速前行的港市青岛融为一体——“人”才是比赛场中真正的焦点。
第二,如何看待物质的“现代化”与精神的“现代性”之间的关联。我们仍要回到鲁迅为“启蒙”设定的路线上来,体魄如何强健,仍可能失掉灵魂。“弃医从文”意味着改造灵魂具有优先地位,体魄强健、灵魂改造之间难免有因二分法造成的对立感。不过,《画报》中那些面带微笑、自信满满的青少年形象却重塑了两者的关系。“伟大的事业,寄于健康的身体”,“我们要有一个健全的民族,才能生存于这个世界里”*陶然:《青岛市运动会之观后感》,《青岛画报》1935年第14期。。“健全”统合了身体与精神,“启蒙”不仅要“启”灵魂之“蒙昧”,更需要外在的身体的强健,二者互为表里。
城市文化,历史悠久,底蕴太厚,可也容易尾大不掉,积习难改。新兴港市,虽无可资炫耀的底蕴,但往往能真正做到兼收并蓄,包容而无太多顾忌。以“双城”的视点论之,北平、济南属于前者,上海、青岛属于后者。仅以材料来描述1929-1937年间港市青岛对文化繁荣的执着追求固然不错,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将这一文化景观背后的历史势能遮蔽。我更感兴趣的是:处乱世,风雨飘摇,而无论是在民众日常生活或是施政者的施政理念,都有一种对治世稳定秩序的信念:明朗、积极、充满希望。这种积极态度对刚刚经历过“五三惨案”(1928)的济南、行将经历国内军阀中原大战(1930)及稍后更为惨烈的抗日战争(1937)的中国来说,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意义。
值乱世而以对治世稳定秩序的想象处之,你可以说这是施政者为自家政绩着想。不过,说沽名钓誉也好,苦心经营也罢,防务以外,举凡市政基础、商业环境、乡村建设、基础教育、民众教育,施政者的确事事关心。无此用心,实在谈不到会议与展览,更难想象多元文化在此交流对话。虽名为青岛市长,但沈鸿烈以东北舰队海军副司令来青岛,仍应以担防务为主。深究起来,沈鸿烈来青,亦为迫不得已之战略转移。“九·一八”后,时在沈阳任东北舰队副司令的沈鸿烈“目睹日军暴行”,只是“奉张副司令命不准抵抗,遂束手就擒,任其宰割。海军防地因相距甚远,未与日军发生若何冲突。刻东北海军所属各舰,仍分驻于长山岛、秦皇岛、营口、威海卫、烟台、龙口、青岛等处”*《东北舰队移青岛维持青市治安》,《观海》1931年第5期。。沈鸿烈正是在此危机情况下由东北舰队总部沈阳逃出,来到青岛。防务固然要紧*作为港市青岛市长,沈鸿烈仍然负有在军事上的防务重责。1932年上海事件后,沈鸿烈赴济南亲见韩复渠“报告日舰抵青经过”并“商联防事宜”以确保“沿海及本市治安配备巩固”。参见《青岛治安巩固》,《河南教育日报》1932年第231期。,可沈鸿烈似乎更在意城市管理。在省城济南,同样颇有治世理想、将山东一省视作独立王国悉心经营的韩复渠多在对军队或官僚训话时出面。因是中央直辖市市长,与韩在名义上地位相同的沈鸿烈却更热衷于在各类展览、学术会议、运动会上出面。防务之外,以港务贸易为重,新建船坞、灯台;扩充仓库、堆栈;启建第五码头;重建前海栈桥;整理浮标、立标,修造候船室、走廊,等等。市政工程方面,尤重基础设施,沈鸿烈上任未久即成立“乡区建设办事处”,统筹城乡,并对崂山道路亦加兴修。来青3年,新修道路362公尺,是之前旧有公路里程的3倍。另,改修路面118公尺,新添桥梁43座,涵洞437座,较之前青岛同类项目,皆倍之。其余如上下水道、平民住所、民众大礼堂、公共体育馆、公园、仓库、公共厕所、劳动休息亭皆在其任内规划建设,为前所无。中小学教育方面,无论从学校和班级数量,还是所投经费皆远超之前,《青岛画报》亦经常登出沈鸿烈到乡村学校视察照片。*《青岛市最近行政建设》,《都市与农村》1935年第4期。城市“硬件”投资剧增,对文化建设的追求自然紧随其后。作为多元文化交融互渗的物质载体,各种在此举办的会议与展览形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文化空间,“促进”其“文化”之“繁荣”。运动中的青少年、海滨胜景、频繁的文化活动(会议与展览)构成了《青岛画报》最引人注目的三大景观。
崂山“仙境”、海滨浴场作为城市标志自不必说。海上行驶的巨轮、洋气十足的火车站与作为繁华都市必不可少的机场,都是《青岛画报》注目的焦点。要成为文化交流对话中心,便利的交通自然是必要条件。胶济线终点可直达济南,对接津浦线,这自然广为人知。另有长途汽车,每日往返烟台、黄县、沙河、金口、海阳、即墨,“沿线商工业之受其影响而日趋繁荣”。至于海上交通,既为港市,更是占尽便利。“北走津浦,南至沪海,东望日本,皆一两日程耳。至于海外巨舶,因港内水深波平码头宽大,亦可尽量容纳。将来工商业发达,航线之增多,自在意中,而大港现有之建筑,及将来之开拓,尚绰有余地,足资回旋也。”1932年秋,又由青岛市政府开设飞机站。飞机“每星期二四六,北上,星期三五由青南下”*金戈:《青岛交通概述》,《青岛画报》1934年第4期。。施政者苦心经营,海陆空三位一体,加以美景与夏日避暑之清凉,又无文化保守之传统,占尽天时地利,“人气”自然上升。华北日领在青开会,看重的是青岛的战略地位*《华北日领在青岛开会》,《新中华报》1937年第362期。;基督教会在此开常务年会或是举办“国际少年夏令营”,看重的则是这里外人最多,沟通便利*参见以下两则新闻报道。《教会消息:中华基督教会第四届常会将在青岛举行》,《田家半月报》1937年第4卷第6期;《教会新闻:国际少年夏令营在青岛开会》,《通问报:耶稣教家庭新闻》1935年第1654期。。不过,来青开会最多的还是政府或行业团体*比如实业部第二次商品检验技术会议、修改刑法会议以及铁路协会、全国律师协会等年会都选择在青开会。,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大小学术会议。大到中国物理学会第四届年会、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三次年会、中国博物馆协会第一次年会,小到各式各样的暑假讲习会,端赖国立大学苦心经营,规模日渐扩大,延请著名学者来此讲学,或是各界名流于夏日酷暑之中来此地避暑,文化活动自然活跃。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青岛画报》第16期“四届铁展专号”。在为数众多的各种展览、会议中有意选出“铁展”作为专号,一言以蔽之,仍是以“世外桃源”想象新兴港市青岛,隐喻其乃是现代中国乱世中的希望之城。《青岛画报》记者格外从容地将1933年全国各地江河泛滥景象与胶澳人声鼎沸、要人云集盛景作为“铁展”背景。查《南京水利志》:1935年,“是年伏汛,江水盛涨,南京设防加筑滨江堤岸。江浦县十三圩、火药圩崩溃”*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南京水利志》,深圳:海天出版社,1994年,第264页。。江河日下,国事衰微,天灾人祸,同胞受难,按理说实在不该幸灾乐祸,大肆渲染。可《青岛画报》编辑自有其理。“这倒并不是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话头,因此反映,愈觉青岛有值得培植的价值,失此不图,越俎代谋者,大有人在,不能不有相与戮力,努力加鞭的决心。”*竹马:《要人云集下的青岛速写》,《青岛画报》1935年第16期。国已不国,与其哀叹苦笑,不如重新培植希望乐土。1933年4月,第一届“铁道部全国铁路沿线出产货品展览会”在上海举行,第二届同年10月于南京举行,第三届1934年5月在北平举行,而第四届则在1935年7月10日于青岛开幕。*冷间:《记四届铁展》,《青岛画报》1935年第16期。言外之意,除国际大都市上海、新旧首都以外,非青岛莫属。本来,既为“铁展”,本应取交通最为便利之处,青岛虽海陆空俱为便捷,可处津浦、胶济交叉位置的省城济南似更占优势。选择青岛而非济南,自然有青岛夏季适宜避暑、环境更好的原因。不过,更为重要的,则是两座城市实在容易被人视作新与旧、现代与传统的不同代表。政治动荡,旧都北平,人们纷纷南下;新都南京,亦因乱世,前途难定;上海虽繁华,但“半殖民”的印记太深。以此,作为从西方手中接管、不长时间即脱胎换骨的青岛,自然成为灾难深重的现代中国一个不同的所在。“铁展”同期,马寅初关于中国未来经济的讲座,全国体协主办的“暑假训练会”“暑期讲习会”“体育讨论会”,加之以中国物理学会、中华图书馆协会、博物馆协会在此举办的年会都在青岛开展并成为《青岛画报》甚为关注的话题。科技、经济、体育、文化作为“铁展”前后《青岛画报》上的热门话题,自然可见编辑的良苦用心。丰富的物产、前沿的技术、自主发展的经济、健全的体魄、高尚的灵魂,至少在《青岛画报》建构出的图像世界中,民族国家死气沉沉的大环境下,这些会议与展览似乎成了氤氲空气中透亮的一束强光,预示着希望。
《青岛画报》毕竟代表官方话语,对于市民来说,“铁展”分两院,设11馆,集全国铁路沿线地区出产货品展示以至售卖,往往被视为一个超大型的市集。其时生活在青岛的老舍以惯有的幽默说道:“牙关咬定,仁者有勇,直奔‘铁展’,售品所处有‘吸钞石’,票子自己会飞。饱载而归,到家细看,一样儿必需的没有,开始悲观。”*老舍:《暑避》,《青岛民报·副刊》1935年第3期。一方面,“铁展”参观者中,“逞热闹看白相”及“抱着便宜心理,诚信来购巧货者”最多,而“关心国产工业,诚心考察比较,以求明了吾国生产近况者”最少。*竹:《铁展与铁网赛》,《青岛画报》1935年第16期。这倒未必大惊小怪,明人张岱《西湖七月半》早就列举过盛会中俗人种种有趣表现,不足为奇。“铁展”这一名目才是真正有意味的。暑日青岛,云集国内政治要人,除此之外,巨商富贾亦云集于此,售卖商品其实方为最重要目的。“据调查售品商家共约五百号,则每日售货达万元,盛况不减一二三届。”*冷间:《记四届铁展》,《青岛画报》1935年第16期。另一方面,“铁展”毕竟不同于大集市,展示铁路沿线出产物品之繁盛,在中国经济受制于人的背景下,自然意图宣誓自家制造之精,“有裨于中国工商业及唤醒民族意识”。*冷间:《记四届铁展》,《青岛画报》1935年第16期。“叫座又叫好”,实在难得。
行文至此,有必要将《青岛画报》这一现代期刊杂志特殊形态的分析放置在现代中国探寻解决自身问题这一背景之下再作更为深入的讨论。韩琛极具洞察力地发现了“如何通过共同体建构、制度设计、价值重建、个人自觉和文化生产等来完成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其中尤为核心的是以自由为终极目的之民族国家、民主政治和公共生活的本土化建构问题”在五四运动中被以文化革命的名义尝试解决,这似乎形成了一个传统,以至“通过大规模的思想改造运动、文化革命运动建立一体化的意识形态社会,便成为五四之后各个政治派别解决中国问题的核心策略”*韩琛:《“重写文学史”的历史与反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5期。。此一论断延续并发展了林毓生在20世纪80年代对五四全盘反传统的判断。时至今日,这一观点仍具有巨大阐释能力。不过,若重回历史现场直面其复杂性,则多少还是能在中心文化圈层之外发现另一些与依靠思想文化解决问题不同的方案。
《青岛画报》及其背后的青岛繁荣促进会即是解决现代中国问题的非典型性实践。之所以说“非典型”,乃是因为此一实践得以施行的文化空间本身是白纸一张,故此问题的解决不必首先诉诸于思想问题,这在现代中国自然不具普遍性。青岛,“在历史上是只有极短促的时间,在地理上,是沿海一个渔村,风俗习惯,根本谈不到,因为他原来就没有多少人烟”。“自从开港以后,中外杂处,也都是各处移入的人民”*林林:《本文文化与青岛》,《青岛画报》1935年第11-12期。。在背负巨大文化重量的现代中国,问题的核心始终是如何“重建”,而对于青岛这样独特的文化空间来说,问题则在如何“草创”。前者的社会实践建基于陆地文明思维,安土重迁,文化上易因循,故此撬动其社会结构的动力必须首先来源于对思想文化的鼎革上;后者的社会实践建基于海洋文明思维,因其较大的流动性,更易形成在个体独立基础上的共同体,而非传统社会土俗世界依靠仪规维系的乡土社会伦理共同体。
青岛繁荣促进会及《青岛画报》社即是这样的共同体,共同体虽由在地精英构成,但他们并非恪守仪规的“土著”,而是以外来移民为多,故有了“自由联合”的可能。前面曾提及,青岛繁荣促进会来自官方的实际支持者市长沈鸿烈,他与鲁迅的经历及个人选择实有可资比较之处。个人性格、知识结构、周遭环境使两人在何以疗救民族病症上思路迥异。同样是“救救孩子”,鲁迅深信精神结构变革需优先于身体强健,沈鸿烈则“兼长青市以来,深知我国民积弱日久,爰就市属各中小学校,加授军事训练,以冀贯通德智体三育,纳诸整齐严肃之中,而时艰孔亟,尤需举国兴奋,使全体民众协力图强,平均发展,体育之提倡,诚不可忽”*沈鸿烈:《青岛市体育场记》,《青岛教育》1933年第1卷第6期。。这自然与“五四”经典的国民精神麻木愚弱而需疗救的策略相反。国家战略,沈鸿烈则倡“四海主义”(海权、海运、海产、海军)以救国*沈鸿烈:《四海主义救国刍议》,《海事》1932年第5卷第10期。,其于青岛苦心经营,盖对其救国理想之点滴实践。较之以思想文化解决问题自上而下式的思想方法,沈鸿烈及其支持下的青岛繁荣促进会取“日拱一卒”之策略,相信由下及上渐变式形成层垒效应,社会问题方有解决之可能。取诸国民性问题为例,反求诸己,借由对自身的批判以至个体生命的“涅槃”固然不错,可若个体并无独立思考能力,最终“启蒙”也不过成为“自启”。就国家层面整体推动,国民党中央政府亦推广过“新生活”运动,可问题仍在面对八成人口为文盲的现实状况下,这种自上而下的推动能否起到真正效用。对求自下而上渐进式变革的沈鸿烈来说,搭建良性的教育机制以使群体知识结构、思想方法普遍提高,较之空坐大言更为切实。《青岛画报》编者将1930年(沈鸿烈尚未主政青岛)与1936年(沈鸿烈主政青岛6年)青岛教育数据进行比较,总经费投入:1930年常年经费365096元,1935年796519元,倍之有余;学校数目:1930年为中学6校、小学106校,至1936年,小学245校。据社会局调查,青岛市乡村共300余处,算下来差不多村村有学校,其中百户以上的村庄,非但有学校,而且有规模较大,设备很周全的学校;儿童入学率:1930年为30%,至1935年推广义教班次,儿童入学达4万人,则为75%,而南京本年入学率则仅有60%;另开简易民众教育馆、设阅报牌、流动书库、识字处、简易体育场等。*《六年来青岛整个教育的透视比较》,《青岛画报》1936年第22期。与沈鸿烈此种“日拱一卒”点滴渐进式社会实践相似,繁荣促进会虽亦颇重“本位文化建设”,办中英文两种版本《青岛画报》,但几乎不宣称以此行思想文化鼎革之事。与那些主义明确、“论战”硝烟四起的社团及刊物相比,青岛繁荣促进会及《青岛画报》所做看上去实在有些“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十分有趣。照其说法,有直接由其促成之事,有间接由此促成之事,兹列其成立一年所作工作:1.特制美术信封信笺八万份,分寄国内外,以引起游客之兴趣。2.创设模范汽车,运行规范、车身漂亮,目的乃促成青岛公共汽车公司竞争局面,使其更换危险且丑陋的黄皮车,收效甚佳。3.成立游艇俱乐部,倡议开放小青岛游览,邀请各委员积资五千元,购置小汽艇、游艇、划船多艘,六月筹备,七月放租。4.中英文画报的发行,即《青岛画报》中英文版。5.推动减税运动,由繁荣促进会呈请市府,转呈中央,请求减免。经沈鸿烈及各有关方面长官函电交驰,最终达成减免税率六成目的。6.呈市府实行车辆行人靠左走,终实行。7.呈请市府开辟小青岛旅游,终经工务局修整、增设望海亭座椅等后开放。8.以青岛防务,非贵即劣,中产阶级少经济住屋的原因,说服上海实业家在莱芜路试建住宅23幢,以使中产阶级得廉美的住屋。9.旅游方面,增设游览汽车、游山便轿、廉价旅馆,促市府新开海水浴场等。明信片、办期刊与鼓动商人为城市中产建房廉租,甚至还要创设模范汽车以促城市整体景观提升,这些或大或小之事皆出于一个机构,难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更值得玩味的是,虽和政商两面都有关联,可繁荣促进会并非政府下设机关,仍是一民间组织。明眼人不难由此想到古老传统中的乡村自治,乡绅集团正是以其经济实力与家族声望在帝国统治触角不及的乡村维持秩序。明显的差异在于,乡贤依靠土俗世界固有的深入人心的仪规传统治理地方,守常不乱是顺应民心的,这种社会结构难以创生新的价值;而类似青岛繁荣促进会这样的组织,则以城市生活参与者身份自由平等联合一处为创生城市发展新价值而行点滴积累与联通官民之事。大势上,如何抵御外辱等问题,政治军事精英与专门学者自应将决策建基于普通民众自由讨论之上;至如文学家、思想家之反求诸己,对生存意义的本体论追问、对灵魂拷问之类,固然颇有深度,更有其价值,不过以推及普通民众亦有勉为其难之嫌。对非文化中心的地方而言,政府着眼大型基础设施建设与社会最低限度公平(沈鸿烈之倡建青岛第三码头与使300余村几乎都有学校)、地方精英与中产以自由联合的形式,以城市生活参与者身份由下自上精准地发现问题并上联下通设法解决(如繁荣促进会对城市基础设施、对外形象建设、中产生活实际问题、文化建设等),各行其是,以点滴问题之改良推动地方进步,庶几和于鲁迅“生存、温饱、发展”这一认识。 只是,如前面早已提及的那样,这种相对理想的地方治理模式既需地方原有文化势能处在弱势,又需建基在国民整体教育水平提高之上。唯其原有文化势能较弱,才能成包容之风气与创造新价值的信念;唯其有较发达之教育,理想主义气息甚浓、鼓动性甚强而文艺腔极重的宣寓式方案才有可能被拿来进行大面积讨论而不是直接成为解决问题的方法。显然,在1930年代的中国,这种对“日拱一卒”点滴渐进式方案的认同远不及那些号称可以一刀毙命的以思想文化直接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
同样以文学的方式描绘港市青岛,在地、外来自有区别,遗老遗少与新文学作家差异更大。青岛本就是晚清遗老遗少聚集的大本营,不少人隐居崂山。说是隐居,可人数既多,聚集一块,难免要谋求清室复辟,精心策划,适时而动。怎奈历史滚滚前行,恢复帝制之举终是螳臂当车。对于新文学作家来说,在青岛只能算是偶遇,都来此避暑短居,彼此熟悉,但“作风不同,情调不同,立场不同,其说话的方式更是不同”*洪深:《〈避暑录话〉发刊词》,《青岛民报》1935年第1期。,却都想在此文化沙漠中留下“雪泥鸿爪”。1935年夏,新文学作家王余杞、王统照、王亚平、老舍、杜宇、李同愈、吴伯箫、孟超、洪深、赵少侯、臧克家、刘西蒙12人相约在《青岛民报》副刊设一“避暑录话”栏,后出单行本。个人亲力亲为,小说、散文、杂文、翻译均可刊载,每期定稿开碰头会,共出10期,之后大家云散。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像遗老们有共同的志业,新文学作家们聚凭兴趣,散依缘分,更为洒脱。同为文学生活,旧派文人、遗老遗少岛上唱和酬酢;新文学作家海边小屋中灯下开会定稿,各有不同风致。港市青岛,暑假去与立秋后再去,风光全然不同,不常住者往往体会不到。立秋后的青岛,“秋水秋山,红楼黄叶”。冬日里则“野风横吹,湿冷入骨;日落以后,市上海滨俱少行人;未免觉得寂苦”*老舍:《立秋后》,《青岛民报·副刊》1935年第6期。。这一景象,与夏日里的繁盛形成鲜明对照,让人不禁心生寂寥。
泳装女子的活泼可人,运动中的青少年,会展与各种学术会议,似乎所有这些代表新兴港市活力的意象都只与青岛的夏天有关。过了夏天,青岛似乎成了另一个城市,与1930年代中国其他城市一样了无生气。这似乎也是一个饶有趣味的隐喻,《青岛画报》塑造的那个充满活力与生机,代表苦难中国一线希望的青岛,其希望也许好似青岛的夏天一样,被料峭的春风、秋日的苦雨与冬日的清冷包裹在里面。国家内忧外患,人们精神麻木、不思进取,真的可能有一个“世外桃源”可以置身事外,充满希望地前行。港市青岛这种昙花一现的生机,如一场梦,梦醒后,仍需要国人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不过,在国势衰微的现代中国,能够敢去做梦,已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