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笑楠
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漆器恢诡谲怪、神秘浪漫,世人皆为之惊叹。楚国早已消亡,但两千多年以来,同楚漆器风格、工艺特征一脉相承的楚式漆器却一直在其诞生腹地荆州持续地传承,自春秋战国时期至当代有一条较为清晰的发展线索。经历了二千四百多年的历史传承,楚式漆器制器工匠在漆器制作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些群体内部所认同的“工艺思想”,诸如“顺时应气”“割漆不死树”“艺多不养家”等等。这些工艺思想无不闪烁着制器工匠对于漆器技艺“心与手相合”“工与艺相契”的价值诉求。这些精髓可以说是漆器技艺最本质、最核心的部分,其在历史中逐渐演化为代代相传的传承理念,直接影响着漆器技艺赓续的思想维度。
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传承场域的转变,楚式漆器内含的深刻工艺思想有些已随着老匠人的逝去而消失,有些则“日行而不自知”。不经过自觉的反思和检讨,这些理念是很难获得现代意义并发挥创造的力量。同时,令人遗憾的是,当代的楚式漆器理论研究,远远落后于福建、北京、山西等后起之秀,即便2007年楚式漆器髹饰技艺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关注楚式漆器的学者也微乎其微。因此,我们有必要整理和重新思考楚式漆器所包含的工艺思想及传承理念,挖掘其不同于其他工艺的文化内涵,以促进楚式漆器在当代的传承和发展。
人类早就知晓,人地和谐共存是生存最原始的力量,善对自然万物,最终将回馈自身。楚人老子在《道德经》第五十一章中说道:“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自然”是道的存在状态,是善美的来源,具有最高价值。而顺应天道,“而常自然”是宇宙间万物运动的真谛。可见老子主张的就是任何事物和人的行为都应做到与自然和谐相处,也就是推崇造物要顺应自然、尊重自然。秉承老子的智慧,楚式漆器工匠在进行漆器制作时,一定是循自然之律,应自然之利,顺自然之时。
图1 中式割漆口(左)与日式割漆口(右)对比
以其取材来说,楚式漆器取材自然,多用楠木、梓木,这些木材抗腐耐蚀,是漆器胎体的绝佳材料。漆器制作另一重要原材料漆液也是从天然漆树而来,在割树取漆的过程中,漆工时时充分考虑切口数、切口角度和树木本体三者之间的关系。长期以来,割漆工形成了“不割幼树”“不割大刀口”“不割长刀口”“不割密刀口”的割漆准则。在割漆时,遵从循环割法,不割断树的经脉,以使漆树伤口愈合快,缩短轮歇年,提高资源利用率,切实做到保护漆树资源,保护生态环境,谓是“割漆但不死树”。反观日本的割漆方法,却常常采用横刀口,即沿着漆树的树干一圈圈地割(图1),这种做法一次性出漆量大,但极易割断漆树经脉,导致漆树死亡,属于一种掠夺性资源开采。
从取材到制器,每一环节,楚式漆器工艺都力求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在进行漆器制作时,漆工也特别注意生态制器,与自然环境协调。在楚式漆器的制作中,即是将器物根据结构分解成若干部分,分别加工成型,再利用各种榫卯技术将之进行组合。如“虎座鸟架鼓”“艺术品类的座挂屏”“挑鼓架”“背鼓架”等均是采用这种方法制作。采用榫卯设计,也是朴素自然观的一种表现。其一是为了节约材料。虽然木材到处可取,但因使用的是名贵木材,所以也要节约使用,若采用挖制,木材利用率则大大降低。其二,为了方便雕琢。一般来说,复杂的漆器,很难进行完整的雕刻,采用零部件的组件模式有利于省工省时。其三,不容易变形。冬季和夏季温差不一样,再加上雕琢的时候木材本身也没有干透,这使得整体成型的漆具容易翘裂,而榫卯结构使得木材之间有一定的变形空间,可以更好地维护器体。
正是在制器的各个环节都牢牢把握“顺天之时,应地之气”的原则,才形成了楚式漆器特色的割漆法则和榫卯结构,也使楚式漆器于千年传承中永葆生机。
器物的制作,最终的目的都指向与人使用。因此,工匠在制器过程中,也要时刻牢记“致用利人”的工艺思想。“致用利人”是指物品讲究功能、具有实用性,与人有利。春秋时期思想家管仲曾说,“古之良工,不劳其智巧以为玩好,是故无用之物,守法者不失。”墨子也有“利人谓之巧,不利人谓之拙”的言说。自古以来,工匠制器莫不是以“用”作为首要,“实用”也成为民间工艺亘古不变的制器准则,楚式漆器同样遵行。
漆器的实用性主要来自四个方面:一,漆器触感温润,质地轻巧,适合日常使用及外出携带。二,一般以木质或皮质作胎体,上漆固化以后非常坚硬,耐用且韧性佳,抗摔经跌。三,漆器防潮防腐,耐酸耐蚀,楚式漆器更因采用榫卯结构,相对于一次性成型的漆器,利于长久保存,出土于2000前多年前完好的楚国漆器便是最好的例证。四,干漆具有药用价值。生漆虽可致人过敏,实则对人体有百利而无一害。《本草纲目》记载:“漆性毒而杀虫,降而行血”,当代医药也把干漆引入抗癌药物,其可破瘀、消积、燥湿、杀虫等。民间爱漆之人也认为漆器养人,据相关从业人员介绍,常用漆器,确实可改善人的皮肤。
图2 楚式漆器蝉形砚 设计者:邹传军
传承中的楚式漆器,无论是古楚国的方豆、耳杯,还是传承至清代的楚式金漆盆盘系列,都秉承了“致用利人”的工艺思想。不过,自明清以后,随着日用瓷器的普及,楚式漆器的实用性不断减弱,鉴赏、收藏的价值越来越高。买漆器的人多半不使用,而制漆器的人,多半为了获取更高的盈利,为了迎合市场,大量仿制小型虎坐鸟架鼓、虎坐立凤等工艺品,一度使人们忘记漆器曾属于日用。束之高阁的“楚式漆器”,空有一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姿态。不过,这种情况经楚式漆器传承人的努力,在当代有所改良。由楚式漆器传承人邹传军开发的楚式漆器文房四宝系列(图2)和台灯等,仍坚持了“致用利人”的思想,产品一经推出,同样取得了很好的销路。邹传军还表示,今后将继续开发日用产品,以切实行动推动楚式漆器真正的进入人们的生活。正是对“致用为本”的坚守,使得楚式漆器始终都能保持形质并举的特色,而避免落入奇技淫巧的低俗境地。
楚文化艺术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其深切的表现在楚人不断主动的从其他文化艺术中融合、吸收先进的思想和技术,以壮大发展自己。以楚漆器来说,其传承于夏、商、周漆艺,且在楚国扩张领土之时,不断汲取着北方中原地区优良的先进漆器工艺和造型语言,以及南方蛮夷文化等积极因素,博采众长,使得楚漆器在漆器历史的长河中一直高居首位。
在当代楚式漆器制作中,漆器工匠仍奉行“博采众长”的准则,取各家之精华、去自身之糟粕。通过在高校学习理论知识,以及和其他地方漆工艺匠人的互相学习,楚式漆器也不断实现着自我的改良。笔者在与楚式漆器髹漆技艺第四代传承人邹传兵老师的访谈中了解到,楚式漆器目前的推光技术就是前几年从福建、山西学习而来。楚式漆器自诞生至今,一直沿用的上漆方法称为上光。其具体做法是,首先要用生漆与瓦灰(古建筑陶瓦下沉积的灰尘)调和,刷在木胎上,横竖反复,或交叉斜理、八字形环绕刷匀。晾干后,接着再用300或500目粗砂纸打磨,并用刷子刷第二道漆。晾干后,再换细一点的砂纸打磨。接着刷第三道、继续打磨。如此反复,直到木胎呈现出漆黑的色泽,表面光滑平整。这个过程,砂纸可从最初的300目粗纸一直换到极细的5000目,而刷子仅配一副。通过刷子刷出来的漆器光泽柔亮,十分精美。而福建、山西处的漆器上漆方法不是上光,而是推光。推光技术是指用砂纸、木炭、麻油等逐次推光。在上漆时,用的不是刷子,而是手。其以手推漆,用手的热度使漆膜软化,从而填平它周围的凹槽,最终达到光亮如镜的效果。一般来说,推光的光泽更含蓄,上光的光泽则更柔亮。这些细微的区别,外行看不明,在内行人眼中,却有着别有洞天的神采。
多一种技法,便多一种表现的可能,通过博采众长,楚式漆器的制作技艺不断精上加精,而这也是楚式漆器工艺长久生存的不二法门。
图3 漆器学徒正在打磨胎体
区别于很多古老技艺“传内不传外”的思想,楚式漆器作为曾经的皇家供用器类,其传承的主要方式是“师徒传承”。“楚式漆器髹饰技艺”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邹德香老师,就是于1963年起师从漆工齐义柏学习,而齐师傅又师从于清末的漆工刘梦良。一般来说,学徒最快的3个月就可以入手(图3),慢的要长达半年,总的学习时间需要3-4年。有的学徒学习一年半没有成绩后,就学别的手艺去了,这是最令师傅厌斥的行为,学艺最忌三心二意。楚式漆器另一传承方式是“父子家传”。血缘亲情加上环境氛围使就学者从小耳濡目染,“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祖辈皆作此功,便有良好的从业氛围和切实的磨练,容易在相应领域内获得成功。在现实中,邹传军、邹传兵兄弟皆是受其父邹德香的影响而学习的漆器。另外,在传承中,楚式漆器也没有“传男不传女”的限制,只要就学者勤奋好学,致力于楚式漆器的手艺,皆可称为传承人。如楚式漆器的第五代传承人何蓉,第六代传承人何艳丽、蔡爱平等等,都为女性。实际上,在战国时期,楚漆器就出现过女性漆工,在物勒工名的漆器上,就已发现名为“”的女性工匠。
因为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学艺太多,顾此失彼,技艺都不精湛。只有在某一行业里,扎实学习,认真钻研,长期的积淀才能促成一定的成功。所以,在学艺时,切不可三心二意,要专心一门技艺。在楚式漆器中,因工序复杂,往往一个人不能也无法掌握全部的技能,这时,漆器学徒便会选择一个自己所擅长的领域——或雕或漆或绘,进行专项钻研。这种思想,来源于楚式漆器漆工群体的文化认同——“艺多不养家”。邹传兵老师坦言,漆器工艺的学习虽然具有一定的程式化和模式化,但不能拘泥于此,有些心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有学徒在某一领域经过长期的实践,不断累积积淀、思考和领悟,才能做到制器有方。当代楚式漆器制作的传承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当家的技能,如第一代楚式漆器工艺大师邹德香擅长镂雕,其子邹传军擅长圆雕,邹传兵擅长漆绘,何蓉擅长彩绘,张良平擅长雕刻。以何蓉来说,其学习彩绘长达二十余年,长期的历练,才使其在彩绘领域终有建树。“书宜杂读,业宜精钻”,楚式漆器正是在这样的思想下,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对于匠人来说,工艺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谋生是其传承、发展的原始动力,但这种基于谋生目的的工艺,在客观上其实超越了其本身的内涵,凝为一种身体记忆和人生体验而流传下来,成为一种民间智慧。作为一门古老的工艺,楚式漆器不只体现在它的审美特性与技术理性,其深厚的工艺思想精髓,更多的时候,可以传达精神,甚至道德与伦理,养育着工匠本体的道德。而这些,对当代的工艺美术及设计的发展而言,无疑是一种源源不断的智力支持。
注释:
[1]访谈对象:邹传兵,男,1975年,楚式髹漆技艺第四代传承人。访谈时间:2017年5月19日。访谈人:汪笑楠
参考文献:
1.冯骥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百科全书.代表性项目卷[M]:下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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