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玲
八家寨住着八家人,八家人有八个房名,破午、学古组、石多布、达石格、达可布、仁布、石码白、热尔日。破午罗尔吾是八家寨破午家的老三,在这个寨子里有四个人都叫罗尔吾,罗尔吾在藏语里是宝贝的意思,为了区别于别家的孩子,大家叫名字的时候都要连房名一块叫上。但是父亲额尔威却整天吼“罗尔吾,赶牛去!罗尔吾,快点!”父亲在这个家里总是拥有绝对的权威,小罗尔吾很害怕父亲手里赶牛羊的皮鞭,它总是不经意地落在罗尔吾和哥哥姐姐的身上,那鞭子抽在身上钻心的痛,所以每回罗尔吾只要听见父亲喊总是跑得很快。
1972年,十七岁的罗尔吾初中毕业,父亲说,你就不读书了吧!罗尔吾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望着父亲却不敢说自己想读高中。1972年的初中生,在八家寨绝对是个文化人,寨子里的领导先后跑到罗尔吾家里让他做寨子里的会计,可是父亲额尔威却说:“他脑袋不够灵活,那么多账目他弄不清楚。”父亲的话总是那么不容置疑,寨子上的领导悻悻地离开,罗尔吾随着父亲进生产队劳动。刚开始一天能挣六七分工分,到后来能挣八九分了,一个全男劳力一天最多只能挣十个工分。父亲对罗尔吾的表现还是颇为满意的。罗尔吾兄弟姊妹八个,罗尔吾上头有两个姐姐脚底下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父亲管不了这些,对于家里这个新增的劳动力,父亲总是要偏爱多一点,他尖着大拇指和食指从盐缸里捏出一点细盐来,往罗尔吾碗里一扔,仿佛赌着气说,盐巴是增强体力的。罗尔吾并不喜欢茶里多一点咸味,可是父亲的旨意是不可以违抗的,在弟弟妹妹羡慕的眼神里,罗尔吾渐渐喝出了一种责任和义务。壶嘴流淌出来的滚烫的茶水咕嘟咕嘟滚到碗里时,父亲仿佛看到了一天的工分。
九月的早上,天已经变得冷了。山风一阵阵的,时不时捎来一团团的野棉花,罗尔吾寻思着母亲该去采一些回来做枕头了。太阳已经升到半山腰了,罗尔吾背了两桶水回来,一桶倒进水缸里一桶就连桶放在地上。缸里的水已经满了,清清亮亮的。罗尔吾顺手舀了半瓢咕嘟咕嘟吞下,母亲的饭还没做熟,罗尔吾晃到屋顶上赶叫得聒噪的喜鹊。
“额尔威,额尔威在吗?”门外有人喊,又是上回那两个干部,罗尔吾听见他们对父亲说,山上龙古村的孩子们没有老师,让罗尔吾去村里当民办教师。父亲额尔威听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嗯,好的,有十块钱的工资,队上还要算工分,这个工作适合他。”父亲说完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双报酬,虽然不高也可以了。第二天,罗尔吾就上了龙古村,一人一所学校,罗尔吾拿着课本就开工了。教书,远远没有父亲想象中那么简单,人少班级多,一年级十个学生,二年级三个学生,三年级十二个学生。更为要命的是那些拼音,罗尔吾已经有些记不起它们的读音了。该死的这些拼音,它们都怎么读呢?
面对二十五双干净的眼睛,罗尔吾一时变得窘迫。这些孩子少有能听懂汉语的,他用藏语说,自己先看教材。教材不够,就两个人一起看,两个小脑袋挤在一起,翻看书本。书是用牛皮纸包了的,孩子们反复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翻开书本。罗尔吾从讲台上走下去,教室里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四处漏风的破房子里。说是教室,其实只是生产队的一间空房子,几根孩子们从家里搬来的条凳,几张歪歪斜斜的条桌和一张小黑板。罗尔吾在后来的日子里,把一年级和二年级直接合成了一年级,然后他教他们语文和算术,一年级的课上完后让孩子们做作业,接下来他又上三年级学生的课,早上太阳升起来上课,下午太阳偏西放学。孩子们拿着小石头在地上演算,1+1=2,2+1=3,做完题后用手抹掉字迹,小石头划过的地方,地面变得松软。罗尔吾则坐在学校门前的大山坡上,看云从自己身边一朵朵地飘过,风吹动松林发出低微的哗哗声,罗尔吾的心安静得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湖水,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这样幸福的日子他一过就是很多年,工资每个月十元零四角,每个月队里还每天给他记九个工分。对于小学教材罗尔吾已经很熟悉了。偶尔,会有学生给他带一个煮熟的土豆,他也不拒绝,放在讲桌前的抽屉里,等到学生都放学了,他就慢悠悠地剥皮吃土豆,一个人躺在草坪上睡觉,起身后有时连身上的草屑都不拍。
弟弟妹妹陆续成家,罗尔吾还单着。可是他自己似乎并不是很在意。90年代初,罗尔吾民师转成公办教师了,他已经从龙古调回了八家寨,工资涨到每年七百块钱。父亲和母亲经年的操劳,先后患病走了,兄弟姊妹也各自成家。面对老屋,罗尔吾头一回感到孤独和无助,家徒四壁,罗尔吾的内心充满了彷徨。放学回家的钟声于他而言像是丧钟,敲得他愈加孤独。罗尔吾每天放学都会留几个学生辅导作业,然后去姐姐王青家里吃饭。
姐姐对罗尔吾的婚事费尽了脑子,但都不合适。每回面对姐姐的关心,罗尔吾总是很安静,他听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和坏一句话都不说,姐姐急了,罗尔吾我在给你说话呐。罗尔吾抬起头,我听着呢。王青看着罗尔吾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罗尔吾自己以后就卡着饭点去,饭吃完找个借口溜。姐姐也拿他没有办法。
还是姐姐嫁到二嘎里的发小给罗尔吾介绍了一个失去双亲也不嫌罗尔吾穷的姑娘,姑娘名叫措姆。罗尔吾和措姆结婚那天,姐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家里酿的青稞酒一坛坛全抱出来,每个坛子里都插上了又细又长的吸管,吸管是竹子做的,晚上寨子上所有的人都从自家屋里赶往罗尔吾家,怀里揣条哈达,再从自家酒缸里打上两瓶酒,围火而舞,锅庄跳了个通宵,姐姐王青醉了,依在老屋的柴火堆上就睡着了,睡得人家怎么摇她都不醒,直到第二天的太阳照在她身上。
措姆不会讲汉语,但是她和罗尔吾的藏语是相通的,彼此听得懂。这个苦难的女子很用心地经营他们并不富裕的家,并很快让这个家有了新的颜色。他们相继有了一双儿女,日子虽然依旧过得捉襟见肘,但是充满了活着的希望。
时令一进入夏季,山里的雨就下得人心焦,到处都是地质灾害,到处都在塌方,每每这个季节,大部分山里人若非特殊情况就不再出山,尽管如此,依旧避免不了来势汹涌的涝灾。1998年的夏天,雨水格外多,晚上是通宵通宵地下,到了早上又仿佛没那回事一样艳阳高照,显出与平常不一样的毒辣。有经验的老人都说,这样的太阳保准晚上还要下大雨,等不到晚上,雨就来了,太阳明晃晃的雷声就轰隆隆地响起来,紧接着是雨,下得又大又急,有时还伴着冰雹。原本平缓的大渡河水变得穷凶极恶,咆哮如雷,一路嚣张着冲毁公路,卷走沿河边停放的所有东西,甚至是跑得慢的牲畜。河面变得任性而凶狠。一些长在公路边上的树,根部被河水掏了个大空洞,一半枝干漂在河水里,一半根顽强地在土里抓着。长得不牢靠的树直接就被连根拔起卷入了河中心顺河漂远了。有半个月时间,罗尔吾都是穿着雨靴去上课的,上什么课罗尔吾已经不记得了,接送孩子安全上学、回家已成了他的首要任务。学校的房子开始漏雨,天气回冷,学生们也是一脸的焦虑,对家园与安全的担心让他们变得心不在焉。学校其实该停课了,罗尔吾不止一回這样想,可是有什么用呢,教育局不说话,校长不说话,罗尔吾也只是想想而已。每天踩着泥泞回家,罗尔吾面对越来越厚重的云眉头拧成了八字。
雨哗哗地下,罗尔吾的家也变得泥泞。措姆在低矮的火塘边烧馍,受潮的柴火不肯燃,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措姆用袖口擦擦被烟熏出的眼泪,熟练地翻动手中擀成圆形的面团,一只手用火钳扒开火塘里燃烧的柴火,准确而迅速地把面团放进火红的灶灰里,又快速用灶灰盖上,她总是把灶灰的厚度控制得非常好,烧出的馍外脆内绵,罗尔吾就着清茶都能吃上好几块。
三角上一只漆黑的铝锅已摔得凹凸不平,措姆往锅里添了半瓢水,顺手从木架上拿了一只酸菜团下来,捏碎撒在锅里,措姆盖上锅盖,把火塘里的柴火调得均匀一些。措姆半弓着身子从架上取出了装酸菜的竹筛,酸菜团不多了,措姆望了望屋外,屋外菜地里圆根长势茂盛,措姆心里宽慰了许多。圆根是藏族人的主菜之一,茎块可以煮汤,用圆根缨煮酸菜,储存时间长又食用方便。每年圆根收获时,措姆都要煮一大缸酸菜,等菜都酸好了,再把它们揉成团,放在阳光下晒,晒干后储存在厨房能用一年。干酸菜煮汤味道酸爽可口,措姆每天做饭差不多都要做酸汤,它像茶一样在生活中不可或缺。
措姆把酸菜团码好放回架上,锅里的水已经煮开,酸味在屋里弥漫。措姆找到火钳从火堆里翻出烧馍,嘴对着烧好的馍连吹了三口气,边吹边拍,烧馍上附着的灶灰就被吹拍得干干净净。措姆把烧馍放好,回身从碗柜里取出盐往煮好的酸汤里撒了一些,把汤锅移到火塘旁煨着。措姆又用勺子在三角上熬了一勺子酥油,倒在碗里后,把勺子放进了酸汤锅里,几乎在勺子发出哧声的同时,罗尔吾和两个孩子都坐到了火塘边,开始了他们的下午饭。罗尔吾吃得少,也不说话,两个孩子烧馍蘸着酥油吃得很欢,只一小会儿就吃了个碗底朝天,措姆看了一眼罗尔吾,叮嘱他多吃点,罗尔吾看了看窗外的天,把他们吃剩的烧馍全吃掉,又吃了两大碗酸汤,一时间吃得热汗涔涔。这一吃,仿佛又吃回了二十年前父亲往罗尔吾茶碗里加盐的岁月。
罗尔吾并没有发现这个夜晚与其他夜晚的不同之处,但这个夜晚却真的与已往不一样了。
泥石流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发生的,巨大的轰隆声像是要把天和地颠倒过来,一向睡眠很深的孩子都被惊醒了,罗尔吾一家人迅速爬上屋顶,两支手电筒一起照向远方,只见山洪卷着巨石、树木和泥浆咆哮着左冲右撞地往前冲,所向披靡。呼儿唤女的声音霎时间充满了这个寨子,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恐慌的气息,罗尔吾照着电筒四周扫视了一遍。突然,他发现自家房背后的山坡上有泥浆混杂着乱石滑落,罗尔吾大叫,快跑!快跑!夜色里,他和措姆一人拉扯着一个孩子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跑,雨一直在下,淋湿了所有的人。
罗尔吾和妻儿终于安全到了姐姐王青家。王青与罗尔吾的家都在八家寨,路并不远,但是姐姐的家住在河坝离泥石流发生的地方远一点,相对安全。姐姐一家也全部起来了,其实就是姐姐和姐夫两个人,姐姐的两个女儿在县城读书,罗尔吾甩掉身上的雨衣对姐姐说:“房子恐怕保不住了,山上滚石头了。”姐姐连忙安慰:“人在就好,人在就好。”姐姐从屋里取出干衣服让罗尔吾一家换上,一大家人坐在火塘边没了睡意,罗尔吾时不时出去看一看,手电筒的照明有限照不到家的地方,罗尔吾焦急地等待天亮。两个孩子偎在措姆的藏袍边上,因受了突然的惊吓,梦里都在抽泣。
姐姐王青一直往回风炉里添柴火,火苗呼啦啦扯了上来,很快屋子就暖和起来,姐姐让罗尔吾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烧上茶,从糌粑口袋里撮出两碗青稞面,用滚水化了一坨酥油,然后把青稞面一点一点地往手心里团。糌粑发出诱人的香味,罗尔吾从姐姐手里接过一块油浸浸的糌粑,望了望门外的天空,天已经大亮,雨还在下。罗尔吾披着雨衣往回走,寨子上许多人都往村委会的方向聚集,县上来了很多领导,在村里成立了防洪办,办公室就设在村委会。寨子里的人都涌向村委会说着灾情,房子毁了两家,没有死人,泥石流经过的地方庄稼和地都被毁了。八家寨人说寨话,出了这个村没有人能听懂。老年人还说寨话,寨话外人听不懂,领导也听不懂,青年人说着倒置的汉语表达灾情,县上的人穿着长雨靴,雨靴和衣服上都沾满了泥,湿头发一缕一缕搭在额头上,给受灾的人群找安置点,安抚他们慌乱的情绪,同时时刻关注着可能再来的灾情。
罗尔吾在人群的角落里站了一会儿,听着闹哄哄的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低着头就离开了,他似乎永远是这样一个人,淡淡的漠然的,就算天垮下来打死他,他也许只会闷哼一声。他沿着学校的边沿转了一圈,房子还在。庄稼地差不多都被泥石流淹了,浑浊的水还在漫延,田边地角公路旁到处都是泥泞。水和泥混在一起时面目变得非常可憎,随形就势,无孔不入。雾笼在半山腰,他根本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满目的绿树青山红墙绿瓦在泥石流面前都变成了案上菜,它们没有脚哇,跑不动。罗尔吾的房子也跑不动,它还在山脚下,从远处看去并没有受多大损伤。罗尔吾又回到了姐姐家,措姆和两个孩子还有姐姐姐夫都出去了,火塘的柴火还没有燃尽,罗尔吾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镶了金边的茶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茶,又从装盐的盒子里取出些细盐撒在碗里,他轻轻地用手摇了摇碗,看深黄的茶汤在碗里晃动均匀,罗尔吾这样重复地喝了三碗,然后靠在藏床上沉沉睡去。
记不得过了多久,天才停止了号丧,它把自己的伤心变成了大家的伤心。然后若无其事地蓝得没心没肺。学校又恢复了上课,罗尔吾和措姆把滚在房背上的石头捡开又用泥巴修好了房背。罗尔吾继续上课。措姆每天都在往地里走,连饭也做得潦草,她把泥石流填埋过的土地挖松,把地里的石头捡开,措姆知道如果不趁土地没有完全板结之前挖松,以后就挖不动了,那些地就废了。她越着急越挖不了多少,锄头倒是使坏了好几把。措姆汗涔涔地站在七月的土地上,额上的汗珠映着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身后的山水树木与她对视。若不是这些讨厌的泥石流,措姆此时应该在家里乘凉,并把那些从菜园里采摘的时令蔬菜分类择开,为晚饭做准备,然而这不期而遇的泥石流改变了她的生活,估计得很长时间改变她的生活。措姆不懂什么積跬步以致千里,积懈怠以致深渊,但她知道她脚下这些土地,她可以每天让它们变个样子,就算改变非常少,也让她感到非常欣慰。
许多人家的土地来不及整块翻松,就在泥石流毁坏的土地上打个洞栽种果树。八家寨的人不约而同地都栽了核桃树,一夜之间许多小树苗都在一片干涸的土地上泛起了绿意,八家寨人定期给核桃树浇水,并以核桃树为中心翻动周围的土地。
转眼间罗尔吾已经变成了一名退休教师,每个月拿着四千八百多块的退休金安逸地生活在自己的寨子,十多年前的那场泥石流给这个寨子带来的灾难几乎难觅踪迹。核桃树长得格外茂盛,核桃也是个大肉厚油水格外丰盈,小贩都喜欢打着八家寨核桃的幌子在市场上招摇,每斤核桃都要比市价高出三四块钱。
退了休的罗尔吾依旧身强力壮,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老屋翻建成三层,依旧保持旧时的建筑风格,一楼为牛羊的圈舍,二楼住人,三楼客厅,石木结构,屋顶上插着经幡,墙面上画着图案。儿子女儿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催着他在县城里买房子,罗尔吾想,县城,县城有什么好啊,想去了骑上摩托一小时就到了。
四月里,罗尔吾家门前一片葱茏,一个台地又一个台地上全是碧绿的核桃树,那些树刚刚掉了核桃须,新结出的小果子躲在树叶后面,被风一吹露出个小脸儿,煞是可爱。核桃树下种的土豆已经撑破了地膜,整整齐齐的列队整装待发的样子,另有一些葱啦菜啦长势旺盛。顺路的地坎边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堆柴火,风吹雨淋的已经变了颜色,猫啊狗啊就时常跑到柴堆上睡觉。
罗尔吾时常骑着摩托去姐姐家开的阿萨比牧家乐玩,牧家乐建在杉树林中,木板搭建的板棚木屋,在林中扯了几顶牛毛帐篷,牧家乐就成了。城里人喜欢在森林里玩,晒太阳、喝酒或者吃肉,露天临河。罗尔吾说,他们就要搬迁了,要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要建电站了,八家寨是淹没区。措姆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成邻居了!”言语间难以掩饰的自豪之情,这个从二嘎里嫁过来的女子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倒是罗尔吾难以割舍对家乡的眷念之情,“住了一辈子,舍不得啊。每条沟的水我蹲下去就能捧一捧喝,冬暖夏凉的,唉……”退了休的罗尔吾,话语比以前多一些,言语间有小小的失落。
“愿意自谋出路的已经搬家了,政府发了补助,他们都走了,有的去了成都,有的去了深圳,剩下的都想去安置点,我们还是想一个寨子的人住在一起,大家都相互了解,有什么事彼此也有个照应。”罗尔吾现在只剩一个邻居了,那户人家就在罗尔吾家的门脚下,家里有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不会说汉语,只能说寨话,她叫俄玛,罗尔吾每天都要和这个老人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俄玛家里就只有老人自己,一个人摇着转经筒,看看屋外圈舍里的猪,数数猪圈上的尖背篓,一个两个三个,老人总是数不清楚,但是少一个她都知道。
八家寨很多人已经搬走,搬走了的人家,屋顶已被掏开,只剩下光秃秃的房屋架子,房屋的檩子、椽子,能换作钱的,都一一从房子上卸下来换成了钱,主人卷款重生去了,房子它没有脚哇,跑不动,立在风里,连想变回一堆土都不可以,它们立在那儿,看不到曾经的烟火。罗尔吾没事的时候就去寨子里闲逛,像往常去这些人家串门儿时的样子。
措姆,昨天我去了石多布家。措姆,今天我去石码白家。措姆,热尔日家石墙里长出了松树苗。措姆,达石格的院子里跑进去了一群狗……
罗尔吾每回回家都这样对措姆说话,措姆已经不大愿意理会他,措姆搅动潲桶里的猪食,溜溜地唤着猪,倒猪食去了。后来罗尔吾也就不再跟措姆说这些话,每天晨起的时候,他都往寨子里去转一转,有时候会遇见邻居俄玛老人也在寨子里转,她瘦高的身子在晨光里慢慢挪动,手里的转经筒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罗尔吾经常听不清老人在念诵什么,但他就是喜欢跟在老人后头,一言不发。有时,他们会在离他们比较近的学古组或者仁布家的老石墙下坐一会儿,甚至罗尔吾会拿起电话给迁往成都的仁布或者学古组打个电话,说说自己和俄玛妈妈,说说山里的蘑菇长熟了,又到了虫草季了,但是罗尔吾总是不明白,仁布或者学古组他们总是那么忙,每回在电话里都急匆匆地挂断电话,周围好像一直有很多人。时间久了,罗尔吾也不再打电话了,他每天还是去寨子里闲逛,这家门口坐坐,那家屋前停停。那些人家门前的果树一到春天便发了情似的长得不顾羞耻,完全不去理会空房子的尴尬。罗尔吾生气地吐了口口水,却又觉得自己不厚道,就要淹没了,树也没有脚哇,都不能让它多开一回花吗?呸呸呸,罗尔吾又对自己的狭隘充满了自责。
八家寨带有房名的寨子就要没有了,破午、学古组、石多布、达石格、达可布、仁布、石码白、热尔日,这些房名就要没有了。现在的房子都不用房名了,一个寨子再也不会出现四个相同的名字了,像破午罗尔吾、钹折罗尔吾、涅龙罗尔吾、布扎布罗尔吾这样的名字都是过去时了,“罗尔吾”真的是宝贝吗?一个寨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宝贝呢?罗尔吾想。罗尔吾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出一点宝贝的样子,又失望地从自己身上收回目光。他突然很想给自己取名的那个无比强势的父亲了,他该转世了的,一身无宝的罗尔吾这样想着就回家去了。
措姆煮了香猪腿,拌了一个凉拌酸菜,热在回风炉上,人却不见了踪影,罗尔吾拿起电话问措姆去哪儿了,措姆说邻村根扎三郎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走丢了,她去帮忙找人了。罗尔吾知道根扎,那个寨子是全集沐乡最美丽的一个寨子,修建在半山腰,每家的石头房子上都涂抹了白亮的石灰,画了一样的图案,它们错落有致地散落在山间,散落在蒼松翠柏之间,美得一点都不真实,像是活了的画卷。
罗尔吾匆忙刨了几口饭也往根扎去帮着找老人去了。老人是下午四点多才找到的,她忘了回家的路,一个人朝马尔康的方向走去。安顿好走失了一天一夜的老人,老人的儿子一定要在牧家乐请大家吃个饭。许多来藏地采风的驴友也在牧家乐里玩,那些松树啦、柏树啦在四月的光影里摇曳,开在沙地上的花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欢。
驴友问罗尔吾,八家寨为什么叫八家寨,八家寨有几家人?罗尔吾想,八家寨是有人的,起先是八家,后来是四十五家,再后来就有一百多家了。但是罗尔吾不想跟他们说。他看见那些像记者一样背着照相机,镜头很长的家伙们猎奇的眼神,他觉得很不舒服,什么话也没有说,起身往大渡河边走去。罗尔吾在一块临河的石头上坐下来。罗尔吾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破午、学古组、石多布、达石格、达可布、仁布、石码白、热尔日……
念叨着他自己的孩子罗宇、罗艳……
念叨着学古组那一房的孩子古丽、古琼、古运……
念叨着石码白家的孩子,石勇、石花、石去……
念着念着,罗尔吾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