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勤
1
照野坐在冥货铺里,小心翼翼地糊着一只爱凤十八,现在流行这个,在他年轻的时候,都那人家出殡烧灵房,时兴配一台“两头爬”——那会儿县城很少见到轿车,以为它两头分别坐了个师傅,车往哪头开就归哪头的师傅管,于是给小轿车起了个名字叫两头爬。再后来,有了别墅电话手机女秘书,照野开冥货铺这十多年,糊的纸手机从摩托罗拉诺基亚一直换到苹果,由于大家一致认为那边要“快”一些,所以已经用到了十八。照野经常想,那边是什么样子?常年昏暗还是有炫目的阳光?会不会有四季,或者暴雨来临的盛夏?是否有成群的蜻蜓飞过水面?过年的时候,那边的人也吃团圆饭不?有没有酸醡鱼?要是什么都有,那边倒也挺好,相当于换一个地方活着。一想到这些,他就难免开心,糊手机的手也难免抖动,那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图案也就难免跟着开心地贴歪了去。
但要从这边到那边的那一迈,到底是艰难的,就像打一副麻将,其实最难的不是倒牌时的结果,而是拿牌过程时心中的纠结错杂。这不,殡仪馆里又传来嫁出去的姑娘回家奔丧请来的响器班吹打声,姑娘哭声惨烈,数着老父亲一点一滴的好,又数着老父亲一点一滴遭的罪,总之是生也划不来、死也划不来。这哭声一浪接一浪,铺天盖地,压得照野的心嘎嘣一下断了弦,强抑了一天的酸楚顿时摔一地。
昨夜,明生毫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甩过来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明生这孩子心狠,从小就有这本事,把暖的说凉,把凉的说死,把死的说绝。几十年过去,照野老了,明生也到中年了,可他嘴里吐出的话,依然这样砸得死人。
照野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垮塌。事实上,垮塌这个过程一直在进行,只不过以前的照野有力气支撑和修补。
你以为你是谁?异度肥胖的明生像个巨大的软体动物,摊在沙发上,他用这样霸气且无赖的姿态在这套并不属于他的房子已经整整生活了四十二年,而真正的主人却佝偻着腰,站在过道里。
我是谁?从你两岁半我就养着你,现在你问我是谁。照野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很想发火,但他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不知道该怎样起头,因为这“不知道”,他不禁委屈起来,且有些茫然,骨头缝里冒出的那丝怒火便习惯性地缩了回去。他真是一个对扯皮吵架极不在行的人,而明生的架势显然是挑衅,他已经挑衅习惯了。
简陋的老砖房拐角,客厅的灯和电视的光线折射过来,与过道的黑交错在一起,汇成一道薄薄的灰,仿佛两个世界的交界地。茶馆张先生的说书里,阴阳交界不是个好去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庙不收、小庙不留。但它收留了照野。过道里这张一米宽、两米长的钢丝床是屋里唯一真正屬于照野的地盘。从他到冥货铺第二天开始,他就失去了卧室。
照野默默打量四周,回忆当年搬进来的情景,还有树儿在屋里进进出出的场景,结婚那一年,树儿买了套黄梅戏年画回来贴在过道上,叫《追鱼》,上面的书生,长得比女子还好看。第二年冬天,树儿在过道烧了只铁皮炉子,他焊了个水箱挂在墙上,穿根水管出墙去,墙外头搭了个洗澡棚,再用牛皮纸把棚糊得个严严实实,每次树儿洗澡的时候,他就守在铁皮炉旁不停地添煤,炉上烤了红薯,屋子暖烘烘的,收音机里咔咔嚓嚓放着评书《大刀王五》,树儿洗完出来,把频段调到黄梅戏……屋子里充满蜂花洗头膏的香味、烤红薯的味道和着黄梅戏的味道,混合成幸福的味道。树儿的脸是红的、手臂是白的、头发是湿的,被炉火烘得直冒白汽……那才是家。
可是眼前什么都不是。
屋里很闷,空气仿佛被巨大的明生吸完了,照野胸口有些紧,想出去喘口气,他拿起棉衣,缓慢走到门边,哆嗦着穿上鞋子,拉开门。
寒流灌进来,打在他身上,他有点犹豫。
明生无动于衷地挪了挪屁股,鼻孔里冒出一声“嘁”,然后,他扔掉手里的遥控器,阴阳怪气地扔下一句,爱滚不滚。
他本来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却不曾想变成了“滚”。
脱下罩在毛衣上的蓝布袖套,叠好,放进裤兜——戴袖套是当年在大山洞时留下的习惯,那时候,上自厂长、车间主任、工程师,下到工人、后勤、炊事员……谁都戴着双袖套干活,那时候,劳动是光荣的,袖套也是。
可明生嫌弃这袖套,每天进门第一眼看到它牢骚就开始,然后越扯越远,远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上去,照野心里清楚,明生嫌弃的东西,根本不是袖套。明生想解决的问题,也不是袖套。
明生想要这套房子,还有这个院子。
但他不能给明生房子,因为房子有个院子,院子里有棵树。
亲爱的树。
每年春天,它都会开满洁白的木槿花,像洁白的蝴蝶挂满在树枝上,阳光洒在上面,风一吹,满树蝴蝶翩翩起舞。它是照野一生唯一的浪漫。
明生不喜欢这棵木槿,他叫它死人树,开的是死人花。晦气。
2
他是谁?
身份证上,他的名字叫令狐照野,很好听的名字,不过这名字自他五十二岁离开拖拉机厂后,便很少用了,大多数人叫他老令,明生一家则叫他“喂”,老贺呢,喜欢长长叹一口气,叫他“狐啊”。
令狐,美丽的复姓,据说家族的历史很悠远,始于周文王的姬姓后裔,后来,他的祖先在唐朝的时候,与杨氏一族从山西一路金戈铁马来到西南,替大唐巩固了西南边地,然后建立起了他们的土司王国。七百多年,也曾繁华如梦、世代尊贵,直到万历年间一场烽烟,土司和他的庄园化为帝王脚下万丈灰烬,令狐一族也四散乡野,一路向西,跋涉山野,像一粒粒被风吹散的麦种,他爷爷的爷爷便是其中一粒麦种,扎根在了这个苗族汉族布依族混居的小村寨,无声地生长。岁月在隐秘悲傲的口授中延续,“故乡”在这口授中成了一道遥远的微光,可是到底哪里才算是故乡?那里生长着什么?草地还是荒滩?直到爷爷说,老宅有几十棵木槿,花开的时候,像雪花满枝。
照野不知道木槿是棵什么树,也不知道传说、历史,还有祖先是不是真的,他们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且像风雨一样飘摇模糊,但爷爷和父亲的表情里常常写满宁静的悲伤——回不去的悲伤,这悲伤影响着他。当寨里人唱苗歌喝苗酒时,幼小的他独自躲到一旁,拿着村小汉文老师的字典、地图和历史书,在字里行间寻找。遗憾的是,历史与土司的烟灭一起归于空白,而黄河长江也好、秦岭玉门关也罢,对他而言都太陌生,他的细小指甲在地图上划过一道道痕迹,经常中断在某一处——山脉或河谷——祖先是怎么走过来的?
老贺上了点年纪,常替他忧心,狐啊,莫管祖先了,你好好盘一盘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就这样子喽。他好脾气地笑,一天过了,又过一天。
深秋的晨光柔软地洒在老贺脸上,老贺老了,年轻时精亮的眼神也柔软了,他叹,你这个人,亏就亏在脾气太好,冯树儿说得对,像朵棉花。
时光顿时卡住了。
树儿。
那年她二十九。
树儿,你为啥子说我是朵棉花?
任由人揉呗,软绵绵的,但是热乎。羞涩的冯树儿吐了吐舌头,声音低下去了,和着摇曳的烛光,温柔的方言尾音却又微微往上翘,像一朵花摇曳在春天的枝头。
是了,他的确是个棉花性子,寨子里的娃娃,个个都是骑牛撵狗打架长大的,蛮崽们见不得人用功,抢他的书,嗷嗷怪叫,风一样嗖嗖嗖从寨子这头跑到那头,他光着脚板在后头追。这样的场景整个寨子都习惯了,哪天不见着都觉得奇怪。
老贺当然是其中抢得最起劲儿那个。
算一算,世上不欺负他的人除了爹妈,只有冯树儿一个,不仅不欺负他,结婚后还事事由着他。尽管他对这种自己做主的人生感到手足无措,宁愿“树儿你说了算”。但是,冯树儿的态度让他很受用。
他以为他和树儿要在一起活到老,像都那县城那口老泉,结果却中了苗歌里的蛊——有的鸟儿刚找到枝条枝条就断了,有的秧苗刚结上谷穗谷穗就死了。
结婚才兩年,树儿就没了。
至今他也没弄明白宫外孕是个啥子病,反正都是他的错,反正树儿就在这个事儿上走了。丢下他一个人了,既然是一个人,弄不弄懂的,也没有意义。拨弄它,反而痛。
后来,明生和他妈枝儿便住进了这个院子。准确地说,是霸进了这个院子,一住就是几十年。
3
响器班的敲打过后,一阵震耳的鞭炮声和哭声响起来,不用想,是进火化炉了。照野放下糨糊刷子,抠了抠手指上硬邦邦的糨糊。
坐在铺子里能看见火葬场那两根大烟囱,今天一早火化的那个,听说寿年九十九,真是活成精了,这不,化成的那缕青烟还在天上没散呢,在离大烟囱不远的地方悬浮着,纹丝不动,看来是在等炉里这个搭伴。
正瞎想,一个热腾腾的声音扑过来——开饭了。
是老贺。
命是个奇怪的东西,猴精狗跳的老贺欺负了他大半辈子,到老来心甘情愿当他的灶神,天天给他往铺子里送饭。
照野过意不去,老贺霸道地挥挥手,说我们俩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的?又自嘲地笑,都黄泉路上走的人了,我呢,送的不是饭,是活着——你能吃我的饭,也是活着。再说,白眼狼们一个个都长大走了,我空学了一手的本事,你不吃,我煮给谁吃?
也是,伤感了。人生几十年,再热闹,最后还是一个人。
这辈子也曾热闹过,在他俩初中毕业那会儿。国家号召三线建设,边远的都那县城突然冒出几多外地人,坐着北京吉普,有的卷着舌头讲北京话,有的咿咿呀呀讲上海话,惹得大家都挤在县招待所听稀奇。后来大家陆续知晓,苏联大哥不厚道,和中国断交,英明伟大的毛主席号召大家到三线备战备荒。北京有个神秘的工厂响应号召,很快就要搬到都那的拐沙湾里来。
都那,不是苗语,也不是布依语,它是当年蒙古军南下打到西南驻扎屯兵时留下的名字,意思是有泉水的地方。现在,这个有泉水的地方成了祖国的三线,老贺学习差,难得谦虚地问照野,那祖国的一线和二线在哪里。
照野摇头,祖国那么大,他怎么知道。
街上大喇叭不停地哇啦叫,好人好马上三线,愿意到拐沙湾拓荒的,请到大操场报名。
老贺没听懂,犯疑了,问,上三线为啥子要脱光?
照野抿嘴直笑。
听明白后,老贺唆使照野一起报名。在攒动的人群中,虎里虎气的老贺和文静温和的照野很自然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荒无人烟的拐沙湾一夜之间热闹起来,到处都是人,大喇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斗志昂扬,人们开山、放炮、挖洞、平场、修路、打夯、烧瓦、建石灰窑、烧红砖、建员工宿舍,建设队硬是在野猪窝老蛇洞上建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夏天的一个个夜晚,源源不断的大卡车载着机器、文件柜还有专家们安静地驶进拐沙湾,像天兵天将一样驻扎进来。
老贺和照野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车。
因为上过初中,老贺和照野成了少数留用的正式工人,机灵的老贺那会儿叫贺精,照野老实,大家叫他笨狐。厂里一见到他们俩就叫狐精。
正式上班第一天,车间主任神秘又自豪地说,工厂是专门为国家生产重要的零件和材料的,这些东西要用到炮弹飞机原子弹上去,用到保卫祖国的地方去。他们车间负责生产的是一种特殊的螺帽,照野不知道这螺帽送到哪里去,只知道车间主任每周政治学习都要强调,一个不合格的螺帽有可能会给国家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照野每天都会遐想,这一枚枚经他手的螺帽,会用在哪里?他呼吸紧张,细瘦的脖子上,搏动的青色血管像奉献的青春一样透明热烈。
山里的日子与世隔绝,每天只有一趟专线班车直通县城,把肉蛋等刚需的东西从外面运来,厂里外出办公事的也坐这趟车,一般都选政治过硬的业务骨干,他们可以凭工厂开的办事条坐车,不付车费,上车下车的样子都像只骄傲的公鸡。
四年后,照野和贺精才轮到第一次坐车出山,他俩上车的时候,也把腰挺得笔直,屁股撅老高,也像两只骄傲的小公鸡。
小公鸡是去给新到的专家找治蛇缠腰的苗药。
进了县城,他俩傻眼了,这才明白什么叫洞中一日,世上千年。
县城变样了,泥糟子路变成了水泥马路,土坯房变成了砖房,电影院门口贴着彩色的画报——《马永贞》,售票口前排着长队,大姑娘小伙子挤来攘去,姑娘们给挤红了脸,眉眼带着恼怒也飞着蝴蝶,三月三摇马朗时的场景也不过如此。
从没进过电影院的贺精有点猴急心痒,盘算盘算了时间,忙火火地安排,狐,狐,有场下午三点半的,你去排队,我去找老苗医,抓完药就来。
万一你赶不来呢?万一回去的车开了呢?
我保证赶得来,我用建设社会主义速度!那车不用怕,六点才发。贺精说完,撒开腿就往城南摆列营跑,差点绊倒了电影院门口一个大眼姑娘的瓜子摊。姑娘骂,瞎了。贺精回头要还嘴,看一眼姑娘,眼神顿时迷离了。照野催他赶紧走,他才回过神来,嘻嘻一笑跑掉。
两人抓了药看完电影,再到乘车处,刚好赶上点,一直亢奋着的贺精坐上车后,先是兴奋,渐渐的语气就不对了,像被人抽掉了筋,直打蔫。
电影里那些江湖豪情、那些他从未听过激昂又浪漫悲壮的音乐,还有卖瓜子的大眼睛姑娘辫子上粉色的发带、市场上生动的喧闹吵嚷……所有的一切,像安静的月夜里飞过一只惊鸣的鸟儿,那翅膀拍动和划破的不是月色,是空气、呼吸……和青春。
贺精突然“醒”了。
狐,我不想回去了,山里没意思。贺精半张脸贴着玻璃,无神地看着外面一蓬蓬白花花的野芦苇,恹恹地说。
丛山在窗外随着车身颠簸跳跃,无休无止。
照野不可思议地望着贺精,这样的生活,不用风吹日晒雨淋,不用上山种包谷、下田栽秧苗,每个月有稳稳当当的工资寄给爸妈,又是工人阶级,多么自豪荣耀,而且工厂是那么神秘,神秘得对外只有一串数字编号,照野从山里寄出去的信写的是编号,爸寄进山里的信也是编号——因为祖上的缘故,照野爸是寨里少有的识字人,一直在公社做闲杂,见过点世面,对国家大事他从不多问,只说,孩子,好好干,十年以后,你再告诉爸,你们在山洞里做些什么伟大的事情。
伟大的事情,贺精怎么会觉得没意思呢?
我不知道为啥子,我只觉得,除了伟大,我们还可以有很多种活法。贺精说,你晓得不,我的心现在像一缸被晃过的麦子酱,长醭了,没法子了,回不去了。
那段时间正是秋老虎的季节,每天的太阳都金灿灿的,山野其实很热闹,庄稼熟了、野果子也熟了,刺猬、斑鸠、老蛇、野猪、野黄羊,到处都是。可这热烈的秋阳照在贺精脸上,这些热闹呈现在他眼前,只能令他更疯狂,成天想往外窜,生来是个野猫子的他已经尝到山外的甜头,大山再也留不住他了。他今天嚷嚷好儿男应该学马永贞,仗义天涯,明天说他要到广阔天地去,天翻地覆慨而慷。后天又说他要做一架飞机开到太平洋去,打倒美帝国主义。厂里一大群安安分分的年轻人,眼看着就要全跟着贺精“长醭”。厂长毫不犹豫地决定把人调走,科学家厂长有的是能量,没有办不成的事,新单位是个拖拉机厂,在都那县城近郊,也算待贺精不薄。
贺精却不肯走——除非捎带上令狐照野,不然我不走。
副厂长这两个月已经被贺精折腾够了,一听火大,小赤佬,登鼻子上脸,滚。
阿拉唔跟侬计较。贺精学着他的上海腔,背起双手,像个领导一样来回踱步——令狐同志和我是阶级兄弟,革命友谊,情深似海,他不走,我不走。
照野一直到车间党支部书记要求他签保密责任书时才知道,工厂不要他了。
这些年,照野从嫩头蒜长成蒜苗子,当上工厂劳模,他已经在厂子扎根了,爸说过,要在伟大的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上做一颗默默奉献的螺丝钉,为了人民,为了祖国,要为壮丽的社会主义事业添好砖加好瓦,要为保卫祖国贡献力量。
说好的奉献一辈子,怎么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呢?
顿时就哭了。
支部书记见照野哭成那样,这才明白是贺精个人的主意,气得一搪瓷缸茶水就朝贺精泼了过去。
覆水难收。
从厂里出来那天,大雨滂沱,山路泥泞一片,车开到半路抛锚了,贺精和照野只好步行,一路上,满山沟的刺梨花瓣淋落一地,雪花似的,让人心碎。十月的雨水在一千三百米海拔的县城不算个事,但在一千九百多米海拔的山里却能寒进人的骨头。高大的贺精搂了细瘦的照野,一把油纸伞大半罩在照野头上,哄他,调个工作,苦兮兮的,整得像个婆娘一样,好大个事嘛。
照野还是伤心、恍惚,傀儡一样随了贺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也不说话,偶尔回头望山里,虽然不是生离死别,但照野知道,这个地方他再也回不去了。
进了城,雨停了,照野听到贺精用奇怪的声音哆嗦着说,狐啊,我得去医院。
照野望一眼贺精,这才发现贺精早已全身湿透,头发贴在腮帮子上,脸色冻得乌青,整个人直打摆子。
那场雨着实把贺精淋坏了,高烧十天不退,最后整成肺炎,送到自治州,医了二十多天,把照野吓得不轻,巴巴守在贺精病床前,盯着输液瓶整天不敢挪窝,被“开除”那点怨气,尽被贺精声嘶力竭的咳嗽和要死不活的呻吟给吓没了。
狐啊,你莫要气,我跟你讲,你这个软嗒嗒的性子,不带着你,我不放心。贺精边咳,边说。
照野的心底拂过一根柔順的羽毛,望一眼贺精,谅解地笑了。
4
拖拉机厂和山里完全不同,这里没有什么是不能聊的,天上地下的事,神仙鬼怪的事、床上被窝的事,一到中饭时间,食堂里闹成一锅粥,姨妹子大嫂子亲姑父老丈人,荤素成堆。搞得照野无所适从,只好每天领了馒头和米饭,一个人绕到食堂背后,翻上围墙,坐在上面看远方。
远方到底在哪里?那里是不是故乡?不知道,照野只能看到围墙外成片的稻田,它们一望无垠,夏时青绿,秋天金黄,稻田的尽头是连绵不断的乌蒙山脉,山的背后是更大更深的山,那里有年轻的照野的梦想和事业,如今都跟照野没关系了。
贺精端着他的大搪瓷碗,靠在墙角边吃边数落——只要心中有祖国,到处都是练兵场。那边秘密的生产是为人民服务,这里也是为人民服务,送物资、收粮食、运国防,没有拖拉机,靠人工得背到几时?你这脑袋不开窍。
照野坐在墙头,眼神无光。
墙角骂不醒照野,贺精回了车间继续骂。沉的重的零件,催照野去搬,寒冬腊月钻拖拉机底,叫照野去干。照野不吭声,由着他拿捏。车间里,大家每天都能听见贺精骂骂咧咧的吆喝声,个个替照野打抱不平。
照野却渐渐喜欢上了这声音,在都那县城,他本就是孤单单一个人,如今有人在耳边这么天天骂,反而受用。
厂长从省里开解放思想座谈会回来,说到一个新词:沙发。
那个鬼东西,坐上去像坐棉花,腾云驾雾的,厂长卷起舌头——在英语里头,沙发就念沙——发——,是个洋家什。我看这洋家什也莫得啥子好,坐上去晕车。还是彩电好,彩色的电视,厂长边说,边学着电视广告里的动作——OK晨光,OK晨光,OK晨光羊皮装。
于是大家便都想坐在沙发上晕一回车,见识一回OK晨光。
没多久,县政府、供销社和邮电局也有了沙发和彩电。
坐不住的贺精又开始心痒,破天荒骑上墙头,盯着远方琢磨。
冬天了,收割后的稻田水汪汪一片,有的地方结着薄冰,上面站着几只麻雀,一阵风来,麻雀便飞散而去,贺精的眼神精光亮闪地随着它们望向天际,越过远山。
狐,你說我们什么时候也能买个沙发,还有彩电?贺精心急火燎地问。
照野不回答。
半天放不出个响屁。贺精气愤地跳下围墙。
那天半夜,贺精顺着县政府楼旁的一棵梧桐树爬上去,跳进二楼会议室。
不怕死的贺精是带着探索精神去的,他用刀子把沙发分尸扒皮,倒腾了大半夜,直到公鸡刨笼打鸣,他才醒过神来,逃离作案现场。回来后,贺精一鼓作气,从厂里偷了木料、钢条、螺丝、铁皮、弹簧还有麻袋布,在厂区后侧一间废弃数年的厂房里悄悄搞实验,先是锯木料做沙发骨架,然后一个个安装弹簧圈,用铁丝固定绑好,再在木框和木杠子上缝订麻布做布绷子——这个环节他一个人完成不了,要保证沙发饱满有弹性,得适度将弹簧均匀地压下去一部分,再绷上布,可他一个人压不匀。贺精无奈地意识到,一个好汉三个帮,他得找人了。
能找的人当然只有照野。
下了班,贺精把照野硬拽到茅草丛生的厂区后院。
不知为什么,在照野的回忆里,那天的夕阳比任何一个夏天都好看,金黄色的光像幻觉,诱着他一步步向前,杂草丛生的小路间,头年紫色的野棉花花朵已经谢了,只剩下一簇簇无人采摘的野棉花,像云朵一样在草丛中随风飘拂,尽头处,有一株陌生的树在杂草间安静生长着,开满了洁白的花,它们披着夕阳金色的光芒,像一个个神奇无声的光圈,呼唤着他。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一株花树,长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却那样从容地在夕阳下开出一朵朵镇静的花来,它没有欲望、不惹世事,安安静静地开。
而草丛里,每走一步,都惊起一群翡翠绿的蚱蜢,薄薄的翅膀划过空气,有一种生命的蓬勃。照野走着走着,奔跑起来,朝那一树遥远的花。
贺精在后面追,嘻嘻笑,跑个屁,一会儿吓你一跳。
推开废厂房的门,照野的确吓了一跳,回身就想往回跑。
有谁能比他更了解贺精呢,公安局这段时间警车天天呜呜叫着要抓的破坏公家财物的坏蛋原来在这里。
贺精早有防备,堵住门。他已经快两个月没剪头发了,此刻在厂房阴暗的光线里,头上像是顶了个鸡窝,显得古怪又阴森,贺精恶狠狠盯着照野,手里的扳手一上一下摇晃着——要么就帮我一起做完,要么我一扳手敲死你。
敲死我也不干,你这个犯罪分子。令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狐啊,装个傻子你会死吗?我在搞这个东西,不能证明翻窗上房搞破坏的人就是我。贺精狡辩。
看,你等于是承认了,你这个犯罪分子。这回令狐说得更流畅自然了。
我跟你说我真会敲死你的。
你这个……
信不信我真敲死你?你不开腔就不开腔,一开腔就是犯罪分子,我真是受不了你。贺精被照野单纯的执拗激怒了,要不是怕你一个人憋死在山里头,谁愿意带着你这个死脑筋?我跟你说,不管你信不信,这个沙发,是我们打开新世界的钥匙。
新世界是偷偷摸摸去拆人家东西吗。照野不安地反驳。
我不偷偷摸摸去,难道去跟他们要钥匙?再说,等我学会了还他们一个好沙发不就完了。好了这事就这样了。贺精提起扳手和钳子,指挥照野,那儿,给我趴上去。
干吗?照野一惊,捂着脑袋紧张地问。
趴上去,帮我把弹簧压好,我要绷布。贺精不耐烦地拿起一块麻袋布。顿一顿,又说,我警告你,你已经和我一起做沙发了,你敢说出去,你就是同案犯。
贺精说得没错,这张沙发打开了他们通向新世界的大门。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突然就在县城出了名。街头巷尾都有人追着叫师傅,公安局没错过这线索,但贺精不承认,只带着工具去弄好了沙发。
弄好了还能有多大的事呢,何况没有证据,局里不甘心,趁机加塞订了一套沙发了事。
荒凉的拖拉机厂后厂区热闹起来了,正是夏季,野花蓬勃,杂草间,野芭蕉开出鲜红或鹅黄的花朵,贺精喜欢每天经过时掐一朵花蕊,吮吸里面带着花蜜甜的露水。照野却独爱那棵树,风吹一阵,他的心便跟着花枝徜徉一阵。
他每天都在数,开了几朵,谢了几朵。
木槿,来拉沙发的林业局局长告诉他,这棵树叫木槿,其实在西南地区很常见,只是海拔太高的地方,因为冷,它不容易开花。
不开花也是木槿啊,花可以开在心里。林业局长浪漫地说。
照野抚摸着白色的花瓣,释然一笑,其实爷爷找了一辈子的木槿,也是开在心里的。
做沙发的收入远远超过那几十块钱的工资,狐和精的日子从此过得挺滋润。
闹心的是房子。
拖拉机厂分配住房,按工作年限,照野和贺精都该有,但厂长不给,不给就算了,还要在大会奚落——占着公家的厂房干私人的事。
贺精扭头去找县供销社主任,供销社主任女儿出嫁要一套时兴的三合一高扶手沙发,正在贺精那儿排队。主任听了挠挠头,说县库边上有个巴掌大的小三合院,新中国成立前是地主小姨太的,五三年上吊死在里头,后来也没说清楚归哪儿,我们拿来放过一段时间杂物。前几年县城发大水泡过后,烂得不成货,你们两个要是愿意,自己想想办法整一下,也能用。
两人跑去一看,院子里干枯的茅草比人高,又烂又脏,破碎的青石板上积满了雪水和青苔,房梁顶也没几片瓦,鬼都不愿住。想走,又舍不得,终归是天上有横梁地上有院墙,待了半晌,还是贺精打气,说咱们工人有力量,收拾收拾,管让它旧貌换新颜。照野跟惯了贺精,他说什么便什么了。两人抽空当时间,前前后后忙乎了整整一个冬天,倒出去几十板车烂瓦破砖荒草藤条,再到处找木条修了门窗、换了烂柱头、捡了瓦。第二年开春,小三合院模样出来了,秀气精巧,超出他俩想象的好。按贺精的意思,他左,照野右,每一面隔成三间,第一间起个灶头烧火吃饭,第二间大人睡,第三间以后有了娃,娃睡。贺精胸有成竹地规划着,仿佛媳妇孩子车子轮子的就在院子里排着队等似的。
左右分好了,正中的横排大房贺精规划成了操作间——从此不用受厂里的鸟气,这里就是我们的车间。
照野听得振奋,四处挖了些夜来香、鸡冠花、胭脂花、指甲花栽在院子里。他惦记着那棵木槿,趁黑偷偷挖了,由贺精在围墙外头接应,搬到了院子里来。贺精边搬边笑,说,还说我,自己也偷东西。
照野脸红了,说,没人管它。
没人管也是公家的。
也许它是鸟叼来的种子发的芽。照野昂头望望天空,腼腆地说,像我们一样,莫名其妙在这里生根。
木槿搬到院子里后,以一种神奇的速度迅速完成了迁移期的恢复和生长,夏天刚到,每个枝桠便都稳稳当当支开了花骨朵儿。贺精叉着腰巡视一番后,表示“这棵木槿就是你令狐家的”。傍晚,暑气降完后,照野提了把镰刀准备去割掉院外那条小路两旁半人高的野蒿丛,贺精不让,嘻嘻笑,说狐,这蒿草有仙气,你看,它把咱们这院子衬得像狐仙住的院子,逍遥。
照野全身起鸡皮疙瘩,说被你讲得鬼气森森的。
贺精不管,回屋找了块炭,胳肢窝夹一块木板出来,麻溜麻溜往木板上写下三个字“狐狸居”,再穿洞拿麻绳系了,挂在院门头上。
照野抬头望半天,憋着笑,大着胆子说,这名字好丑,字也丑。
去你蛋。贺精一巴掌扫过来,我跟你讲,不要小看这三个字,从此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地盘,谁来也撵不走。
晚上,夜露升起时,贺精神秘地端出一炉炭火,一瓶散酒,一碟油炸酸醡鱼、一袋瓜子,说是庆贺新家,贺精光着膀子,边嗑瓜子边神经兮兮地笑,照野看不懂,贺精自己忍不住了,说,电影院那个卖瓜子的姑娘,记得不?
不记得。
皮肤真白。贺精说。
照野明白了,指着贺精,愠怒道,道德败坏。
娶了就不败坏了。贺精笑得一抽一抽的,抱着自己的光膀子,眯着眼唱,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照野哈哈笑起来,夜风吹来夜来香和胭脂花的阵阵香,照野醉了,四仰八叉躺在青石板地面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咧嘴傻笑。
贺精还在嗲声嗲气地唱。
人世间最美好的夜晚,便是这样的夜风沉醉。
的确,这样美好的夜晚,在照野人生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5
老贺今天送的是饺子,皮薄肉香,一般人做不出来的好手艺。
手艺其实是媳妇秀华教的,就是照野当年想不起来的那个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的大眼姑娘,把老贺的心晃得长醭那个。
秀华是个能吃苦的好心肠女人,七十三岁查出肝癌后,不怕死,怕自己死后连蛋炒饭都不会做的老贺遭罪,撑着痛一天一个菜谱手把手教老贺,医生叫化疗也不肯去。
秀华走那天下午,突然想吃皮蛋瘦肉粥,老贺看一眼照野,面色发青,晓得是回光返照,直摇头,这吃的是散伙饭啊。
不做!他硬邦邦答,不会。
秀华由不得他,吩咐老贺把自己抱起来,放到轮椅上,吊瓶由照野举着,推她进厨房。
正是深秋,窗外梧桐树叶枯黄,在风中互相摩挲,沙沙做响,秀华声如游丝,断断续续地指点,吊瓶里的白蛋白也断断续续滴着,老贺自始至终垂着头,不说话,笨手笨脚地任由秀华摆布——水,少了,米,多了,皮蛋,松花皮蛋……
渐渐地,滴得越来越慢的白蛋白最终停滞下来。
老贺端着一碗香浓的皮蛋瘦肉粥,半跪在秀华面前。
嗨,你这个人,说要吃,又不吃。你不吃,我替你吃。老贺说完,坐在地上,端着一碗皮蛋瘦肉粥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灌得脖子青筋直冒,眼眶红肿。
在照野记忆里,这是老贺唯一一次哭。
但其实老贺哭过两次。
秀华教给老贺的手艺,老贺惦记着,不敢生疏,一个人吃又没劲头,就去省城做给儿子孙子吃,结果儿媳妇说他做的饭菜太土,不洋。
洋个屁,你做的蔬菜沙拉像猪草。老贺心明眼亮,说,女,你少在我面前玩招,你老子混江湖那会儿你还没生呢,你哪里是嫌弃菜,你是嫌弃我。你嫌弃我也不要紧,你最好连我的钱都一起嫌弃,我拜你当师傅。
儿媳妇耸耸肩无耻地笑,说我只嫌弃你,我不嫌弃你的钱。
儿子在一旁听到这里笑得眼泪都出来,没心没肺地接一句,老贺,你的钱不给我们给谁啊?
老子全烧了,当冥纸烧。
儿子又猛笑起来,老贺搞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看着儿子一边笑一边抹眼泪的样子,老贺的眼泪也出来了。只是这一次,照野不知道。
老贺第二天回了县城,每天清早打完太极拳,就去菜场买几棵葱几块豆腐啥的,弄好后带到冥货铺来,跟照野一起吃,雷打不动。
贺精老了依然是精,饺子没吃两口,看出问题来。
狐啊,今天怎么蔫答答的?
莫得事。
莫得事才怪呢,说。
没啥好说的,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既然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有啥不能讲的?讲。老贺凶起来,反正他凶照野是凶惯了的。
照野无奈,放下筷子,说,我在想,要是没有你,就没狐狸居,我就遇不上馮树儿,也没有后来这些事。
树儿?都走了几十年,今天怎么想起来她来了?
也不光是想她。照野叹口气,盯着眼前的饺子,碗里冒着的热气渐渐漫进眼眶里,好多事,明生这孩子,我是看透了。
6
照野第一次见到冯树儿,冯树儿才二十岁,中师毕业,回县里教俄语,三线建设期间专家队伍里有家属是俄语老师,跟着调到都那中学来,都那于是有了俄语班。
俄语老师冯树儿出现在一个夏雷滚滚的傍晚。
天黑得吓人,云层低到瓦当上,风大,远处隐约的雷鸣一声接一声传来,暴风雨就要来了。
秀华狠心摇着头,一边急匆匆收着晾衣绳子上的床单,一边推辞,这是公家的房子,我们做不了主的,不敢租。
贺精和照野在“车间”里焊热水煲——他俩的定制范围已经从沙发到修理洗衣机修电视到焊制家用热水煲了。贺精回过头表扬性地朝秀华眨了个眼睛——他每天要从拖拉机厂顺手牵羊带回若干螺丝钉子钢板啥的,让这姑娘住进来实在不牢靠。照野这家伙笨,看不见,但别人不笨。
照野也转身,不是看秀华,是看说话的姑娘,这一眼看过去心就软了,年轻朴素的姑娘就像那棵木槿花树,脆弱地摇晃在大风里。
要不,你住我这边,我不收你钱,公家房子嘛。
贺精一听,翻脸了,哐地甩掉手上的家什,说,什么叫公家房子?我们修的补的添的买的不是私人的?
照野嗫嚅不安地答,是嫂子自己刚刚说的,公家房子。
嫂子是嫂子你是你。贺精劈头泼骂,这院子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照野耸耸肩膀,笑。
秀华看不惯贺精欺负照野,说人家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整天让你骂得像孙子一样。
我是他师兄。贺精凶巴巴地回呛一句,骂他是轻的。
是,是。照野照旧呵呵笑,小声说,师兄,她是老师,有她在,等嫂子生了,以后孩子作业有人教。
贺精心里七盘八算,想一想也是哈,便默许了,可回头还是不放心,晚上顶着瓢泼大雨猫到照野这边来,甩着湿答答一头的水,问,想不想结婚?
照野一愣,說,当然想,没对象啊。
请神不如撞神。贺精努一下嘴,命令照野——三个月之内,拿下那个冯老师!
照野听得头炸,说你都在想些啥子?树上窜过只猫你都想要烧来吃是不是?人家才来租个房,你脑壳里就开始飞沙走石的,太快了,我赶不上。
你听不听?贺精揪起照野的衣领。
听。照野无奈地答,你疯不疯?那是个活人,你说拿下就拿下?
贺精走后,照野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雷声轰轰,炸开了他沉寂多年的世界,他从未觉得夏天的夜晚是这样湿热难当,他发现自己的心也像一缸麦子酱,一晃,也长醭了。
这世上只要有贺精在,就没有什么实现不了的事。三个月后,贺精两口子吃上了照野和冯树儿的喜酒。
结婚那天,照野见到了冯树儿口中说得最多的二姐枝儿和她怀里抱着的明生。
和灵秀温和但身材舒展的树儿相比,枝儿瘦小得多,像是没长开,头发干焦枯黄,乍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细看眼神里却透着股狠劲,一对细眼珠子尽乱转,像只野猫。
嘴硬、气硬、脾气硬。树儿悄声说,硬枝儿。
枝儿从进门开始嘴巴就没停过一分钟,不是忙着吃菜嚼肉,就是忙着倒苦水——兄妹三个,偏偏单顾她一个,我和我哥,读完小学就没得上了,打猪草喂牛种包谷挖红苕,她呢,读了小学读初中,读了初中考师范,一家人土里刨山里钻,找的钱全供她读书了。姑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枝儿摇晃着一头散乱的头发——干焦得像堆谷草,没火引子都点得着,为啥子?营养都给树儿了。说完,朝树儿翻了个白眼。
似乎冯家人都不喜欢枝儿,或者是听多了麻木了,所以她的话也没人响应,大家喝着酒吃着肉,以热烈和开心表达对枝儿的漠视。
枝儿的眼眶渐渐红了,咬着唇,恨恨地盯着树儿。
树儿不安地垂下眼帘,救助似的靠向照野。照野被这轻微的动作感动了,他活了快三十年,何曾得到过如此的依赖?他用手指头勾了勾树儿的嘴唇,低声说,没事。
还有,新姑爷,我跟你说,以后树儿的工资得分成四份,我爸妈一份,哥一份、我一份,剩下才是你俩的。
照野呵呵直笑,迭连点头,是是是。
和枝儿一起的,还有枝儿刚嫁的男人,枝儿怀里抱着的嫩崽,是男人和他死去前妻的儿子明生。
枝儿嫁这个男人嫁得有点莫名其妙——树儿和照野处对象回乡下去时,枝儿还翻着白眼奚落树儿急着嫁人不害臊,一转眼枝儿就自己吵着闹着要嫁给人家当后娘了。男人是县土产公司的推销员,脾气不好,出了名的酒鬼,又刚死了老婆,带着个半岁的儿子。这样的结婚对象,怎么盘算也是件划不来的事情,可枝儿笃定了要嫁,不让嫁就上吊,村里水井边那棵柏树上,又不是没吊死过人。
还没生过孩子就给人当后娘,枝儿抱孩子的动作显得有点笨拙,一不小心,差点把孩子抱了个倒栽葱。
推销员吓一跳,骂,个死婆娘,怎么抱的?
枝儿牙尖嘴利惯了,顶嘴,我又没生过娃儿,你行你来。
推销员怔了怔,接着一耳光甩到她脸上,鄙弃地吐了口痰,老子愿意娶你个农村婆娘,就是缺个人带娃儿,不会带,滚。
热热闹闹的场面给这一巴掌全弄哑巴了。
枝儿在娘家人面前突然挨了一耳光,哪里忍得,尖叫一声,转身就往院子外扑,嘴里哀号着——我不活了。
一时间,劝的拉的哄的抱的,乱成一团。
推销员根本不管,坐在酒桌上继续吃饭喝酒,吃饱了,才打着酒嗝,咧嘴剔着牙往外走,丢下一句,爱死不死。
冯树儿抢上前去拦住推销员说,姐夫,打人犯法懂不懂?要不要找你们工会说说理?
树儿说话声音不大,但占着理,分量重。当老师的人,神态间又多多少少有点教育人的架势。推销员从气势上先输了半截,酒便醒,转头恶狠狠瞪着还在闹腾的枝儿嚷,喂,走了。
枝儿许是怕他,顿时收声,跟在后面悄没声走了。
推销员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揍枝儿——再敢在外头跟我犟一句,就给我滚蛋。
枝儿没处滚,不敢吭声,推销员揍了一次不过瘾,只要枝儿牙尖,就再揍。
打多了,枝儿也学乖了,天天在家里当哑巴,只等推销员一出差,就跑来找树儿撒泼。
要你多管闲事。
你就是个祸害。
你见不得人家嫁个好男人,你挑拨离间。
人家两口子扯皮,床头吵架床尾和,关你屁事,法律、工会,你有知识你了不起?你有本事把他关起来啊,害我天天挨打。
枝儿闹完,坐在门槛上,顶着乌青的眼眶哇哇哭。
树儿心疼,说,离了吧。
离?你说得轻省,我一个农村姑娘,没工作没收入,书也没得念,离了婚嫁给谁?嫁给街上的叫花子当叫花子婆?
树儿卡住了,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好半天,憋出一句,姐,我煨点骨头汤,你喝了补补身子。
我没那个命。枝儿又哭起来,我还得回去给那个杂种养儿子。
转身出门的时候,身子一摇晃,眼看着就要“晕”。
照野和树儿把家里的麦乳精、罐头、红糖都拿来喂一遍,枝儿才“醒”过来,走时左手扶着墙,右手提着一网篼的瓶瓶罐罐,抽抽泣泣对看热闹的贺精媳妇说,我这个贫血,都是树儿害的,前几年家里有点东西都拿去卖,给她抵学费生活费,我呢,想吃个鸡蛋都不行,医生说抓几副中药吃,补补血就好了,可我妈连中药都不给我抓,说是钱得留着给她交生活费。
我看你这面色……医生是不是看错病了。贺精靠在门框上剪指甲,很认真地发表他的看法。
啊?枝儿一愣。
贺精嘻嘻笑,说二姐,我觉得你这个病,不是贫血,是血吸虫病。
枝儿听出味道来,立马翻了脸,骂贺精,你才有病,你不要脸,斜眉吊眼,十足的二流子病。
贺精咦一声道,我好端端站在我自己家门口,一没出去偷二没出去嫖,怎么不要脸了?再说了,你怎么觉得我就是个二流子了?是我调戏过你?还是占过你便宜?
枝儿说不过贺精,气得脸通红,跺脚直骂,二流子,二流子,你就是个二流子。
你敢再说一句。贺精威胁道,信不信我让秀华去提醒提醒你男人,你三天两头来我们院子里,其实是想来勾引我。
秀华多年在电影院门口做生意卖瓜子,见惯了事儿,一听贺精这话,嘻嘻嬉笑,边吐瓜子皮边配合——好说,我明天就去。
枝儿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一看不是这两口子的下饭菜,埋头溜了。
尽管有贺精秀华护着,但枝儿每来“晕”一次,树儿和照野便要过上好一段紧凑的日子,枝儿什么都拿,枕巾、毛巾、布票、杯子,连洗鞋子的猪毛刷子都不放过。秀华给她起了个外号——大扫荡。冬天,只要阳光好,一到傍晚,她必背着个背篼来,将照野刚做好晒干的蜂窝煤一个个装背篼。照野试着说了说,你这样来来回回的背,太沉,要不,我把做煤的煤盒子送你。
枝儿皱起眉头说不行不行,我还要照顾明生那个小冤家,哪有做蜂窝煤的时间呐,这沉就沉点,能怎么办呢,我就是吃苦的命。
理直气壮得照野接不上话。
树儿见自己的姐这样子埋汰自己,羞愧不安,又拿她无法,躲进屋半天不出来。
照野等枝儿走了,劝树儿,算了,你亲姐呢。
就是亲姐我才伤心,比狼还狠。
别怄了,照野哄,有亲人总比没亲人强。
我说狐,你怎恁好恁棉呢?树儿听到这里,心疼照野,抹一把眼泪,强笑道,遇着这么个亲姐,你应该连我一起给撵出去。
照野嘿嘿笑,这辈子就遇到你一个不欺负我的人,我还往外撵,放着好日子我不过,傻呀。
这一年,木槿花早早开了,照野从粮管所排队买米回来,见树儿正和秀华在树下晒太阳。
秀华拿着胶布在缠玻璃杯底——电影院门口所有卖瓜子的摊贩都这么干——五毛钱一杯的炒瓜子,杯子下半部都缠着胶布,看不透,因为杯子里有小半截杯底都是填实了的。大家都这么干,看电影买瓜子的人也没法子。
奸商,照野看一眼,偷偷笑。
樹儿逗贺精和秀华两岁半的儿子门头念俄语。
秀华放下杯子,好奇地问,吃营养、这是你大娘、死爸舍爸,你教些啥子破玩意?不是娘就是爸的。
树儿一愣,然后吃吃笑,笑得直揉肚子,皱着眉头说哎哟嫂嫂,你害得我肚子都笑痛了,哎哟。
秀华懵懂无辜地搓搓大腿,不好意思地嗔怪,笑啥嘛,你是这样在教啊。
树儿忍住笑,解释,这是你大娘,是再见。死爸舍爸,是谢谢,吃营养,是猪。
秀华哦一声,沉思道,吃营养……也对,猪肉吃了的确有营养。
听到这里,树儿实在憋不住了,脸涨得通红,一排白洁的牙齿咬着嘴唇,死死不放。秀华翻着白眼道,看你憋成这副样子,好吧好吧你笑吧。说着自己忍不住也大笑起来。
秀华的笑和树儿不一样,豁达的秀华笑得惊天动地,充满感染力,惹得一旁的照野和门头都跟着笑。
那一刻,阳光如水,木槿花开,流年清明。
回了屋,树儿盯着照野从粮管所买回来的半袋面粉发呆。
国家计划供粮不够,每月的大米都要配搭面粉,照野在苗寨长大,吃惯了酸,根本吃不惯面食。
你看啥?
树儿揉了揉肚子,皱眉说,我想着变个啥花样。
啥花样都是吃,过几天我去山里,网点鲜鱼,做点酸酢鱼。照野边修收音机边招呼,把镊子给我一下,接着又说,你老揉肚子做啥?
有点痛。树儿说,怕是刚才笑岔气了,肠子抽筋。说完转头看了眼院子里那一树缤纷盛开的木槿,哎呀一声道,我恁笨呢,木槿花面疙瘩汤如何?
照野眼前一亮,说好啊。
树儿便出去摘花。
照野修完收音机还不见树儿回屋,迈出门去瞧,却看到树儿一脸煞白站在树下,小竹筛掉在地上,扑散一地白色的木槿,看树儿的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射中,腰微弯着,腿微曲着,一手扶着树,人一动不动。
她身上那条藏蓝色的裤子在夕光下亮闪闪湿黑一片。
是血。
照野吓坏了,跑上前一把抱起树儿。
怎么了?照野紧张得手足无措。
可能是……那个来了。树儿咬牙忍着,面色羞红,低声道,放我到床上,你先出去,我收拾一下,你也赶紧……树底下怕也有,扫一扫。
听树儿一说,照野的心这才落地,点点头,不放心地拍拍树儿的手,说,还是去医院看一看,等我扫了就来背你。
树儿紧皱着眉,点点头。
照野匆匆转到厨房,在火炉子里铲一铲煤灰,提了扫帚来到树下,低头一望,铲子吓得掉地上。
秀华听到哐当一声,从厨房探了个头来。摔坏啥子了?
嫂嫂。照野咽了咽口水,面色苍白。
秀华麻利溜走出来,朝照野盯的地方一看,尖叫起来。
地上偌大一摊血迹,夕光下惨艳艳吓煞人。
我的个妈呀,秀华反应快,几大步抢进照野屋里,大叫,树儿。
冯树儿躺在床上,一脸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指向腰间。秀华上前去,一把掀开被子。
树儿的下半身已经被血浸透。
照野至今想不起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是怎么走过来的。冯家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把他摁在地上打,打了一次又一次,他躺在地上,眼前全是缤纷似雪的木槿花,还有摘花的树儿……打到最后,照野连树儿怎么下的葬都不知道,树儿的坟在哪里他也不知道,照野去乡下树儿老家找树儿的坟,大哥一脚踢在他裆上,滚你个杂种,你个杀人犯。
那一脚够狠,他蹲在地上,痛得缩成一团,差点晕死过去,模糊间,他看到陪他一起来的贺精血红着眼珠子猛扑过来,手里举着那只他从不离身的扳手。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照野感觉裤裆空荡荡的,那东西明明还在,他却觉得它已经没有了。
小院也空荡荡的。没有贺精和着收音机唱天涯涯海角的声音,也没有秀华沙沙沙炒瓜子的声音,更没有冯树儿老师卷着舌头优美地读俄语的声音。门头趴在小板凳上,无聊地玩一只断了翅膀的蜻蜓。
照野静静坐在木槿花下,看天。
上午下过雨,这会儿晴了,雨水过后的天特别蓝,蓝得让人眩晕。
蓝得前生已尽,来世尚远。
秀华从屋里走出来,解下围腰扑打着身上的瓜子盖灰,大咧咧坐到他身边,没头没脑地说,算了。
师兄呢?他迟钝地回过头,朝她身后望一眼。
看守所里头。
啊?
树儿大哥的脑袋给他敲破了。
啊?
啊,所以啊。秀华洒脱地拍拍照野的肩,说,没了树儿你还有我们呢,就这样吧,没啥过不去的。
照野摇摇头,沉默许久,他望着雨后湿漉漉的院子,还有敞着门空荡荡的屋子,细蚊子似的问,我家树儿,他们到底把她埋哪儿了?
不说她。
那我说谁呢?照野软答答地问。
日子还长。
长才可怕呢嫂嫂。照野悄没声地叹息。
夜里,照野躺在床上,反复摸索着身旁的空床单。微风把一些温度和气息从床单上撩起来,又魂魄一样钻进照野的骨头。照野一动不动,心头唤,树儿。
天蒙蒙亮,照野起了身,认认真真地洗漱完,换上两年前结婚时穿的白衬衣,把树儿的黑白正规照放在贴胸的口袋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突然门哐当一声,泄进一壁天光和入秋特有的潮气,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抱着娃提着篼背着背包黑咕隆咚地撞进来,接着便是一串熟悉的、尖锐又惨烈的号哭。
照野手里的菜刀哐当落到了地上。
什么情况?
没法活了,活不下去了。枝儿将手里、背上、肩上的东西悉数乱甩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照野心想我才是活不下去了,你有啥好哭的。本是懒得理她,可终究被打岔了,不知道怎么重新起頭,只好收起菜刀,茫然无计地提了只小板凳到门外,坐在屋檐下,呆坐了一上午,看蚂蚁顺着墙壁搬家,一只接一只,看雨水一滴滴滴下来,无休无止。
枝儿在屋里哭了半天不见照野撵她,收了声,趴在窗框上问,喂,不开腔,你装死人?中午了,明生饿了。
照野迟钝地转了转僵硬的身子,愣了她一眼,意思是你儿子饿找你儿子的爹去,找我做啥。
枝儿瘪瘪嘴,放下明生,做饭去了。
两岁多的明生胖得像个不倒翁,摇摇晃晃走出屋子,走到照野面前,学着他后妈的样子,朝照野凶,喂。
照野不理。
喂。这次用手招呼,啪。
照野站起身要走。明生一把揪住他裤管,尖叫,我要拉??。
照野无奈,只好替明生脱了裤子,侍候他完成重要事项。再铲了煤灰来收拾小魔王的臭狗屎。
一整天,一心要寻死的照野给缠疯了。寻死不是件容易的事,是需要氛围营造的,但他刚一起悲凄的念头,这两个就在他面前呼来喝去,一惊一乍,搞得照野疲惫不堪,总之是死不成。到了下午,贺精正好从看守所出来,家伙一回院子,看到多出个枝儿和明生来,顿时又火烧上房,提起顶门棍就要大开杀戒,嘴里叫着,大扫荡,我让你大扫荡。吓得秀华甩了饭甑子就扑上来抱贺精。
枝儿不省事,怕归怕,满院子躲着却不肯输嘴,又嚎又叫又骂,整得个鸡飞狗跳。
天黑后,几个人都筋疲力尽,贺精也不撵枝儿了,照野也再没力气去寻死了。
枝儿也累了,抱着哭哑了嗓子的明生,沙声沙气地抽泣,我也是没办法,那个死人把土产公司外销收回的账全赌光,坐班房去了。
贺精和照野面面相觑。
没钱,又拖着个娃,土产公司说他犯了法,要没收房子,回乡下我是打死也不去的,我只有来投奔树儿。
树儿都死了。
那也是姑爷害死的,树儿要是在,肯定顾我。
尽管沙哑了,但枝儿的声音仍然尖细锋利,勒成一股钢丝,绞在照野脖子上。
照野不反抗,抹一把玻璃上的月亮影,苦笑,是,我害了树儿,她不怀我的孩子,就不会死,我得去找她,枫香树下、忘魂河旁。
你说啥子?枝儿屁股一抬,又尖叫起来,你去找她?你死了我们怎么办?我跟你讲,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带着这小讨债的一起死,到了阴间找你和树儿评理去。
秀华在一旁附议,是的是的,树儿走了,枝儿又这样,你得负责任。
贺精回头瞪着秀华,秀华挤挤眼,贺精顿时明白,迭连点头,对,狐,你得管。
照野怔怔地盯着枝儿,又看一眼抱着白糖罐子舔得满脸糖渣的明生,明生生怕他抢罐子似的,往后一缩,像只刺猬一样反盯着他,盯得他直发毛,一痛,一潭死水仿佛又活了一下。
死不成了,得养活枝儿和明生,工资全交,他懒得管,更懒得说话。
一个院子进进出出,一分钟不说话都要憋死的贺精看着照野蔫不出声的模样,心头着实泼烦,个蛋蛋的,你像个男人行不行?
照野不回答,像不像个男人又有什么关系,树儿哥那一脚没废掉他的命根,却废掉了他的念想,那东西从医院里出来就没有动静过。
贺精不耐烦,死人,你吭个声啊?
照野不吭。
贺精挤挤眼,换了个招数,嘻嘻笑,我要是你,就把枝儿这泼妇给收了,也不白养活。
照野举起一块砖头就朝贺精砸过去,还是不吭声。
贺精麻利躲过,无计可施,跺脚,搞不赢你,你就这样吧,可是我跟你说,日子还长得很。
是长。
对于心如死灰的人来说,白天长,夜更长。
7
大雪,风刮得紧,关着门都挡不住,风从门缝里挤出来,发出嗷嗷的啸声。秀华从县汽车站取货回来,冻得嘴唇发乌,却一脸的欢喜,吃过晚饭便开始支起大锅炒瓜子——天越冷,人们越喜欢猫家里火炉边摆龙门阵、嗑瓜子。
明生听不得锅铲响,吃过晚饭便跑到那边,肥屁股杵在锅边的小板凳上就不挪窝,小眼睛精光闪亮,秀华一巴掌打在他肥屁股墩上,说,打小像个贼,都是大扫荡把你惯的,一身的肥膘。
这边,照野捅透了炉火,洗了好几天的床单,一直不干,得烘。
狭小的屋子很快暖和起来,热浪滚滚,照野脱掉棉衣和毛衣,只穿了件腈纶运动衫,专心致志地修他的录音机。枝儿吝啬惯了,也不闲着,趁炉火旺,烧了锅热水洗头,洗完,端了明生的小板凳,猫在炉旁烘头发。
热腾腾白茫茫的水汽从枝儿头上弥漫开来,散到空气中,有蜂花洗头膏的香味,照野敏感地抬起眼帘。正好看见炉对面低垂着头的枝儿,一头青丝,还有白皙的手臂和细长的脖子。
一时间,照野有点恍惚,仿佛看见年轻的树儿正蹲在炉火旁烤头发,那么安静、那么温柔。
正巧,树儿抬起头拿炉上的梳子,看他一眼,笑了呢。笑得满屋的花开。
照野不禁也笑了,眉眼里都是深情。
枝兒很意外,一个屋檐下这么久,何曾见到这个冷冰冰的人儿笑过一次?她缓缓站起身来,转到他面前,半蹲下去,把柔软又挺拔的胸脯抵在他膝盖上,昂头看他,边看边解开胸前的扣子,然后去拉他的手。
姑爷,四五年了,我想和你一起过。
这声音粘满湿答答的欲望,勇敢、尖锐。
照野吃了一惊,回过神来,眼前的人是枝儿。
照野想要闪躲,却被枝儿紧紧拽着手,狠压在她胸脯上,枝儿挺着细小的腰,眼睛里闪着火热却又狰狞的光。照野吓坏了,眼前这个女人,分明是要吃定了他。
二姐,照野紧张地要挣脱,可被压紧的手掌让所有的挣扎动作变成了揉搓。
你摸我了。枝儿阴森森地说,冷笑,伸出另外一只手把她的碎花衬衣撕开,你要负责任的。
二姐。照野又急又怒又慌,一脚踢过去。枝儿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碰翻了洗脸盆、铁水壶,绊倒了凳子、抓落了床单,一时间叮叮咣咣响成一团,水漫了一地。
枝儿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捂着肚子,一脸怨恨,无助恓惶又狠毒地盯着照野。
照野没想到这一脚会踢到枝儿的肚子上去,树儿捂着肚子血流不止的场景又浮现在他面前,照野吓坏了,赶紧去拉。枝儿却就势一把把照野拖倒在地,压在她身上。
贺精、秀华和小明生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这水漫金山、热浪滚滚、厮打呻吟的场景。
整个世界寒风冽冽,绵密的雪花在黑夜里沉默狂舞,秀华打了个寒战,赶紧去捂明生的眼睛。
明生一嘴咬在她手上,然后冲出门,一头扎进雪夜。
杂种,杂种。大风裹卷着明生幼稚却冷冽的嘶叫。
8
我没有。照野委屈疲倦,眼眶发红。
又不是啥子见不得人的事,好了就好了,明目张胆地好。贺精耸耸肩膀,无所谓地答,再说,大扫荡也不是吃素的人。
秀华一锅铲敲在贺精脑袋上,知道她不是吃素的你还起劲?别忘了还有个人在牢里头,他俩还没离。又批评照野,又不是没开过叫的嫩鸡崽,慌手慌脚的,门都不晓得锁。
我没有。照野低声吼,感觉胸口有一股血要渗出来,他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是枝儿在捣鬼,要怎样才能表达出那句难堪的话——从树儿哥那一脚以后,他就不行了。
枝儿红肿着眼缩在沙发上,自始至终不出声,为啥子要解释呢,秀华们怀疑的就是她想要的。
照野狠狠盯着枝儿,盯得她发虚,一个劲往秀华怀里躲。
你自己说。照野的声音比冰还要冷。
哥。枝儿怯声怯气地说。
贺精和秀华无声地对视了一眼。这以前,枝儿一直叫照野姑爷。
照野彻底崩溃了,他只是个老实人,老实到她想怎么压榨他就怎么压榨他,她把他每个月的工资都收空了,他都由着,因为她是树儿的姐。可她到底还是把他当老鼠一样玩了一把。照野转身拿起工具箱里的锯片就朝自己手腕上割过去。
贺精手快,一把抢过来。
疯了?贺精骂,男男女女,多大点事?
我没有。照野狂乱地吼叫起来,泪流满面,我没有,我有树儿,我不会,我不行了,我早就不行了,所以我没有!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好半晌,枝儿从秀华怀里钻出来,说,姑爷,我不在乎,你是个好人,世上难得的好人。你可怜可怜我,我没得去处,你就当是搭伴过日子,我给你缝被子做饭,我给你洗衣服。树儿没做的木槿花面疙瘩汤,我年年给你做。
我只要树儿。照野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我晓得我不配。枝儿的表情寒凉了,我是麻雀,她是枝上的凤凰。一样的生,一样的养,人的命怎么恁不同呢?她都死了还要比我强,我还抵不上一个死人。枝儿苦笑,阳世,阴间,她处处占着好。凭啥子呢?
照野鄙弃地看了她一眼,说,她像木槿开的花,干净。
你的意思是我不干净?枝儿瞪大眼,凌厉地看向照野,我做什么了不干净?
照野答,你总想着要占别人的便宜。
是,我是想占别人的便宜,那是因为我没有,要是我有,谁稀罕。枝儿冷笑,我只有这个身子,送给他,他打,送给你,你踢。你们又凭什么?
照野愧疚地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在屋子里伴着炉火升腾。
贺精烦乱无计,直搓头,说,晚了,都睡吧,明天再说。
枝儿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零碎。
9
一年多都不来看老子,嫌老子丢人?
令人厌恶的光头一出了监狱便又不老实了,乜斜着眼问。
看你很光荣吗?你又不是英雄,你是贪污犯,害得我在学校红领巾都戴不到。十岁的明生大块大块地咽着卤豆腐,满嘴流油。
你他妈吃的东西都是我赊的,你嫌我是贪污犯。
谁稀罕。明生说,我是给你面子,谁愿意吃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赊的豆腐。
我说你这个崽,小小年纪说话咋恁难听呢?你妈怎么教的?
我妈早死了。
养你那个不是妈啊?
你是说大扫荡啊。明生脸上挂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猥琐笑容,她教我啥啊,人家忙着呢。
忙啥?大半年不带你来看我,老子出来她也不来接,嫌老子?她真有恁忙?
当然,人家忙着给她野男人做饭洗衣服。明生舔着手指上的卤油,毫不在乎地答。
小杂种,你说啥?光头的声音倏地收紧。黄昏的夕阳映在烧腊馆油腻不堪的玻璃上,像浓黏腥黑的血光。
四十年来,明生一直想清除掉脑子里那一段混乱的记忆。关于光头亲爹头上凸起的青筋,还有酒后踉跄疯野的脚步,狭长的巷道、脏乱的猪牛市场、高高的供销社仓库围墙、乱蓬蓬的蒿草、静谧的小院。他记得经过猪牛市时,光头亲爹顺手捞了一把杀猪刀,长相恶辣的杀猪匠竟然没有追上来打架,而是瞪着骇人的眼珠子指着天说,完了完了,下黄沙了,要出事,要出大事。黄沙在天空越聚越浓,浓得让人觉得走在梦境里……后来,枝儿妈的眼睛也瞪成了这样骇人的模样,只不过,她瞪的不是下黄沙的天,她瞪着从自己的脖子里嗖嗖冒出的血,她朝那细小的血柱间虚无地搂了搂,仿佛想把那些血搂回身体里。
然后,她看到了惊惧的明生,她往前走了一步,喉咙里冒出水泡泡一样奇怪的声响,她把明生揽到身后,手掌沾满了微温的血,碰触在明生脸上。
明生觉得那血是滚烫的,来不及惊叫,一切开始得太仓促,又结束得太急促。幼小的明生满脸鲜血地站在漫天黄沙般的暮色里,目瞪口呆。
枝儿轰然倒下那一刻,明生看到光头亲爹狂野凶残的表情突然变得惶然,他低头望了半天地上的血人,又望望手中的杀猪刀,困惑地问明生,什么个情况?
明生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光头亲爹开始在裤子上擦拭手上的血迹,可他的裤子上也沾满了枝儿妈喷射出来的血,越擦越浓,越擦越稠。他的手翻转得越来越迅捷狂躁。
明生吓得全身发抖,但他的目光却是精亮的,像刀,他把自己肥胖的身体不露痕迹地移挪到木槿树背后,天空暗下来,呈青白色,他对着青白色的夜光想,好啊,好,把我也变成一棵树吧,不会说话,把这一夜烂到肚子里。
许久,明生在惊恐中沉睡了过去,直到小院里巨大的喧嚣声惊醒了他,他缩在树角,咽了咽口水,木木地看着小院里慌乱四窜的人们,冷冷地对着黑夜说,有什么稀奇,就是人死了,死了。
那天晚上明生全身痉挛,胡说了一夜,醒来浑身湿透,他朝里睡着,看着床栏与墙壁缝隙之间一缕随风飘摇的蜘蛛网丝,心怦怦跳,祸是他撞的,该怎么办?可打死他也不会说出真相的,因为这本来是大扫荡的错,她不贱,她不浪,她就不会死。还有姓令狐的,都是他们的错,凭什么要他来承担。想着想着,明生慌乱的心开始镇静下来,且变得冰硬,他不得不冰硬,不这样,他就没法活下去,以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将是他的噩梦,只有冰硬才无坚不摧。死一个大扫荡算什么,姓令狐也该去死,怎么个死法?明生幼小的脑袋里闪过无数种杀人的念头,最终都否定掉了,他还小,他得活下来,要活下来,就得靠令狐养着,来日方长,杀死他不如磨死他。明生想到這里,胸口压得快窒息的那种感觉顿时消散,呼吸无比畅快,干裂的嘴角朝着墙壁一展诡异的笑意。然后,他收了笑容,转过脑袋,望着床前那张紧张的脸,眼泪流出来——姨爹,我以后怎么办?
令狐抱着虚弱的明生,心痛地说,不怕,有我在,不怕。
10
冥货铺开在殡仪馆的巷口最好的位置。殡仪馆在县城的东南角,再往里走就是崇山峻岭,没有店面,独此一家冥货铺,生意倒也火,不少人要在殡仪馆来开冥货铺,老贺不干,把门面空着放车也不干。
他投资殡仪馆时就没想着要赚钱。是县政府盯着他那些闲钱,追着逼着哄着他,二来他想给照野找点事做,老贺本来就是冲着这想法才投资的。照野这几十年跟着他,他捏他圆就圆,捏他扁就扁,叫躺着就躺着,叫站着就站着,是自己太凶,把人家给整棉了,然后一路棉下去,招了枝儿欺负,还外带给人家养大一个没半点血缘关系的薄情寡义的娃。总之,把人摁到菜板上当肉,是他老贺下的第一刀。三是老贺觉得投资殡仪馆对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来说,还是有好处的。人嘛,最终都往这个地方去,钱、人、命,都是。投资了殡仪馆,往后自己往这里一扔,总能讨点好处,比如冰棺总会给一个不漏水的,搬的时候轻一些,或者给用那个最好的炉子,烧得尽一些,免得遭了火罪,胳膊腿的骨头还得给再锤一遍。
老贺把冥货铺钥匙和三万块钱开张费交给照野时,照野看到明生正半躺在小院陈旧的竹椅上,支着半边耳朵紧张地盯着他,眼睛晶亮闪着光,手里的剪刀和剪纸停滞在微风中。
不得志啊,一年到头瞎剪,剪烂多少纸。
照野叹口气,缓缓起身,和老贺出了门。
铺子开张后,明生便把照野的房间换作了儿子江河的书房。把照野日常的东西都悉数拿到了铺子里。至于睡觉,明生在灶房与客厅之间的过道里安一个布帘子,里面给他摆了张一米宽的钢丝床。
反正就是睡个觉,明生说。
照野点头,反正就是睡个觉。
夜里,偶尔,听见明生和媳妇的卧室里传来吱吱哼哼的声音,照野便想起树儿,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过去,像羽毛掠过天空,照野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感觉枯空的闷响从骨头深处呛出来,愤恨又鄙弃。照野惶然地拽紧被子,瞪大了眼在黑暗中张望,还好,没有谁看见什么,或者是留意到什么。
没来由地,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毛毛躁躁,像吃多了油荤。
清清肠。在殡仪馆里做道场的先生笃定地对他说,你和俗世的缘结得有点乱,要清一清。
哪里乱了?他伤感地想,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尽管枝儿死了光头被枪毙后,明生继续还跟着他。便明生跟他一直不亲。
也难怪,可惜了明生这娃,出了事后,胆吓小了,夜晚睡觉都得开着灯,学习也落下来了,只有个好吃懒做的德行一直还在,吃到三百斤重,秤都不敢上,医生说,是心理障碍导致的肥胖,自然啊,那么惨的场面,他一个孩子,怎么受得了。
眼看着明生一年年补习也考不上大学,国家最后一批顶替政策时,五十二岁的照野急急办了退休,把工作顶替给了明生。没想到明生才上了一个月的班就不干了,他说他受不了,累,本来一动就喘,在拖拉机厂搬的拿的不是钢就是铁,根本没办法。没工作,只好靠照野养着。后来娶了个瘸子媳妇,你不嫌我我不嫌你,倒还凑合。只是这么些年,明生除了那天命案后醒来叫了声姨爹,就再没叫过了。
在明生,明生媳妇,明生儿子小江河那里,他是“喂”。
他都认了,算了吧,他和明生一样,他的父母也都没了,在这陌生的县城,除了明生这一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没有谁跟他有关系,没有谁能和他成为“家人”。
还好,还有那棵木槿,每年满树累累白花,雪盖一样,这棵亲爱的树,是他最亲的家人。
11
风越来越寒烈了,卷过地面,地面便起了薄薄的凌霜,微白,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今天是周五,小江河回家的日子。
老贺搓搓手,看一眼满地的凌霜,缩着脖子往火盆里加了两块炭,说,你去吧,我看着,路上慢点。
照野点头,缓慢地弯下腰,换上厚底棉鞋,临走前指一指柜台的骨灰盒。老賀不耐烦,说知道知道,行了,你操再多的心,那个白眼狼是不晓得的,晓得了也不会念你的好。
照野好脾气地笑,裹紧大衣,揭开挡风的厚塑料膜,像一株瘦小的稻草卷进风中。
力不从心了。老贺看在眼里,叹气,探出头去大喊了声,别摔着。
照野回头又笑了笑,因隔得远,皱纹不可见,依稀有当年的少年模样。老贺心头又一颤,叹,茫茫啊。
在学校门口守到六点,却不见小江河出来。照野反复拨打小江河和明生的手机,一个是无法接通,一个是打了不接。眼看着最后一个学生都出来了,照野急红了眼,直要跟拦在铁门口的门卫打架,最后终于进了校园,把枯死的草都拨拉开来,一直找到八点,脸都冻青了,依然寻不见人影。
天黑尽了,天上飘起了碎雪米,盐似的,跟先前肉眼看不见但皮肤却感受得到的凌雨霜相比,更加凌厉,其中一粒打在照野鼻子上,照野茫然看着空荡荡的操场,鼻头一酸,眼睛就红了。
小江河是遭了罪才长到今天的,明生娶了个比他还要懒的媳妇,懒得怀孩子都嫌累,孩子不足月就剖宫产,生下来不到四斤,比猫儿大不了多少,明生媳妇又不肯喂奶,孩子一趴到她身上她就大叫刀口痛、要裂开了,明生刚开始还帮忙弯腰抱着给喂,弄了两天不干了,明生太胖,胖得自己走路都难,要他弯腰抱娃喂奶,等于是要他的命。照野说他来抱,给明生媳妇劈头一顿好骂,老不死的色鬼。
照野这才意识到,他们和他不是亲人,无论他怎么当他们是亲人,但他们是不认的。
没有奶喝的小江河,照野是怎么又当爹又当妈又当爷爷奶奶又当外公外婆将他养大的,照野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太多的琐碎、数百个不眠之夜。县城里的人都知道,没有照野,小江河早就扔乱石滩了。
小江河长到六岁,照野总觉得他嘴唇颜色不对,乌青乌青的,带到医院一查,心脏有问题,得手术。
照野回去给明生说,明生瞪大了个眼,望望媳妇、又盯盯孩子,最后闷不吭声地憋了三四天,对照野说,你找老贺谈谈,我们没钱。
照野找了老贺,老贺出钱给小江河动了手术,医生说,十八岁是个坎,三长两短的,都在那儿卡着,得准备些钱,到那时候还要花大钱。
照野从此把日子过成了日历,一张张心惊胆跳地撕着,撕一张紧张一阵。
明生和媳妇却没事儿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反正他们有照野,照野有老贺。
出了校门,照野冻得眉毛上都是雪米,时间太晚,特设的上放学加班公交车早没了,路灯也不亮,照野顶风走了一个多小时,风把耳朵都刮没了似的,才回到家,远远看到小院灯光亮着,没心没肺的样子,照野心脏一阵猛跳,紧走几步扑进院子,推门一看,屋里热气腾腾,三人正吃着火锅看电视,电视里,黑脸的宋小宝正演咖妃,小江河笑得前翻后昂,欢实着呢。
照野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回去,委屈却冒了上来,我的小祖宗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也不等我。
小江河回头看一眼照野,低下头,不回答。
明生和媳妇像两颗汤圆镶嵌在沙发里,也不回答。
你手机怎么不通了?没话费?照野焦心。
小江河塞一口饭,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你的呢?打那么多不接,咋个了?照野又问明生。
明生盯着电视,不回答。
问你呢。照野有点生气,他很饿、也很冷,七十多岁的人,在风雪里折腾了四个多小时,又没吃晚饭。可是这三个人没事儿一样,坐在暖洋洋的火炉旁,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看他们的。
而他们吃的喝的看的都是他的。
猪投胎。老贺不止一次骂,两头猪,猪还喂了能吃,这两个,啃他脑袋硬,啃他屁股臭。
问你呢。照野又说一了遍。
我爱接不接。明生终于接腔了,道,谁规定手机必须得接的?我想接谁的就接谁的,想不接谁的就不接谁的,需要你批准吗?
我打了那么多遍!明明晓得今天我去接小江河,到处找不到人,着急成那样,你也一个都不接。
我儿子明明就坐在屋子里,我又不着急,再说,谁让你去接他了?他又不是你的谁,你以为你是谁?
照野愣住了,看一眼小江河,问,崽崽,你说说,你是我的谁?
小江河把头埋进碗里,说,我爸说,要是……要是你肯把这院子产权给他,他就同意我叫你爷爷。要是……你不干的话,以后……以后我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
老式摆钟嗡地敲响,接着连敲了二十一下。
照野在心里默默计算,从四点出发到现在,零下三度的风雪里,他整整被戏弄了五个小时,从昨晚明生把他撵出门到今天,整整二十二个小时,就因为这院子。
这院子位于拟拆迁区,以后肯定会很值钱,他知道。
明生拿到产权后要做什么,他也知道。
可是他死后,这院子和因这院子会得到的一切,他都会给明生,这一点,明生也知道啊。
除了给明生和小江河,这世上他还会交给谁呢?明生那么急,何必呢。
照野转过身,缓缓坐到火炉旁,温和地对小江河说,去,给我盛碗饭来,我饿了,我找你把校园里的草都刨翻了。
小江河扑哧一笑,说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塞到草里去。说完正要起身。明生媳妇板着脸抢了一句,饭没了,最后一碗喂猫了。
小江河耸耸肩膀,望一眼照野,把自己的碗往照野面前推。
照野呆坐了半晌,缓缓摇头,把碗推回去,说,我快死了,一顿饭吃不吃的,没问题。你长身体,你吃。
小江河大咧咧地一挥手,革命战士,你能活一百岁。
那不行。照野摸搓着火炉上脱落的漆皮,一字一顿地说,我活到那个时候,你爸等不及。
明生的耳朵一直没歇,他换了个姿势,冷哼一声。
崽崽,你给我说,你喜欢院子里那棵树不?
哦乎科斯。小江河答,他喜欢和照野对话时冒两句英语,照野是老初中生,能听懂,他老子反而听不懂。我还威尔瑞喜欢你拿木槿子花做的面皮汤。
可是你爸要了院子,第一件事就是要砍树呢。
他为啥子要砍树。
因为我特别喜欢,所以他就特别不喜欢。照野答,说出这句话后,他心里突然特别敞亮,舒坦。
小江河嘁一声,侧身白了明生一眼,占山为王,砍树和砍旗一样,是个仪式,只有这样,他才真正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何况,老王最在乎的东西,新王必当诛之。
明生从沙发上费力地跳起来,颠着满腰的肉骂,小杂毛,你皮痒了?老子揍死你。
揍我?我让你一个八百米你都追不到我。小江河嘻嘻笑,又回头对照野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换一个想法——你可以把产权让给我,我保证不砍树。说实话,产权给他们两个,实在是靠不住,以前他们啃你,以后肯定是啃院子——产权迟早给他们吃空花尽,给我呢,至少我可以拿去动手术——等我十八岁的时候。总之,我爸我妈咱俩都靠不着,不如咱们自己玩。
屋子里的三个大人都惊呆了,都盯着十四岁的小江河——不,已经不是小江河了,这孩子心里,大江大河大浪啊。
哧哧哧,照野突然笑了,笑声温和却透亮。树儿走了四十多年,他从没这样轻松地笑过,他指指明生,摇摇手。明生呢,目瞪口呆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儿子,那模样像一只在外面张牙舞爪回来、突然发现老巢被占的企鹅,可怜可悲无计可施地杵在冰天雪地里。
寒薄无情的明生何曾这样子可怜巴巴过?
他捧腹大笑,直笑得搓肚子。时光倏然回到了那一年,木槿花树下,阳光明媚,树儿用好听的声音,卷着舌头教俄语,还有树儿和秀华嫂嫂开心的笑,咯咯咯,咯咯咯。
手机响了,直唱梁祝,是树儿当年的最爱。照野心情愉悦,已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开心掏出手机,高声道,喂。
十万火急,快点回来,老贺在那头一团乱麻地叫,刚送进来一个,走得突然,孝家啥也没准备,全堵我们店里,好多货我记不得价。
照野边出门边嘻嘻笑,说你又不缺钱,乱卖呗,白送也成。
老贺敏感地问,狐啊,你怎么了?語气不对。
我没怎么。照野笑着走出院子。
报应。他愉快地朝木槿挥挥手,大声说,报应。
又对站在门口的小江河嚷嚷——就这么定了。
什么情况。老贺在那头犯疑,说完要挂,又加了句,快点来,打车啊,打车来。
从来舍不得打车的照野还真打了车。
赶回冥货铺,孝家几十号人进进出出,的确乱成一团,这个要寿衣老被、那个装香蜡纸烛,加上袋子绳子孝布锁扣胶水账簿,老贺哪里搞得定这些零杂,人懵了,站在柜台前直抠下巴,那里常年有个结痂,没长好又被他抠烂。
忙到十点,雪小了,夜却越发黑得跟瞎了一样。照野搓了搓冻得发麻的额头,别人老,怕冷是从脚起,他怕冷,是从头起,一冷就痛。
老贺把自己的鸭舌帽摘了,扣在他头上,他不要,说,像个特务。
老贺又扣在他头上,还顺带拍了拍他脑袋,像长辈的爱抚。
他抬头白他一眼,带点拒绝的淘气。
好,不戴,不戴。老贺投降。
关了铺子整理进账,两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凑在一起,算盘打了三次,次次都不一样,打到最后都笑起来,一个说,老了,一个说,糊涂了,又说,脑袋不够用了,又说要归西了,不算了。
照野便粗盘了盘,一千的赚头是有的。不用他说,老贺转身取出柜架上他指点过的两个骨灰盒。
这俩骨灰盒是他们开铺子时最初定的样式,那会儿刚开始搞殡葬改革,没经验,也不知道骨灰盒做多大合适,便做了三种尺寸,这两个是大号的,结果没人买,说是棺材不像棺材,骨灰盒不像骨灰盒。老贺说没人要也行,算我俩的。
打开骨灰盒,其中一个里面放着个红漆锡皮盒,另一个是白锡皮的。老贺轻车熟路地在红盒子里放了两百块钱,往白盒子里放了五十。
这样做已经四五年了,如今红盒子都快装满了,这钱按照野的意思,是给小江河存的,小江河的手术,他老子明生铁定是不会管的,都赖着照野呢。白盒子是照野给自己存的,百年归西时,靠明生不可能,他得给自己攒点伙计帮忙钱。
打理完这些,十一点了,俩老头儿静坐在狭小的铺子里,听火盆里炭火嚓嚓炸响,听门外风雪嗖嗖,突然觉得人生百年,终归是一个闹里归静。照野抱着盒子,拍一拍,听着闷闷的响声,心满意足地笑。
白送死、红送生,他和他的小江河,终归是要阴阳两隔的,红盒子是他送给小江河的命。白盒子是他送给树儿的相聚。
狐啊,你说你这一辈子,图个啥呢?我们上三线、进山洞、做沙发、搞生意……老贺打了个哈欠,盯着炭火的眼睛有点混浊。
那你说,死人做道场,敲敲打打的,又图个啥?
声响呗,动静。
就是嘛,你一辈子动静多大啊。贺师傅。
可我没见你动静啥,几十年,都耗在明生那头猪身上了,不值。
一个娃崽,半岁死了亲娘,两岁半老子坐了牢,九岁看见后娘和人勾搭,十岁又亲眼看着老子杀死后娘,再后来老子又被枪毙,换成谁也受不了,能指望他啥?
你承认你勾搭枝儿了?
我没有。
想过没?
想过,那天晚上以后,一阵一阵的。
你吹吧,骗我。老贺冷哼。
我骗你啥了?
你不是说你不行了吗?
那之后又行了,也是一阵一阵的。
再骗我。老贺点燃一根烟,说,你从没想过要勾搭枝儿,你只是给你这几十年照顾那头猪,找个理由。
嘿嘿,这头猪今天晚上怕是睡不着觉呢。照野边说边狡黠地笑。
怎么地?老贺来精神了,说说。
照野便把小江河的主意复述了一遍。
老贺听得直叫痛快,说,这个好,路是自己走的,坑是自己挖的。又说,狐呀,你早有这样的脾气,这辈子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了。
也不亏,当年要不是参加三线建设。我俩早就回寨里修地球了,咱们不过是修了条路凿了个洞,后来国家就要了我们,还养了我们一辈子,月月有工资领,亏啥子。
肚子一阵咕噜响,照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便从床底掏了几个红苕出来,埋在火盆边的热炭灰里,顺手又加了两块炭,今夜实在是太冷,铺子在巷子口,风灌进来直往小腿钻。
你说,要是当年我们不从大山洞里出来,我们会在哪里,怎么个过法?
要是不出来,就遇不见树儿,我不干。
我也不干,要是不出来,秀华就嫁给别人了。老贺猥琐地坏笑,说,别看她脸上黑,一身的皮肤可白了,水汪汪的像豆腐,给了别人,我可不干。
照野也猥琐地笑,说,树儿也白,也嫩。
咦!老贺色眯眯地用手肘拐了拐他,今天老狐狸要露出尾巴了,说说,什么感觉?
感觉嘛……照野眯着眼,无限向往,就是我从小找,找了一辈子,地图上找,书上找,都找不着,远方啊,战火啊,囤堡啊,模模糊糊的,结果我才跟她睡了一觉,才在她身上走过一遭,突然就找到了。
什么?
故乡,老家。
也是……可惜,她们都不在了,只剩下咱们这两把老骨头。老贺长叹一口气,手又朝下巴抠去。
别抠了。照野递了张纸巾给他,又抠烂了。
管它呢。老贺接过去蘸了蘸,嘿嘿笑,你信不信,是癌。
胡说八道。
嗯,就算我胡说八道。我说你充电器呢?我手机没电了。
充不充的,谁稀罕打你呢。照野贫嘴起来,你儿子一年半年的不来一个,一打来就是要钱。
好像你有个孝顺儿子一样,你比我还不如,你养的是头猪。
给你充电器,塞你嘴里最好。照野递过去。
夜深了,老贺睡眼蒙眬地看一眼手机,靠着柜台说,充满了我就走。
我困了。照野拍拍肚皮,饱打瞌睡饿新鲜,烤红苕一下肚,比安眠药还好使。我今晚不回去了,回去也不得安生,你走時记得把炭火熄了,拿灰盖着。
好。老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露出空空的牙床。
照野缓慢拉开折叠椅,铺上当年和树儿结婚时买的那床旧毯子,睡下了。
二十平米的冥货铺,柜架上塞满香烛、阴币、纸钱和寿衣老被,柜台里也是。中间一个小过道,睡上一个他,有一点活人横在棺材里的感觉,这叫向死而生呢,还是视死如归?都不像,没那么坚强。他想,如果将这冥货铺当成火化炉,一把火烧下去,和着这么多冥人冥器冥纸洋,得烧多久?顶上这片天会不会灼得唤痛?一丝丝老旧细弱的心思,长长短短地,交错着悲欢离合,与夜里野猫过路凄凉的叫声合在一起,有点像做道场时的高高低低婉转曲折安魂归西的唱经。
其实他从没在铺子里留宿过,过道太逼仄,他小心地侧了侧身子,胳膊还是碰到了柜架上两个篾编纸糊的小人,红男绿女,小红嘴唇柳叶眉,男的俊女的俏,乖得很。膝盖呢,一弯又拐到了斜坐着打盹的老贺,老贺哼哼两声。照野躺着,看一眼左边的两小人,又看一眼右边的老贺,突发奇想,要是他死了,糊纸人时一定要糊一个老贺,管他先走还是后来,阴间阳世,只有老贺才是他的伴。
想起当年热热闹闹去报名修路的少年郎,满身都是蓬勃的汗臭味。再想起后来做沙发时的意气风发,人人追着喊师傅,喊得他俩走路都俏飞起来。再想想两个人一起修缮狐狸居时的艰辛和快乐,前前后后结婚时的欢喜……都化成一团虚无的雾,散了,散了。
还好,什么都没了,他们还有彼此。而且那棵木槿还在,树儿在花树下笑着的样子,就在他眼前,一如既往,鲜亮若刚拍的照片。
12
风一夜未歇,老贺越坐越冷,想着要是熄了炭火走掉,照野盖得那么薄,怕是受不了。
老贺便趴在柜台边打瞌睡,时不时醒了,就往火盆里再加几块炭。
清晨,一阵响器吹打声惊醒了殡仪馆门卫老鲁,老鲁端了洗脸盆,照例到冥货铺打热水,远远的却见铺门紧闭。
打照野电话。
关机。老鲁想,也对,反正他那个手机开不开机,也没几个人会打,养的那个儿子,像只蚂蟥,除了吸血的时候,从来不会打电话,只有贺老板,天天打,这俩人是一对历尽千年沧桑的老狐狸,恩爱着呢。老鲁边想边狎笑,再打贺老板的。
一阵单调的铃声从冥货铺里传出来,无欲无求,风波不起。
老鲁踩着积雪走到铺子门口,俯在门板上往里瞧,铺子里太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在清晨寒凉刺骨的空气中,闻到了炭火的味道,它香辣、狠烈、浓郁,带着一丝清甜,又带着一丝酸溲,像每一个逝去的老人身上的体味。
老鲁有点腿软,滑坐在雪地里,好半天,他拿后脑勺撞门板,边撞边大声喊——开业大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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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隐喻着主人公照野的一生,比如生命、比如青春、比如爱情……小说分为两条线,一条是照野跟贺精一起从农村参加三线建设,后留在县城创业生存的故事,表现了二人独特的关系,读来令人感到温暖;一条是照野一生照顾亡妻姐姐枝儿和孩子明生,却得不到他们哪怕一丝一毫的感念,反而得到的是无情的算计和无边的冷漠……作品对照照野和枝儿、明生,揭示了人性当中的老实厚道和薄情寡义,在美和丑的对比中,让读者领悟人情冷暖。作者在结尾处借助明生儿子江河的一番话,对这个不义之徒的报应埋下了伏笔,读来令人欷歔不已。
责任编辑 陈 冲